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01
哭,也是可以卖钱的。这恐怕令许多人想都没想到,闻,也所未闻。风,也没有将这个绝窍透露出分毫。
当狗被逼到了墙角,兔子被逼上了悬崖,这时,它们求生的本能中,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便会出人意料地迸发了出来。这时候,狗跳墙,兔咬人的事情发生,也许就在所难免,不再让人觉得奇怪。更何况是“哭”呢?
世上有许多事情的发生,是被逼出来的。如果没有生存环境的恶化,逼迫,恐怕有些人一生都不会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如此巨大的潜能被隐藏。
这喜、怒、哀、乐,本是人性中情感的表现。千百年来,也没有人将它们与金钱挂过钩。当然,古有卖笑者,卖伎者,却鲜有卖哭的。而现如今,哭,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出卖了。而这,绝非天方夜谭!
并且,哭能卖钱也就罢了,丑也可以出卖,傻也能换钱!
怪不怪?
其实,这一点也不怪。要说起来,此风,古来有之。只是人们的思维,习惯了平常的事物,见惯了正常的行为,听惯了寻常的声音而少见罢了。所以,现在一时再见时,也就少见多怪地视为怪了。而一旦有些人将这种出乎常人思维想象的事做了,并做到了有模有样,这“怪”,被做到了至极至致后,这些人,便成了“精”。
但这些的“怪”,终究还是归类于社会的底层,还属于初级。这种属性,只要翻开尘封的《封神榜》一看便知。如不信,也可以钻进了蛛网缠绕的《聊斋志异》中,去拜一拜那里的各路神仙,妖魔鬼怪,看看他们到底属于哪个阶层。
有些人,正如常言所说,不可貌相,其实,能量大着呢!只是基于平常的日子里,被尘世的尘埃埋没了自身才能而已。
就拿这棉花站的赵福海来说,当时这个“路路通”,“四脚白”,一个别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活说穷”,被人调侃,被人謑落的,好像这世上没他不知道的事的“人来疯”。哪知道他那张嘴巧的,什么话都能说,调侃的妙趣,说笑的有料者。在下岗后,居然出乎众人意料地率先走出了堕落的困境?挣得了第一桶金?
人长大了,烦恼也就多了起来。这个想法,不是赵福海一个人有,而是许多人都这么认为,像是个逃不出的魔咒,是条理所当然的必经之路。当然,人生要说像赵福海这样一成家,一生小孩便遇到下岗这种遭遇的人也不在少数,并且,挫折感是肯定有的,困难也不会少。但这倒霉的事就偏偏就让他遇上了,还能怎么办?也像有人想不开去上吊?这,赵福海想都不敢想。别说老婆孩子丢不开,就他自己也怕死,他是天生的胆小鬼,就算是有人推他下水,他也不可能往下跳。
可是,当一个接着一个的烦心事接踵而至时,就象这茫茫的沉湖水,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幕中,波涛一个接着一个的向着一叶小舟涌来的时候,要说赵福海不胆怯,那也太高估了他。可他拿什么与之抗衡呢?在惊涛骇浪的面前,赵福海明显的那么的弱小,而且无能,更别说像老范那样有手艺,有技术了,就算有,又能如何?
但老范还能做生意,会卖菜。赵福海还有点自知之明,这方面,他不行。就连试都不敢试,他连一点信心都没有。好象他能回忆起前世这方面失败经历似的惧怕,惧怕会于今世再重蹈覆辙,掉进另一个大坑。
但他知道自己有别人所不具备的一大优势,那就是能说。可他也知道,这能说也不能当饭吃呀?嘴上的功夫,顶不了肚子挨饿的感受。说,能说来钱吗?并且,就他现在这张能说会道的嘴也不敢再多说了,因为他老婆陈莺娥已经骂了他好几次,再说不来钞票,可能这张油腔滑调的嘴就得挨“嘴巴子”。
别看他平时油嘴滑舌地说笑惯了,但要是老婆真地杏眉横竖的时候,他也害怕挨揍。
一连几天,他总是躲的远远的,在外面闲逛,挖空心思地想着挣钱的路子。他很无奈,而且一筹莫展,找不到一点赚钱的头绪。回家后,便装聋作哑,保持沉默,尽量与陈莺娥保持距离,生怕她一时性起,一言不合,甩他一大“嘴巴子”。
可老婆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了,甚至连看他一眼,好像都变得那么艰难。这种该死的现状能怨谁呢?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不争气,挣不来钱,养不起老婆孩子。
陈莺娥这天夜晚躺在床上睡觉时终于开口了,那语调里带着哭腔:“我要带孩子回去。”说了这第一句,泪便流了出来:“我不能看着孩子在这陪你等死,你说你?除了油嘴滑舌还能做什么?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挨饿。”
听到自己的女人说这话,他还能说什么?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知道家里的现状,
三天前米缸里就剩一点米了,还有几个零钱在陈莺娥那。这两天,他都不敢吃的太饱,最后一点能吃的东西,还得留给孩子呢。
早晨起来,穿戴好衣物,便溜出去做没头的苍蝇,四处瞎撞。一月前。当他把自己私存的那最后的十元钱买了些口粮时,他便知道,这天,要塌了。
成天地在外面“充八军”,他也曾遇到过那个曾经在豆腐店做豆腐的孟大运在乞讨。他还曾嘲笑孟在运怎么就能够丢掉人格和尊严,做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呢?现在他才明白,人,首先得活着,只有活着时,才能看到希望,否则,眼睛一闭,世界全无。
闷在家里。只有等死。可希望在哪?
他也一直在外面跑,细腿子遛的更瘦了。可人家一看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样子,直摇头。
他仰天长叹,只能怪自己太无能,无用,还无助。
天,灰蒙蒙的,像他的心一样一片惨淡。风也阴冷,如他的心情一般。丢掉一文不值的人格和自尊吧,自己的末日都要来临了,还扯这些狗屁的伪装何用?何去何从?先得填饱了肚子再说。
陈莺娥还在哭,在倒着她心里的苦水:“为啥苦命的只是我们呢?那些当官的怎么不下岗? 原来说我们是企业的主人呢?这到好,主人被赶跑了,他们一个个的到成了老板了?”。
“算了吧,听他们那些鬼话呢?把我们卖了,都不知道是啥回子事呢,他们忽悠人的本事比我还拽,哪一个平时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一旦他们得了手,你再看他们,比周扒皮,刘文彩还狠。宁可招新人,也不可能再用老职工,他们怕啥?心里有鬼呗。”赵福海忍不住嘴,又说了两句,还没等他说完,陈莺娥便劈头盖脸地怨骂起他来:“你在这黑灯瞎火的家里说这些鬼话有什么用?你不是会说吗?你明天天亮了去找那些为富不仁的东西评理呀?去亮堂堂地说。”
“哪有说理的地方呀?养老金都被他们吞了,都恃强凌弱惯了,就差没嚼骨头了。”赵福海为自己辩护。
“什么也别说了,被别人欺骗,被别人抛弃,我认了。但要是你明天再找不到事做,我可不是骗你,也不是我要狠心抛弃这个家,我可要带孩子找条活路去,你别再抱着你那可怜的幻想指望我会留下来。”陈莺娥不听他这一套,下了最后通牒。
“知道,明天再找不到事做,我也不回来了。”赵福海知道已无路可退,而且他更知道也不能再退了,再退,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掉下去,将万劫不复。
“你也不要怪我狠心,就算我能熬,孩子能挨饿吗?”陈莺娥的这一句,戳到了赵福海神经的痛处,他伸手摸了摸被吓哭了的孩子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爬起来,走到了屋外。
再卑微的人,也有人格和尊严,哪怕这份尊严和人格也是卑微的。但若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怎么样屈辱地活着,都值得!这是动物的本能,在这个世界上,做为父母什么都可以放弃,而唯一做不到的,就是不能放弃孩子。
这一夜,充满了哭声,满屋子的哭声从天黑,到天亮就没停过。陈莺娥一会在放声嚎哭,一会压抑低泣。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也惊恐的吓出哭声来。赵福海也只能掩着被子,捂着鼻子抽泣,他泣不成声,悲痛欲绝。恨,在心头泛起,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是丈夫。他没有出声地骂自己,一个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的男人,他还能算是男人吗?而现在,自己这张长了张能说会道嘴的脸上,只有眼泪在扑簌扑簌地往下落,他用自己一直发抖的双手捂住眼睛,像只临死的猫缩成一团,肩膀在悲泣中微微地颤抖,喉咙里偶尔还传来一声苍凉的回抽声。
他站在院子里,头仰望着黑了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风。风从头顶刮来,而他已感觉不出凉。
都说风可以风干一切,更何况泪?
可此时,赵福海才知道,风,有时也无能。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泪就没干过。
02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变革是波澜壮阔的,大浪淘沙,风卷残云,微尘消逝。宏伟的音乐在唱响,被各种各样的西洋乐器和现代的演奏方式交替地演绎着,充满了时代的气息。舒缓的,激越的,柔和的,唯美的,灵动的小号曲、钢琴曲、交响曲的旋律被奏出时,也许,一首哀婉低诉的《二泉映月》在沉湖边盘旋的弦声早已被那些高亢的乐声所淹没。
第二天早晨,赵福海站在泛着波澜的太湖岸边,望着远处一片漫漫水波中一叶孤舟在风浪中飘忽,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景,云在那时聚结,无数道凝固的水气正拚命地堆砌着,酝酿着,然后像一个老人,端坐山顶,从脸上的皱褶中,从凝固的老井眼神中,像在思考着,如何将一场风雨泼洒到湖水的波涛中。
这时,风起了,带来了一串声响,是鞭炮在呐喊。
赵福海无意地一回头,看到天空一股硝烟一直在向上伸升,从水墨墙瓦处飘至远方时,浅浓的黄色,渐渐的变青,然后便消失在了山的那边。
“这是哪家在做喜事?”赵福海头脑里闪过一个问号,自己问自己,不妨去凑个热闹?或许能有新发现。
跟着感觉走,感觉带着他一路恍恍惚惚地穿巷过道朝着那冒烟的地儿而去。
这时,他看到前面一个熟悉的人影,定下神来,才发现是孟大运。赵福海感慨:“这家伙鼻子倒灵,一嗅到有味儿便出洞了。”
走近热闹处,早已有一堆妇女,孩子,老人聚在那围成了个圈。原来是一户人家砌房子上梁,新建的房地上,一张香案摆放着两盏烛台,烛台上插着的两支红烛燃着的火头在阳光下摇曳,一缕青烟生姿缕缕,一只猪头端放于托盘中,连同供果,面头,面点一起,贴着红纸条敬神。房顶上的师傅正端着装了馒头,米糕,糖果,还有硬币零钱的篦篓在喜气洋洋地朝着围观的人撒馒头,撒喜糖。
一阵天女散花似的馒头、糖果、零钱从房梁上撒下来,在空中走了个漂亮的抛物线,坠落到围观者的面前。人群便“哄”地一下子俯身哄抢,热闹非常。从天而降的馒头与糖中,还夹杂着些铅角子的零钱。赵福海也抢到了些,而孟大运则凑上前去,向笑咪咪看着喜庆场面的主人不失时机地僵笑着,涎着脸说了些吉利话,讨得了几个喜钱儿。
赵福海被这一幕惊着了,“原来说说贴福字的话也能换得钱?得来全不费工夫嘛?这是我的强项呀,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但讨饭不可拼傍行,这是规矩。那就换个方式,扭秧歌。
赵福海的秧歌虽然扭得很别扭,十字步走得也很滑稽,但他那像旋风般的圈子转得倒不一般,虽没有柳条样的柔软,也没有柳絮般的飞扬,更不像流云似的流畅,看上去甚至有些七扭八歪,似乱蛙样在蹦弹,但那蹦跳的脚步却很灵活,身段也扭得搞笑,惹得围观者直笑得七嘴八舌地哈哈大笑,让主人的脸上也像开了花样地开心。就连房顶上干活的师傅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看耍嘴皮子的赵福海像看猴似的望着他一起哄笑起来。
赵福海到底是个“人来疯”,会“出风头”,见到气氛热闹了起来,他的劲头也打了鸡血似的涨了起来,兴奋闪射的瞳仁里,斗鸡似的显现出疯癫,嘴里也嘣出来一串随口而来的顺口溜:“吉星高高照呀,主人家威风。华堂一落成呀,福星就来到,锣鼓喧天踩高跷,花团锦簇好运到,欢天喜地天天喜,财神不离家户门。”
“好,好,说得好。”主人讲究,一高兴,递来一张二十元的票子,赵福海不客气,接过来便装进了兜。然后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朝主人机械地一笑,做了个卓毕林式的谢幕动作。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这时房梁上的师傅在喊场,赵福海万万没想到竟然一炮而红。
主人回头看了眼房上的师傅们,转过头来便对赵福海说:“那就再来个,我给你五十块。”
赵福海定了下神,吸了口气,便再次载歌载舞:“砌新房呀,乐开怀,儿子结婚生胖孙,孩子上学进北清,老人真幸福,家庭更美满,年年收入上百万。出门开豪车,儿女做大官,放鞭炮,挂红灯,吉星高照福无边。送礼要排队,请吃不停歇,想啥就来啥。华堂一建成,好运如潮到。”
“好,说得好。”师傅们带头叫起了好,主人也乐开了怀。就在主人爽快地掏出五十元票子递过来时,就在孟大运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羡慕嫉妒恨时,赵福海一边接过票子,一边嘴里还在:“冬冬强,冬冬强,囔囔囊强冬冬强,咚咚囔, 冬冬囔, 冬囊东囊,咚咚强。”地又蹦又跳着,使冷清的气氛立即变得热闹,欢快。
充满欢声笑语的卖笑也能换来钱,这是赵福海所万万没想到的意外。他退出那家还在热闹着的人群往回走,摸着兜里钞票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着。七十块钱啦!都快赶上他在单位上班时的大半个月工资了,这能不兴奋吗?
这时候的他,再看天上的云朵,太阳已经大不一样了。兴奋的心情,使恬静的阳光,在眼前也立即变得金光飞溅起来。昨夜还颓废的心,使困倦的世界变得一片暗淡无光的情绪,现在立即又变得亢奋了回来。仿佛之前站在湖边上看到天空云团滚滚而来时的恐惧,就在自己垂死前一泻无尽,无穷无尽地将要被淹没时,危机却一瞬间出现了转机。
赵福海现在已顾不上欣赏风景,回味心情。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家报告老婆,他终于找到了挣钱的路子。此时的心里,像是沉湖的水,又一次被风吹皱,涌起了狂放的波涛,在奔腾着,在呼啸着,在此刻兴奋到了极点,忽然间便感觉到了它是如此的热血沸腾,如此的气势磅礴,想平抑下来都不再可能。一种重获新生的喜悦,如潮涌来,势不可挡!
03
陈莺娥第一滴能挣钱的泪,是从一个她自己都觉得厌恶的女人那得到的。
这个女人是个开赌场的赌徒,生的肥肥胖胖,鼓着一对大奶子。一眼便能看出,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物。
这也难怪,这个女人的血液里,本就存着超乎常人的基因,祖上就是个出了名的“癞人”。
四条沟子的人称“癞人”叫癞子,有点儿说书中“皮五辣子”的味道。说来正巧,这女人也姓“皮”,而源遥镇上的人,在她祖上那辈子起,就背地里称她家的人叫“癞皮”。
癞皮的人,最大的资本,便是脸厚。厚到何种地步?三刀戳不透!厚颜的人,定是无耻者。但他们并不是不明事理,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德对他们而言,那就是张擦屁股的纸,一文不值,并且还要在上面擦上臭粑粑,让人恶心,他却得意。
癞皮的人,死不要脸,还善于死缠烂打,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利益,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死皮赖脸,死缠烂打,死乞白赖是他们的惯用手段。得利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能够背过身去沾沾自喜地炫耀。
不过,癞皮也分等级。一号等级的,是有权有势的那种癞皮。这种人,一般百姓见了,都躲的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惹来灾厄之祸。
二等癞皮,有钱,有人,有背景。百姓同样不敢惹,见了,只能小心周旋,时时防备。
而三等癞皮,就是这姓“皮”的这种低级耍赖者。他们为了耍癞而耍癞,虽然同为底层人,但却相煎得更来劲。
这女人后来嫁给了一个苟得时同门的男人,他们意趣相投,一拍即合。同样爱赌,嗜赌如命。同样耍癞,如蝇见血。一个狼,一只狈,终于合到了一处,如鱼得水,雄唱雌和。从那以后,源遥镇上的人,便称她家两口子叫“癞皮苟”了。
这两口子原来也是有工作的,一个在商业,一个在纱厂。下岗后,便老病鬼子开药店,直接在家里开了赌场。一来能挣钱,二来能过瘾。
赌场里“明堂三”多,打对家要什么牌,坐上下出什么准?这些都有路数。一个手势,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代表着某个涵义。摸头,揉眼,捂嘴,挖鼻孔,掏耳朵,都是暗示。甚至牌桌上男女的打情骂俏,都有门道。二饼隐含的啥意思,一条代表了什么,白板为啥?杠后开花意所何为?还有自摸、幺鸡、嵌裆、黑鱼。实在无招可支时,便亮最后一招,穷狠。
皮家的媳妇,也就是“癞皮苟”的小舅母,对这些门道门儿清,透熟。她打牌从来赢多输少,因为她有绝窍,几乎是包赢不输。
她的绝窍之一,便是会撩人,并且专撩好色之徒。平日里,她总是上午睡觉,到了中午时分,起床后把自己打扮成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头发湿湿的,脸红红的,唇润润的,一副娇弱的模样,让人一看便怜。
中午,她便会准时出现在苟姑爷家的赌场里。平时只穿些宽松休闲的衣裳,若是夏天,便穿长裙。刚洗完的头发中,慵懒的气息满屋子的飘散着,从她的红唇上,黑眼里,处处透出一种鬓云散逸,香腮含骚。蛾眉懒横,弄姿卖俏来。
一袭宽松的衣裳,低敞着领口,露出颤颤盈盈的,酥嫩的胸,一上桌,双手摸起牌来,便开始“咯、咯、咯”地说着荤段子。那双腿脚,在桌子下也不闲,假装无意地碰到你,又碰到他。兴趣来了,还能伸进男客的裆里磨蹭一脚。这风骚、脸蛋、眼神、气质,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自信,和骚气,不信勾不出你身躯里浓浓的荷尔蒙来。其实有的时候,她也无需费那么大劲,只需要一眼瞟过去,就可以勾引得男人们魂不守舍。这阵仗,哪个男人扛得住?
皮家姑嫂还有一招,便是借钱赌,并且就跟前来参赌的人借,并且一借借个准。照赌钱人的规矩,赌钱不借本才是,可规矩就是用来破的,何况这姐妹俩的利息高,可以摸二饼(胸),揉白板(臀),撸幺鸡(私部)当利息。要是连本带利全免,那便可以“杠后开花”。这种福利,对于赢了钱的主,很划算。有一次,就连她苟姑爷借钱给她这个小舅妈,最后算帐时,苟姑爷都经不住这“杠后开花”的诱惑,掀起了她的裙摆,在她身后两片白晃晃的白板之间,将他的“黑鱼”放任地“嵌裆”进了小舅妈的一池春水中,肆无忌惮地玩起了“杠后开花”的把戏。
如果有人不吃这一套,那也不要紧,就放出最后的大招来。玩“穷狠”,也即她的看家本领,耍无赖。
去癞皮苟家赌钱玩乐的都是些有钱的娘们,还有些官太,阔佬。癞皮苟家管吃管睡,管玩。那里是一个可以将人的本性卸下伪装的地方,可以让自我张扬。欲望、淫荡炽盛的乐园。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这些赌客聚于一起时,视这种乐趣为风流,荒唐为时尚,无耻为潇洒。趣味相投者,相见恨晚!
但如此放任纵欲的景象,只要出了这道门,他们摇身一变,又都成了冰清玉洁的淑女,彬彬有礼的谦君,一个个又人五人六,成了堂堂正正的社会名流。
这种风气,曾一度被风吹散开来,充斥于各种角落里。“玩”是想得开,老实人反而成了死脑筋。一段时间里,这股风吹过来时,各行各业、各色人物,名流雅士,普通百姓,市民、小贩、农民、工人,都或多或少地被影响、蛊惑。市井游民,享乐主义者,无一不被卷入了这场放荡,纵欲的风潮中。
可是,过了不久,乐极生悲,一次意想不到的意外,却葬送了皮家媳妇奢靡的享乐生活。
苟姑爷的这个小舅妈养了只玲珑的宠物狗。这只小母狗也许是平日里耳濡目染了一些女主人的不雅举动,刚好那天遇到了一只随着玩客前来的小公狗,便也效颦地做起了东施,岔开了后腿,玩起了“嵌裆”的“杠后开花”。小舅妈见了不乐意,便要棒打鸳鸯,强行将它们分开。可只两个小东西玩的正带劲,正在兴头上,哪还听她叫唤?不曾想,小舅妈一时大意,去抱她的宝贝狗狗的时候,反被急了的小母狗咬了一口。不过那只袖珍狗咬伤的伤口微不足道,只有针尖刺了下的感觉,她也没太在意,用些酒液擦了擦,便又惯起她的狗来。后来那个公狗的男主人不放心,还是劝她去医院打了针狂犬病疫苗。回来后,便又继续投入到打麻雀子的鏖战中。
这一天,,小舅妈的手气特别顺,要风来风,要雨得雨。要二条,决不会来二万,要自摸,对家打了也不成,她非得要独听、独吊、自摸、一成。
到了晚上,她依然在姑爷家喝酒吃肉,欢声笑谈。晚饭吃罢,又投入战斗。到了第二天,这苟姑爷见中午的太阳都过了头了,还不见小舅妈的身影出现,心里便犯嘀咕,便对皮婆娘说:“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可是最准时的呀?”
“个乌鸦嘴,能出什么事?尽瞎说。”皮婆娘不当回事,准备上桌子开牌。
“你还是去看看为妥,我总觉得五点六点的,眼皮子直跳。”苟姑爷还是不放心。
“就你事多。”皮婆娘见他哆嗦不停,嫌他烦,便从牌桌上站起来说:“你想来就别找借口,让你,我去看看。”说着一脸不情不愿地叽咕着走出门去。
这一去,还真看出了大纰漏,小舅妈死了,死在了家里。
这一下锅炸了,乱哄哄地乱成了一片。
但有一件事没有乱,就在皮婆娘哭天抹泪的时候,苟姑爷的脑子还清爽,他还没忘了这件事的起因,便找来了那条小公狗的男主人,这事一定要说出个一三五,二四六来。
这赖上了,怎么说也得要剥层皮。小公狗的男主人捏着鼻子喝泔水,只能往肚子里吞。再说,他心里也有点同情这个昔日的女牌友,就冲着“杠后开花”的情分,他就算气的摔死了自家的狗,但还是得自己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出殡的那天,皮婆娘也许是前些日为赔偿闹的事哭多了,到了这时,反而没了泪,就只能干嚎。
那天陈莺娥本来是准备随两个以前的女同事去南浔看“皮草”生意能做不能做的,后来一打听,原来这“皮草”二字,就是“皮”被“草”了的意思。这不就是过去说的皮肉生意吗?吓的她赶忙又缩回了头。
这一缩回来,便在路上碰到了出殡的一队人,站在路边一听,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这时,她听到一个送葬的吹鼓手在议论没有人哭葬,说:“要是有人哭丧,到也是个差事”。
陈莺娥便凑过头去问那个吹鼓手:“哭葬是什么差事?怎么哭?”
那个吹鼓手伫足望了望她:“就是给死人当孝子贤孙呗,可是这要跪在棺材前哭丧,不是谁都能做的呀?这到不是苦不苦的事,而是能不能的事。”
“为什么不能呢?”陈莺娥一脸糊涂,心想:“是不作行吗?”
“是忌讳,祖宗八代要被人骂的。”吹鼓手料定她不敢,所以没好声待她
“那你去和主人家说说,我哭,看给多少钱?”
“你不怕?”
“怕啥?”
“你可想好了,最好回家商量商量再来,这可不是儿戏。”
“有什么好商量的?人快饿死了的时候,还讲什么忌讳不忌讳的?活着,总比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强吧?”陈莺娥一脸的决绝,反而让那个吹鼓手眼里生出了刮目相看的神色来。
吹鼓手去问了苟姑爷,得到了皮婆娘的认可后,同意哭半小时便给二十块钱。陈莺娥便真地随吹鼓班子一起,一路走,一路哭了起来。
这第一次披挂上阵,虽说不上像窦娥那么冤屈,也没似孟姜女那样哭倒了长城。但这回陈莺娥是真的哭了。她一路倒不是在哭那个躺在棺材里死了的人,而是在哭从此死了的自己。哭声,满屋子,满路上都是她的哭声。凄凄地在放声嚎哭,抽泣着自己的苦楚,自己的委屈,说不出的悲哀,只有从眼泪中流出,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落到地上,渗入泥土,将所有的自尊,自怜,自叹,一起埋藏在了今天的时光中。
她的身子随着哭泣声在搐动,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唏嘘,嚎叫,仿佛是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一缕地,狠心地将灵魂从身体中抽出来,然后眼看着它们随风散布在空气中,像蜘蛛吐出丝样的织出了一张的悲哀网,她看到自己像她的名字样的变成了一只蛾,在朦胧浅淡的光怪陆离中,被粘在了网上,从此成了具行尸走肉。
这一滴泪的辛酸,没有人知其味,就连她自己也尝不出是苦是酸。因为她觉得,从这一刻起,她已经死了,自己的一滴泪,已然化成了这成湖的水,将她淹没其中,再没能透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