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的时候,我每次写到在江边卖煮虾的摊主、含着潮湿也沙哑的轮船汽笛声都会想起那个安庆人,却也为自己曾有的虚伪感到惆怅……啊……是一种绝非莫名的惆怅!只是短暂的回归会出现一时难以矫正的错觉,我突然发现家乡的街短也窄了,连曾朝夕相处的人都陌生了起来,一如突然变得低矮的房子,且不住地发问,为什么不再是先前的样子呢?只能再一次丢下我的村、我的情人,沿着看似杂乱却极其有序的钢轨走进城市。
也只有再次承受独自漂泊的苦痛之后,我才谴责自己的冷酷和无情。只是我必须继续孤独地行走,城市的街、城市的巷……啊……老家人管巷叫胡同。胡同也是一条条的,有死的,也有活的,只是走出去就是街。老家的街也是没有标识的,东西南北中,方位就是名字,像大平原人的性子直来直去的。街和官道一样也留着两道车辙,却是浅浅的。街上走着大人和孩子也跑着鸡鸭猫狗。一个小孩蹲在街边拉完屎撅着屁股等着妈来擦,狗颠颠跑过来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啊……这是《老家地理》的片段。街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才分出了大小,只是怎么着都是宽容的,容得下天也容得下地,这样自然宽阔了起来。胡同也是有名字的,却都要以姓氏为标识,比如刘家胡同、王家胡同……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像一条条绳子把一条条街连在了一起,也把老家紧紧地捆住了。住在一条胡同里的人往往都是一个姓氏的,却是一条血脉的几个分支,也都是按服确定的,三服、四服……出了五服就远一点了。只是出了胡同还是最亲近的,就像人们出了河北,河北人和河北人亲近,出了中国中国人自然亲近中国人……啊……这也是《老家地理》的片段。人呢离不开胡同,也离不开街,挑水、拉车、串门或干脆无所事事地行走……啊……还蹲在门前或胡同口,或干脆成群打伙地在街边端着碗吃饭。吃着喝着还要说话,有好的,也有坏的,慢慢地就争吵了起来,争着吵着又打,当然要有人劝架。两个人不能总是那么别别扭扭的,见了面像仇人,离开后又想兄弟的情分,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样就很不好了吧?机会该来还是来了,对方有一家要娶儿媳妇,女人和孩子都过去帮忙,男人孤单单地坐在家里别扭,却不能做没面皮的事情呀?只是他想到的对方家的孩子早想到了,要娶媳妇的小伙子跑过来喊着大伯弯着腰装模作样地施礼,看着的人不想笑也笑了起来,那就去吧!刚要走出家门,和自己有仇的兄弟来了,人家一脸的笑、满嘴里跑着的都是哥哥,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呀?赶紧过去帮着人家热热闹闹地娶儿媳妇,过不了多少日子,自己也要给儿子热闹一回……啊……这也是《老家地理》的片段。待有过节儿的人们和气了,胡同或街上就又充满了阳光。
只是人们要走出去,或去地里劳动,或去外村或公社或乡里办事或赶集,当然还有婚丧嫁娶,反正日子里的大事小情很多,离开胡同和街就上了路。老家的路没有标识,凭着路的方位确定路的名称,为了区分或记忆在前边冠上大或小。路在老家不叫路,叫道,老早的时候叫官道,就是大众的了。官道两边栽着杨树,远远看去是一条绿带,风一起又是舞着的绿龙。官道上有两道深深的车辙,逢到雨天,车辙里积满了雨水,风一吹,车辙里又干干的了。马车行在官道上咣咣当当地响着,和马铃声、马蹄声混杂着就是让赶车人不寂寞的音乐……啊……这也是《老家地理》的片段。世道多变,大道上照样有很多故事,只是离开胡同或街的人们终究还要回到村庄,倒有不回去的,或为官或从军,可就是连骨灰都埋在外地的,临终前也念念不忘自己的根。只是老家人出来的不多,大多数生老病死都没离开过村庄。人总是要经历心绪不宁的年纪,哪个时代都一样,厌倦了一如既往的生活,悲壮也伤感地离开只求不再一如既往。遗憾的是,还是大多数人依旧一如既往地在村庄里生活……啊……也就是过日子,娶妻养子,侍奉老人,愿意或不愿意都要与执子之手,最终与子白头偕老。说是离开了老家,可我总是要不断地回去。回到老家之前,我也必须走大道,拎着一个沉重的皮箱往村里走着,也看两边的庄稼地,却常被路边的牵牛花、芨芨草转移注意力,或突然从高粱地或玉米地里飞出一只或一群麻雀,眼里就没了庄稼。离开老家之前,我也没少在地里劳动,却从没像与文字纠缠时那么专心致志。母亲常责怪我和草没仇,见到一棵壮壮实实的玉米苗或棉花秧被一锄头砍下,干脆大吼大叫,仿佛天要塌下来了。看见母亲那个样子,我也觉得自己有错或干脆犯了大罪,却真的不热爱土地。上学的时候,我读到艾青的诗眼里也常含着泪水,却还不能对老家的土地爱得深沉。历史老师讲井田制的时候,我固执地认为老家的地是井……啊……就是让很多人坐着观天的井,才义无反顾地丢下了我的村、我的情人!
还说路吧?
径像刀子一样把老家的庄稼地、芦苇地穿得透透的,弯弯曲曲的绳子一样,又像羊肠,老家人才管庄稼地和芦苇地里的小径叫羊肠小道……啊……依然是《老家地理》的片段。除了大道或官道,老家还有很多条路,其中就有径,落实到文字用曲折或蜿蜒之类的词语形容就有了不少意味。离不开村庄的人也离不开那些路或道,与大相对的是小,说小道也符合老家人的语音习惯。要是说小路就不合群了,谁出去说话洋气必定遭人耻笑,且一定有人在背后撇着嘴把一些恶毒的话语说出来才行。只是大道或小道上都有故事,未必风起云涌或跌宕起伏,可走不出村庄的人,尤其是女人受到委屈后会避开热闹的地方。街不行,胡同也不行,那些心情不好或很坏的女人们会走进庄稼地或芦苇地。坐在小道旁,那些女人自己说自己哭……啊……还会骂,说着哭着骂着又会笑,却是自嘲或自暴自弃之后的宣泄,当然还有恨深深地埋在心底。庄稼地或芦苇地里都会有水堇、地丁、地黄滋生出来,遇到好时节也是很容易绽放出花朵,刺儿菜和蒲草也都是随着风长呢!那些女人中或是遇到婚事受挫的,或是婚后不顺的,心情好时花是好花;草也是讨人喜欢的,可情绪一旦很坏就很不好了,抓、柔、捏,甚至有愤怒到极点的还会用嘴嚼,嘎嘎吱吱地响呢!只是那些女人粉碎的不是草或花,是人,也许会愤恨一时或几天,也许会愤恨一辈子或几辈子……哎哟哟——苦难啊!泄愤者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小道旁边的花草折腾得稀巴烂,最终变城泥或融进土里或受到雨水冲击流进水洼。其实呢气是不是出完了,女人们心中的愤恨之情是不是还在作祟,太阳都会落山,月亮也会离开,晨晚时候的炊烟该升腾了肯定会照常升腾,那日子该过还得过下去呗!只是那些女人站起身来,却必须再顺着一条条小道回到村庄。
究竟在老家生活了十几年,我熟悉每一条街和胡同,对大道、小道也耳熟能详。我曾不少次责怪自己没绘画的天赋,也抱怨没有学习的机会,却能用文字复原家乡。傅炆摇着头笑了笑接着往西走,走不远有一条小胡同,穿过去就到了前街,却还不想收住脚,直到过了前街与中街交叉的十字路口依然不知道去哪里,待他走近白家胡同才觉得该去看看白先生……啊……我作《尘下》时除了人物和胡同的名称是虚构,基本上复原了老家的真实地理。也是太熟悉那些街巷了才难以虚构,可我从来不想与谁争夺名誉上的所有权。离开街和巷,我走在村外的土路上闻鸟鸣、品花香,当然,第一次让爱情闪一样划过后也惆怅。无法排泄强说愁式的幽怨,我也像受了委屈的女人们走进芦苇地或庄稼地,却从来没有愤恨过谁。走在芦苇地或庄稼地里的小道上,伴着也处于青春期的花草,我于惆怅中徘徊,却也于惆怅中向往。茂密的植物遮蔽不了青春期的躁动和羞涩,可我依然不想去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