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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杨永喜所盼的大事总算有了好结果，可把他高兴坏了。高兴之余，也有了一种担忧，事情是他们三人口头定的，可没留下二指宽字据，一旦有人突然变卦，就会坏了大事，可得提防。往后你可要时时看老父亲脸色行事，还要时时讨好他，让他心里畅快，看你越来越顺眼，到了那一步，遇事就会为你着想，你才可提要求，让他留下字据，将全部家业给你。
杨永喜便开始讨好老父亲。先是给他买香烟，不管他是否愿意，硬是将雪莲放下，要让他天天吸味道更佳的香烟。老父亲每天都要喝一杯烧酒，就特意给他买来西凤酒，叫他不要节省，每天都喝上一杯。杨德昌好像有什么想法，嘴皮动了动又没发出声来。说明老父亲已经不反感他了，他就暗自高兴。就趁兴又给老父亲买了一件衬衣，想找个合适机会，亲手给他穿上。进而又想到，干脆提前把家产字据写好，趁老父亲最高兴的时候，让他在字据上按个指印，手续就齐全了，家产也就全归他了。服刑期间，他写过不少交代材料，还有字据等东西，练了一点基本功，现在要写那种字据，就觉得一点不难，便动手写起来。
家产字据
现有父亲杨德昌，大儿子杨永福，二儿子杨永贵，父子三人经过再三商量，最后确定，父亲杨德昌现有家业，全留给三儿子杨永喜，事情一经确定，不得变更。
立据人 杨德昌
……
字据写好之后，杨永喜反倒心虚，死活也不敢拿出来，让杨德昌亲自按手印。就怕一着不慎，惹得老父亲突然翻脸，大发脾气，将确定的事情一笔勾销，让他一场空喜欢。这可咋办？非得耐住性子等机会。每日都去老父亲房子闲转，要么说两句闲话，要么干一样小活，要么送一口好吃的，希望能遇上好机会。那样跑来跑去，杨德昌对他逐渐有了好感，还有了要依赖他的想法。见到杨永喜，便说他的打火机坏了，没法点烟，要叫杨永喜快去买新的。家里正好有备用的，他就赶紧拿了过来，还殷勤地点燃老父亲香烟。望着他吸烟的舒服样子，杨永喜就暗自激动，偷偷在想，看样子老父亲已经喜欢你，有事才让你去办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你就抓住机会，让老父亲给字据按手印。
可他还是不敢去说，就拿着那件新衬衣，笑嘻嘻走了过去，让老父亲看了几眼才说：“老爹，我给你买了新衬衣，也不知合不合身，要不你试一下。”杨德昌呵呵一笑说，不急。杨永喜就说：“你还是先试一下，要不合身我就去调换。”杨德昌只好接过新衬衣，刚想一试又怕麻烦，就乐呵呵地说：“你看好才买的，不会有错，我就不试咧。”就随手放下了新衬衣，杨永喜便抓住时机说：“那我随你。老爹，我还想趁便，请你给这个字据，按个手印。”杨德昌就被弄糊涂了：“是啥字据，要让我按手印？”杨永喜好笑一声，随即拿出那个字据，快速念了起来，杨德昌一听就猛然翻脸，毫不客气地指责：“没啥可听的，确定的事情决不会再变。你非要写个字据，还要让我按手印，真是没事找事。”杨永喜就被唬住了，一副灰溜溜样子，再也不敢吭气，心里一再叫苦。杨德昌还不罢休，毫不留情责怪：“你心眼太多咧，防贼一样防你老子，会变卦，还会赖账。我是那号赖皮吗？你呀，的确是三搅棍，不把杨家搅个乱七八糟，不死心……”就挥手让杨永喜快走。
杨永喜于心不甘，便豁出去大声辩解：“我非要留字据，不是要防你，而是防万一，有字据，好作证。”又拉着哭腔哀求：“老爹，我求你开恩，给字据按个手印，成全我好事。”杨德昌望了他一眼，丝毫不心疼，反而更厌恶，就连喝三声将他轰了出去。事后，一直烦躁不安。到了晚间，杨德昌心里还七上八下，连声哀叹，后悔自己做得太过火，要是给字据按上手印，那该多好。
思来想去，他就乏困了，就想好好睡一觉，忘掉所有烦恼，随即躺倒就睡，而忘了上门扣。没想到睡意竟然跑了，他只好慢慢坐起来朝门口张望，希望杨永喜能来求他。还那样琢磨，只要耐住性子等，他迟早都会来。等来等去，倒是等来他两个娃娃，男娃小名虎子,大概六七岁，瘦得像猴子，女娃小名英子，十岁左右，身体也很单薄。杨德昌一瞅孙子孙女，即刻就心酸。刚要打起精神问话，两个娃娃一声不吭，突然下跪起劲地给爷爷磕头，杨德昌就被弄得心里发毛，烦躁地盘问：“你们一来，就给我乱磕头，到底想干啥？”他们好像耳聋，毫无反应，依然连连磕头，杨德昌被弄得实在受不了，便猛然一声大叫：“你们是不是，想要我老命？”他们就被吓蒙了，两脑袋抵着地面，一动不动，好像已经被粘住了。杨德昌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改口说软话，英子就大胆抬起头来，两眼泪汪汪地说：“爷爷，你就是再骂，我们也是你孙子孙女，你还是我们亲爷爷，才要给你磕头，一直磕到你愿意认我们。”
“唉……事情还真不简单。”杨德昌那般想着，就回复他们一句：“都已经磕过头咧，我愿意认下你们。”虎子就赶紧说：“爷爷，我们向你保证，一定要从小学好，将来有出息，给杨家争光，决不像我爸那样，给你丢脸。”英子也拉着哭腔说：“爷爷，我们再不想乱跑了，想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虎子赶紧嚷嚷：“爷爷，我们没有住的地方，很可怜呀，求你为我们想办法……”杨德昌就被弄得脊背发凉，匆忙一望孙子孙女，心一软就答应：“那好吧，爷爷住的地方，全都留给你们……”
虎子和英子走后，杨德昌就那样想，虎子和英子跑来闹腾，可不能怪罪他们，都怪杨永喜歪点子多。再次给他交了底，心里也就踏实了，不会再闹腾了。他妈要还在的话，见他一家活得那么可怜，肯定特别心疼，二话不说，愿意把家业全留给他。要知道，那可是她最小的儿子，一直当作宝贝特别疼爱。他闯下大祸，被抓走那天，她受了惊吓，一头倒在炕上，整整睡了三天两夜才清醒过来。可还是不肯起身，愁眉苦脸躺在被子里，要么惊慌不安乱瞅，要么怪声怪气呻吟，好像随时都会发疯。时不时就会乱喊，我的三娃，你命苦呀，我的三娃，你蹲笆篱子（牢房）要遭大罪呀，我的三娃，你不要怕呀，我找人去救你。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趿拉两只布鞋，疯癫癫就往外直跑，一心要去救她的三儿子。
杨德昌哪能让她那般胡闹，就硬将她弄回家里，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假话吓唬，她就害怕了，不敢再做那种蠢事。可也落下很重的心病，总是担心杨永喜干不了重活，要挨马鞭子。劳改队吃饭有定量，他肯定吃不饱常饿肚子。还发愁她的三娃成了劳改犯，将来就是被放了出来，家家姑娘也不愿嫁给他，那他就得打一辈子光混。不只时常那样乱想，还动不动随口念叨，惹得杨德昌着实心烦，就怨她瞎操心，没事找事。每次听了那种话，杜月兰都会心酸难忍，默默地流眼泪。杨德昌只好装瞎子，什么也没看见，任由杜月兰瞎折闹腾，解心慌。
而杨德昌也有了心病，一怕过中秋节，二怕过春节。无论哪个节日将至，杜月兰都会变得神情不安，就跑出去守在门外朝远处愣瞅，希望三儿子能回来，一起高高兴兴度过节日。每次都白忙一场，伤心地哭一次鼻子。杨德昌实在看不下去，就开导她说，三娃天生就不争气，死没出息，一辈子算是彻底完蛋了，也就不必对他那么关心，就听天由命吧。杜月兰不仅听不进去，还又哭又叫，疯子一样奔出门去，不顾一切往前猛跑，要去跳崖断送自己性命。杨德昌可被吓坏了，几步抢上前去，使出吃奶力气硬将她挈住，等她火气慢慢消退，才哄她回了家。
杜月兰由性子闹腾了十几年，就撇下杨德昌提前走了，他就成了一条光棍。进来出去也好，睡觉起床也罢，都是孤伶伶一人，总觉心里没底聚不住热气，脊背总是凉刷刷。那晚，他受了很大刺激，难以入睡，就特别怀念杜月兰，还忍不住念叨，越念越起劲，不知不觉就将自己迷失了。眨眼工夫，就恍然看到杜月兰影子，再用心一看，她就轻飘飘到了他眼面前，只是笑盈盈瞅他，而一句话也不说。他就急了，赶紧上前一把捉住她手说，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了面，那就再也不能分开。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眯起两眼，咕哝了几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时弄不明白，就急得直眨眼，忽然又明白了，她在问三娃放出来没有？是不是还在打光棍？他就赶紧回话，三娃已回到了老家，还带回来一个邋遢婆姨，还有两个娃娃，一男与女。他们都瘦得猴子一样，让人心寒，他看他们可怜，全都收留下来，还将家业留给了他们，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三娃是个劳改犯，本不想让他再进家门，又怕他惹祸，就做了善事。她听了特别高兴。然后就说，三娃一有婆姨娃娃，她就不用再担心了。而他活在人世上，以后还要遭不少罪，还不如跟她快走，去过没有烦恼的日子？他就问那是啥地方？她就答，还不能过早明说，他到了自然就会明白，就突然拉了他一把。经过一阵游荡，他们就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四处瞭望并不见一个人影，就感觉很奇怪，赶紧就问，他们的家到底在哪里？她慢悠悠说，下一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