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的老家人不再热衷于在土地上耕耘,村庄周围有很多家小工厂,但凡有力气的,只要踏踏实实地劳动就会获取不菲的报酬呢!老家那块责任田只能闲置着,好在父母合葬在那里一直守着曾耕耘过的土地。今年春天,我在坟墓周围栽了一片小柏树。雨水勤就会滋生出很多杂草,我隔一段时间就回去。围着父母的坟墓,蹲在小柏树中间锄草,我耳边不止一次地响起母亲责怪儿子砍掉庄稼苗的怒吼声。只是我不再有过去面对杂草时的焦躁和愤懑,也就有了早时候不曾有过的从容。遗憾的是,绿越来越少了,一条通往雄安新区的公路紧贴着村庄修了过去,老家也越来越陌生了起来。我仰望,我嗟叹,为什么要丢弃那么一大片厚厚的绿呢?
去村东吧?当时,我所处的地理位置接近邻村,村北和村西也就有了相对性的混淆。顺着那条从东到西的土路,我一步步地走了过去,月光依然很好!从我记事后,冬闲的时候,村里就不少次整修村东那片地。人们吃在那里,还要住在那里就在堑帮儿上挖窑洞,再在村东的地头上搭起苇棚,大喇叭上播放着革命歌曲,红旗迎风飘扬,人们推着小车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跑着,斗志也就昂扬了起来!我曾在一篇博文里说过,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物质的,一个是精神的,一个在现实里,一个在纸上,就是不再有过去的模样也会装在心里。要是喜欢与文字纠缠的人,一定会把精神故乡留在纸上。
之于老家村东那片土地,我也曾赋予了太多的笔墨。我作《尘下》的时候,那片土地曾是一个重要的叙事地点,却是整修后的样子。人们干了两个冬天到底把村东这片地平整好了,路北的水渠也派上了用场,大方上的地一条条地割开,四个生产队都有份,种上庄稼就用小流河里的水浇灌,玉米吐了须,花生秧上的黄花谢了,棉花枝杈上挑着一串串棉桃,豆子秧上照样是嘟嘟噜噜的……哎——《尘下》中的绿呢?不想象也在眼前啊!整修村东那片地的时候,我不是参与者,却是个见证者。隔一些个日子,白副支书就紧着让队长们派人杀猪。库房里堆着晒干了的粉条、地窖里还存着大白菜,白副支书再让人们张罗着磨了豆腐。笼屉里蒸着白面馒头、炖着肉的大铁锅里咕嘟嘟地乱响,连跑过去的狗们都不肯离开……呵呵呵——那可叫吃犒劳……啊……这也是《尘下》的片段。只是人们不能天天吃犒劳,那家里人只能去送饭。除了经常给家人送饭,学校还组织学生们去工地上演节目,我永远是观众,却也算是个参与者。写作的时候,最不好把控熟悉的人物和地理,真实存在往往会限制想象或虚构的空间,那我也只能老实交代,包括那块地的名称,这样就有了《尘下》中的描述。
整修村东那片土地的时候,我还读小学,待上了中学大方上的地都分给了各家各户。放学后或节假日,打草还是必不可少的“课外活动”,大方也是我常去的地方。往往是一群小子成群打伙地跑过去,在地里或路边割满一筐草就在大道上玩耍。村北那条大道连接着老家西边的一些村庄,人们要去公社或供销社干什么,那也是必由之路。大道上有步行的,也有骑自行车的……啊……还有当官的,或沾官家的光开或坐着小吉普车回乡或办事情。那时候,老家中学有个英语老师,也是瘦瘦的,却生得白净,教我们读“jeep”时总是像唱歌。小子们见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先咂着舌看,见那个绿得令人眩晕的家伙闪似地卷尘而去了,干脆也唱歌一样追着大喊jeep……呵呵呵——年少时都是这个样子呢!那个英语老师也是个美女,又究竟是先生,就是私下说些什么都十分谨慎,神圣二字在孩子们心里极其要紧呢!那个女英语老师也有一辆自行车,可她离开学校要走一段土路才能沿着公路回家。待在村北那条大道上,遇见一个很像或就是城里人的姑娘骑着自行车从眼前跑了过去,一群小子就指指点点,却又离不开那个女英语老师。那个女英语老师喜欢穿一件粉白底小红格子的衬衫,可胸前或脑后总是耷拉着两根小辫子。那几年,很少看见烫头发的女人,村里人都说那是“鸡窝头”。眼见着像或就是城里人的女人离开了,一群小子还议论纷纷,最终争论的是手表,坤车、坤表都以娇小取胜,至于牌子也不能马虎,上海、北京、雷达、欧米茄、英纳格……啊……女英语老师戴的就是欧米茄!后面那句话是个小子突然喊出来的,一群人也像发现了新大陆。第二天,小子们去上学就在意女英语老师手腕上的表了,黑色皮带、小巧的表盘、金色的表针或时间刻度……啊……尤其是表盘,黑色中还隐隐闪着金光。一截粉笔头突然飞过来砸在一个小子的头上,女英语老师那张白净净的脸上也布满了霜。只是女英语老师必须不断地摇动着有欧米茄的手腕,尽心地教学生们读“Bicycle”如何标准发音。再站在村北那条大道上,小子们见到像女英语老师戴着欧米茄、骑着自行车的女人就叫着齐儿喊Bicycle。只是那些女人骑着的自行车大多是凤凰或飞鸽,踏踏实实地待在地上的不多。女英语老师骑的也是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可她只是像城里人,据说老家就在离中学不远的一个村庄。至于女英语老师的后来,我倒在小说里虚构过,却只是虚构,一段美好的记忆也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还说绿吧?
那天晚上……啊……也就是1987年的一个夏夜,我慢慢地走近村东那片地后,月亮也跑了出来。香菀唱着唱着冲杨绮笑笑跑进豆子地,再唱着唱着又冲追着她跑的人笑笑跑进了棒子地。大方上到处是深深的森林,月光落下来斑斑点点,歌声和刷拉声搅和在一块儿竟然是那么得好听……哎——没有绿吧?有啊!香菀和杨绮都是《尘下》中的人物,也都有各自的经历和后来。只是香菀最终坐着一辆篷车嫁到了山里,还是唱着歌离开的,长汀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啊……《尘下》的叙事时间是1980年代之前,人物的经历、歌声都充满了无奈和凄婉!只是后来就不一样了……啊……我是说现实中的后来。村里人很少对庄稼地里的颜色展开想象,尤其是长久地生活在一个地方,再有几岁年纪,不过是预测收成的金标准。倒是岁数小一点的,也就是那些强说愁或真有忧愁存于心中的人,见到庄稼地里的花和草,再是面对一望无际的绿会发出一些感慨。
公社搬到公路边上后,那里也有了一个小世界,不同的人走进去目的不一样,却都要经过村北那条大道。有了几岁年纪的人或去公社办事,或拉着牲口去兽医站;居家过日子的女人大多去供销社,买一些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就紧着回家。只是年纪小的就流连忘返了,有时候会在供销社里驻留,有时候会在公路边上发呆。公路两边也是茂密的庄稼地,绿同样一望无际一定会激发年轻人的想象。只是年轻人有了很多自由行走的空间,或骑自行车或坐班车或干脆搭车离开村庄,可很多人像我一样,走进城市之后不过是短暂的身份变更,家还是一根拴着风筝的线。也有的年轻人像我一样走出很远,且在深圳或珠海或离老家近一点的城市找到了落脚之处,还有了爱情或婚姻,一家子人就在他乡过起了小日子。有不少年了,我偶尔去街上走走会遇到家乡人,他们也在县城买了房子,还有属于自己的店铺或一家小公司,老家的姑娘结婚前也必须要婆家在县城安个家才行。只是那些老家人和我一样,村里还有责任田,不种庄稼了也栽树。其实呢那些老家人就是不照管村里的地或树,有了事情也要回去,回家的路就是一条断不了的线!只是1987年前后,老家还不像如今这么自由呢!1987年7月,我只在老家有过短暂的停留,却又在日记中提到爱情或婚姻,不消细说必是依然与哪个村姑纠缠。面对于月光下熠熠生辉的绿,我才没有珍惜,且伴着夏夜的凉风还不住地发问,究竟是谁的绿?
回到南京,我在日记里写了一首诗。那首诗很蹩脚,倒是有一句还勉强说得过去,大致说明天的阳光一定明媚,今天的太阳才刚刚升起……呵呵呵——那天是1987年7月27日。要不是再翻开日记,我不会刻意记住一个自以为不平凡的日子。只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还要为了推销设备四处奔波,欣喜时会在江南那厚厚的绿中看到诗,沮丧时却也能听到歌,绿就十分重要了。只是直到彻底离开南京前,也没敢将江南的绿据或窃为己有,却常常伴着明月依然在心中不住地发问,属于我的绿究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