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排除了干扰,潘有智就抓紧时间备料,想早些盖成新房子。开工那天,特意宰了一只白毛公鸡,在地基四周洒了红兮兮鸡血,意在驱赶邪祟,避免再出怪事。打点完毕,就正式开了工,先将自来水管子全都埋好,再将墙基弄平整夯瓷实,然后开始砌红砖墙根。到收工时节,墙根砌好了,房墙已有一米多高。
将要天黑,潘有智委实不放心,非要死守盖房工地,以防坏怂再搞破坏,还一再强调:“有我死守工地,坏怂就不敢随便乱来。”老伴孙菊花只好说:“你非要看工地,谁挡也不听,那你就守吧。”潘艳霞却说:“我看不会有人,乘机钻空子,到工地下黑手,你还是回家睡觉。实在不行,我找个伴看工地。”
潘有智执拗地说:“你可要知道,我们盖新房的地方,可是杨家庄子老地盘。杨家人都知道了,有人就会心疼,要偷偷使坏,不让我们盖新房。”潘艳霞就说:“我认为,心眼坏的也就一两个。”潘有智却说:“一个也得提防,要被祸害一顿,又得停工。”就取来一件棉大衣,手电筒等用品,要值守一夜。
潘有智要在土坯垛旁守夜,铺好厚厚一层麦草,踩来踩去弄平整,地铺就算拾掇好了。心闲无事倦意很快就来,就往麦草铺上随便一躺,身上盖了棉大衣,想眯瞪一阵。打个哈欠,眼泪随即流个不停。不知是伤心的泪,还是高兴的泪,一边抹眼泪,一边那般想,都怪当初没脑子,选错了落脚地方,才遇上杨家人。新房子才动工,新墙砌了一米多高,下手破坏很容易,就得格外操心。明天墙头砌到两米多高,门框窗框全都固定好,就不好下手了。如果哪个家伙敢来捣乱破坏,都得把他抓住,让他吃官司。一夜你都不能睡觉,必须一直守到天亮,他就一骨碌坐了起来,用手电照来照去,吓唬害人鬼,一方面给自己提精神,不至于犯困。
而到了后半夜,潘有智还是来了瞌睡,就赶紧满地转圈。困得实在难受,就狠狠敲自己心窝,捏自己鼻子,揪自己耳朵,揪自己头发,来惩罚自己。不由得念叨:“儿子要能恰好都回来,替我看守工地,那该有多好,我就可放心睡觉。”大儿子潘家祥在外打工,还是他亲自送走的,要让他以后干出名堂,不回套子湾这鬼地方。小儿子潘家旺正住校上高中,发誓要考上关内好大学,毕业以后找到好工作,为潘家人争光。但凡遇事就只能自己硬扛。
硬撑到天快亮时,潘有智瞌睡得简直要命,再折腾也没用,头脑一阵发昏,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将自己吓醒了,慌忙一看早已大亮,太阳正映出一片耀眼的五彩花团。他可顾不上观美景,失声啊呀一叫,就狠狠责怪自己:“你真是个懒蛋,咋就睡着了?要是闯下乱子,可咋交代?”就赶紧走过去,睁大两眼打量山墙,后墙,都没有发现问题。快走几步绕到前墙,恍然看到墙上有个豁口。到了跟前细看,几处已被整得豁豁牙牙,顿时气得头发晕,眼发花,腿一软就蹲下了。歇了歇就强打精神,边走边看,一个门框被整歪了,随时会倒掉,就赶紧动手把那个门框固定好。还发现一处两米长豁口,又心疼又恼火,似乎快要发疯,气不可耐往前猛跑,几步又停下,疯了似的连连跺脚,猛然抬手指着杨永贵家叫嚷:“你们背地里害人,一再造孽,上天决不轻饶,早晚要找你算总账……”
潘有智还要惩罚自己,向一家人赔罪。要咋做?一头扎在土坯垛上,撞个头破血流。刚一猛跑,两腿不慎搅在一起,便陡然倒地,发出噗通一声怪响。随之荡起一团尘土,雾气似的轻轻游荡,似乎要把他盖住,能好好睡一觉。一动不动积攒力气,一边在想,可不能声张,让工匠正常干活,争取一天把房墙都垒起来,门框窗框都封死,坏怂也就无处下手了。
潘有智踅摸到麦草铺上坐稳当,耐心等干活的工匠,可总不见他们身影,倒是等来了孙菊花。她带来了吃的喝的,一到潘有智眼前就发问:“你一夜都没睡?没出怪事吧?”潘有智不愿说真话,就随口扯谎:“啥事都没出。”孙菊花就从手提袋里取出软馍馍,稀饭咸菜熟鸡蛋,叫潘有智抓紧时间快吃,潘有智内心有愧没脸吃饭,也就懒得动手。孙菊花就疑惑地问:“你好像有心病,是不是遇上怪事?”潘有智忙说:“你少多嘴,我这就吃饭。”就急匆匆吃完早饭,就将孙菊花打发走了。先前他及时堵了那几处豁口,才没让她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那几个工匠总不见来,潘有智心里就火烧火燎,跑到路口四处张望,不见一个人影,就丧气地走来走去。没想到,杨永贵赶着羊群过来了,潘有智厌恶他,不想跟他照面,扯腿就走,以免惹来麻烦,杨永贵偏偏在喊:“老潘,你快站下,我有事要说。”潘有智一听就来气,一扭头倔倔地说:“我忙得很,没工夫听。” 杨永贵怪笑着说:“你当然很忙,正在盖新房子,可了不起。”潘有智察觉他不怀好意,就赌气不说话。杨永贵丢了面子,顿时大发牢骚:“老潘,你胆子太大咧,你要盖新房子,起码先得向我报告,我让你盖,你才能盖。你可倒好,自作主张,乱占耕地,瞎盖房子,简直无法无天。”
潘有智急忙辩驳:“我在我承包地里盖房子,政策允许,合理合法,不该你管。”杨永贵就叫嚷:“我可是村主任,就有权管你,决不许你乱占耕地。”潘有智丝毫不退让:“你算老几?连弼马温也算不上,我要豁出去,非把新房盖起来不可。”杨永贵就恶狠狠地说:“我倒要好好看,小腿真能拧过大腿……”
潘有智就料定,昨晚的坏事,肯定是杨永贵手下坏怂干的。他们人多,一人可对付不了,只好去找潘有信商量对策,潘有信就给大哥鼓劲:“你不必怕杨永贵,跟他对着干,接上旧茬继续砌墙,以最快速度,盖起新房,彻底赢了他。”潘有智愿意那么做。那几个工匠还不来,潘有信就替他做主,带来四个干活人。除了他自己,另有大儿子潘家兴,他大舅哥赵强,以及小关和小郭,他们都是外路人,几家关系也都很好。他们干得正顺手的时候,那几个工匠也赶来了,他们二话不说就开始干活,潘有智就没有多问。
大家一门心思干活,谁也不说什么,力争到收工时墙头高度达到三米以上,能将门框窗框全封死在墙里,再也扛不歪。现场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拍打土块的嗒嗒声,搅合泥浆的噗噗声,还有不时掠面而过的簌簌风声,以及不时传来的悦耳鸟叫声。再有就是潘有智念叨声:“不会再出怪事吧?求告上天保佑,平安无事!
偏就有鬼来祸害人。有两个工匠干得很攒劲,忽然就停手不干了,弄得潘有智很纳闷:“到底咋回事?你们咋都不干咧?”而他们全都盯着墙拐角,潘有智好奇地一瞅,才发觉窜来了一伙人,眨眼工夫,他们就蹿到了前墙下面。领头的是杨玉存,身份是村治保主任。其余七人是他的狐朋狗友。没人理睬他们,他们就被晾在那里,相当尴尬。杨玉存再也沉不住气,就仰脸乱望,故意连声干咳,随即油腔滑调叫嚷:“老潘,你家盖新房子,人手这么少,根本不够用,我们正好赶上咧,那就好好帮你一把。”潘有智察觉他不怀好意,得小心提防,就赶紧回话:“我可不缺人手,你们还是去忙自己事吧。”
“杨主任,老潘可没看上你,你丢了面子,就没脸见人咧。”随从那般一挑唆,杨玉存就来了驴脾气,脖子一拧就恼火地骂人:“谁看不上我,谁就没长眼,天生就是瞎驴。”他显然是要惹潘有智发火,双方大吵大闹,他手下坏怂乘机捣乱破坏。潘有智受了侮辱,还真来了邪火,为能盖成新房子,给孙菊花一个交代,硬是强迫自己咽下那口窝囊气,继续埋头干活。
杨玉存没达到目的,死不甘心,故意怪笑一声,就怪腔怪调说二话,听说老潘发了羊财,家里票子多得到处乱放,不小心就会把人绊倒,可真让人眼红。闲钱放在家里,时间一长就会长毛,那就该全拿出来盖一个洋楼,让村里人轮流住几个月,过足住洋楼的瘾。话到此,他还特意大叫大嚷:“老潘,你手里票子那么多,就该好好盖洋楼,省钱盖平房,有钱不会花,你真是大笨蛋,白吃多年饭。”另一个随从赶忙帮腔:“老潘,你有钱舍不得盖洋楼,那就是半脑子。”其他随从就乱叫:“就是,……”
杨玉存借劲又嚷嚷:“你看你,花钱盖的是啥玩意?越看越像牲口圈,用来圈牛圈马圈羊。啊哈,老潘盖的本来就是牲口圈嘛,不该大惊小怪,哈哈……”潘有智真被惹火了,就火燎燎地使劲磨牙,故意憋出一个响屁,只听嗵一声怪响,就惹得干活人哈哈大笑。他们似在笑那个响屁,实则在讥笑杨玉存,耍了半天嘴皮子,还不如潘有智一个响屁。杨玉存被搞得心慌,原地一转,就冲着那些工匠嬉皮笑脸说:“我们跑来帮忙,可猪嫌狗不爱,那就赶紧撤吧。”就带头紧贴前墙走,潘有智就悄悄叱骂他们:“一群坏怂,早该滚蛋,滚得越远越好。”依然埋头干活。忽觉前墙来回摇晃,还以为地震了,就赶忙四处乱瞅,就发现杨玉存一伙在使劲推墙,他就急得可嗓子大喊:“大事不好,他们要把前墙推倒……”
“我们在检查,看你们砌的前墙牢不牢实……
“哈哈……”
潘家兴忍无可忍,就恼火地骂道:“狗日的,简直是一群流氓,也太张狂咧。”就赶紧敲断一个土块,拿了半截悄悄溜过去,瞄准杨玉存砸了下去,正好砸在他肩上。那家伙突然一叫怪声,仰起脸在看谁下的手,还没看清,墙头忽然飞下一团稀泥,不歪不斜正好落在他头上,吧唧一声溅开,就弄得他满身泥水,就一下慌了,匆忙逃到了一边,活像被打的癞皮狗,一边呼呼嗤嗤直喘,一边乱骂脏话,还拿手乱抓乱抹,弄得自己真像一头脏猪。那几个随从便围了过去,先用手纸乱擦,还弄来树枝清除他头脸上泥巴。忙活半天,也没把他收拾干净,他就恶狠狠叫嚷:“你们简直坏透咧,竟敢下手糟害我,我决不轻饶,一定要让你们吃苦头。”那几个随从就用土疙瘩乱打干活人,闹腾一阵才走。
祸害一走,潘有智就叫大家快下来休息,大家就跳下墙头,围在一起喝水抽烟,潘有智就说:“看刚才情形,这房子不能盖咧,要不就暂时停工吧。”潘家兴却有不同意见:“杨玉存一伙故意搞破坏,已经够报案条件咧。要不就豁出去告他们,让民警抓走领头的,杀鸡给猴看,他们就不敢再闹咧。”潘有智可说:“就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潘家兴自信地说:“又没有伤人,我看事情不会闹大。只要民警下来一趟,看完现场,再去找杨玉存他们一顿训话,杨玉存一伙就会心虚,不敢再嚣张。”潘有信就说:“这点子倒也可用。”潘家兴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报案,把民警带回来,替他们出一口窝囊气。
此次杨玉存带头明目张胆闹事,其背后主谋就是杨永贵。前次杨永喜偷偷搞破坏,也是受他挑唆才下手的。他一直认为,杨家庄子老地盘,可是一处风水宝地,才会冒出像他二叔那样的州官。潘有智要在那地方盖了新房子,长期居住,就会把杨家的风水占尽,一代接一代走下坡路,再也没有好运气。那他就得保住杨家庄子老地盘,要让杨家后辈再出几个大领导,光宗耀祖。
潘家兴要去报案,潘有智就有了信心,还要接茬盖房子,一定要坚持到民警到来。杨家人要来捣乱,就想办法拖住他们,到时候正好现场破案,民警抓走那一伙坏怂,好出一口恶气。大家就催潘家兴快去报案,他可说一人前去力太单,还想带个帮手,要有坏事也好回来报信。 赵强就问他到底想带谁,他说就想带你,赵强就一攥拳头说,愿意陪潘家兴去报案,潘家兴就很高兴。要知道赵强满脸络腮胡子,看上去样子挺凶,生人见他都惧怕三分,有他做伴,潘家兴什么也不怕。
潘家兴他们没走几步,墙角忽然冒出一伙人,为首的还是杨玉存,随从又多了三个,共有十一人。他们各拿一种东西,有铁锨,锄头,木棒,绳子,还有马鞭,也不知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潘家兴一怔,就下意识地停下,愤愤地打量他们,还没顾上喝斥,杨永贵随后就赶到了,一副盛气凌人样子:“今天,我可要公事公办,必须让你们知道,承包地只许种庄稼,不许随便盖房子。现在,我已经给你们交了底,这房子就不能再盖咧。所受的损失,村委会看情况给你们一些补助。我再强调一次,这房子决不能再盖,要是非要对着干,可没有好下场……”话音还没落尽,他就匆忙转身搭背两手便走。杨玉存随即登场,得意地一笑,就油腔滑调地说:“刚才,杨主任已经把话说清楚咧,这房子就不能再盖咧,错误得纠正,砌好的土块墙全推倒……”
“你可不能乱来。”潘有智慌忙去拦挡,杨玉存懒得理他,猛一挥手大声吆喝:“弟兄们,都快动手干活。”那伙人就立刻下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乱挖乱捣,干得相当卖力。潘有智顿时大怒,捞起一把铁锨就扑了过去,吓唬那伙人。有人害怕被捅伤,就赶紧往后躲,杨玉存一看要坏大事,就急忙喊叫:“你们不要怕他,他不敢真下手。”就有几人扑上来要捆绑潘有智,他就豁出去拼命抵抗,而他们下手更狠,用绳子冷不防套住了他脖子,可真让人心疼。潘家兴忍无可忍,就急忙扑了过去,可嗓子大喝:“都罢手。你们简直就是一群土匪,想要逼死人。我们可不是好惹的,要是再敢乱来,我可要豁出去要你们狗命。”那几人就被迫放开了手。赵强也手持瓦刀跑过去,随手一挥,凶势势叫喊:“谁再敢祸害人,我就把谁砍翻,再把他踏扁。”杨玉存就很心虚,慌忙鼓动那些随从围攻赵强。赵强一看要遭殃,一声大喝,两眼瞪圆,满脸恶气摆出了拼命架势,那些人当下就被吓退了。杨玉存一看要误大事,就强装好汉,一个猛扑抱死潘家兴,再猛一压就将他撂倒在地,拿拳头狠狠打他脸。赵强就急坏了,急忙用瓦刀乱砍杨玉存屁股,就使他难以招架,急得胡喊乱叫。就有三个随从疯癫癫扑过去,拼命抢夺那把瓦刀,赵强就奋力抵抗,不让他们得手。可没料到,那只胳膊被打了两棒,小臂就被打坏了,手里瓦刀就倏然掉落在地……
当日,杨永福就得知了那件祸事,相当痛心,坐立不安。实在忍不住,他就瞒着家人悄悄跑了过去,特意看望潘有智,并真诚地向他道了歉。还在背后狠狠责骂杨玉存,来缓和潘杨两家的紧张关系,潘有智也就接受了他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