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平市季家村的一个傍晚。夕阳匀称地洒了一地,蓝天高远,翠山云端。老黄牛在主人的牵引下,抻着脖子“哞哞”低声叫着,慢慢腾腾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七月的田间,地里的玉米棵已半人多高,怀里孕育着的小玉米,顶一头黄发,像个营养不良的婴儿,瘦瘦弱弱,被结结实实的包在绿色襁褓中。
刮了一天的风早已停歇,兴许柳枝乏了,垂下头开始休息。
季明杰放学后,骑着他那辆“大金鹿”,奔往回家的路上。这是他自工作以来不变的习惯,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刮风下雨,季明杰都要每天早晚赶回家。他的心中装有一份牵挂和一份思念:牵挂这个不幸的家,思念小城那个名字叫于若晴的人。
季明杰刚一进门,就见父亲正和院中季大娘在谈论着什么。季大娘是周围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媒婆,这些年,究竟点了多少对鸳鸯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虽已快到九十年代中叶,季大娘却依然在脑勺后挽一古式发髻,一缕花白的头发很听话的掖在右侧耳后。据说她年轻时,做月子落下腿疼的病根,季大娘一年到头绑着裤腿,活脱脱鲁迅笔下的“圆规”。
季明杰看到季大娘在,心里立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季明杰招呼着请季大娘坐下来。
季大娘开门见山:“老二呀,书也读完了,班也上了,你大娘我呀,给你掂量了个对象,姑娘是接她爹爹的班,就在咱乡的粮所工作。人家姑娘长得别提多俊了,关键是面相好,旺夫。她和你同岁,我算了算,你俩生日岔开一百天了,能白头到老的。说句痛快话,哪天见见?”
季明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含糊着托辞:“大娘,我刚上班两年多,不急,不急。”
季大娘生气地拍了季明杰的肩膀一下:“嘿,你小子,这是什么屁话,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不急,下边三个弟弟能不急吗?只有你结了婚,弟弟们才能一个一个来。论年龄你也早该成家立业了,咱村滚子和你同岁,两个孩子都快上学了,要不是计划生育,四个也有了。”
季明杰心里想的是一直没有音讯的于若晴,他愿意在心中仅存的那丝希望中,选择默默等待。等到相见的那天,他会毫不犹豫地对于若晴表明心迹,他要为自己的爱,而回奋不顾身一回。
季父说:“老二,你大娘说的对,你也老大不小了, 就当给弟弟们开个路吧。这些年,我天天盼着你们成家立业,听话,啊?”
季父看季明杰心事重重,又说:“我看你好像有心事,是怕人家瞧不上咱?”
季明杰笑了笑,想了个托辞的理由:“最近学校忙,我在帮一个老师代课,现在真的顾不上这些,过段日子再说吧。”
季明杰又回头看着季大娘:“以后少麻烦不了你,谢谢大娘了。”
季大娘生气地说:“你小子,理由还不少,多好的亲事,你少给我耍花样,以为你大娘我听不出来呀!好吧,等你忙完这阵我再过来,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这么好的姑娘别错过了。”说着,一扭一扭的走了。
事情总算搪塞过去,季明杰不知道这样究竟能拖多久。看到老父亲看自己那殷切的眼神,他的心酸酸的。他实在没勇气说出“目前不想找”的话,他怕对不起弟弟们,更怕老父亲受不了。
就这样,季明杰固执地在等待中度日,希望有一天奇迹会发生,他的若晴或许很快就有消息,她才是自己最心仪的女人,他要与她相濡以沫,牵手到老,一生一世。季明杰那写满忧思的日记,一页一页,犹如装满故事的大海,深深远远,他一头扎进相思的爱河,渐行渐远......
“作为男人,一定要有担当,一家人还指望着我将来出人头地,我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颓废自己!爱,固然重要,但责任也同样重要。”季明杰在一个清晨醒来之后,像被人点化,他突然这么想。
为了管住自己,季明杰毛遂自荐当了班主任,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教学上,经过他不懈的努力,每学期班级成绩排列都是第一名。
一年后,季大娘又来了,这次,老太太使出了杀手锏,不知怎么做的工作,直接把姑娘带到了他家,这让季明杰始料不及。季明杰只好硬着头皮照应。
相互介绍,坐下后,姑娘落落大方地说:“季明杰?咱是邻村,小时候还在一个学校上过学。我早就认识你,每次开大会,你都是代表学生发言,对不?”
季明杰瞄了她一眼,接着抽回眼神,他淡淡的回答:“有这事。”
他发现,姑娘长得还真像季大娘说的,柳眉凤眼,清秀水灵。皮肤细嫩,眼睛有神。两条巴掌长的马尾辫,规规矩矩地搭在肩上。穿着一件时兴的红色格子上衣,邻家妹妹的感觉:文静,质朴,大方。让季明杰最为惊讶的是,她的嘴边也长了一个美人痣,只不过和于若晴痣的位置相反,在嘴唇的左边。
季父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们,高兴得一直咧着嘴,憨憨在笑。不一会儿,季大娘起身要走,这是她做媒一贯的成人之美伎俩。
季大娘捋了捋耳后的头发,站起身,对季明杰说:“明杰,我有点事得赶紧回去,别忘了一会儿送送心莲姑娘。”
季明杰点头........
心莲姓苏,也许去掉姓氏,叫着更顺口,所以熟悉她的人们一直喊她心莲。
转眼两个月过去,几次见面,俩人在相互的接触中渐渐熟悉。对季明杰不远不近的态度,苏心莲丝毫不介意。她认为:男人就该这样,沉着冷静,成熟理性。
从小学起,季明杰就是她崇拜的男孩,虽然高她一级,但季明杰学霸的名气,苏心莲早有耳闻。那时,季明杰经常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市举办的竞赛考试,回回带回奖状。尤其是作文,多次被当时最畅销的小学生作文选录用。可以说季明杰是他们学校的骄傲,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比喻他,一点也不过。
在苏心莲眼里,季明杰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这辈子能让她嫁给一个自己从小喜欢的男人,那是祖上烧了高香,这桩婚姻,苏心莲求之不得,心满意足,苏心莲用切实行动证明着自己有多爱季明杰。
她实心老意地对待这个家,尽管穷困潦倒,尽管破乱不堪,不管季明杰在不在家,苏心莲都三天两头,下了班就来做家务,打扫卫生,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把这个不成样子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事隔七年,这个只有六个男人的光棍之家,终于有了女人的身影。
老父亲,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弟弟们也都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嫂子,一口一个姐的叫。又过了段时日,在季父的催促下,他两开始谈婚论嫁。然而,在这段谈情说爱的日子里,季明杰的心思依然在流淌,如山涧溪水,细细如丝,延绵悠长......
那年在院子里种下的两颗杏树已是枝繁叶茂,像一对恋人,长相依,互陪伴。花开花谢几多载,杏树的果子结了一茬又一茬,吃果子的人却始终没能等来。
“那个远方的食杏人,你在哪里?!”季明杰站在树下,一遍一遍地默念。
季明杰最后在日记里写上:“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找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渐渐的,季明杰那凉了的心,开始试着靠岸,但纳文这个名字,依然牢牢地留在他的心底,留在那梦开始的地方.......
因季明杰文笔不错,不久就被一个乡镇借调过去,任乡党委秘书,专门负责乡镇文件和乡镇领导的文稿撰写,他把主要心思埋进了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数不胜数的文稿之中。一年下来,由于季明杰踏实努力,工作突出,乡政府索性把他的手续办了过去。
季明杰结束了和孩子们打交道的日子,走上了机关文秘岗位,从此,季明杰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公务人员。季明杰非常珍惜这份工作,也许这是个能继续提升自己的机会。在这里能开阔新的思维,有大的发展空间。平台大,结识的人就多,也许,将来对寻找一直念念不忘的“纳文”有所帮助。
结婚前一天,季明杰在日记本上,写了最后一行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住,子宁不来?”厚厚的日记本被季明杰慢慢合上,装进一个带锁的抽屉,如一块玉石,沉入大海,谁也不会知道,只有沉石之人。季明杰不敢去动,更不想去动,唯恐管不住的心,再次飞向那座美丽的小城.......。
结婚这天,鞭炮声声,锣鼓齐鸣,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跑来看热闹。新媳妇长得俊,勤快,脾气又好,人品相貌在村里数一数二,老少爷们都说季父行好行的,压抑多年没有这么高兴的季父,笑出了一脸的褶皱,好似深秋里竞放着的菊花。
新婚是幸福甜蜜的。为都上班方便,俩人把家安到了乡政府家属院的一间平房里。几个月后,有一天,季明杰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稿子,苏心莲捧一杯热水轻轻走过来,羞涩着说:“明杰,告诉你一件事。”
季明杰头也不抬:“咋?说吧。”“你猜......”苏心莲红了脸。
“好了,不说算了,去吧,我赶稿子呢。”季明杰正写到兴处,怕被扰了思路。
苏心莲仍然站在原地,轻声细语:“明杰,我怀孕了,快两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