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说的那个报亭他也不陌生,离开省师大穿过正阳大街就是华西路。徐策也曾喜欢过文学,还在省报文艺副刊上发表过小说和散文,每个月都去华西路买一次杂志,附近却只有一个报刊亭,不会月月买到《当代》、《收获》和《十月》,却能买到《小说月报》。卖给徐策文学期刊的女人四十岁多一点,白白净净的,个子不高……啊……这是《穿越地中海》的片段,依然是具有写实风格的叙述。这么多年,我写小说时很少将石家庄作为叙事地点的原型,倒也零零碎碎地写过,却不如2020年作《穿越地中海》时实实在在。只是我必须虚构人物和所处的位置,可大致上还是原貌,不过呢那个报刊亭在离报社不远的一条小街上。那条小街很热闹很平民化,除了买书,我还能买到石家庄大曲和花生米什么的,与同事们去一家小酒馆里聚餐也很便当。那时候,文学场还很热闹,报刊亭的生意也火爆。有的小说在期刊上能一次登完,有的分两期,《白鹿原》在《当代》上就一次没有登完,首尾牵扯到两个年份,我也有了牵挂。看完一期《当代》就等着下一期,我还借着买石家庄大曲和花生米什么的一次次去问,慢慢地就和那个经营报刊亭的女人熟了。其实呢先读到的是《九月寓言 》,《收获》杂志刊登了那部长篇小说,也是在那家报亭买的,与《白鹿原》一样是我阅读史上很重要的作品。就是那年,心里又埋下了一粒种子……啊……一粒很多年来令我快乐也痛苦的种子。
待在石家庄的时候,我烦闷了也不都是缘于置身他乡时的孤独。写作遇到一个一时过不去的坎儿,我就到处乱转,有时候是星期天,有时候是晚上。报社有一辆旧自行车,好像是飞鸽牌的,很结实。局里的宿舍楼倒是有闲房,几个人住着也宽敞,却在南郊,我骑自行车要二十来分钟呢!后来,我干脆住在编辑部里,也就没了上下班之说。只是排版、校对都要去石家庄日报社,从桥西到桥东也不近,有一辆旧自行车到省了坐公交。我很少记路,何况,石家庄城区又不小,直到离开也算不上熟稔那座城市的地理。写作的时候,我要想在小说中复制或移植一个情节或细节,牵扯到石家庄区域性地理必须借助市区地图。要是走进别的城市也一样,我就是打问当地人也无济于事,最终还要自己找到要去的地方。其实呢想来想去还是笨了点,脑袋瓜子不灵通,做事情总是要付出很多代价,我也觉得自己的确不聪明。遇到要争辩的事,我又总是现出词穷的窘境,倒是事后回想起来或作小说时才会妙语连珠,好像一个作家也说过同样的感受。曾不少次在南京坐在谈判桌上与江南人斗法,究竟年轻气盛,关键还是尚未承受太多的生存苦难,我才保持着初生牛犊般的气势。只是后来变得越来越不好,尤其是一年年承受与文字有关的苦难之后,生存的压力致使腰弯了、话也软,我的话理不屈词都穷!其实呢也不奇怪,古往今来,文字能强壮几个人呢?
写作时遇到坎儿,我就骑着那辆旧自行车漫游在石家庄城区。很多时候,我都行走在大街上,至少不会迷失在钢筋、水泥铸造的迷魂阵中。只是有的时候,我也骑着那辆旧自行车钻进小胡同,却必须不住地回头看走过的路,好容易上了大街才长出一口气。还有的时候,我就坐在公交站亭下发呆,好在只要准备好排版需要的稿件,剩余的时间可以由自己支配。觉得行走或发呆都不再是消解苦闷的好方法,我就喝石家庄大曲。坐在办公桌前,我喝着酒看自己刚完成的小说稿子,也兴奋也忧伤,却会忘掉现实,那应该是最快乐的时候。
我与同事们交往,免不了在一起吃喝或去谁家里作客,又往往不是一个人。酒能够烘托气氛,也能勾起人们说笑的兴趣。我的小说但凡归于乡土,大多都离不开老家和老家人。1970年代,老家有个姑娘要嫁到郊区,按俗理一个姓氏走动多又亲近的人们才会随礼。只是那个姑娘出嫁前,村里好多人都掏了钱。婆家招待娘家的客人,除了丰盛的酒宴,路又不近,还得找一辆汽车来接才行。那年月汽车很少,没有关系和门路是不容易找到的,可那个姑娘的婆家还是想出了办法,就用一辆大拖拉机拉着娘家的客人们去赴宴。只是没人在意坐什么车去郊区,能走进郊区,还能吃上一顿酒席才是最大的期盼。婆家来人把那个姑娘娶走了,拖拉机却迟迟没到,只是要去郊区赴宴的人们没失望,就等,一天……两天……三天……到底没等来。父母没掏钱,我也没资格去坐席,却天天去看,还必须起得早早的才行,就在姑娘家门前。后来,那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与同事们一起吃喝的时候,我就把那件事当成笑话说了出来,却没有期待的效果。究其缘由也不难理解,好像只有一个因素,距离……啊……一种似乎永远也无法消除的距离。其实呢那些同事也不都是城市土著,可生疏照样会形成距离,我很失落!后来,我读了一篇小说,是一个河北女作家写的,表姐从北京来向表弟炫耀首都,听的人很苦恼,却又豁然开朗了起来,那就去乡下吧!那个女作家熟悉石家庄郊区的生活,我读过她不少小说。待在石家庄的时候,我也没少去郊区走走,却只是过去与城市不一样。如今呢城市扩建,很多郊区也早就变成街或某个社区了。就像我的老家,眼下与城市的距离越来越小,有汽车,也有别墅,人们走进县城或再大一点的城市,的确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去年,装修完房买了一台抽油烟机,安装的师傅很急,说还要去我的老家干活儿,这么着城和乡就越来越一样了吧?同事们听我讲完老家人的故事反映不强烈,只能缘于彼此的距离问题,距离又怎能一下子消失呢?也是出于乡村人特有的敏感或狭隘,只是我依然忧郁,一直忧郁了好多年,直到又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小说才不光为自己忧郁了。
有一个女同事是编副刊的,我也去她家作过客,再谈起小说,人家就笑着说:“你就和贾平凹一样呢!”只是我没有真诚地笑,提起小说哪能与大家相提并论?后来,我就喜欢一个人喝石家庄大曲,不只是为了消解孤独,还有不再是一个人的忧郁! 还有一个女同事,是石家庄附近一个县的,编头版,人家学的就是新闻专业,我也没少去她家作客。那个女同事心直口快,有一天突然说:“该去活动活动,让报社的头儿把你办到局里来。”我摇着头笑了笑说:“有人给我发工资,还能天天写小说就很知足了。”其实呢我是不会经营生活的,直到在老家县城定居后,也没认真地想过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想过,可我只送过一次礼还没送出去。那时候,我去了城南一家私企,至于为什么买一条好烟,去贿赂政府部门的部长理由也不光明。只是听到敲门声,人家隔着门镜看清是谁一直不开门,我也没耐心,只在部长家门前站立片刻就离开了。编辑部主任业务很好,人也不错,只是直到离开石家庄之前我才去了他家,却也只是告个别罢了。总是相信君子相交淡如水,可水太淡了就不好了吧?
还有个副总编,是老报人,退休后又去办报。我也写过一篇博文:在报社那样的地方,身居副总编之位就应该是个人物了。副总编不拘言笑,我就是拿着编好的稿子让他审阅,且期待说点什么的时候,听到的也只是一个哼字,简洁得令人战栗,也只能依据语气或表情判断那个字的涵义……呵呵呵——又是没有丝毫虚构的写实。其实呢根源就是那个副总太不喜欢我,一个没报人资历的人,又怎么能让老报人喜欢呢?后来,和那个副总一起吃过一顿饭,好像是招待宴,我就喊着副总一杯杯地敬酒。那个副总不能喝酒,却红着脸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笑。局里一到年节发很多东西,那就叫福利了。那个副总和我一样,关系也不在局里,却特殊,和别人领取一样的福利品。到底有了年纪,我就帮副总将那些福利品扛到公交亭下,老头儿还一个劲地冲着一个人笑……呵呵呵——这样才好了起来。只是我依然忧郁,依然骑着旧自行车到处瞎转或坐在公交亭下发呆,也依然一个人喝石家庄大曲,直到无奈地离开那座城市……啊……应该是我的他乡!
其实呢离开那家行业报社后,我没有中断与石家庄的联系。再次回到栖身的老家县城,文学就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好在那时候做小生意还行,家庭负担也不是很重,我才能静下心来继续创作。那个时段,我的小说除了发表在《短篇小说》和《天津日报》等报刊,再是原先的《河北文学》,也就是如今的《当代人》杂志。我结识了一个资历很深的编辑,姓鲁,彼此不只是有书信来往,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我要不断地去石家庄,南三条是个很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创作上有了点成绩,我的心说不得野了起来,何况,文贵出新又是不变的真理。1995年夏天,我作了一篇自以为颇具革命性的中篇小说,只是《当代人》只发表短篇小说,却还是拿着稿子去了石家庄。那天,我去了鲁先生家,说起了稿子,他就将《长城》的一个编辑约到家里,拿走了那部中篇小说的手稿。那部中篇小说最终没能发表,可我对鲁先生一直抱有感激之情。那天,我请鲁先生去他家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吃了顿饭。鲁先生一再强调,接受作者邀请吃饭是第一次,和作者喝酒也是第一次。那顿饭很简单,我和鲁先生喝的什么酒忘了,却记得吃虾来着,吃着喝着说的依然是文学。后来,我写了小说还寄给鲁先生,直到他要调离《当代人》杂志社。这么多年,我没少与编辑交往,也结识了很多师友。鲁先生不再做编辑工作,却还是给我写了一封信,大意说人这一辈子文学那么一下子就行了,断然不可当成事业去做。很多年来,尤其是文学予以我双重困境的时候,我也一直回味鲁先生的话,却一直文学着,好像有点犟了。从来不否认对文学抱有功利之心,也曾打算作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我的写作为了钱》,可这么多年获取的稿费,还不如去街上捡破烂挣得多,说起来自然很不值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