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3月6日,我又回到了南京。这里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昨天,(我又)去了南京日报社,基本上顺利。看来(留在)这里的希望还是很大,尤其是今天的报纸,(广告)的作用估计不会太坏……啊……这是第二天我在教招里写的日记。刊登在《南京日报》上的广告效果的确不错,除了登门询问者,还有不少人打进教招的电话。那几天,我一旦听到服务员喊叫就紧着跑出房间。电话放在走廊尽头的桌子上,我跑过去拿起放在一边的话筒,除了致以真诚的感谢,还要详尽地介绍产品的性能、生产厂家的实力。只是我效力的那家乡镇厂不只是一个竞争对手,东北、西北,连江苏早就出现了同类产品。1980年代末期,尤其是顺风而生的乡镇厂,生产水平还不可能完成从高科技到独占鳌头的过渡。只是我必须竭尽全力,甚至接听电话时都刻意甩掉老家艮直的腔调,也不用高低不平又直上直下的保定音,尽可能地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每一个咨询者的问题。遗憾的是,刻意遮掩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我的语音变化或说变革不过是表面文章罢了,北方人直爽、语调的坚硬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其实呢也是一种痛苦,待在南京必须刻意,回到保定还必须刻意,置身在老家也必须刻意,只是依然不经意地流露就不得不处于尴尬的境地。我写过一篇散文,叫《洋气论》:回到老家第二天看见乡人总要客气的,人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高兴呢就忘了本,说昨天……正好遇到扛着锄头走在街上的爹。爹扔掉锄头抡起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脸上,儿子只能紧着改口说,咧个……咧个……“咧个”就是昨天……呵呵呵——有意思吧?我没挨过爹的巴掌,也不可能,少年丧父,要是真挨了倒是一种幸福。回到老家,我没说昨天或今天,咧个就是咧个,针儿格就是针儿格,方言难以从字面上解释清楚,却能习惯性的表达语意。只是老家人见到出去的人回来总是陌生,也许是太熟悉的缘故,距离也就不经意地拉开了。究竟不能在老家长久地待下去,我离开熟悉的街巷、胡同和依然通往公路的土路,坐班车、乘火车走进城市,拂去一路上招惹的风尘,躺在招待所的硬板床上养足精神还必须继续在他乡生活。月亮……啊……我像不能忘怀家乡一样走到哪里都不能忽视月亮。遗憾的是,我走进城市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月亮,只能借……啊……借他的月亮或你的月亮……呵呵呵——就是你的月亮嘛!
《拇指上的树》也是为一个乡村60后立传,不能读大学又不想去当兵,只能种地、做生意,生存的轨迹就定位于城乡之间。作者的自身经历往往很容易转嫁到小说人物身上,也很容易接近自传,文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去了南京逛夫子庙、中山陵,到了鸡鸣寺附近走下公交车,碰到一个忒像淩丽的小丫头心里更别扭了。待余泽沛走到大华电影院门前,看见好些个人争着买票去看《霹雳舞》就也耐不住了,可他得曳着脖子透过人缝看一个黑人用磕膝盖跳舞……啊……我让树长在拇指上,本身就是一个很有诗意的爱情意象,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才爱得轰轰烈烈。其实呢身临其境的时候,我还没真正地了解南京。就是后来我有了文化层次上的认识,南京却依然是小说中的他乡。夫子庙也在秦淮区,离白下路不远,坐公交或步行都方便。我没体味过南京的冬天,春天燥热、夏季潮闷,也只有秋天还是一个令人舒心的季节。遇到迫使情绪升温的时节,再加上本身就蕴含的激情,我走进夫子庙后也就是逛……啊……只能逛。至于后世对孔子的崇敬、学宫和贡院的内涵,以及与世家大族有关的“六朝金粉”之说也只是我沉寂之后,独守书房咀嚼过去时的自我陶醉。
还说月亮吧?不行啊,我没有踩着满地银光走进夫子庙的经历。倒是春阳……啊……充满潮热却又很张扬的春阳令我念念不忘。只是念念不忘的未必都美好,除了那个安庆人予以我的不快,再是一种似乎永远也无法纠正的偏执,那还说月亮吧!置身在他乡,我会怀念老家的月亮,待真的见到了,却又固执地想象阳光或你的月亮。我的心态与那个安庆人无关,可彼此住在一个房间里,北方人的直爽不愿意对任何人设防,也就有了交往的可能。就在一个春阳焦躁的日子,我和那个安庆人去了夫子庙。对古玩或一些看似有纪念价值的小东西从不感兴趣,我和那个安庆人逛了很久,却只买了一盘歌带,好像是齐秦的,置身在那样的时节,满大街都响着《大约在冬季》的乐声自然是诱惑吧?那时候,我还不讨厌那个安庆人,可后来不愿意设防也必须设防,这又是一种痛苦!
逛完夫子庙后,我和那个安庆人又一起看过一次电影,就在大华电影院,也的确是拥挤着曳着脖子透过人缝看完了《霹雳舞》。那个安庆人隔一段时间也要离开南京,我们除了一起吃饭,还会将他送到码头。再回到教招,我依然要过城市生活……哎——好像也不是吧?城市人除了居家过日子,还要骑着自行车或坐公交上下班,再是亲朋之间的交往,与老家人倒也没什么两样。走在大街上,城市人就是城市人,可有了走进去的乡下人或去乡下才与众不同。我印象当中,城市人都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戴手表,要是女人,尤其是姑娘,必定烫着卷发、穿着时兴的连衣裙,要紧的是她们脸上涂抹的化妆品绝对不同于雪花膏。待在南京的时候,我差不多天天和城市人打交道,工程师、供销科科长,还有那个也是跑业务的安庆人……啊……再是一个小老头儿,浙江人,也是推销员。好喝酒也不存在地域关系,那个浙江小老头儿就天天喝酒,买一瓶南京大曲,再买一包花生米或蚕豆,喝着酒与我用普通话说笑。待遇到同乡或与同事谈起机密的事情,那个浙江小老头儿就用方言,叽里呱啦的像说外语。招待所里的小服务员们大多来自乡下,处得时间久了,也常用老家话和我玩笑,只是江苏话不那么难懂。有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老家也在江苏乡下,她像那家乡镇厂的推销员一样,宁可不吃好饭都要买漂亮衣服……啊……那年还割了双眼皮。有时候,我出去办事走在街上,遇见那个瘦瘦的小姑娘,彼此也像熟人一样招呼或说笑,可她一转身融入人群就很快消失了。其实呢那个瘦瘦的小姑娘就是在招待所里收拾床铺、打扫房间也看不出是乡村人。看上去我也不像乡村人,只是很多年以后还感叹,为什么永远走不进城市,好像与月亮有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轮属于自己的明月!
还接待了一个不速之客,与我的业务无关,那个人姓林,是南京一家小工厂的工人。那个人至今还没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印象很深,却一直无法让他进入一个虚构的世界。那个人个子不矬,也不瘦,有一张关公脸,说话时慢声细语,扬起的一只手还和嘴唇一起抖动,好像是谨慎,却是一种在城市人中少见的卑怯。那个人不止一次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沙发上很小心地喝着为他倒的茶水,依然慢声细语地讲述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