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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五
杨永贵那样作践自己亲生姑娘，似乎连上天也看不下去，要惩罚他一顿，一番巧妙安排，就使他遇上一个大麻烦。那天下午，杨永贵赶着羊群回到了自家院子，五十多只绵羊咩咩欢叫，挤来挤去抢着进羊圈。杨永贵守在羊圈门口，两眼不眨快速清点羊数。很快清点完毕，一只也没少，他便放心地关好圈门，上了铁锁以防出事。
虽说已经立秋，白天的气温还似盛夏一样炎热。在野外待了几个钟头，又随羊群跑来跑去，可把他累得够呛，又渴又乏。便急慌慌走进房门，一屁股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赶紧去喝早就备好的凉茶，一连喝了三碗，才觉得解了口渴，身上也有了力气。就不紧不慢点了一根红山香烟，急切地吸了又吸，还发出咝咝声响，就觉得真是过瘾，心里好舒坦。还没舒坦几分钟，忽听自家那只黑狗汪汪直叫，而且越叫越凶，不用多想他就知道门外来了生人，想要进院子而黑狗就是不肯让路，才会叫得那么凶势，而来的到底会是谁？早也不来晚也不来，人家正想美美睡一觉，可恶的家伙偏来扰搅，真是可恶，真该挨骂。本不想搭理，又觉恐怕不行，只好勉强出去一看究竟。
院门口果然来了四个生人。一男一女两个年长的，一男一女两个年幼的，看样子像是老两口带着一对儿女，全都灰头土脸，从来也没见过。杨永贵还以为，他们是顺路过来要饭的，可不能随便招惹，就扭头赶紧快走。那个年长男人就一下急了，抢前两步急切地喊叫：“二哥，你不要走，二哥，你快些回头看，我可是你兄弟，三搅棍杨永喜。”杨永贵并没有心软，照样往前走。就听到黑狗连声怪叫，叫得更加凶狠，就害怕恶狗伤了生人，闯下大乱子不好交代，就不得不转身大声呵斥，黑狗就乖了一些，呜呜哇哇怪叫。年长男人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就赶紧拉着哭腔喊叫：“二哥，我的好二哥，我真是你兄弟，三搅棍杨永喜。”
“你胡说。”杨永贵恶狠狠瞪了那人两眼，尤为烦躁地叫嚷：“你骗人，肯定是从关内跑来，行骗的。你马上快走，要不然，我可叫人来拾掇你。……”那人就急得怪叫：“二哥，我确实是杨永喜，杨家老三，一点也不假，就求你……”杨永贵还是态度强硬：“你胡扯，杨永喜不可能再回来。”那人就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随即挺胸抬头，叫他好好辨认。他被那种举动所触动，也就勉强移过目光，瞅来瞅去，就慢慢找回了杨永喜原先的样子，这才承认眼前下跪的，就是自己的亲弟弟。这才勉强一笑，说了两句面子话，带着他们走进了家门，仰脸想了想才叫嚷：“老婆子，家里来远客咧，你快来端茶倒水。”闻声，李玉英就忙癫癫跑了过来，一看他们都是陌生人，就厌烦地嚷嚷：“从来都没见过，他们算啥客人，我没工夫伺候。”
杨永喜就沉不住气了，赶紧出面解释：“二嫂，我可不是生人，就是杨永喜，一走三十年咧，难怪你认不出我来。”一听李玉英就很惊讶：“啊呀呀，没想到会是你呀。一走就是好多年，连一点音信也没有，说回来又一下回来咧，整个人大变样，完全是两个人，我就没认出你来，可不要见怪。”杨永贵赶忙打圆场：“老三从老远回来，只顾高兴，顾不上见怪……”
就在当天，杨家其他人也都得知杨永喜突然跑回了老家，还带回来家眷。也都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使大家都挺吃惊，很想过来看望杨永喜，又好像都怕见他。因为他是个劳改犯。而若是都躲得远远的，不来看他一回，可就太不近人情，还会遭旁人笑话。为了维护杨家好名声，杨永福就带着刘月华，率先跑来跟杨永喜一家人见面。他们可是杨永喜的大哥大嫂，一方面出于兄弟情分，一方面顾及外界影响，必须要那样行事，给大家做榜样。兄弟二人见了面，相互打过招呼，就你望我，我望你，一时不知该说啥话才好。刘月华就给杨永福使眼色，暗示他可不要乱问，以免惹出不愉快事情。杨永福性情直爽，就直来直去说：“老三，三十年来，你没来过一封信，太不像话。现在，你老远跑回来，专门看望老先人，看来还有一点孝心，那我们就原谅你。”刘月华只是点头，没有多嘴。
说完那番话，杨永福他们就安下心来，仔细打量杨永喜家四口人。越看越觉得寒碜，心里就特别别扭，刘月华就给杨永福使眼色，要让他马上回去。杨永福可想多留一阵，跟杨永喜多拉扯一阵，重温兄弟情谊，不再那么生疏。毕竟是亲爹娘所生，一奶同胞，即便多年互不往来，那份亲情从未中断，就该好好说一说心里话。杨永福打开话头，还没来得及说知心话，刘月华就那般催促：“死老汉，你血压高，又不操心吃降压药，我们还是快些回去，你早些把药补上，以防出事。”杨永福却说：“不要急嘛，让我多说几句，再走好不好。”又没经住刘月华一再急催，只好不情愿地起身要走，杨永贵夫妇便送他们出了房门。他们一走，杨永贵就埋怨：“一看他们就没诚心，尤其老嫂子不像话，装模作样只看了一眼，就要马上溜号，就怕惹上麻烦。”李玉英就说：“老三一家真要有难辛事，谁家都得尽一份心意。”
杨永福闷闷不乐走到半路，忽然不满地说：“老婆子，你就不该扯谎，宁把我攀扯出来。早早回去也没事可干，要让人心慌，还不如跟老三多谝几句。”刘月华就那般说：“你跟他说了半天，还是不得底，谁知他回来是闲浪门，还是再不走。”又说他一家要是再不走，那麻烦可就大了，杨家老小都不得安然。尤其他们一家，不光操心老三家大事，鸡毛蒜皮小事也得管。真没说错，变牛变马，也不变老大。老大命苦呀。杨永福不以为然地说：“你就爱瞎操心，没事找事。”刘月华就顶嘴：“不是我爱瞎操心，倒是大麻烦已经来咧。”杨永福就说：“老三可是自家亲兄弟，哪怕负担再重，麻烦再大，我们都得尽力搭帮，让他一家度过难关。不然旁人会看笑话。”刘月华没吭声，只是一再唉声叹气。
那晚，杨玉堂也跑过来看望三叔。他早就听旁人说过，杨永喜是爷爷的小儿子，自小一直被娇惯，就养成了一身坏习气，是个捣蛋家伙，几个玩伴都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家长都上门来闹过，爷爷可伤透了心。成人之后，胆子比谁都大，偷过几次鸡。还把野狗哄来打死，偷偷吃狗肉。脸皮特别厚，就爱招惹女人，戏弄过大姑娘小媳妇，都说他是个坏怂，趁早离他远远的，以防他使坏。而王兰香偏就看他模样俊气，能说会道，总爱亲近他。王兰香眉清目秀，脸面洁净妩媚，杨永喜也特别喜欢她。两人每每相见，就一起胡说乱道，嘻嘻哈哈。还动手动脚，放胆闹腾。闹到最后，他们就情酽酽意切切，偷偷钻进苞米地图快活。一次不过瘾，就接二连三胡骚情，结果，王兰香肚子就被弄大了。
她父母差一点被气疯。为出那一口恶气，他们就成群结伙跑到杨家大闹，要把杨永喜打残，以解心头之恨。大祸临头，难以招架，杨德昌就赶紧认罪，一再道歉，再三求饶，这才稳住了局面，避免了一场大闹。事后他请人从中说和，要让他们两人结婚，仇家变成亲家，常来常往。王兰香父母可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拒不接受杨家好意。还四处扬言，一定要骟掉杨家流氓，把王兰香带回关内老家，必须嫁个好人。杨永喜就吓得东躲西藏，王家人就四处追踪，最终也未能抓到那个祸害，一气之下就给公安局报了案。王兰香实在受不了家人围攻，只好供述她被杨永喜强奸，才有了身孕。人证俱全，杨永喜就被逮捕，判了重刑，押到很远的地方去劳改……
杨玉堂进了二叔家房门，就故意嚷嚷：“我抽空过来看望三叔，也不知睡了没有。”就四处打量，便看到一个老男人朝他走来。模样老苍苍，脸瘦黄，眼无神，怕见人，叫他尕老汉一点不过分。还顶着一头乱发，似乎多年都没洗过。身板单薄显得死气沉沉，让人心里挺别扭。他早已变成另一个人，杨玉堂就心凉半截。可他不愿流露悲伤情绪，就赶紧换上笑脸，大声叫嚷：“三叔，你终于回来咧，我特别高兴，特意过来看你。”他的言辞过于热情，杨永喜就被搞得不知所措，匆忙瞄了他一眼，便东张西望，显得那么心慌，杨玉堂就主动握紧三叔右手，热情漾溢地说：“三叔，你老远回来，可真不容易，真是好样的。现在你们三弟兄总算凑齐咧，真是大喜事，大家都很高兴。”听了杨玉堂那番暖心话，杨永喜心情这才稳定，还流露一点热情，微微发笑，款款点头，以表他的心意。
杨玉堂出门之前，刘月华一再给他交代，可不能打听三叔去留，免得惹出麻烦事来。他却认为，三叔的去留，不能直接发问，但可侧面打听，他就随意说：“三叔，你来一趟可不容易，可要安下心来，多住一些日子，不要着急回去。”听了那句话，杨永喜就抬起头，眼光怪怪地打量杨玉堂脸面，不知心里在想啥。嘴皮嘬来嘬去，磨蹭了半天，看似要说句话，又没勇气开口，就将嘴巴闭紧，脑袋一耷拉，躲避杨玉堂目光。为了缓和尴尬气氛，杨玉堂索性拿出十五元现钱，轻轻一晃：“三叔，你把这点钱留下，零花。”就一把塞给了杨永喜，他似乎受了惊吓，脸色一下变得那么难看，慌忙将现钱退还杨玉堂，还不安地说，都过得不容易，现钱可不能收。
杨玉堂就笑着说：“这可是我们全家的心意，尤其是我爸的心意，你要是不收，我可不好给他交代。”虽说只是十五块现钱，那可是杨玉堂半月工资，一家人事先商量好他才给的。实则是要表明杨永福一个态度，老三突然回来了，就是名声再赖，他也不会嫌弃，该管的一定要管，不光他一人在操心，子女也都在尽力。如此说来，杨玉堂就得把事情办妥。该咋办？并不难，他就一把抓起杨永喜右手，使手心向上，随即将那点钱拍在他手心，而后攥紧他的手，半天也不肯放开。侄儿如此心诚，杨永喜也只好收了那点钱，伸出了大拇指。
次日晚间，杨玉虎也抽空来看望三叔。一进房门就赶紧向三叔打招呼，随即作自我介绍，彼此马上就相识了。杨永喜已不再怯场，但还是戒心很重，不愿主动说什么。出于对长辈的尊重，杨玉虎丝毫不问三叔从哪里来，来时坐什么车，眼睛一眨就随意说：“光阴过得可真快，不觉其多年就过去咧，我这个不懂事的尕娃，也三十多咧。三叔也老多咧，几乎认不出来，真是光阴似箭，岁月不饶人。”杨永喜只一点头，还是不肯出声。
杨玉虎就索性说本家事情。当初，杨家先人闯荡到西疆，在套子湾落脚以后，日子过得相当不容易。早年，当地动不动就闹土匪，抢粮食抢女人，还伤害男人。不管闹得多凶，杨家先人就是不肯乱跑，非要舍命死守，这才有了可过日子的安稳地方，也就一代传一代有了四辈人，可以说是人丁兴旺。从西疆和平解放到如今，杨家老小都很争气，就在社会上有了一定名望。二叔杨永贵，多年都当村干部，外界的人都知道他。二爷杨德广最有名望，从当秘书起步，一升再升当上了副县长，州人大主任，算是名副其实的州官，地位相当高，可给杨家争了光。而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在当校长，教书育人。另一个是副乡长，算有一官半职，自家人若要遇上难事，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解决，来尽自己一份心意。
听了杨玉虎末尾那句话，杨永喜像是被注入了兴奋剂，突然来了精神，两眼忽地睁大，一眨不眨 ，忙不迭叫嚷：“啊呀呀，我没有想到，家里条件会这么好……那我就不走咧，要在老家长久过日子。那就求大侄儿帮一把，给我一家落下户口……”事情来得太突然，就使杨玉虎不禁一愣，然后回过神来那样说：“办这种事情，可不能着急，非得慢慢来。反正，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办。”就使杨永喜有了希望，满脸泛出喜色，不仅连连点头，还直翘大拇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