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自天上还是地下都与植物息息相关,村在我心里也就持久地生动了起来。
地是百姓的命也是根,一茬茬庄稼如水一样滋养着村庄。孩子们不会在意父母忙碌在地里时的艰辛,也不会在意水和庄稼是不是紧密相连。倒是背起草筐拿着镰刀跑到地里多了一些乐趣,往往顾不得猪或羊是不是挨饿,孩子们只是一味地打闹或捉迷藏,伤害了庄稼遭受惩处却也不罢手呢!只是也喜欢水,可一群孩子在庄稼地里不会时时都能见到水,那就去芦苇地里走走吧?
时令进入夏季,芦苇的气势愈加旺盛,扑扑棱棱地纠缠在一起,人走进去就被扔进了大蒸笼。进了芦苇地,我没想脚下的路有多长、伸向哪里,高兴了也只是一味地跑。待我突然收住脚站在一块空地上才茫然了,身边只有一棵小柳树,脚下的花草倒是很旺盛,只是看不到路就是用芦苇编织的囚笼。那一刻,我分不清东北南西,也找不到离开芦苇地的路究竟在哪里,连怀里的小羊都用咩咩声急切地表达回家的愿望。只是走出去的欲望太强烈了,那我只能抱着小羊冲开茂密的芦苇,依然顾前不顾后地跑啊跑。从东到西……啊……的确是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啊……也的确是从南到北,可我的意识与现实早就发生了断裂,所明确的方向不过是伪真实罢了……啊……这是《迷宫里飘出music》的片段。只是芦苇地里藏着凶险,也有难以忘怀的乐趣呢!芦苇地里大多是浅水,又是清澈的,就是有鱼儿也像在镜子中,蹲下身去或趴在水洼旁伸手去抓去捏,鱼儿却都像腻滑的泥鳅,眨眼间藏在水中的草棵子里。只是沮丧不失乐趣,自然还是水之功,何况,反复做一件事情,又多一些出其不意就更乐不知返了。还是走走好啊,顺着绳子一样的小路,一群人依然顾不得两边刀子一样的芦苇叶肆意地侵扰,嚷着唱着嚎着,走就变成了跑,这就是无拘无束啊!只是莽撞总是引来不大不小的灾难,脚下一滑身子也歪倒在水洼里,衣服和鞋,甚至连嘴里都有一时掏不净的泥沙……哎呀呀——倒霉啊!一群人依然喊着叫着,却还不会诅咒水的邪恶,沮丧会被瞬间的激情消解,也激发了下一次冲刺的勇气。小姑娘究竟是细心的,有人滚着爬着糟蹋了水洼旁的牵牛花,粉白粉白的花朵瞬间不堪入目,也哎呀呀地喊叫不止,好像芦苇地里的花只属于一个人呢!一群小子眨眼间跑得没了踪影,却有声音传来,噼噼啪啪的是在玩水,嘎嘎嘎的是水里的人都笑着变成了鱼,嘻戏在河里的小子们依然去抓去捏当然会喊会叫。水依然温柔,不只是滋润万物,还滋润着一颗颗充满稚气的心灵!只是心也有长大的时候,容得越多,养育孩子们的村庄就越发小了。好像也是一天傍晚,早不是孩子的小子们再站在芦苇地旁,苇樱伴着晚风起伏着,炊烟袅袅的村庄里还有歌声传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啊……邓丽君依然一遍遍地吟唱《恰似你的温柔》。
其实呢芦苇地里的声音也很动人,尤其是黄昏时分,沾上潮气韧又悠长……啊……那是忧伤的鸟鸣声。都当了几年姨奶奶知道呗?过不了一年又是姨姥姥,看你不把自个儿憋成坐家女……不……是苇塘子里的糊涂鸟呢!爹挑姑爷挑花了眼,闺女才变成了老姑娘,死后却托生成一只鸟,天天一擦黑儿准嚷嚷个没完,爹爹糊涂……爹爹糊涂……唉——人家能怨爹,你能呀?”眼泪也不擦气哼哼地转身走进了家门……啊……这是《泽地简》的片段。糊涂鸟这个名字倒不是十分贴切,可百姓们的定义随意,却也能道得明白。传说难有个究竟,可传得越久越深入人心,尤其是那些父母阻拦又迟迟找不到婆家的闺女们。其实呢站在芦苇地旁,不只是情场不得意的闺女们,沉浸在那忧伤、绵长的鸟叫声中,也不仅仅为情埋怨爹爹糊涂,但凡失意的人又无法排泄,总是喜欢呆呆地站在那里,却只为一种声音所动。只是很多人唱着《恰似你的温柔》离开了村庄,至于糊涂鸟的鸣叫声,也只是带着别离的忧伤留在了记忆中。很多年以后,我将糊涂鸟植入了《泽地简》,却是姐姐像母亲一样数落妹妹时引用的传说,只是糊涂的不是爹爹……啊……那是一个后来能找到对应的时代。
1991年,我为自己的日记取名为《人生琐事录》,且作了一篇所谓的卷首语:初春小雨后,炊烟升起,小小的村庄拥有了一时的安宁,似乎连狗都懒得叫一声,生怕搅扰如此安静的黄昏。孤独地站在潮湿的土路上,我默然,我踌躇,却还是转身往前走去了。我收住脚蓦然回首,双眼模糊了,突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犬吠,与飘荡着的炊烟绞绕在一起,似乎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得遥不可及。我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去,长江岸边、五泉山下……啊……还有黄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留下了激情昂扬的声音,也丢下了如花似玉的年华。后来,我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总是禁不住地回味曾与自己纠缠过的丝丝缕缕。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会偶尔听到一声犬吠,不是初春,也没有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可我总是怀念暮色中那一缕缕雨后的炊烟。
1987年2月14日,我写下了第一篇日记。翻开早就发黄了的日记本,我一遍遍地咀嚼过去,还要修改不能准确表达语意的语句。只是不能更改即将离开村庄的事实,再是难以消解要破解未知的激情和惆怅……啊……还有曾被我丢弃的村——一个仿佛终身相依,却又永远分离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