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二十三点三十分,天气晴。这两天睡得晚,起得也晚。下午,(我)去印名片。明天去省建筑设计院,可能要谈签订合同的事情。今天,(我)去学跳舞了。其实,(我)心里一直很矛盾,生活、工作与学习都会发生冲突,一定要分清主次,适可而止……
——摘自1988年3月16日日记
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早在兰州了。八一宾馆在定西路,离火车站不近,至于我为什么把落脚点定在那里,时间久远也早记不清了。反正一个推销员短时间内不离开一座城市,尽快找到能吃饭、睡觉的地方就是首要。西北肉多菜少,作为一个绝对的非素食主义者,我一旦坐在餐桌前必定风卷残云。与我待在南京不同,八一宾馆的招待规格很高,拿着一张餐券和一群人坐在餐桌旁,菜一道道地上,饭呢只要想当饭桶也不计量。只是一张餐券要两块钱有点高,我想过像江苏那对夫妻在招待所里做饭,又究竟是个男人,烹饪不过是婚后才有的一点爱好,何况,宾馆里的人也不允许。第二天,服务员说可以买饭票打饭,我这才解决了吃饭的问题。接下来,我就像作战一样策划、部署,西北之行成败与否暂且不说,却必须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才行!去建筑设计院联系工程师、登广告,一旦抓住线索就不松手了,也是一次次地跑,一次次地谈,可情况非我所料,且很不乐观呢!我记不清在哪篇小说里写过,一个推销员用一滴水决定要去的地方,那滴水落在地图上恰好盖住了一座城市的名字。只是我去兰州倒是没用水做赌注,却有些盲目,其实呢不是赌注也是赌注!江南的状况很不好,我才对西北抱有希望,却也不过是一点希望罢了。下午,(我)找到一个工程师,送了点小礼。明天,(我)想去西北建筑设计院,进一步了解这里的情况……啊……这是1988年3月13日的日记。1980年代,很多工程师受聘于乡镇厂为技术顾问,被称为“星期天工程师”,起初呢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可后来就正大光明了,他们的事迹也常见诸报端。那个女工程师四十来岁,与我效力的那家乡镇厂关系密切,彼此交往就没了障碍。只是西北的销售状况十分不好,那个女工程师似乎也力不从心。后来,再去找那个女工程师,两个人在建筑设计院门前分手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会不会跳舞。我的回答很实在,不会……呵呵呵——真的不会呢!只是我想会,看到一则现代舞培训班的广告也动了心思,那就去跳舞吧!
只是我没有表演的天赋,跳舞还说不上是真正的表演,却也必定在公众场合露面。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还经常演小节目,或在学校里,或大队组织社员们开大会,优秀的还去参加公社或县里的文艺调演呢!我不会也不敢站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或跳舞,那什么时候都只能是个观众。上了中学,学校很少组织学生们演节目了,只是还有文娱活动,可我就是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都常语无伦次。曾被一个数学老师盯上了,一个问题竟然问了三天,每天上课前先点名让我站起来回答。第一次回答卡壳,我就像彩排一样在家里一遍遍地做模拟表演,可再站在课堂上依然语无伦次,如此反复连自己都失望。只是我还有点特长,除了写黑板报,老师依然把我的作文当成范文在课堂上阅读。有一篇课文是《暴风骤雨》的节选,语文老师别出心裁,决定在课堂上演戏。语文老师选演员时再三斟酌,可最终还是让我当导演,也是先排练再正式演出,倒是很像那么回事呢!这么多年,我常回想以往,一个乡村孩子没见过世面,再内向一点,也就很难消除似是与生俱来的卑怯。第一次去见那家乡镇厂的厂长,人家热情地伸出了手,可我的手没敢动。要过年了,乡镇厂也搞文娱活动,还组建乐队,能上台演出的照样人才济济。我去江南走了一圈,一曲《故乡的云》倒是唱不出费翔的味道,与乐队配合也没有谁都满意的契合度,却还是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厂长。待我下了台,厂长笑着说:“到底出去转了一圈呢!”上台表演的机会只有过一次,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我与圈里的人去歌厅,或也玩玩街头卡拉OK不过是酒后狂欢。只是没表演天赋的人不是没有欲望,不过被死死的压抑罢了,这话好像源自一句名言,那我突然去学跳舞就能从根上找到原因了吧?
如今呢也记不清去学跳舞的路线和准确地点了,反正我离开八一宾馆坐了好久的公交,好像还要倒车。我只记得学跳舞的地方在一片小平房里,还有个不大的院子,估计是临时租的教学场所,与教人们从猪苦胆里提取胆红素的生化学校差不多。教人们跳舞的女人不大,也很娇小,我记不清人家的长相,却没忘记她跳起舞来像在风中摇摆的杨柳,那双小手就是白嫩嫩的树叶了。和我一起学跳舞的人不多,有男有女,也没舞蹈的天赋或基础,一群人站成一排,看上去谁学得都很认真。只是教人们跳舞的小女人跳得越好,跟着她学的人越像木偶,我的手脚也被栓上了线。到底不能成为好学生,我又没有耐心,告别那个会跳舞的小女人还有被解放的快感!回八一宾馆还要坐公交,好在是夜里,又不是高峰期,我坐在有些空的车上心里也不充实。又遇见一个女人,大概过了四十,可能是舞蹈班的组织者之一,两个人同车而归就聊,分手时问我明天还去不去,我笑呵呵地说:“去。”只是我不想再当木偶,不是食言,还学跳舞时就决定退却了。置身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却依然跳着不是我的舞蹈……啊……一个人跳。还唱歌,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啊……我伴着风唱,也伴着风舞,风动起来本身就是舞嘛!
北京时间二十三点,阴,雨夹雪。巍巍兰山平添了一层白雪显得愈加壮观……啊……这是1988年3月21日的日记。坐在宾馆房间里,我平视就能见到一座山,可日记中所说的兰山该是贺兰山。只是兰州市南边的山叫五泉山,东西环拱州城的是皋兰山,位于祁连山脉东南,至于北边的白塔山在白塔山公园景区内,紧邻黄河北岸。待在宾馆里。我看不到白塔山,再翻看日记只能感叹自己地理知识少得可怜,却没更正,好像也没必要。日记中的描述简单也流于俗套,我再回忆起来应该将伴着雨雪的五泉山描绘成一幅画……啊……的确是一幅画呢!看不到山顶,也看不到山根,我坐在沙发上只见到被窗户框起来的山,深灰色中凸显出蜿蜒颇有立体感的纹路,山石在雨雪中傲气十足,再有光秃秃的树木点缀,好似一面陡峭的崖。转天先阴后晴,早晨又下雪,中午却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感受西北的天气竟然是那么怪,只是必须伴着风独舞。财政厅的生意也很不好谈,却必须沉着应战。明天去甘肃电视台,下午去建筑设计院……啊……这是1988年3月24日的日记。那时候,我就感觉到出于误判成就西北之行,却一时无法回头,也只能硬着头皮奔走在兰州城里。回到宾馆,我再坐在沙发上依然欣赏被窗户框起来的画,阴或晴也只是色彩上的差异。我眼中的画依然是画,山石、树木和曲折的纹路都会伴着风动……啊……那也是舞蹈呢!
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我经常遭受预想之中的危机,也必定一次次地改变生存环境。环卫所里有很多临时工,穿上杏黄色的上衣,再拿着一把扫帚去大街上就是环卫工。那年,我与两个女人一起扫街,跟在她们后边扫着扫着就笑了。那天,也有风。两个女人挥动着扫帚,屁股也跟着扭,且颇有节奏,要是再配上音乐就是舞蹈呢!待我把话说出来,两个女人就笑,还有个性子张扬的像模像样地舞了起来。待在兰州的时候,我也常在大街上看男人或女人跳舞,删除城市的嘈杂,换上轻柔、合拍的音乐就更好了,看上去很大众,却都有独立的内涵。早春二月,家乡的麦田里泛起嫩绿,春地里忙碌着准备播种的人们,春天究竟是美好的……啊……这是1988年3月31日的日记。我写作那篇日记的时间又接近零点,夜深人不静,平庸的文字中却蕴含着浓浓的思乡之情。回家吧?去拥抱也亲吻那片黄土地,再伸展双臂摊开手,截获滋润万物的春雨,像家乡人一样,用手中的铁锹或别的工具去翻腾春天的大地……呵呵呵——有点抒情了吧?是啊!只是一心侍奉土地的人不抒情,苗就是苗,草就是草,春种秋收,见到满囤的粮食不过笑哈哈地说一声好,他们永远也看不到舞蹈!那我也不要总是抒情了,再和母亲一起劳作,与禾苗和解,与草势不两立,手中的锄头或镰刀就是利刃,出鞘后尸首分家,却不会鲜血淋漓。一辈辈人就是在黄土地上那么舞蹈来着,没音乐,没喝彩,等待一地的绿、也等待一地的黄!只是有人看不出劳作或走在街上的人们都在跳舞,却想跳,还不是一个,一大群一大群的,杨绮见战旗和三朵伴着他吹出的调儿舞动起来,曲子也到了褃节儿上,两个人跳得不是那么好,悟性却还说得过去,有性子急的小子干脆拉着闺女跳,究竟不得要领……啊……依然是《尘下》的片段。《尘下》中的杨绮曾在解放前的上海生活过,还是个富家少爷,又是百乐门的常客,会唱歌、会吹口琴也会跳探戈。只是出生在1950年代前后的乡村人不行,却想跳舞,就跳。到了1980年代,现实中的杨绮老去了,可那些性子急的小子们还正年轻,有的走进了城市,就是留在老家的都不断地往返于城乡之间,何况,迪斯科的节律也会伴着春风改变乡村人。美国电影《霹雳舞》先在城市放映,可不久后老家人也在打麦场上看一个黑人的舞蹈。年轻一点的人们都去集市上买来回力运动鞋,还是高腰的,就是去地里劳作也禁不住地走太空步。那几年,录音机也渐渐地普及了,走在街上都能听到重金属音乐。后来,小伙子们都喜欢穿军裤,还不弃长至膝盖的大白围脖,走在街上再玩玩太空步,风景就越发独特了!我没跟着富家少爷学过探戈,却也买过一双高腰回力运动鞋学着走太空步,也穿过军裤、脖子上缠着一条大围脖,却还不是一个人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