令人惊异不止的事情是,
我们总把事情的变化归咎于时间。
人间因此充满种种不幸,
绝不仅仅是万物注定要死亡。
战象营和中军营一起行军,大理国使队编组在中军营里。和两年前从广州回师邕州的行军一样,每到宿营时分,诸事忙毕,弓匠人就喜欢跑来和公牛怀德、煦一起聊天。
这一天的傍晚,看着就要沉到远方山林的夕阳,三个人各自说自己的最大心愿。煦年纪最小,两位老大哥让他先说。
“我在人世间再也没有亲人了,”
自从弓匠人告诉他哥哥白和原被宋军掳往邕州之后,他认为哥哥已凶多吉少,他抽噎着说,“当我还小的时候,父母双亲顶替哥哥被抓在邕州大牢里。双亲死在牢里后,我又被抓进去。现在我没有了哥哥,我在人世间的所有亲人都像风卷柴草一样没有了。”
弓匠人拍拍他的肩,说:
“是我在杨文广面前保下他的性命,可他还是被送到邕州去了。也许邕州的官老爷们会给他一线生机……”
煦神情更悲戚了,他双手抱着头,低下去:
“被押到邕州,即使不被砍头,大牢也是吃人的恶鬼。大哥那个弱不禁风的身体,也许有一天就死在牢里,半夜被送到乱葬岗,被野狗撕咬……这是我做过的梦。”
三个人坐在林中一处小坡上,土坡下面有一汪半干涸的水,远处看见营地里的战士身影,走来走去。
“那你最大的心愿还剩什么?”
公牛怀德小心翼翼地问这个过分悲伤的小弟弟,担心再伤害他什么。
“还是哥哥!我希望将来能找到他的遗骨,如果实在找不到,哪怕他还剩在人间的裹过身体的一块布,一个用具。我要给他挖个坟,不能让他当孤魂野鬼!”
两人老大哥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公牛怀德推推弓匠人。
“你说,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弓匠人看看远方的丛林和永远没有尽头的山峦,从煦的伤心中回到自己的情绪里,嘴里喃喃地说:
“我要找到那个长满野花的山谷,找到那个村子。当年我走出来,再也没有找到回村子里的路。我的战友就埋在山谷里的山坡上,他死的时候我答应过的,要经常在他的坟前烧纸。可是,十几年了,我到处打听那个山谷,那个山谷里的村子,没人知道,就好像梦中出现过,梦消失了村子也消失了一样。可我实实在在就在山谷生活过,我还记得山谷里的人。我的的确确在山谷里将养了一年多,我走的时候,我私下约会的姑娘怀了身孕,虽不是明媒正娶,可她对我一片真心。我真该死,为什么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弓匠人搓着手掌,脸上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就因为这个心愿,我决心不回大宋。等到这次远征完成,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候,我就要一个人独自去寻找那个地方。不管走多少路,找多少年,一定要找到。我要找到那个女人,找到我的血脉。不管她嫁没嫁人,我都要真心对她。另外,战友埋在一个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地方,太孤单可怕了,我要把他遗骨带回来,他是杨门子侄,我要亲手把遗骨交还杨畋大人……”
“如果你一个人去走大山里的路,这可太危险了!远征完成后,你可以去请求赛法,或者你们的使节大人,他们会派遣几个战士和你一块去寻找。”
“不,不,”
弓匠人眼睛迷离,神情发怔地望着远方,“我总觉得那个山谷里的村子有脚,人多了去寻她,她就会跑。到时候什么也找不到。我要努力想着她的样子,在心里喊她一万遍,她就不会跑了,然后我一个人就像生怕惊动胆小的兔子一样,轻轻地走进山里的雾,走进山里的林子,这样慢慢我就能找到她了。”
公牛怀德瞪大眼睛看着发怔的弓匠人,煦也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两人不明白弓匠人说的话,可是谁又能亵渎一个人心里最认真的东西呢?
剩下是公牛怀德了,煦和弓匠人都看着他。公牛怀德眼圈发红,低声地说:
“我们那个寨子离交趾国很近,不知道交趾人又来抢东西杀人没有?我最大的心愿当然是我的家人,病得快要死的老阿妈,一脸皮包骨的老婆,三个瘦得像螳螂的孩子。如果他们都死了,那我不活了!”
弓匠人抱了抱他的肩,安慰着:
“赛法的亲弟侬智会大统领一直镇守广源州剩下的一半土地。你的亲人们应该还活着……”
公牛怀德又说:
“我的伤就算好了,体力也大不如前。也许到时候赛法会赏赐我一匹马。我还要带上布峒老爷的遗骨回乡,交还他的亲人……”
突然间他不说话了,三个人都变了脸色。因为,突然意识到都有相似的心愿,都和死去的人有关。这时天色明显暗下去了,这里山林寂静,老树虬枝张扬,藤蔓四布和山里说不清的雾岚绕在一起,仿佛死去的人都已经听到他们的话似的。
“嘿!你们!”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三个男人吓了一跳,寻声看去,原来是大统领侬宗旦亲自带着几名战士巡营。
“你们怎么在这里?”
大统领显然有些生气,“赛法严令在宿营时不得离营过远,这才让我出来巡营查看。你们马上回去!”
三人向大统领躬身行礼,就要往回走。
“慢——”
三人停住了脚步。侬宗旦说:
“弓匠人你回到大理使队那里去,也许你们的使节大人正找你呢。公牛怀德你伤没好利索,明天还要爬上象背行军。你们都快回。煦,你去左翼方向看看再回来。给他一匹马!”
一名战士把一匹瘸腿马牵给煦。煦攀上马背,一勒缰绳向左翼宿营地方向走去。
穿过一个林子,看到一群武装土民正在这里做饭。一名头戴布帽的头领模样的人迎面走来。煦对他说:
“我奉中军大统领之命来巡查!”
“嘿,年轻人!我们怎么知道你是奉命而来的呢。我们都知道赛法在军中下过严令,所有的人都编在严格的五十人一牛,五百人一营的队伍里,这样每个人才能成为战士,否则就是一群乱跑乱撞的野猪。你应当还知道,军中只要发现独行没有纪律约束的人,任何头领都可以下令杀死他。我就是这一牛的头领。”
煦涨红了脸,高声叫着:
“我真是奉命巡查,你们不得无礼!我是战象营的人!”
那个头领不相信地笑了,说:
“我还是可怜你。奉命巡查,骑着一匹瘸腿马?还说是战象营的人,为什么不骑着一头战象来?好了,也许你在哪一营哪一牛犯了错,被赶出来了吧。我们可以接收你参加我们的牛,你的这匹马虽然走起路来不那么好看,也能驮些东西。”
煦摇了摇头:
“哼,想要我的马!”
煦一纵缰绳就跑。
身后传来一片声音:
“嘿,别跑!”
“追吧,那匹马能驮不少东西呢!”
煦拼命夹着马腿跑,很快远离这群人。煦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瘸腿马颠跑着,一点也不慢。由于心慌,等意识到跑了很久,才赶紧勒住了缰绳。但眼前仍是看不到人,是不是迷路了?煦更慌了,他骑着马绕着圈走。
好不容易,远远地看到一处林边的河沟处有七八个人在忙乎什么,其中有一个穿着红色战衣的战士,其他似乎是武装土民。煦跑近一看,这几个人正俯身于一只被打死的野猪,他们用刀割着肉。其中一个人挥着沾满血的手跟他打招呼:
“哎,勒冒(僚语小伙子),你跑什么?想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好久没有吃上肉了,煦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跳下马来,绊住马腿,朝这拨人走过来。
“猪头烧着吃!”
一个人说,“剩下的弄熟,带在身上路上吃。”
“他们是什么人呢,怎么会脱离他们所在的牛?只有一名正规战士,难道是偷偷脱离队伍吃独食?”
煦想着,此时,饥饿和对肉食的渴望控制了他。
“这是谁打到的野猪?军中不是传下命令,打到的猎物都要交到头领手里统一分配吗?”
“你不嚷嚷,没人当你是哑巴!”
一个长得矮壮的汉子,割下一条后腿,扔给煦。
“拿着!分好肉,各自找地方烧着吃。”
煦说了一声谢,又问:
“你们是哪一个大统领麾下的?”
“我们是属于左翼虎大统领部队的,第二营第九牛。”
“你们的牛有正规战士?”
“一半对一半吧。不过,只有一名正规战士和我们一起撞上野猪。现在,你也碰上了。就我们这群人分了它。不过,你没有功劳,只得一只后腿。”
这时,远处传来一位他们中站哨的人的声音:
“好像有人过来!看样子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这几个人慌乱起来。煦奇怪地看着他们。这伙人收拾停当,哪个惟一穿着战衣的人对他说:
“跟我们一起跑吧!要是让他们搜出这些肉,就会把你也砍了头。实话告诉你,我们是附近土邦派出的细作,我就是头儿。看你也是一个独自游荡的蹄子,是哪个土邦首领的人?”
“我不是土邦的人,我是奉大统领之命巡查营地的。”
这话让那名穿着侬军战衣的人愣了一下,他的眼睛对着煦只一眨,突然那名矮壮汉子从身后一下扑倒了煦,拿走了他的武器。煦惊愕地躺倒在地,看见一只脚踩在自己胸口,刀尖逼着他的喉咙。
“别动,不管你是什么人,准备当野鬼吧!”
穿战衣的人去解开瘸腿马的马腿,骑了上去。矮壮汉子眼看就要动手杀人。
“别杀!”
这群人中一名上了年纪的人喝道,“他们没有冒犯我们什么。杀了他被他们发现,他们会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跑到哪儿都不管用了!我们快走。今晚就把情况报告领主!”
“把我的马留下!”
煦挣扎着,但刀尖始终在脸上晃动着。
“快跑!”
矮壮汉子一拳往煦脸上狠砸,把煦打懵,然后一群人带着煦的瘸腿马迅速离开。
煦满脸是血,不能动弹,听着一群人离开,又听远处自己人在喊:
“他们朝那个方向跑了,追!”
所有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原地。此刻,他感到绝望:这是哪里?自己都走迷路了,队伍里的人能发现自己吗?四周是多么荒僻的丛林,记得骑马走过来的时候只有草和灌木,没有路。再过一些时辰,毒蛇和虫子,还有不知名的兽类会光顾自己……完了,要死在这里了,他长叹一声:
“哥哥,你在行脚时总能绝处逢生,可眼下难道还会有人找到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来救我吗?看来,我们兄弟俩都做了鬼才能见面了!”
夜黑透了,只有丛林的上空能看到几颗发亮的小星星。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吹刮得林中呼呼响,林中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有的叫声十分尖利。
煦又饿又累,头上受了伤,爬起来几次却不知往哪里走。茫然间又坐在地下,后来躺下了,他打算天亮再走,免得撞到没有人迹的毒森林,或者失足陷入野塘中淹死。他在惊恐和伤心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邕州那个哥哥的老师家,梦见风在收拾老人家的书屋。风从旧宅中刚推开门,看到煦从小巷口那棵菠萝蜜树下走进来。风很高兴,但瞬间神情奇怪起来,说:
“你不是在大牢里吗?看,正要给你送些吃食……”
风指指一手挎着的竹篮子,上面放了些饭团之类的东西。煦恍然大悟,但很快发现他自己也挎着放着吃食的篮子,走到邕州大牢那些半掩地下的铁门面前。
“可怜的哥哥,你还活着吗?你还活着吗?”
胸口巨大的刺痛和伤心让他在梦中哭喊起来,直到他睁开眼睛。他费力地挤挤眼睛,仔细地看着,发现天就要亮了。不知名的飞虫嗡嗡地在头上乱飞着,四周的景物能看清了,他爬了起来,朝印象中回营的方向踉踉跄跄走着。绕着一个又一个散发着神秘气息的野塘走,心里庆幸夜里没乱跑,否掉会掉到这样的野塘里,吞没了自己的性命。
“土地神护佑、帮助我吧,让我找到自己的人,回到自己的队伍。”
煦爬上一面长着稀疏灌木的小坡,这里视野相对较为开阔。眼前出现了一条细细的林间道路,从远处蜿蜒而来。也许就是一条古商道呢,从邕州到特磨道,到目则大寨,南下又向西,队伍走了多少路。这样的路,有几百年了,路边有些地方就残留着死人死马的白骨,散布着破罐烂瓷和残布片。
“就在看到路的地方等吧。会有人经过的。”
太阳光亮了起来,当天边的云抹上一层金粉时,从路的远方果然出现了骑着一匹马的一名头领和几个行走的侬军战士。他们有的扛着大盾,有的握着铁矛,头扎毡巾。
头领模样的人很快发现煦站在路边的坡上朝这里张望,他催动战马,一下子跑过来。望着这名头领骑马的姿态和他严肃的面孔,尤其是他的那匹马,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头领勒马停下,望着满脸血污,身上的战衣沾满了草和泥的煦:
“归属哪一个营的,你们的大统领是谁?为什么你会独自一人在这里?”
随后步行跑来的几名战士围住了煦。
“我是战象营的,中军大统领派我出营巡查,不料却遇到这里土邦的坏人……”
煦急忙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仔细讲了几名当地土邦探子抢劫他的经过。
年轻的头领不露声色地听完了煦的叙述之后,说:
“我见过你。你不就是那个会象语最多的战象营战士吗?我护送你的哥哥医官大人到战象营找过你来着。我们队伍的前锋昨夜遭到土邦袭扰,赛法命令所有人在这里屯营几天,派人访问土邦的首领,顺便看看这里有多少可以开荒成稻田的地方。随我们回营去吧!”
煦在和他们回营的路上,看到公牛怀德和弓匠人骑着马朝他们跑来。公牛怀德一跳下马,就扑过来抱住他。公牛怀德抖动着胡子,嘴唇直哆嗦,说:
“我们找你到大半夜,后来大统领说,天亮再寻吧。我们一夜没合眼,天没亮就又出来找了。”
弓匠人拉着他的手,满脸歉疚,说要不是大统领阻拦,他会彻夜寻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