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精神卫生中心,一座三层小楼,是单独一个楼梯直通三楼的另类设计,一楼二楼上下相通。由于病号不很多,三楼仅放一些医疗杂品,始终没投放运用。一楼是大夫办公室和病人的过度区,病情比较轻或者即将出院的病号会安排在这里。
万顺泽和大部分初来住院的病人一样,作为重病号,被安排到了二楼。万母心疼儿子,不想把儿子一个人丢在精神卫生中心。就四处托人找关系,终于给儿子在二楼弄了个单间病房。很快,于若晴在婆婆和姐姐们的强烈建议下,作为陪护也住到了精神病医院。
二楼有数的几个价格昂贵的单间,却和几个大通间共享一个走廊,共有的活动区域,自然成了于若晴出出进进的必经之路。
角落里,窗台下,墙壁前,经常有患者停在那里自言自语。他们活在无欲无求的世界,享受着当下的幸福时光,没有痛苦,没有奢望。眼神惶恐,浑浊,痴漫。
于若晴心疼他们,又害怕他们,天天有种要逃离的冲动。这里隔三差五都要有送进来的患者,但出院的患者相对少了很多。
进来的病号,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嚎嚎大叫,有的欢天喜地,有的凤狂龙躁。精神卫生中心,有点像军事化的管理,统一服装,统一领饭。
一把把苦苦的白色药片,在主管护士的监督下,被放进病号嘴里,再来几口温水,然后乖乖地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让护士确认药真的进了口腔咽进了肚。莫大的几个大通间病房的窗外,被拧成网的钢丝,牢牢地套住窗口,形成一个牢笼似的空间。
单间,一门一窗一床一板凳,小床窄得成人躺在上面不能翻身。平时于若晴就在地下打地铺睡。领饭,打水,喂药,陪护,照顾万顺泽的起居,是于若晴工作的所有内容。
精神分裂是一个特殊的病体,前一秒还是神采飞扬,下一秒却是润湿眼眶。无论清醒还是混沌,从不认为自己有病。而在他们眼里,除自己以外的人都有病,因此,吃药成了大问题。
有的病号偷偷把药片扔掉,有的干脆说自己没病不吃,用一种近乎可爱的童心来抵抗用药,捍卫自己单纯片面的认知。万顺泽多次拒绝吃药,于若晴成了他大吼大叫发泄的对象。于若晴忍受着他怒吼时嘴里喷出的唾液,和狰狞可怕的面孔,她努力装出坚强,掩盖住心里的惶恐。
万顺泽大部分时间处在正常状态,但不会主动说话。却有时,嘀嘀咕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忽而又突然大喊大叫,到处躲藏:床下,门后,被子底下,甚至能躲到卫生间呆上一上午,一整天也不出来,说有人要抓他,有飞机来轰炸。
看到一阵清醒,一阵迷糊的丈夫,于若晴的心是焦虑的,心疼的,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慰丈夫,于若晴急得夜间常常一个人偷哭。
在这样一个地狱与黑暗,幻想与狂妄共存的世界,面对这些诚惶诚恐的病人,于若晴几乎要崩溃,她不止一次的劝自己:挺住,还在住院的老父亲在等我回去伺候,乖儿子也在等妈妈回家......
为了让万顺泽能按时吃药,于若晴讲道理,说利害,甚至她亲自做示范,把药放进自己嘴里,虽然过后再偷偷吐出来,但那浓浓的“苦”足以让她呕吐。
后来她想了办法,去药店买了目测和万顺泽吃的药片相仿的维生素之类,每天自己带头吃下去。但万顺泽仍称自己无病,遭到他的强烈对抗,并对于若晴挥拳示威,好几次叫来了医生才勉强让他把药服下。
这个方法不灵,于若晴又想了新的办法,早餐时,她在打来小米粥里,偷偷把药放到里面,一周下来,万顺泽病情立竿见影般见轻,能和她正常聊天了。于若晴似乎看到了希望,忘记了身陷时光错乱的压抑和惶恐,她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
这天,万顺泽喝粥时,突然尝到了一股苦味儿,也许药没被完全融化好,万顺泽立刻明白了。
他大喊着:“你骗我,骗我?你个坏女人!坏女人!!”
随手拿起面前两碗滚烫的粥碗,扣在于若晴的头上,头被滚烫的米粥盖住,冒着热气,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头皮、脸颊,脖颈、甚至前胸后背,顿时一阵火辣辣地剧痛。于若晴本能地抱着头大叫着蜷缩在地上,泪水和米粥混合在一起.......
从此,万顺泽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可信,所有人都是骗子。之后,看似简单的服药,却成了一个既要斗智斗勇,又要防患于未然的根本性问题。
很快,于若晴的精神到了崩溃边沿,一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怕看到万顺泽那双血红又呆滞的眼睛;怕听到万顺泽不满时,发出狼嚎似的吼叫,她不再敢劝他吃药,她真的怕了。
夜里,即使万顺泽的一句梦呓,或者一个翻身,她都要警觉地一下子坐起来,接着是一身冷汗。于若晴在胆战心惊中,渐渐开始认真审视起走廊里的病人:他们千变一律的幻听幻觉妄想,莫名奇妙的傻笑,无言无辜的抓狂,竟能让于若晴从中找到共鸣,她感到此时的她,与这些人之间,也许自己才是真正精神出现问题的那个人,精神病患者的逻辑和思维并不是没有道理。
于若晴开始失眠,她抹着无声流下的泪:“难道我也该住院了吗?”
于若晴希望能把自己封闭起来,无条件地拒绝外面精彩的世界,不再渴望尝试一切美好的未来,她要把自己像粽子一样包裹起来,似乎这样更合理,更安全,更放心。
或许那次和季明杰的相识,是她今生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唯一最美好的遇见了。她甚至觉得,她心中的那抹思念是那么的自作多情,那么的可笑,她时时想起那次在济南的情景,依然是那双浓浓的眉毛,黑黑的眼睛,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稻草。
夜晚,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如果月亮是一个巨大的反光镜的话,我就能望见他,此时此刻,他胖了,还是瘦了,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于若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会莫名的想起那个一面之缘的男人。
一种支撑的能量,还是一种慰安,还是一种寄托,还是一种幻想?不由得,于若晴嘴角轻扬,露出笑容,这是她发自心灵深处,幸福的微笑......想到他,她不再自责,不再苦恼。
吴念春一阵急促的电话打来,使于若晴的心从忆念中还回神来。
电话那头吴念春着急地说:“若晴,你住到那种地方,有瘾还是怎么的,一直没见你回来呢?抽空回家一趟,别把自己囚坏了。”
“嗯,嗯。”于若晴答应着,可万顺泽这个样子,她岂能走得开呀。
吴念春接着说“你说赵大帅是个什么东西,他找不到杨淑柳,以为我把杨淑柳藏起来了,跑到我单位,又是叫骂又是威胁,幸亏保安出面才把这人渣赶走。”
在与精神病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于若晴仿佛经历了脱胎换骨的重生,面对任何事情,她已心如止水。
“哦,念春,赵大帅去你单位闹了 ?这说明他对柳子还是有牵挂的,你慢慢对他解释,只要他不是醉酒,就能听得懂人话。”
于若晴觉得酒后的疯子和真正的疯子一样可怕。
吴念春气不打一处来:“若晴,你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一个正常人,关在那种鬼也不愿去拉屎的地方,不疯才怪。为了个薄情寡义,不懂真爱的冷血动物,值得吗?你是明白人,别不理智。”
于若晴又何尝不想理智一回呢?
她苦笑了一下:“念春,谢谢你这段日子帮我照顾爸爸。”
吴念春放下声调:“放心吧,老爷子很坚强,病痛从没让他呻吟过一声。现在伯父能吃六个饺子,并且能简单对话了,大夫说能回家过年,只剩下慢慢康复了。”
于若晴高兴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来:“好好,万顺泽估计得住一年左右,这几天稳定了,我就回去一趟,顺便找赵大帅谈谈。”
万母和万顺泽的姐姐们来过几次,每次都不正视于若晴,话里话外在说:都是于若晴平时对万顺泽关心不够,没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才导致万顺泽精神分裂的,而且扬言要惩罚于若晴,让她继续在这里陪万顺泽住下去,直到出院。
于若晴明明在主治大夫那里,听到万顺泽有这方面的家族遗传基因,他有个生活在农村的精神病叔叔。这种病,有家族史的,在足够的条件下,更有可能发病。
于若晴没作解释,她早就觉得和她们解释都是徒劳,况且给自己惹一肚子气。她只要做好自己,照顾好丈夫就行了。于若晴默默承受着家人带来的冷嘲热讽和冷眼相对,心跌落到低谷,在这个家,她看不透自己的未来,她无望,甚至绝望。
一个正常女人,天长日久生活在这种环境,付出的坚强和抑制力可想而知。心情原因,好久不写日记了,这天,于若晴拿出沉睡了数月的日记本,她写到:“这个冬天是在我心里住过最寒冷的冬天!这个春节将是我此生不堪回首的年夜........”
这天,午饭过后,于若晴刚刚洗刷完碗筷,正准备帮万顺泽收拾一下被褥,她面向床,低头拾掇的时候,万顺泽猛地从她背后扑过来,用毛巾捂住她的嘴,并气喘吁吁地大喊:“去死吧,去死吧!嘿!嘿!”
于若晴本能地用双手抓住毛巾,本来就瘦弱的她,哪是力大无穷的万顺泽对手?于若晴拼命挣脱,此时,疯了的万顺泽已是丧心病狂,于若晴感觉就要窒息,她在绝望中挣扎,挣扎,她双腿乱蹬,双手乱划,渐渐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挣脱中,万顺泽的脸被划伤。
护士听到动静,马上跑了过来,这才救了于若晴一命。几个医生护士,忙活着给咆哮着的万顺泽注射了镇静剂,万顺泽这才渐渐安静下来,睡下。于若晴死里逃生,默默落泪。此时,她突然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父母,她要回家,她要回去看望病床上的父亲!看看劳累中的母亲!这种愿望强烈无比,她不想再等,一分钟也不想等,马上,立刻!!
于若晴含着泪问护士:“他能睡多久?”
护士说:“四个多小时吧。”
于若晴对护士叮嘱了几句,骑上她那辆旧木兰摩托车,出了精神卫生中心大门。天冰冷冰冷,被冰封的山涧、河床,成了灰色,死气沉沉。荒凉萧条的干草,抖抖瑟瑟乱摇在劲风中,无助,孤独.......
于若晴好像是一个从另类世界走出来的人,她被冬日的阳光刺得张不开双眼,她索性停下车,闭上眼,像是在清理杂乱的心境。那辆跟随她几度春秋的旧木兰,已脏得像一位拾荒老人,她用手擦了擦镜子,反光镜清新如初。
好久没照镜子了,于若晴对着镜子认真地审视起自己:刚刚三十七岁的她,已有一副饱经风霜的脸庞,眼神不再神采灵动,却增添了些不屈与坚韧。几根细细的白发,毫不避讳的冒出来,隐藏在她的额头深处。没黑没白,担惊受怕的牢笼似生活,仅仅半年多的时间,病人病情未见好转,人却变老了。
于若晴直接去了医院,一进病房门,看到妈妈正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给父亲剪脚趾甲。妈妈清瘦的背影已有些微驼,父亲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或许泪眼挡住了视线,妈妈摘下花镜,擦拭眼睛。看着母亲弓起的背影,于若晴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这些年,是妈妈用瘦弱的身体托起这个家,以前,现在,将来,只要不倒,就继续着母亲的坚强。从于若晴记事起,母亲和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就过着分居生活,几乎一个人辛苦地带着五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这造就了母亲倔强,坚韧的性格。
眼前的母亲,已是头发花白,瘦骨伶仃,于若晴心疼不已。
如果说,父亲是这个家的顶梁柱,那么此刻的母亲就是孩子们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撑,这个岌岌可危的家需要她带领孩子们一起扛.。
于若晴过去把父亲扶起来,用肩膀作为拐杖,让父亲下床走路。无奈,父亲一点也使不上力气,几次也没站起来。母亲站在右边,母女两人一左一右,父亲这才挣扎着勉强起身。此时,娘儿俩作为于父的左右拐杖支撑着他,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开始慢慢挪步。
于若晴强打笑颜对父亲开玩笑,心却是酸楚的:“爸爸,我小时候你扶我蹒跚学路,现在我陪你从头开始,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欠账女儿今生一定要还,但生养之恩,怎能还得清呢?你要给我时间,女儿要用我的后半生还你,再还不清的话,来生我还做你的女儿。”
父亲笑了,母亲却哭了。见父亲累了,让父亲重新躺下,于若晴对妈妈说出去办点事,就走出门。
于母赶紧跟出来,把于若晴带到离病房门口远一些的地方,老人顿时老泪纵横:“晴儿,你爸爸在进行全面检查时,查出胰腺癌......这可怎么办呀?”
于若晴傻了,头好像被一下悬在半天空,晕晕蒙蒙,无法挪步,她掩住嘴,悄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