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村,蒋末本来能顺着村南的土路就近来镇上,可他走出家门小灰羊就曳着脖子往北跑,究竟要把小灰羊卖掉,蒋家老小子又是心软的,干脆由着牲畜的性儿,顺着村北的官道跑了过来……啊……《泽地简》的叙事地点在大清河岸边,可我写作时依然离不开老家地理。我曾提起过村南那条土路,要是不与村北那条土路相对应,也就该说村东那条大道。路上和路边的地里也会发生很多故事,可以在小说中任意虚构年代或叙事时间,可很多事情或细节多源于与自己有关的生活或人物。那天,太阳都露了头,蒋凤麒才在没了膝的棉地里找到蒋凤山,老头儿手里死死地攥着烟袋,烟袋锅里的烟叶却只燃了一半。蒋凤麒把烟袋从蒋凤山的手里慢慢地抽出来,喊了一声哥哥眼泪就止不住了……啊……看上去有些残酷,可《泽地简》里的蒋凤山就是那么死去的呀!现实中的父亲不像蒋凤山死得那么悲惨,临终前儿女们都守在身边也算圆满了。只是我塑造蒋凤山的时候,父亲的确是人物的原型,刚烈、耿介、嗜酒,关键是一生都爱地如命。伴着浓重的雾气走在村东那条大道上,我扭头模模糊糊地看着路南边的田地,父亲也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了。我崇敬父亲,却不想拥有土地。好在父亲还没将他的思想完完全全地灌输给我就去世了,何况,老师一站在讲台上就教育学生们有理想有抱负,那只能继续走在雾中了!
过了张村走不远有一道挺陡的小土坡,土坡南边栽着一小片柳树,枝条都光秃秃的,却有不少雪挂在上边,随着风摇摇摆摆也是挺好看的风景……啊……还是《尘下》的片段。上学的时候,我差不多天天上那道土坡。到了冬天,柳树枝杈上除了落下麻雀,还有乌鸦,就是只挂着雪,我和一群小子捡起土坷垃扬起来砸过去也有不少乐趣。农家子弟大多没有优越的家庭条件,可我比别人还差,要上中学了母亲拿不出学费,开学第一天只能硬着头皮去学校。只是没想到,和一群男生刚跑上那道挺陡的小土坡,一个同村的女生也上去了。那个女生像手里攥着令她十分恶心的东西,将卷成疙瘩的七块五毛钱扔到我脚下就跑……呵呵呵——过去的小姑娘都是那样,还不太懂男女授受不亲,却也知道彼此该拉开距离。事后,我才知道钱是母亲向别人家借的,债自然要还,却觉得上了中学更应该有理想有抱负才行。土路接近公路时分了一个岔,顺着北边的小路往东走,再穿过一个涵洞就到了那所中学,杨绮把书包还给子苓,两个人才在岔口的地方分了手……啊……依然是《尘下》的片段。作《尘下》的时候,无法不把老家的真实地里植入小说,我过了那个岔道口也必须穿越一个涵洞,再顺着一条傍着水沟的小路去学校。只是走在雾中的时候,我又必须顺着南边的小路走上公路。那条公路也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小说中,一条公路紧挨着东庄镇往北去了,小流河上也架起漫水桥,来来往往的车辆自然多了起来。公路刚通车那会儿,傅炆截长补短地带着一拨拨学生站在公路边上看汽车,还挺有耐心烦儿地讲。学生们都觉得小傅先生的肚子里装着汽车呢,各式六样的……呵呵呵——依然是《尘下》的片段。老师没带着我去公路上看过汽车,可上学时不愿意走涵洞就跑上去,自然也会看到各式六样的,看着看着就笑。待我披着浓雾走上那条很老旧的公路又笑了,再回头看着模模糊糊的村庄,胸中倏然开朗了起来。
两天的考场角逐终于结束了,(可)情况不乐观,《大学语文》不如《政治经济学》,但两门能否及格都难定论……啊……这是1990年10月28日的日记。我说过自己不是只有一个理想或抱负,有人鼓励失败者也常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我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罗马城。只是我的选择都不是那么好,却必须选择!那几年,我发表一篇小说倒在不大的文艺圈里热闹热闹。后来,小说再发表后,我还能得到一笔稿费。只是汇款单掌握在邮递员手里,我和那个人是合作者也是酒友,再加上圈里的人就必须喝酒了。往往找一家街边小酒馆,一群人喝得谁都像娶了媳妇一样高兴也热闹,我才能拿到汇款单。好在市文联的稿费比别处还高,一个短篇竟然能得到七八十块钱,之于1990年代来说也算是“巨款”。只是喝完酒师友们也散了,我还要继续漂泊在他乡,写小说依然是精神寄托。
我的生活里永远不会再有依了,却必须经过媒人继续接触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姑娘,也必须重复昨天的故事。为我张罗婚事的人费尽了心思,一个个姑娘却叶子一样飘然离去了,她们都像依一样在小城里有一个暂时存身的地方,形容在我心里是模糊的,却也只有依了。只是依最终只留下一段传说,我也没能与老家的草达成谅解备忘录,却不是不想……啊……有时候还真想呢!有个很秀气的姑娘,没大理想,也没大抱负,只想和一个人夫妻双双把家还……呵呵呵——好吧?不好啊!我辗转反侧了好多天,最终找到那个姑娘一再说对不起啊对不起。还有个穿制服的姑娘,与我见过两次面后就许诺她将洞房设在一套两居室里。只是我回去对着镜子看了老半天,最终决定去找那个穿制服的姑娘,也一再说对不起啊对不起。也是冬天,还下着雪,我骑着自行车别过穿制服的姑娘一路往东,却没走进那个小道班。那时候,依可能真的不在那个小道班了。
带着忧伤继续行走在小城里,可我觉得依越来越不是依,也逐渐成了某种感情的化身。经常骑着自行车出入政府机关,也会见到像依一样的姑娘,倒是没几个与我谈论文学,却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说着说着姑娘就有了戒心,人家也与我慢慢地拉开了距离。后来,我写了一篇小说发表在《北京晚报》上,题目叫《水》,写的却是一道墙,局与局之间的倒了才有故事,垒上后就再无后话。
去司法局报名的时候,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接待了我,彼此差不多天天见面也就熟络了起来。那个男人填写资料前,一再问是不是想好了,我笑着说:“从没犹豫过!”那个男人也笑了笑就为我办理入学手续,当然还要收一些钱才行。那几年,电大、函大依然很火,门槛也不高,好像有志者事都能竟成!只是与我一起上政法函大的人都有单位,之后有的在事务所里当律师,还有的在县法院当了庭长,其实呢更多的是用一纸文凭光明前程。政法函大一共是十四科,可我只过了七科,不是不努力,当了报人要从头学,包括编稿、校对和画版……啊……也就是提前设置好版面再用电脑排版。我的时间就不再充裕了,又不想丢下小说才有了不良的后果。最后一次进考场,我匆匆忙忙地从石家庄赶到保定,却只看了看试卷就离开了,那天考的是《形式逻辑》。后来,有人曾像严厉地批评我与文字纠缠一样,读政法函大也丝毫没有逻辑性可言。的确是啊,我当时没想过当律师,也没想过开律师事务所,只是想也没那么容易,翻越一道道牢不可摧的高墙哪能只凭借蛮力呢?后来倒是有了私人律师事务所,却是后来,后来是个指向宽泛的词语,不过呢过去某一时段的将来,之于我来说早就失去了意义!
一次次婚恋失败折磨得我几乎喘不上起来,(可)总是一味地抱怨、哀叹是没有用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报名读政法函大……啊……这是1990年4月22日的日记。我写这篇日记的时候,与依早彻底结束了那段感情。只是我还是一个惹人瞩目的对象,有个矮矮的姑娘穿着司法制服,可人家妈打听清楚后就彻底打消了念头。那时候,我和母亲住在南关紧邻县医院的一户人家里,也就是第二次搬家后。那户人家的房子很宽敞,还是刚翻盖不久的,我才称其为“新居”。我的工作时间只有半天,其余的就任由自己支配了。上班的时候,我的行走范围是半个县城,除了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还有离休后回到城内村居住的老干部们。文化馆里可以借书,我只要办个证就行,一个胖姑娘总是隔着小窗户将书递出来。从那时起我才真正静下心来读书,且还经常参加县文联举办的活动,一些文友经常在“新居”里聚聚,喝着茶或酒聊的也是文学。母亲住过一次院,夏天吃东西不小心坏了肚子,我和那个穿司法制服的姑娘在一个房间里陪床,彼此无语言其实呢也不该有,两个人又从没接触过,却都心知肚明。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病床边看《刑法学》来着,却不是故意干什么,第二天要听课得预习才行。后来,我无意中和家人们说起了那件事,却都笑着说某个人口是心非,听的人也只是无奈地笑。其实呢我的确没想干什么,那个穿司法制服的姑娘个子不高,却也是一道永远越不过去的墙呢!那时候,我依然于朦胧中等着令人癫狂的信息,自然与依有关,却是妄想。只是还有依们,最终没能推倒横在我与她们中间的那道墙,却一直做着努力,也的确不合乎逻辑吧?失去依之后,再经历过痛苦能沉静下来,又的确是怀揣着理想的缘故。后来,我在日记中总是先记录一天的事情,上午送报,下午听课,晚上学习……啊……还会写一篇或一段小说或散文。有时候,我在县城听课,有时候去保定,听教授们讲行政诉讼法、经济法和国际法什么的,却还是愿意听《大学语文》,日子过得也就有点意思了吧?只是我依然行走在雾中,好像也应该吧?
月升中天时下起了雾,月亮隐去,山中全是白。雾落下来湿了碾棚,地上也飘着一层水汽……啊……这是小说《山月儿》的开头。那几年,我写了很多山里人的故事。月儿是一个小媳妇,丈夫买了一台电磨,为人们磨面时却电死了。月儿痛苦地走在雾里又看到了希望,理由是早雾阴、晚雾晴,明儿定是个好天……呵呵呵——有点凄婉美吧?小说发表后,还有人与我一起喝酒,只是醉眼朦胧了,没有雾也会陷入一片迷惘。写《山月儿》的时候,我和母亲住进了那座大宅院。确定依真的不会再出现了,我也就没理由拒绝相亲。和一个姑娘就曾真真实实地走在雾里,可我没像那个小媳妇盼着晚雾后真的会有个好天。姑娘来县城办事,我身在他乡也该尽地主之谊。只是姑娘吃完饭必须回家,那我就得送送才好,可她家在离县城很远的一个村庄。只是必须送,我和姑娘倒是相处了一些日子,究竟还不能亲密无间,这就有了不可推卸的责任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