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01
在江南,乡间的民俗,结婚前,女人还是要窝鬏和开脸的。但现在,到了谢文娴这辈时,窝鬏都改成了烫发,开脸变成了美容。
汪茜芹来到分配工作的这个村子,也同样有着这样的习俗。她刚来没几天,在她坐点的那个地方,有一条从省界边蜿蜒过来的县级公路从乡镇子边上像条蛇似的蜒过,游往浙江那边而去。路旁,有一座县道边的小车站孤单地伫立着,从扒出来的一扇小门而成了个的小商店的门像只眼,在观察着来来去去的行人。
这天,因为村子里有一人家女儿结婚,便托她留些好一点牌子的香烟,见那家人还没来,汪茜芹那天关门打烊后,便踏着湖边岸道上的晚霞,将凑足了数量的香烟送了过去。
一路上,秋日的风,依然充满了蛊惑。似阳春里的温暖,带着一种眩惑迷人的成熟,在秋叶渐红的斑斓色彩中,听见远处传来了轻轻的呼唤。
汪茜芹来到这户打鱼人家时,正看到一个妇女在为新人窝鬏,扯脸。窝鬏与开脸,是这里人家,少女成为少妇的区别。
窝鬏是很有讲究的,女人窝鬏,从少女到少妇,以及年龄大了的老太太的都会窝,但窝的形状,位置,大小,其鬏髻所表现出现的格式,不但在形状上,也在神韵上都有着只有女人才懂的区别。
江南的女人,偏爱窝鬏。因为这不单单是头上的装饰。而是因为这窝过鬏的女人,再配上一袭旗袍,那便成了押韵的绝配,如此,也就有了无人能及的江南韵味。
汪茜芹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了很久。骤然地,她脑子里就想起了她母亲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对她说过的那句话:“黄毛丫头抠眼子,越养越俏俊。”这时候想起这句话来,想必当年她定是个“黄毛丫头”无疑。
小时候,汪茜芹见过她外婆,母亲这辈人都是窝过鬏髻的。只是后来不知从哪次运动起,这女人头顶的艺术品便越来越少见。而在这之前,在她那地儿,原本甚至有些未出嫁的姑娘就开始窝鬏的,也许是因为觉着好看,她有时也便跟着邯郸学步。有一次,她母亲也给她窝了个鬏,那个髻挂脑后,她虽然看不到,但她总是时不时地用手去摸摸,有模有样地在同龄人面前显摆,并做出个范样来,炫耀得很。
汪茜芹送完了烟,从这户人家出来时,想起这些个情景来,心里还在暗自发笑。小时候黄毛丫头的样子,虽然模糊了,但一定很神气。在她的记忆里,从一面镜子中留存的样子,还是那个一双大眼睛在眨巴,那么明亮,那么水灵。直到显现出青春气息四溢的少女妩媚时,她那一头乌发辫成的两条油光光的大辫子,才渐渐地变成了垂在脑后的一泻乌瀑。最长时,齐到了腰眼根处。
至于如何开脸,汪茜芹的记忆里已是很模糊的景象了,小时候她只听她母亲说,这女人成婚,是要开脸的。当初,她哪知道开脸是啥回子事?只是后来有一次见过了,才知道,在以前这姑娘出嫁了,头几天都是要扯脸的。
记得那时候,这扯脸都是件上规矩的事。都得请一个德高望重的福老太来操作。老太太先用皂角水粉涂抹在新人脸上,然后搽粉。还用煮熟的鸡蛋,剥去蛋壳在新人的额头,脸上滚来滚去的,那样子像是在做按摩。到了最后,这个蛋,定是要让新郎官吃了,这是将来媳妇生儿子的必备步骤。
接下来,便用一根棉线绷成圈,再绞于一起,再左手牵线头,右手牵线尾,还用嘴衔住线中间的哪个部位,然后便将线贴在新人的脸蛋上时紧时松地扯来扯去。其实看过后,也就是用线的绞缠,将脸上的汗毛扯下来而已。这样,新人的脸看上去,摸上去就变得光光的了。这就叫“做脸”。
汪茜芹一路想着儿时的景象,一路往回走。此时,眼前的湖光秋色,平静而妖娆。太湖斜阳,在波光帆影中,闻着菊香的漫馨,亲着松青枫红。
而她的心情却又失落了下来,因为她又要独自一人回到她独住的那个单身小屋。
自从汪茜芹来到这个所在的偏僻小点,自她来了之后,她那个小卖点,香烟的销量日渐莫名地好了起来。而女性用品都不见有什么起色,甚至日渐下滑。不过,烟酒的销售量已足以弥补这一不足的。男人的销费欲望,在这里,比之女人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女人于此,与男人相比,定是望尘莫及!
她自然知道其中的缘故,那些舍近求远来到她这个偏僻之地买烟买酒的,哪个人的醉翁之意在于烟酒过?还不是因为她这个新来乍到的漂亮妞而起的效应?村干部的关心,年轻后生的热情,有钱人的关照,哪一个幌子的背后,所发出的笑声中,不都带着脸谱后的那些个看不见的意味?以至于到了后来,她独住的那间小房子,每到了夜晚,门外,窗下偶有敲门,叩窗声不断时,她才知道怕是个什么滋味。而那个住的小屋里,装满的都是她内心的惊悚与恐惧。
她漫无目的地在湖边徘徊,看着天空的归鸟,在飞向各自的巢,而此刻,她的心,却不愿若鹜随。只想寻一处僻静的岸,看一看秋,是不是一个即将离开的,不愿留下一丝温暖的季节?
她闻到了一丝还未散尽的稻香飘来,融入了秋风徐起的晚霞,眺远成幻。近邻的,闻香到了那家正备着婚事的人家厨房中飘出的饭香,缭绕在沉湖岸边的山水桃源。
环着湖边小道,一路走过,汪茜芹立在一处水码头边,看着码头上一两个妇女在洗涤。这处码头边,同样也横卧着一块大的,但比老家码头高了些的浣衣石。在傍晚的暮色中,读着远空的天高云淡,听着湖岸的风轻水软。遥寄渐落西山的夕阳一瓣诚愿!心里在问秋?这里,真的是自己将要安身立命之所吗?
汪茜芹一时觉得疲惫,心徊徨地有些冷。她在码头边找块石头坐下,有认识的人走过,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她此时,只在晚风中,在心里慢慢品味着这渐凉的暮光,感知一丝风的柔绻遗缱,帆的星星点点,落叶离枝的飘零凄艳。
02
这时,只见湖的远处,有一只小快艇像一个黑豆似的在水中迅速地被湖水泡的膨胀开来,正一点点地变大,并且正朝着码头疾速而来。再近了些时,小快艇那锋利的瘦削船头,像一把冰刀似的从湖面划过,划出一道人字型的雪痕来,雪花翻卷着朝船身的两边扩散,并滚动,在湖面疾驰。
一眨眼,船已到了码头前,也许是为了降速,它优雅地在码头前划了个弧。一阵浪头涌来,将卷着裤腿,露着一双双似嫩藕玉腿的女人们,惊得丢三落四地直往岸上退。浪头也将系停于湖岸的船只在一浪卷过一浪后,以及将湖边的残枝枯叶与垃圾卷入水中时,一起在湖边一高一低地沉浮。
在一声声软语侬音的骂怨声中,小快艇在一阵倒档操作后,降速下来靠了岸。这时一个人出现在了船头,等着船快要接近那块大浣石时,用一只脚抵了下石头,以防碰撞。然后才跳上岸,将船缆系在了浣石上。
汪茜芹看了才知道,原来洗衣石还有这样的作用?这倒是她第一次见到,它原来还是个系船的石桩呢。
船上陆续地下来了几个人,有汪茜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几个人,都是本村的头头脑脑。书记和村长她最熟悉了,其他几个,也都相识,只有一个人夹杂其中,那身影,在傍晚的暮色中,看上去有点眼熟,有些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出是谁?
她一直盯着那人看,待到岸上时,那人在与村干部谈笑风生中偶然地朝她一瞥时,汪茜芹看到了他眼里露出的惊讶的光来。这惊讶之色犹若惊鸿,有点夸张。汪茜芹相信,这神色,自己也有,因为此刻她已认出了他是谁。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轻声而又关切地问她:“茜芹,你怎么会在这?”
汪茜芹还愣愣地站在那愕然地不知如何作答时,村支书在一旁对那人说:“哦,她是刚来我们村的商店售货员,徐主任你们认识?”
那人点了下头:“她是我邻家妹子,分到你们村来了,我还不知道呢。”
汪茜芹这时才缓过神来望着那人说:“子兴哥,你怎么也到这儿了?”
原来这徐子兴,是汪茜芹老家东巷的徐家大儿子,比汪茜芹大四岁。徐家老爹是老干部,一直在银行系统工作。汪茜芹只知道,徐子兴早早地就出去工作了,但具体在哪,干啥?她却一无所知。一来是年龄上的差别,二来是性别上的差异,三是汪茜芹的性格,从小就不太喜欢关心这些事儿。不过,今日在此相见,她心里还是觉得一阵欣喜,毕竟在外乡遇到了邻家大哥哥,怎么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徐子兴停下脚步。驻足着与汪茜芹说话时,一群村干部也跟着站在他身后稀罕地向她点头示意。汪茜芹看了,心里虽说不上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但比之他们前来买烟酒时的那种眼神,已经让她好受了许多。
徐子兴问她:“来这还习惯吗?”汪茜芹刚想点头,但一瞬又愣住,敏锐的徐子兴便像是知道了什么:“那你告诉我,哪有不便?没事,我给你解决。”
汪茜芹听了心里涌上来一股子热,还有一股子酸。她低下头,轻声地说道:“就是住的那个地方,那个挂着的电灯,从来没亮过,晚上黑,怕。”
徐子兴回过头去朝身后的人看了一眼,支书忙笑着说:“没事,这就让电工去弄好。”说完便示意后面的一个人去办这件事。徐子兴这才回过头来:“小芹,以后有什么不便之处,你直接找支书,他是我哥们,一句话的事。”
汪茜芹没答应,身后的支书却抢答了:“对,对,小汪,以后不管什么事,你找我。”
徐子兴接着又问寒问暖地询问了许多话,问她吃晚饭了没有?问她住的地儿还缺啥?汪茜芹摇了摇头,她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她万万想不到,徐子兴这么会关心人,体贴人。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碰见,心里总觉得暖暖的。
此刻,汪茜芹的思绪,忽然间起伏着,想起了小时候的许多事来。她觉得在她的脸上已经有所呈现出了她满腹的心思与感慨,在这傍晚的朦胧湖光中,涂鸦于自己脸庞上一片回忆的痕迹。她抬头看了眼立于面前的邻家大哥,脸上竟然泛起一丝地红晕来。她只好找个话题岔开,小声地问他:“你到这儿来做啥了?”
徐子兴听了,也轻声地靠近她耳边说:“唉,别提了,来处理些坏帐。”
汪茜芹听到这句话便知趣地不再问话,她知道,有些事是她不该知道的。她连忙对徐子兴说:“子兴哥,那你去忙吧,我回了。”
徐子兴又叮嘱说:“有事就找他们,没事的。”
汪茜芹没回话,但却娇涩地点了下头,便转过身去,朝她的那个湖边宿舍的方向走去。
徐子兴站在原地又望了望,这才返身与一群村干部一起朝村子里走去。
03
秋天的湖岸,树叶的色彩渐次斑斕。而汪茜芹的心绪也随着秋水漪漪泛起了禅意!再加之刚才让她感动的一幕出现,她再于这湖边远处无边的山水中,洋溢着丝丝的果香,花香中,在一片秋风柔抚,湖水微漾,照映出天边渐醉的晚霞的夕阳红里,她心里泛出了丝丝的暖意来。
眼前不远处,不经意间,有一只小渔舟停靠的岸边上,河的那一边,一间舍顶上,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并随风向着她这边飘来。飘来的炊烟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丝的蟹香,那馋人的味道,勾起了汪茜芹心里久违了的,一缕怀念的遐想。
眼前,塘沟河汊里,田间地头上,汪茜芹看到一个个收获的农夫们,光着脚,带着笠,踏着秋的气息,于湖光山色里,像画中人似的在缕缕馨香的晚风中,轻快地随风而来。随之飘来的还有一曲婉转的江南小调,荡漾湖边。
汪茜芹的心情今天似乎特别的好,远眺这秋阳斜照着下的安详村落,红霞缠绵着远山上的夕阳,她这会忽然觉得,这地儿她是来对了。看这太湖的乡野,处处被夕阳的红晕染尽。湖边风摇的芦苇,以及山上的树林,还有静默的天空,已然都被染醉。
人的心情一旦暖了的时候,眼前的一切也便随之有了温度。此刻的汪茜芹,思绪在一种自我的醉意中放飞出去,飞于这傍晚的秋,天边的红,还有这怅怅的,但又觉着有了些意味的,有着些酸,有着些苦,还有着些她所想象出的带着丝甜的梦!
汪茜芹一路遐想着走回了宿舍,无意地,习惯性地拉了下那只有一根线悬在房顶的电灯泡。“滴答”一声,灯居然亮了,她的心也随之一阵狂喜。这亮光,一下子也照亮了她心中的期翼,起伏徘徊的忧郁与失落和哀怨。这亮光,仿佛又温润地,暖人地让她的向往,在这个秋日傍晚的暖意中,能够留住她心底的那一丝融融的念想。
她望着发出温暖光芒的灯泡,让自己的心神在游荡。但愿此刻心中的黯然能够随风远逝,就留下这灯光,像一片彩霞似的,伴着她度过一个个漆黑的夜晚。
这时,屋外的天色就要暗了。苇草花树,碧波万顷。浓浓夕阳中,洒落了红叶与霞彩的蜿蜒枫林小道上。汪茜芹走到窗前,伫立而望,她突然间心里冒出了一个奇异的祈祷画面来,她问自己?此刻会不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前来伴我同行?于此窗前,一起领略这无尽的清悠,在这间安静的,装满了她愁绪的小屋里,与她一道舒缓的从容,一起共享这淡雅的憧憬?
远处的河岸,她看到几只归鹭,像朵朵白云似的,从暮色的天空云朵中飘落下来,一忽间,便隐于湖边绻柔的芦苇丛。她好羡慕,羡慕它们成双成对地出没。在这烟波浩渺的湖面上,在这帆影像被夕阳红色点燃的烛光中,在一片秋来的彩霞里,雁来雀往于红叶间,于晚霞红艳中,在眼前,在远方,渐行渐远,却又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