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二十二点整,天气晴,有风。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兰州了,将又面临新的挑战。几个月来担心的事情到底没有发生,只是人生的浪潮会在瞬间把你推向顶峰,也会让你瞬间跌入低谷,人生啊真是一座充满未知的迷宫!
——摘自1988年2月29日日记
再次离开老家,我依然拎着那个深棕色的皮箱,不是很昂贵,却保留了好多年,直到去年装修房子前才扔掉。那年,我去邯郸走在天桥上,拎在手里的皮箱掉了下去,却只是经历了一时的惊慌,连装在里边的便携式单卡录音机都丝毫未损,也就是有惊无险了。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我再也没有远行,那个深棕色的皮箱一直放在床底下,一次次搬家不肯丢下写过的一个字,干脆把没处放的手稿搁在里边。其实呢搬家时不只是手稿,还有不少书,却都装在蛇皮袋里。第六次搬家的时候,有个亲戚帮我背了好多趟,待他满头大汗地上了六楼,坐在装着书的蛇皮袋上才大喘着气说:“也就是捡破烂的觉得是宝贝。”那个亲戚是县城的土著,干过不少事情,也受过挫折,可人家最终成了土豪。亲戚家有了丧事,我必须参加,却又必须站在一群土豪当中,没话语,也不能笑,看一眼身边的妻儿仿佛罪人一般!其实呢也该哭,究竟还有人没入土呢!只是拎着那个深棕色皮箱再次离开老家的时候,我还没有为将来作一个无地自容的罪人一心一意地做准备,却一直无法消解一种情结,那所有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吧?
自2月29日至抵达兰州之前,我没再写日记,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就留下了空白。倒是待在老家那段日子,我留下了不少文字。前几天,(我)看了一篇题为《读书与藏书》的文章颇受启发,对买书也有了深层次理解,买书不只是为了读,还要为今后留下一笔有价值的财富……啊……这是1987年12月3日的日记。其实呢那年我也没买几本书,读书却成了一种习惯,且保持了很多年。待在老家的那段日子,我除了读书,依然写自以为是的诗。能谈得来的几个人都在同村或邻村,去我家或去别人家也会作诗,却全是不入流的东西。那时候,倒还没把写诗当成事情去做,可至少在我心中有了一种很朦胧的期盼。只是年轻时心是躁动的,借着二两陈窖酒和一盘炒芹菜,我要制定春节前40天的行动计划。再强调一次,在日记中别在出现无病呻吟的词语,一定要果断、迅速,以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呵呵呵——这是1988年1月6日的日记,激情、狂躁也自相矛盾。其实呢所谓的行动计划不过是学技术、干个体,可最终罢手除了自身的原因,还有其他因素。那种激情保持了很多年,可我最终与文字相依,至于缘由就不能一语而概之了。
1988年2月16日是除夕夜,鞭炮声声出旧岁,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刻,我又该在久违的日记本上写点什么呢?丁卯年风风雨雨乃多事之秋,奔波在大江南北,尝到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见到了许多人,也经历了许多事,却学到了很多东西,使得一个有点书生气的傻小子稍微精了一点,这就是收获了!还有荒野文学社已经成立,第一期周报也顺利出版,第二期正在准备中……呵呵呵——只能是这样的结果了。依然是很多年以后,读《荒野侦探》时也会想到曾属于我的荒野,却永远都无法与贝托·波拉尼奥的相提并论。只是置身在那片荒野中有朦胧中的等待,也注定我必定踏上属于自己的路……啊……一条流放灵魂的路!
再坐着火车离开保定,石家庄依然是必经之路,却与以往不同,方向从东南改为西北。待火车离开河南就进入陕西地界,我透过车窗能见到窑洞和黄土高坡,再是用羊肚手巾包着头的牧羊人,再再是肯定也咩咩喊叫的羊们,却听不到悠扬婉转又高亢得扣人心弦的信天游。只是列车广播员很会照顾人们的情绪,尤其是心仪陕西的,待广播喇叭里传出了信天游,歌声与车窗外的情景契合,自然是很不错的享受了。陕西人吼出原汁原味的信天游质朴也直白,音含悲喜、苍凉沉郁,却缺乏另一种情绪,那就是反叛。祖祖辈辈留下我/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还有身边这条黄河……啊……听着从广播喇叭里传出的《黄土高坡》,我应该感动。歌手一遍遍地吟唱《黄土高坡》,看似是顺从或是对祖先的崇敬,不过呢以摇滚乐为主调的歌曲本身就是对过去的否认。我喜欢那种反动,却又难以割断另一种情结,也就总是想面对面地听到牧羊人唱出来的信天游,可惜啊,至今还没走进过西安。置身在老家的时候,我于寒冷的冬季读《人生》是初识陕西。离开老家之前,在打麦场上看完了电影《野山》,我才知道商州有鸡窝洼人家。待我又在石家庄读了《白鹿原》,陕西在地域上就有了个完整的概念。那年正月,我拎着那个深棕色皮箱登上开往兰州的列车,想到陕西却不过是路遥笔下的信天游。只是我走不进陕西……啊……应该是走不近特殊地理造就的特殊文化。待在石家庄当报人的时候,我的写作的确达到了近乎于疯狂的地步。那时候,一部《废都》激发了大众的阅读情趣,可我冷静,酷暑时节去书店里买来贾平凹的自传,又读他的中短篇小说,再写作时就有了不经意地模仿。《白鹿原》问世后没《废都》那么轰动,却让我结结实实地认识了陕西。之后,我竟然去书店买来土匪传记之类的书籍,且写了一篇与土地有关的小说,其中连用词都带有明显的陈氏风格。至今,我还保留着那部小说的手稿,却很少看。待又不断地与我的村、我的情人于寂寥中幽会时才顿悟,一个与北方黄土地有不解之缘的人的确走不进陕西……啊……永远!
只是也写过陕西和与陕西有关的人:徐策跟着斯芩回过她的老家县城,火车过了郑州,西北人就多了起来,一路上都用关中土语和周围的人们聊天,谁也不怀疑这小子不是土著。徐策和经营小吃店的夫妻聊得那么热烈,斯芩心里倒是热了那么一下子,只是瞥见他时不时皱一下眉头的样子心刷地就凉了。过去……啊……斯芩痛苦时也常想过去,过去徐策和她一起吃羊肉泡馍或臊子面时总是满脸笑颜,就是吃下一口吧唧着嘴都颇有节律……啊……这是《穿越地中海》的片段。信天游、羊肉泡馍,再是似与“h”有仇,却喜欢“g ”的口音是陕西特色,也是一种文化呈现。坐在去兰州的火车上,我也遇到过陕西人,也学着他们说话,只是难以剔除直且艮的腔调,却有了后来徒劳的执著。从保定到兰州,我没有在日记中留下文字,可所有的经历不会在记忆里消失。置身在乍暖还寒的季节里,我还没有多余的心思为了不能真正地走进陕西焦虑。也只是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我才一次次怀念自己的情人,欲望走进陕西不过是一次次踌躇时的“出轨”罢了。
从保定坐火车到兰州不是一趟列车,却都必须穿越河南和陕西两省。那时候,我就像去江苏路过安徽,留在记忆里的不过是油菜地、与油菜地并存的白房子。至于河南,我倒是在郑州逗留过,印象却不是很深,也不过为日后写小说提供了一个虚构的框架。至于陕西,的确缘于多年来通过阅读培养的感情,或说对作家的仰慕,我才那么在意西北的地域文化。老家县有个写诗的姑娘,我们好像见过一面,却都不识彼此,也是后来有人说起来才收敛了一些印象。我读过那个姑娘写的诗,写作时也引用过:女孩的心像大海/只允许一个男孩游泳……啊……只记住了一句,其实呢有一句就足够了。只是我有一阵子的确在两个女孩心里游泳,这样就真的不可饶恕了吧?
来年清明、祭日都不能少,思亲之情也是绵绵不断的,归于黄土的人最终要融于黄土,成就的是一辈辈加厚的黄土地,大平原才开阔才宽厚,才被一辈辈人踩在脚下又顶在头上,最终留在心里,容纳更多的不屈与不弃……啊……这是我2012年写给母亲的祭文。栖身在老家县城后很少回我的村,却一刻都没离开过那片黄土。也是重归于好后难以消解的愧疚,我才一次次将对村或情人思念付诸于笔墨,不肯放弃一次可以书写的机会。有人跑到箩井咔嚓一声打雷一样辟开一道缝儿,村北便有了一条长得一辈子也走不到尽头的柏油路,一群群人接连不断地跑出来就再也不回头……啊……作《抚摸疼痛》时我依然管老家叫箩井。其实呢我说的还是老家村北那条大道,却不过是一条不宽的柏油路。如今呢又有一条公路修了过去,坐着车跑过去竟然认不出我的村了。只是留住的永远也不会改变,所谓的痴心不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