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出去,下午开始写反映农民现实生活的小说《热土》。小说(的)前一部分进行得很顺利,可能是个中篇。明天继续追踪线索……
——摘自1987年4月26日日记
日记中所说的“线索”是产品推销信息,或是客户通过广告找上门来获取的,或是建筑工程师们提供的,可大多难以签订合同。任丘之行算是首战告捷,可我到了江苏之后一直没见成效。期间,我做过很多努力,可市场竞争激烈,使出浑身解数似乎也无济于事。直到过了中秋节,我才与江宁一家乡镇厂签订合同,之前几乎失去了信心,那突然写起小说来也就不突然了。
那家羽绒服厂在湖熟镇,原隶属江宁县,后改为江宁区,离南京市很近。与我洽谈业务的人也不胖,还不足三十岁。签订合同之前,我和那个人一起去了羽绒服厂。到了湖熟镇天色渐晚,去羽绒服厂的食堂里吃了点东西,我就住在那个人的宿舍里,很逼仄,两个人挤在一张用木板搭的床上也很勉强。只是心情不坏,除了在江苏玩了一次开张大吉,与我签订业务的人还酷爱书法。墙上贴着一张用粉白色泡沫板写的《枫桥夜泊》,我对“江枫渔火对愁眠”这句印象很深,还懂一点皮毛,字写得十分飘逸,功力也说得过去。我问是谁写的,那个人很腼腆地笑着说:“我……是我写的……不好。”除了那幅字,还有我一路上捕捉的画面,耕作在水田里的牛、游在池塘里的鸭子,再是蹲在池塘边上洗衣服的少妇……啊……一幅很好的江南水乡图。闲暇之时,我不只是翻看过去的日记,还会看一些小说手稿,发现曾亲历的情景也十分感动。只是多年来与文字纠缠,必须承受着无人倾诉的苦痛,我不少次反问,为什么不舍呢?没人回答我的问题,却也只是冷静了才想,不曾在日记中记录的情景出现在小说中,难道不是答案吗?
我没留下《热土》的手稿,可日记中记录了小说的构思,或说是故事的推演。初学写作的人作小说,大多照搬自身的经历和理想,可懵懂恰好成就了初生牛犊式的无畏,倒也是一种生存态度。除了一种情结,推销工作一直难有起色,继而生发了沮丧之情,那我通过写作寻求一种心理平衡也就有情可原了吧?只是后来有人评说我江苏之行的得失,写小说是没能成功的重大因素。我从不争辩,却不是无言。过去,我不敢自诩为作家,缘于自身功力与那个高尚的称谓不符。如今呢我依然不敢以作家自诩,文字可以褒扬,也可以贬低,还可以淹没至少不是一个人的理想。
这里的工作很令我头疼,南方人的确不好对付,厂里的信誉不好,大光路44号的设备又出了问题,(要是处理不好)会出现不良的后果……啊……这是1987年4月30日的日记。疲乏了或预测到离开教招不会有好结果,我干脆蜗居在房间里。写小说之前,我就在白下路上的一家小店里买来笔墨和宣纸,凭着读中学时练过几天字的功底,写得倒是有板有眼,却也有乏味的时候。参加过一个行业会议,人家给了我一个很精巧的小饭盒算是纪念品。那个小饭盒留了很多年,直到我在老家县城第五次搬家时才不知所踪。就是用那个小饭盒,我不少次去招待所的楼下买来江苏板鸭,顺带着买一瓶南京大曲,回到房间自斟自饮。那个浙江小老头儿和我住过不少日子,碰巧又住进一个湖南人,也爱喝酒。只是浙江人精,我和湖南人掏钱去楼下买来虾,那个小老头儿只献出一瓶南京大曲。有一对江苏夫妇住在隔壁,人家也是搞推销的,门前放着煤气灶,油盐酱醋和做饭的家什更不缺。那对江苏夫妇就不像我差不多天天去招待所食堂里吃米饭、炒油菜,再白喝人家一碗萝卜汤。有了那对江苏夫妇的热情和大度,我和湖南人买来的虾煮熟后就有滋有味了。只是我还是一个人喝南京大曲的时候多,有人说喝酒喝的是孤独,也有人说喝的是热闹。只是我喜欢孤独,也喜欢热闹,可孤独将是一生都难以驱逐的幽灵。
南京之于我来说,应该是一座里程碑式的城市或驿站。大概还不到十八岁的时候,我与老家的一个人喝过酒,那是第一次,酒足饭饱之后也天旋地转了起来。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有喝出孤独。我曾拿着刚买的啤酒擦倒在教招的楼梯上,碎玻璃碴扎进了胸脯。那天,负责安装设备的技术员去了南京,人家陪我去附近的医院缝了几针。当天夜里就发起了烧,那是我置身在他乡第一次感到孤独。其实呢还有一种孤独,马尔克斯写出了一个民族的百年孤独,那是大境界,我所承受的不过是小孤独,却必须承受,似乎也不是苦难吧?
还在老家读小学的时候,我用彩色粉笔描摹过毛体“学习雷锋好榜样”。小学升初中考试的时候,我不知道以《麦子熟了》为题的作文得了多少分,可语文成绩的确优于数学。只是除了判卷老师,那篇自我感觉良好的作文再没得到赞许,可我与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从没觉得自己的字写得多么好,升入中学后曾在四所中学读过书,却都是黑板报不二的书写者。也不值得炫耀,却是我后来与文字纠缠的一种桥接,有意或无意就无关紧要了。我写过一篇至今还没发表过的小说,是用那台486电脑写的,题目是《我叫马也》。我曾在离老家八九里地的一所乡村中学读书,除了节假日,天天趁着黑步行离开村庄。我或马也离开家门撒开腿就跑,待过了一条长长的街,再飞似地跑上一道小土坡天才微微发亮。是冬天,满眼萧瑟,却能在一地的麦苗中看到爽心的颜色。路边的枯草没有虫鸣,抖动在麦苗上的霜雪也不会言语,可我蹲在麦地旁顾不得还在激烈抖动的肺就开始寻找声音……哎——有吗?没有啊!只是我听到了,还不是响在耳边的风声,干脆和枯草说话,与麦苗和麦苗上的霜雪热烈对谈,再是路边犹如骷髅般的杨树、榆树或槐树。除了一地的麦苗,还有僵死在枯草里的虫,所有没有生命的都会活起来。不合情理的举止不过是一种情致,却是我日后孤独地与文字纠缠的动因。《我是马也》倒是留着打印稿,却是一篇不值一提的作品。那时候,我还没有至少令自己满意的文学主张。
还说孤独吧?不……啊……应该说酒。只是待在南京的时候,我对酒的欲望还不是那么强烈,可兴奋或郁闷了,酒似乎是唯一宣泄的媒介。大曲是发酵剂,也是以之酿造出的白酒,后来就成了品牌。好像走到哪座城市都有大曲,南京大曲、兰州大曲……啊……我在老家第一次喝的是保定大曲。大曲是很普及的白酒,就像老北京人喝的二锅头。只是老家人祖辈都喝高粱酒,来自邻县的烧酒坊。老早的时候,谁手头宽裕了又想做点小生意就去背酒,再备上一些煮花生之类的下酒菜,一群男人就聚集在一起吃喝。后来,村里有了代销店,倒是也卖瓶装的白酒,只是人们还是喝用大酒坛子盛着的散酒……啊……就是烧酒。汤村的男人们没酒断然过不了日子,多少年了都喝孙家的烧锅酒,用高粱酿的,喝一碗烧断肠子才痛快哪!这会儿,孙家的烧酒坊归了王庄合作社,掌锅的却依然是孙家后人,隔一些个日子就给老景送来几大坛子……啊……这依然是《尘下》的片段。《尘下》里的人物多与现实中的有差距,可老家真有老景这个人,好多年都由那个老头儿掌管代销店。好像还不够……啊……用思想拓展的文学领域应该宽阔无限,可对细节或生存经验的运用不能失去把控。只是说到老家人与酒来总觉得意犹未尽,我才又作《酒里日月》:男人们又坐在了酒桌旁,端起的还是黑瓷碗,喝的还是外县的烧酒。有人把心里长疙瘩的男人们叫在一起,开始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可三碗酒下去将想说的话都忘记了,你你我我、我我你你,指指拉拉的,我是你,你也是我呀!那就说天说地、家长里短吧!一年到了头,却还有一年呢,再喝下一碗酒鞭炮声就不断头地响了,旧的走了,新的又来了……啊……烧酒也似乎是宣泄的唯一媒介。其实呢老家人喝酒用的是黑砟子碗,却不是专用酒具,又不大,除了孩子们吃饭时用,办红白事时也大有用场呢!砟是某些坚硬的块状物,像焦砟、炉灰砟,烧成碗后可比瓷碗结实!黑砟子碗成了酒具,却不只是用来喝酒的,屋外寒风凛冽,屋里却热气腾腾,不再说家长里短,腾云驾雾、上天入地,恨不能把八百年前的事都道个明白。大平原人的腔调是直的,肠子也是不会拐弯的,一碗碗酒喝下去谁都是玉皇大帝,只是一间屋子里不能有那么多玉皇呀?话越来越直、越来越硬,慢慢地屋里着起了火,吵吵嚷嚷的,要是没人阻拦就拳打脚踢了。只是气还不能消,两双醉眼里就有一个理,却属于自己。争来辩去的心里的火苗又呼呼地窜了起来,却还没动手,街上又喊又叫了起来,地震一样……呵呵呵——这就是老家人的酒里日月!也没辙,群情激愤的时候,男人们手中的碗不只是互相攻击的武器,也是无奈时泄愤的对象。只是黑砟子碗的确瓷实,被摔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一边竟然完好无损。一辈辈男人就是那么过来的,到死没有离开过老家的承袭祖风丢不下酒碗,可到死都没有回去的也和酒没仇。总是喜欢把自己弄得酩酊大醉的男人大多内向,有话说不出来,就在心里憋着……啊……一直憋着,直到憋不住了才发泄,却需要媒介,那就是酒了呗!也有的男人不内向,只是日子总是不顺,又没办法顺起来干脆喝酒吧!还有的男人受了冤屈,可有理无处诉,不喝酒时温顺得像羔羊,待喝得面红耳赤了就是霸王。只是霸王醒过酒来又必须逆来顺受,也就积攒了下一次喝酒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