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看了(电视)连续剧《鲁迅与柔石》。鲁迅对柔石说:“这是你在上海碰的第一个响头,流得血多一点,以后碰得多了,皮就厚了……”这句话虽然是对柔石所言,但对我来说也是大有裨益的,(且)有所启发。是啊,一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难免不在社会上碰壁,若是第一次碰得头破血流就知难而退,那是懦夫!
—— 摘自1987年2月22日日记
我没有记录这篇日记写作的准确时间,或是早晨,或是上午或下午,却很少是晚上。那时候,各地的招待所大多在房间里配备一台黑白电视机,那就是“高间”。住在一起的人们也是来自五湖四海,不可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却必须以各种方式缓解奔走在他乡的疲乏,看电视就很不错!
那是我到南京的第四天,还在正月里,气温不稳也合乎情理。走在南下的路上,我还在想象南京的温柔,可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让古都变得异常刁钻了起来。坐上公交车走在去招待所的路上,我看着楼顶、街边梧桐树枝杈上的残雪还不会想到月亮,一路劳顿也必须在他乡找到一个能休息的地方。好在我拎着皮箱走出火车站,遇到一个胖胖的姑娘,她和很多招揽生意的人一样,必须将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热情,予以每一个也必须在他乡休憩的旅客。我那时候还没有情致去欣赏雪后的玄武湖,也不会想到日后会在一片水旁终结一段旅程。面对胖姑娘的笑或热情,我一时别无选择,一直走进招待所,见到写着“宾客如归”的招牌,也自欺欺人地成就了一个家。
后来,我在日记中简称那家招待所为教招,也就是南京市教育局下属的一家招待所。小街是有标识的,裘姗却站在一家小饭店门前,对一个小服务员十分认真地说,这条街叫白下路对吧?有一家教育局招待所,是四层红砖楼,楼南边是一道栅栏门……楼下有菜市场,卖菜、卖鱼和卖江苏板鸭的,还有一个卖开水的地方,二分钱一壶……啊……也是如实书写,这是《赔我狗》的片段。只是楼下还有嘈杂声,除了正统的江苏口音,也自然少不了南腔北调呢!新街口、夫子庙和龙蟠路都是我曾经多次走过的地方,却必须以白下路为起点。只是真正认识白下路是后来的事情,写作时为了寻找一条路的原型,我才知道那不是一条平平常常的街。就是那么一条的确不宽阔的街,可上溯到南唐、下至大明,白下路被称为官街自然有其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直到彻底离开南京的时候,我还认为白下路不过是一条热闹得有点烦的小柏油路。
说月亮吧?
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不可能属于某个人或某一个地域,可只要存在心里也就理所应当地有了归属。我不会拥有南京人心中的月亮,却可以享受一弯明月泼洒下来的月光。只是走在月光里的白下路上或坐在窗前体味月光,可能处于某种不光明的抵触心理,我总是想象或干脆看到明媚的阳光。阳光下的白下路上除了卖板鸭的小摊,还有杂货店和发屋。我常去街边的一家发屋,理发师是苏北人,个子不矮,看上去很老成,大概就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那时候,走在街上的小伙子、姑娘们把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的还带着卷,烫好后又要打上发蜡,有型有序,就是连睡觉都要用后脖颈子枕在立起来的枕头上才行!小发屋里也总是很热闹,可板鸭的香味、头油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说不得亵渎了那么明媚的阳光。坐在小发屋里,人们不会喜欢油腻腻的板鸭,可卖板鸭的小伙子清楚,两种味道纠缠在一起就应该诅咒头油呢!南京城里的街边有很多树,梧桐树、泡桐树、槐洋树、枫杨树……啊……都粗壮得有些苍老,可茂盛的枝叶将一条条大街变成了林荫道,要是遇到蒙蒙细雨倒省去了打伞的麻烦。只是白下路上没林荫道,至少邻近教招的那段树不多,街两边除了店铺,还有不少房子,不高,住在里边的人们也都要居家过日子才行。推开门是家,拉开就是街,尤其是春夏时节的傍晚,一张张小矮桌就放在门前或说是街边,一家人坐在小矮凳上吃喝。那时候,我像很多推销员一样经常拎着皮包走在渐沉的暮色里。见到那么热闹的晚餐图,我会想到蹲在胡同口或街边吃饭的老家人,也就又想自己的月亮了。只是我待在南京城里,好多时候看不到月亮,不是错过时机,就是天气不好。再回到教招,坐在窗前只能用李白的诗安慰自己,却又想被我丢弃的情人……啊……也就是我的村!
置身在(令人)如此惬意的美景中,我却毫无游兴。(我)就要离开南京了,能不能再回来不敢定……啊……这是1987年2月28日下午写的日记,大概在南京火车站附近,我蹲或坐在台阶之类的地方匆匆而就。来去也就是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我倒是做了不少事情,撰写广告词、去南京日报社洽谈刊登事宜,又去建筑设计院找工程师捕捉信息。一时还难有收获,可我的努力不是毫无意义。之后,我在南京近一年的时间里,基本上完成了推销任务。只是伴着越来越明媚的阳光,雪后的南京城开始变得焦躁了,我不能得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也坐立不安,决定离开南京却不是信马由缰呢!还是北方的春天好啊!早春二月,春光融融,(我)一路上拎着两个书兜,浑身燥热得像针扎一样……啊……这是1987年3月1日的日记。走在回老家的路上,大概是午时或午时刚过,至于书兜可能是网兜,再加上一个还不算空的行囊,那我的所述也就不虚了。3月1日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日子,我重返任丘后签订了第一份销售合同。静静的春夜万籁俱寂,伴着柔和的灯光,笔尖刷刷地行走在纸上,它在歌唱,歌唱人生歌唱春天……呵呵呵——也是一段日记呢!再回到教招,我坐在窗前,与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的月光融合,短暂的惬意也会呈现出一张笑脸呢!只是我永远也不能拥有南京人的月亮,哪怕是偷都不行。置身在他乡总是禁不住地怀恋被我丢弃的村……啊……也就是我的情人,当然还有与情人永远在一起的月亮!
1987年3月份,我在老家有过短暂的停留。那时候,写日记慢慢地成了习惯,很多话也开始喜欢用笔说了。今天晚上,我太兴奋了,总是合不上眼,突然想起一段话,(觉得)很值得一写……啊……其实呢不是“想起”,应该是构思了一段话,像后来写文章。其实呢我在日记里写的不是一段话,却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不再与文学纠缠了。说起来好多事情都不是偶然的,我在1990年作《寒香》时记述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1985年,我随着一个乡村建筑队去了张家口。塞外山城,风硬,冷得早。那天,因衣服实在破烂,向工头请了假才许我逛一回商店。买了衣服手里还剩几块零钱,许是那时还没有过多的奢望,动了半天心思,可我还是将钱装回衣袋。最后,我去了新华书店,选中了杜鹏程的《我与文学》,那是我保留至今的一本绿皮书。其实呢我在《寒香》中说的“至今”一直延续着,以至于再说起那本绿皮书还必须照搬旧语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