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江万里送走杜云华父子之后,心里一直不得平静,一方面他为杜氏父子立志保宋抗元的精神所感动,另一方面他想到,以一支未曾严格训练的农民军与久经沙场的胡元铁骑相抗衡,力量悬殊太大了,胜算的几率几乎为零。想到这里,江万里不由得长吁短叹。
咸淳十年岁末,饶州城里,行人来去匆匆,面无表情。随着蒙古军进入江西境内,即将迫近饶州,人们心里都有一种无形的压抑,街上不乏有三五成群者低声议论,谈论元军来后如何如何。
其时,江万里三弟江万顷(字子玉,号古崖)全家亦在饶州,与长兄同住芝山。他与江万里是同榜进士,曾除授荆南(今湖北省荆州市与公安县一带)节度推官,未上任又改任淮东(今扬州市)制司。后宰濠州(今安徽凤阳县)守临江(今重庆忠县),政有异绩,被提举福建市舶(管理商船)。又奉诏移镇瑞安(今江西高安市)府,适丁旱魃,累疏乞粜,以周民饥。又提升为直秘阁兼理江西事务。江万顷崇教化,清监狱,平赋税,流声天朝。随后任仓部郎官兼知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又以久旱乞粜,邻襄全活者众。岁余,乞任知南剑(今福建南平市)州转奉直大夫。继而转任朝议大夫,拜户部尚书。因元军打过长江,江万顷听说长兄隐居芝山,即携家来到饶州。一日,江万里与江万顷并江镐、江铎(万顷之子)在一起谈论近来宋元战事,门人陈书器进来禀报:“老爷,饶州知府唐震与郴州太守赵崇榞求见。”江万里急忙吩咐:“备茶,客厅见。”
这里,且把前来拜见江万里的两位官员介绍一下。
唐震,字景实,会稽(今浙江绍兴市)人。咸淳五年(1269年)任大理寺司直,又任临安府通判,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次年江东大旱,擢知信州(今上饶市),又任浙西(今浙江金华、衢州两地)提刑。去年知饶州。赵崇榞,字庭原,擢儒科,本是湖南郴州太守,因郴州沦陷,则带着家人进入江西,寓居饶州。
江万里来到客厅,招呼客人坐下。江万顷、江镐、江铎亦在座。
江万里开门见山:“唐知府、赵太守可是因为时局紧急而来?”
唐震满脸忧虑:“老丞相,今兴国、南康、江州诸郡皆失守,元军即将犯我饶州,而我兵力仅一千八百余,饶州城里,人心惶惶。”
赵崇榞哽咽道:“贾似道奸贼误国,我朝气数已尽矣!”
江万里道:“胡元铁骑势不可挡,我朝军队抱头鼠窜,敌军不日兵临我饶州城下,未知两位大人如何打算?”
唐震道:“唐震身为知府,乃一城之统帅,我将身先士卒,率领全体军士登楼守城,竭力打退元军,如果兵力消耗过大,我欲尽府库和家私作为奖励,激励民众一起守城,誓与饶州城同存亡。”
江万里道:“唐大人此举堪为褒奖,若得全城军民同仇敌忾,或可击退敌人,只是面对元军虎狼之师,生死关头难得忠勇之士,尤其是府衙文武官吏,也难免有贪生怕死之辈。”
赵崇榞道:“适才我在路上见街人多有恐慌之色,或三五成群,议论纷纷,闻有人言,元军势大,莫若开门纳降,或可保全性命,却不知当官的作何打算?可见人心浮动,稳定民心尤为重要。”
江万顷慷慨而言:“食君之禄,必当分君之忧,如今外无援兵,内存恐惧,值此危难之秋,我等朝廷官员当置生死与度外,与元贼决一死战,一旦城破,惟以身报国而已!”
江万里道:“元军攻城,只在时日,我等不可坐以待毙,并非简单为国捐躯而已,亦当为后事计。我跟大家说一件事,不久前,都邑义士杜云华来芝山造访,对我言,欲召集民众,举旗反元,但目前尚未成气候,但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一股潜在的力量。余熟思之,目前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鼓舞斗志,加强城防,二是出榜安民,稳定人心。另外当做好一旦失守后的抗元工作,告知我军士、民众人等,一旦城破,力求避走或隐匿,以保存实力,秘密串联和组织抗元,以图东山再起,再与都邑抗元力量沟通,彼此呼应,或可亡羊补牢。”
唐震道:“老丞相之言甚善,我这就去办。唐震将竭尽全力组织军民抗敌,万一饶州失守,我当以死报国。”
几个人议论一番,面对如此局面却也无奈。唐震与赵崇榞当即告别老丞相,唐震回府处理军务,赵崇榞自回驿馆。
唐震回府后,立即拟草了一份告示,其榜云:“元兵不日将至,知府唐震抱定决心,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誓与饶州城共存亡。望我军民人等同仇敌忾,临危不惧,以一当十,奋起抗敌。余尝闻,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焚而不毁其节,唐震以此语与军民共勉之。然则,敌众我寡,饶州孤城或难坚守,城破,我饶州军民不可屈辱于胡元,或水遁于湖岛,或隐匿于乡村,或啸聚于山林,若闻有举旗反元者,可共谋之,若能重整旗鼓,杀敌雪恨,则唐震九泉之下可瞑目矣!”
告示贴出后,观者大多默然不语,或愤然握拳,或摇头叹息。
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年)初,元军攻取饶州。唐震发动州民登城防守,天还未亮,他就出去整治军队,然后带领军民奋力抗敌,到半夜才回府休息。眼见元军迅猛攻城,饶州岌岌可危,唐震写好信函,派人去临安向朝廷救援,但却得不到朝廷的回复。
数日后,元军派使者进城来,表示要取宋军表示投降的款项,通判万道同竟暗中派人筹集白金、牛酒,备办投降的礼物,寓居饶州的士人为了保全性命,都听从万道同,赞成向元军投降。
元使见到唐震,态度十分傲慢,催促唐震抓紧办理投降手续,唐震厉声回答:“要我唐震投降万不可能,你赶快离开这里,告诉你们的将领,尽管来攻打,我会在城楼上等候。”
当时万道同也在场,生怕得罪了元邦使者,急忙出来打圆场,婉转劝说唐震:“唐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元军围城,外无救兵,饶州破城在即,你当为自己全家人性命考虑。”
唐震立即呵斥道:“国难当头,我唐震决不苟且偷生!”
在围观的人群中,恰有吕大忠与儿子吕小义,元使的傲慢与万道同的奴颜屈膝让吕小义怒火满腔,听了唐震的慷慨陈词后,吕小义穿出人群大喝一声:“杀死你这狗贼!”用手中守城的长矛将元使刺死。
次日,城里有个叫李希圣的市民贪生怕死,暗地约了一些人在一起秘密图谋,言元军破城无疑,到时候难逃一死,只有出城投降,方可保全性命。他要大家晚上偷开城门,放元军进城。这家伙没有想到,在他约的人中,有两人不屑其卖国求荣行径,立即报告给知府唐震。唐震得知勃然大怒,马上将李希圣捉拿,打入监狱。
到了二月二十一日,元军大批人马来到饶州城下,攻城甚急,都大提举邓益偷偷出城,逃之夭夭,导致饶州军心涣散。面对这种情况,唐震拿出府中所有的金钱,用于奖赏奋勇作战的人,并写出官府悬赏文告张贴在城墙上。然而,城里却无一人敢于应战,元兵顺利登上女墙,守城的人立即溃散。元军轻而易举进入饶州,城里一片混乱。
唐震见元军涌进城来,心情沉重,独自走进府中的玉芝堂,府中仆人赶紧上前对他说:“老爷,情况紧急,番江门敌军还没合围,老爷赶快出去还可以脱身。”唐震骂道:“城中百姓的命运都跟我连在一起,如果我要一走了之,城中百姓却死了,我有什么脸面活着?”
不多时,一群元兵涌进府中,元兵拿着签降文书铺在桌上,让唐震签名投降,唐震撕掉文书,投笔于地,说道:“我是大宋朝廷命官,当与饶州城共生死,今日饶州城破,我又何面目苟活,惟一死而已。”元兵立即把唐震并全家杀死,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唐椿。
城陷之后,元兵在城里搜捕南宋官吏。一群元兵闯进江万顷家中将其抓获,知道他是朝廷的大官,便索要钱财。江万顷破口大骂:“国家到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钱财,即便我有些钱财,也不拿出来喂狗。”这群元兵听后气得嗷嗷直叫,竟将江万顷捆绑于柱子上,然后残酷的将其肢解,他的两位夫人黄氏、刘氏与儿子江铎俱死于难。还有一位夫人吴氏为保嗣偕子江铬迁浙江紫溪,方保嗣后有人。
郴州太守赵崇榞等南宋官员均在城破后遇害,无一幸免。
饶州城混乱不堪,喊杀声、骂声、哭声不绝于耳。
此时,老丞相江万里从容坐在芝山止水亭中,纹丝不动,江镐夫妻抱着儿子江澄立在他身边。江万里吟《嘲元宰相》诗道:
钓得金鳌休便休,何须垂上钓鱼钩。
昨宵试向江头望,明月芦花别是秋。
这时,元兵叫喊声渐渐迫近,江万里缓缓站起身来,抓住门人陈书器的手,流着泪与之诀别:“大势不可支,余虽不在位,当与国家共存亡。”言毕,一步一步走进止水池,又吟《诗退风涛》诗道:
万里为官彻底清,舟中行止甚分明。
如今若有亏心事,一任碧波深处沉。
江镐夫妇怀抱儿子紧随父亲之后,缓缓步入池中。接着,江万里的家人及左右随从等相继从容投水,须臾,止水池尸积如叠。
数日后,郢州(今湖北钟祥市)守将张世杰接到朝廷诏书,率军一万前往临安勤王,途中收复了饶州,从而得知江万里、唐震等视死如归为国捐躯的英勇事迹,张世杰即奏报朝廷,朝野为之震动。这正是,豺狼入室忒疯狂,忠良殉国亦从容。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