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完了,也种上了麦子,阴历九月十三返回(县城)。今天,(我)收拾了房子,学习该纳入正轨了。风风雨雨、磕磕绊绊,生活就是这样,不要自叹、自怜,要有勇气,否则,必将一事无成……
——摘自1989年10月15日日记
母亲随我栖身在县城,却没有荒废老家的土地。春暖花开之后,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回一趟老家。除了春种秋收,我很多时候要独自在地里劳作。不只是春风吹又生杂草,什么时候有风都会生机勃勃。只是老家有“挂锄”的说法,就是说地里的大庄稼长了起来,草也失去了生存的环境和条件,偶尔长一些都没了气势,锄头就挂在房檐下。有细心的人都在房檐下吊上一根横杆,将家里的锄头擦拭得铮光瓦亮,一把一把地挂在上边,再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才又派上用场呢!
父亲的个子很高,锄柄也总是比别人的长,与一群人锄地的时候腰却必须弯下去才行,脚下是茁壮的秧苗,又总是有草生长在秧苗的夹缝儿里。待父亲将锄头棱起来锄掉那些讨厌的杂草,秧苗也必是毫发无损,那要看功夫了,眼要准,脚更不能乱了分寸,腰弯着两只手尽心地驱动着长长的锄柄,锄头攻击的就是恣意生长在垄间的杂草……啊……作《城市的起源》时我借助小说人物完成了对父亲的塑造。遗憾的是,我像没传承父亲的厨艺,也没学好锄地。只是作文时写完一段或一篇文章之后,我也会不自觉地点上一根烟,且还为抽烟找到了理由。傍晚的风吹动着去除杂草纠缠的秧苗刷拉拉作响,像一群翻身得解放的农奴。父亲蹲在地头上用烟袋锅从荷包里狠狠地挖出一锅烟,用大拇指摁实了才从兜里掏出火柴。待一股股白烟从蓄满胡须的嘴里悠悠地冒出来,父亲眯着眼看着嘎巴巴生长着的秧苗脸上显出满足的笑颜,犹如指挥着千军万马鏖战了一场的大将军。父亲过足烟瘾才拿起一块小石头,蹭去锄头上的泥土,再揪一把杂草慢慢儿地擦拭出一层亮色,村子上空也有了袅袅的炊烟,再是鸡犬同鸣的声音,却依旧不舍一地的绿……呵呵呵——作《城市的起源》时写完这段,我就抽着烟像看着曾被父亲痴迷的绿笑,也十分得意呢!只是当我真的面对那一地的杂草时又气馁了,就是干起来也十分勉强呢!我在日记中所说的学习,其实呢也不过看看书,要是有了灵感还写一篇文章,谈不上系统阅读和创作。自从《黄浪》发表之后,我却没有兑现承诺,写一篇小说就装进信封投给杂志社。邮局有个小姑娘是专门负责邮寄的,如今呢也不再年轻,却还在干一件事,从她刚去上班时我就跑去投稿。去年,我去邮局寄稿子,见了还说过去那个小姑娘,人家也就说起了很多旧话,想想痴心不改可真的不是随口说说了。一心不可二用,可我在老家锄草的时候就存着二心呢!只是草不能恣意地在庄稼地里疯长,那我就必须与之为敌。没有母亲监督、斥责和无奈时的哀告,可我也必须咬着牙将满地的杂草消灭干净才行。待我扔掉锄头看着满地被风吹动着的秧苗,自己倒像一个翻身得解放的农奴!
抽根烟吧?其实呢也用不着和自己商量,我坐在地头上抽着烟,不再想究竟谁是翻身得解放的农奴了就依然想父亲。这么多年,我写父亲的文章很少,也许是过于敬畏致使手中的笔怯懦了。作《城市的起源》时老人家早去世三十多年,好像是怀念才使我生发了激情,却十分谨慎,像刻一块碑!不再想父亲,我就看草,地垄里倒是干净,可穿插在庄稼地里的小路上、垄沟边上依然生长着那么多呢!热草苗高高的,挺着粗且直的茎秆,刺儿菜却也不甘落后,争着窜出来展示着粉紫色的花。还有舌头片、芨芨草什么的也都在垄沟边上,自然二字就真的不可小觑了吧?垄沟边上好像突然窜出一大棵蒺藜秧,茎秆也是粗粗的,叶子厚厚的又绿,炸炸蓬蓬的倒没什么,青蒺藜上的刺还不尖利,却露出了凶相,好在蒺藜不是草!
烟雾在眼前缭绕着激动了泪腺,还热辣辣的,我赶忙扔掉烟头,扬起手使劲地揉搓了才舒服一点。我家的责任田在村北那条大道北边,相距不远,傍晚时分行人少了,村头上也飘起炊烟。我不再抽烟,也不再看暂时摆脱杂草纠缠的庄稼苗,更不想看那棵长满青蒺藜的植物,一味地盯着那条大道。一顶花轿行走在春天里,简易的花轿前后只有两个轿夫,鼓乐也不是很热烈,他们不在意脚下的草,也不是很在意轿子里那个如花似玉的人,倒是走在前面的新郎不住地回头,心中有获得后的沾沾自喜,却也有害怕枪炮声突然来袭的恐慌……啊……这也是我写给母亲的祭文。姥姥家在离老家不远的一个小村庄,母亲多少年来就是走过村北那条大道,再踩着两边长满杂草的小路回娘家。接纳新娘的是与娘家一样的宅院,只是增添了不少红,喧嚣里的红热烈也异常。小门小户办事儿不可能大操大办,却也要竭尽所能。大平原就是在那种谨慎的铺张中一点点地扩展着,也一天天变得无垠……啊……不只是我的母亲,很多母亲都是生长在大平原上的草!其实呢不光作《归于黄土》时才赋予草另一种感情,我锄完自家的地坐在地头上就开始重新认识草了,也有了日后作文的可能。日子是长的,如一团随便缠绕在一起的线,要人一段段得捋,却需要耐心、需要毅力和不屈才行。有男人的日子就是有枪炮有饥馑也完整,没了一个女人要用双手撑起一片天,只是天那么大那么高,高得遥不可及。困苦时跑到男人的坟前长舒拉腿地哭一场,擦擦眼泪回过头来,村子掩藏在绿树中、鸡鸣声伴着炊烟娓娓传来,脚下的草还是绿的,开在坟前的花也是艳艳的,咬着牙骂一声死鬼,又转身往村里走去了。日子还是那么长、那么乱,看到一个个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孩子,眼前又闪出了开在坟前的花,一朵朵的,日子也依然绵绵地向前了……啊……我独自锄草的时候,地里早就有了不少坟茔,只是还不会想日后为母亲作祭文。
回家吧?其实呢依然用不着和自己商量,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地和家都是无法割舍的牵挂。新宅的院门上着锁,院墙边和门前也长了草,走进去依然是满目荒凉。没有母亲,家不会是早时候的样子,种过菜的地垄里同样长满了草,且还留着尚未腐烂的秸秆和枯叶,与落下来的树叶混合在一起也不会有聚首时的欢愉。房子里也冷清,曾读书、睡觉的地方不再有墨香和热烈的交谈声,聊斋、故乡书屋或溢春阁就成了不逝的怀念。“别到处乱跑了小子哎,还是赶紧成个家吧!”婶子、大娘见了同样总是语重心长,同龄人领着自己的孩子见了面,人家不说却也说了,只是还有口无遮拦的,出去这些年竟然连个媳妇都混不上……呵呵呵——我觉得就是呢!只是我要和一个姑娘再结情缘,必须等到冬天到来的时候才行!
其实呢栖身在老家县城,我一直是媒人们在意的对象,倒不是多么优秀,那么多姑娘待字闺中,一条条红线就很容易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联系在一起。只是我还不是总被姑娘们抛弃的对象,缘于也在认真地寻找婚姻与爱情的平衡。遗憾的是,冬天真的来了,我也打算妥协,却还是没有婚姻,只不过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传说……啊……至今依然认为是传说,好像美好的爱情永远都是传说!
那个姑娘叫依,作《旧时代の爱情》时我特意为她取了个名字。如今呢我依然愿意喊那个姑娘依,依,吃饭吧?依,去街上吧?依……呵呵呵——总是虚幻不好吧?是啊!只是那些虚幻的语言或场景不在现实中,被我移植到文章中就合乎情理了。只是《旧时代の爱情》是一篇散文,发表后得了三十多块钱稿费,我给儿子买了一个大书包。《旧时代の爱情》发表在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上,可我相信依不会见到,其实呢就是见到也未必读,其实呢就是读了也未必好……啊……好或不好可以作很多解释,不想庸人自扰依然过着漂泊他乡的日子。
在我们接触的日子里,由于(彼此)不断地加深了解,也加深了感情,她终于投入了我的怀抱。然而,当我们享受了爱的温馨之后,不得不面对严峻的现实……啊……这是1990年3月20日的日记。与依相关的文字,我在日记本中只有过一次记述。写那篇日记的时候,我搬了第二次家,也是城内村的房子,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分,下着小雨。我在日记里简单地分析了与依的那段感情,总结出失败的根由:她生在山里,心却没在山里,尤其是彼此有着相同的命运或说相似的经历……还在日记的最后写道: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我又陷入了沉思……呵呵呵——那样的情境就很适合谈论爱情了,尤其是自言自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