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我依然在日记本上写诗:玉树琼枝装点着广袤的黄土地/脱去了黄装/换上了美丽的外衣/北方的黄土地啊……啊……还有个很响亮的题目——《北方雪·黄土地》。还不能算作诗,却表达了一份激情,也是我对情人的赞美,却为什么如此矛盾呢?(好多)人总是相信自己的命,俗话说,人的命天造定,胡思乱想不中用……是啊,在哪儿不是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照样其乐融融……啊……这是1987年12月5日的日记。我再次回到老家,惆怅取代了激情,何况,前途迷惘难免产生动摇,待压力战胜信念也自然有了退却的欲念,却不过是一时的心理变化。
我从南京回到老家后,不断地有人上门说亲,究竟到了婚配的年纪。有个小学同学嫁到老家北边的一个村庄,要为邻居家的姑娘找个如意郎君,觉得我合适就当起了媒人。我与那个姑娘也见了面,却没记住人家的模样。女同学很有耐心,干脆拉着我去见另一个姑娘,也是她的邻居。(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中又平添了一份惆怅,爱到底在哪里呢?世界上有爱吗?我该和那个姑娘结婚吗?(两个人)谈话中,我发现她与别的姑娘不同,应该是个很会生活的,婚后也一定能掌管门户,只是能与她结婚吗?我爱她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充当生活的机器呢?真的很矛盾啊!谁能回答我呢?谁又能解开人生这道难解的方程呢?谁又……啊……这是1987年12月21日的日记。骑着自行车回家,我要穿过一条条穿插在田间的小路,一时见不到麦田,于寒风凛冽的冬天也就见不到绿,又禁不住地怀念了起来。回到家,长出了一口气才在日记中写道:我终于又拒绝了这桩婚事……啊……应该是两桩,好像与雪没有关系,那究竟为什么呢?我一直寻找答案,可很多年以后才写出来,却不过是集束式爆发罢了。低矮的土坯屋、房前和院墙旁的槐树、杨树,再是奔走在院子里的鸡鸭。一只不知深浅的鸡丢下一滩粪就咯咯地大叫着跑了,香薷红着脸看了夏冰一眼,忙着拎起靠在猪圈旁边的破铁锹去收拾。香薷家的院子本来是干净的,却经不住鸡鸭们可着劲地闹腾呀!夏冰担待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家畜原想离开,街坊有庆媳妇却突然走了进去。有庆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小闺女,身后还跟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子,矮的突然推了高的一把,高的侧棱了,稳住了身子干脆把矮的搡倒在地,矮的哭出一脸鼻涕和眼泪,怀里的也哇哇地大哭了起来。有庆媳妇顾不得在地上哭闹着的孩子,忙着解开衣襟拽出一个鼓囊囊的大奶子……啊……《尘下》中的描述就很说明问题了吧?也是出于对乡村的反动,我才一次次拒绝婚姻,一次次诘问,又一次次解答,却必须挣扎在苦痛和无奈之中。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太明白却又无计可施,好在那时候我还没有绝望!
还说雪吧?
下雪的时候,人们还不会感受到雪后寒,离开家门随意走动,身后还往往跟着一条狗。只是待月亮出来了,风也就硬了起来。不想作天桥上的把式,何况,心情又很不舒畅,我就离开了新宅。静静的街巷再没人走动了,好像只有一个人在意落在雪地上的月光,犹如孤魂或野狗……呵呵呵——我自嘲地笑着还不住地说:“去看雪吧?”
我不能不在意那道小石桥,下边的水沟也覆上了厚雪就少了令人嫌恶的污浊。桥旁边那棵大柳树不再有盛夏时的浓阴,身躯却依然挺拔,再是挂着雪的枝杈和皎洁的月光也成就了一幅画。那时候,我无心欣赏,走走好像只是为了释放淤积在心中的坏情绪。杨绮站在小石桥旁边的大柳树下,仰起头来跟一根细枝杈较劲,要是能勒死个人,真想挽个套把自个儿吊死……呵呵呵——想究竟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人要是想开喽心里就踏实了……啊……依然是《尘下》的片段。只是《尘下》里的人物置身在丰硕的秋天,经历过秋风折磨的柳树却依然垂下万缕丝绦。我倒是不打算用一根没有叶子的柳枝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心境与杨绮有着难以辩驳的一致!到厂里上班,结果正如我所料,不久的将来会发生很多不愿接受的事情……啊……这是1987年12月22日的日记。其实呢那不过是忧虑之中被一种伪真实所惑,事实上却没有那么糟糕。我奔走江南,没有取得骄人的佳绩,却也不是一败涂地。只是生存的压力和困惑,无法拥有逆境中的从容,也是我很多年来都缺少的一种态度。好在那时候我还经常写一些自以为是的诗:北方的黄土地啊/没有苏州河畔那美丽的风景/也没有西湖岸边的诗情画意/只有纯洁的白雪公主/在寒冷的冬季让你变得如此美丽……呵呵呵——还是走走吧?
水沟北边也有一条小道,窄窄的,下了小石桥往西,人走在上边倒还宽绰。小道也是起伏着的,高低不平,好在水沟边沿上依然有不算稀疏的槐树,密密匝匝的像一道篱笆。房屋和院落有些杂,村庄才不规则,人们选择居住地倒不是随心所欲,却也没有铁定的规章,街巷和道就显得乱一些。只是月光不吝啬,路再曲折也不是阻碍,何况,雪分明了街巷,尤其是坑或沟更显眼。离开那条小道之前,还会见到一个不小的坑,积攒的也都是雨水,顺着一道小土坡上去往北还有人家。绕过那个坑往北的路也不宽,东边是人家,西边曾是个小寺院,曾住过一群女僧,后来作了生产队的队部。如今呢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就是偶尔回一趟老家也走不到那里。绕过那个小寺院,再顺着一条不平坦的小道往西走会看到一片高地,过去呢上边长满柏树,还有不少坟墓,那是一户人家的祖坟。那片高地上只有一户人家,也就是在家门前设了坟地,却不过是以祖宗的名义守地罢了。那片祖坟看上去不合情理,却留了好多年,如今呢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走出黄杞家就是一片柏树林,粗粗细细的柏树一棵挨着一棵,墨绿墨绿的。柏树林在高岗上,是箩井的最高地。黄家老早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死一个老人就刨一棵柏树,打成棺材,再埋在柏树林里,却必须栽上两棵柏树。柏树林里多一座坟就多一棵柏树……啊……箩井也是我为老家取的化名,小说的题目叫《柏树上的乌鸦》,要是夜晚走进去自然有些瘆人了。只是我不以为然,除了不再年幼,小时候又经常和一群人去那片高地上玩耍,见到一只乌鸦落在柏树的枝杈上,嘎地喊叫一声也无所谓,何况,还头顶着一轮明月呢!
那块高地南边就是村西的水坑,也曾开满荷花,有了冰还留着残梗。没结冰的时候,有的莲梗就立在水中,有叶无花,也没结果,要不断然不会留住。待寒风来袭,莲梗就漂浮着冻在了冰上,我见此情景禁不住想起昔日的残荷。见残荷留在雨中,李商隐才大发诗情,却必有“秋阴不散霜飞晚”作铺垫。少年知书少自然不知诗的滋味,待大一点倒读了一些书,却又常强说愁,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其实呢很多年以前,伴着月光踏雪寻荷,我也品不出秋阴、霜飞时残荷的孤独。只是那时候,我站在高地上,雪盖住了冰,却依然有残梗袒露也不免感慨。之后,我时常想冰雪中的残梗,还有那一地的血色梅花,尤其是有雪的时候。究竟还有没破解的伪真实,走进月光、融入雪地,我伫立在同样被雪覆盖着的高地上,品冰雪中的残梗倒也有一些意味。只是不能总那么呆呆地站下去,我也不能无休止地诅咒冬或雪,究竟掩盖了污浊,又有月光陪衬,品夜色才有了另一种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