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01
风,夹着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挥舞着飘了过来,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声划过来时,它的鞭子抽到了人的肉体时,才能感觉到一种钻心的痛布满了全身。
风是穿着裙子来的,可那件裙子是件隐身衣,看不出它的颜色,式样。还有风那卖弄的身姿,以及那脸上的表情,嘴角露出的一丝不知道是何意味的笑,都被天衣无缝的伪装成了透明。
瑟风拂过,所有人都觉出了一丝凄凉,因为风的身子是冷的,估摸着,它的心也是冷的,拿着鞭子的手更是冰凉。所以,在它狠狠地对着它要鞭挞的那个人,在鞭子抽了下去的那一刻,这种逼人的凉气却先到了。并且,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它的到来,也随之颤抖,却又只能漠然置之,爱莫能助。一霎间,那个被袭击的目标已皮开肉绽,而风依然不见踪影。
但这股阴风是谁煽起来的?无意间,风却走漏了消息。
可这又能如何?煽阴风、点鬼火的那个人,脑中早已满是享受淫威的邪念,理智中早已失控了人性的约束,只有满足其残戮的私欲在蠢动。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觉,就是能用别人的哀伤,来宽慰其内心猥琐的,难以填壑的龌龊快感,并沉溺于品尝他人的痛,吸吮他人的泪,舔舐他人血的嗜好,像在饕餮着刚刚烹饪出来的血羹泪宴,脸上露着谄媚的,糜烂的满足。
有一天,有人又开始煽着阴风,点着了一团鬼火。
傍晚时分,费文魅站在街头,朝西远远望去,西岸的景象,早已分不清是夕阳还是火光,染红了湖那边的山影。街市上,形形色色的人继续在用谎言编结着繁华,而于繁华的背后,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在绞尽脑汁地讨价还价中施展着各自的算计技能。街市中本来就没有百分百的诚实存在,只有相对的诚信。而就这么一点点的诚信,能够存活于街头,那也是凤毛麟角了。
街市,本就是个博弈场,矛和盾在这里对立,伪装与揭穿在这里争斗,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游戏却一直存在着,存在了几干年,似乎是个有着强大魔力的阴阳体怪物,其生命力近乎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不死境地?
那也只能说,这样的存在,自有它存在的合理性罢了。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夜里,费文魁跟着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去过一次“鬼市”,当到了那儿时,他才知道,这个儿时听了心里发虚,脑袋发怵,身子发软的地儿,原来就是一个夜间的集市。在那次偶然路过中,他才知道传说中城里的“鬼市”原来是这个样子。
不过,他后来便没再去过,但记得父亲说过:“鬼市摊位上的货色真假莫辩,‘假禄候’的东西太多,没一点眼功,千万别去那逞能。”
记得那次船到了那儿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上岸的时候,费文魅听父亲说是要带他去“鬼市”上逛逛时,心里还抖抖忽忽的怕呢。一上岸,看到古城河边一侧的小街巷上,灯光昏暗,人影绰绰的情形时,他反而不再觉得紧张,也不感到神秘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种新奇,一种兴奋。
混合着灯光的夜色里,迷蒙的夜光下,骚动的气氛在弥漫着升温。各种各样人低着头,手里握着手电筒,从风里钻出来,从水里爬上来,从黑暗中移过来,往这里聚结,朝这里移动,真像是一场夜鬼的狂欢。
摊贩们卸下他们的大包小包,包裹敞开后,就地一个接一个依次摊开,就摆在黝黑的路边。摊贩们形形色色,有鬼精鬼精的男人,也有机灵的妇女,有老头、也有婆婆。他们一个个嘴熟稔,手麻利,与逛夜市的淘金者一起,拼凑出一幅夜幕下的,游荡不定的重重“鬼市”。
鬼市上的货物,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新的、旧的、好的、残的、古的、今的应有尽有。有线装的旧书、旧的连环画、旧的鼻烟壶、旧的花盆、旧钱币、旧钟表、老式的皮箱、老式台灯、旧瓷器,五花八门,名目繁多,不胜枚举。反正你能想到的,这儿全有,比十全街上的东西还全。你想不到的东西,这里也有,各种意想不到的货物,玩意儿,在这里几乎都能看到,至于真假,那可没人敢打保票,鬼市上买卖,一个靠嘴,一个靠眼,是捡到漏了?还是被坑了?等到了第二天天亮后,买的人是哭是笑时,才能知分晓。
而待到天亮时,这条道上一时气氛紧张的,诡异的,所有人都曾经屏气凝神地专注着买卖的人,还有那些所有的货物,仿佛在太阳光露出的那一刻都在一眨眼中消失了,就像鬼影怕光似的瞬间销声匿迹,变得无影无踪,能够看到的,依然是江南清晨安静的小桥,听到的仍旧是潺潺的流水,仿佛凌晨的一切都是幻觉,从来就没有什么“鬼市”存在过。
后来费文魁自己做起了生意后,有时还在想这“鬼市”怎么就这么吸引人呢?那些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摊位上的东西,怎么就那么极具诱惑力呢?后来,他算是想明白了。
“鬼市”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其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个“鬼”字上。这些鬼机灵的买卖人,都鬼精鬼精地摸准了那些鬼迷心窍的“捡漏”者的心理,他们才会鬼鬼祟祟地于夜间出没,让那些想讨便宜的人鬼使神差地聚于此处,一个个心甘情愿地钻进他们布下的迷魂阵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们的鬼把戏迷惑得不知东南西北。
但还是有人愿意来,而且络绎不绝,乐在其中。这就让费文魁百思而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费文魁并不知道,有些人天生的具有一种魔性,他知道这夜市里有鬼,但他却能够从这群鬼中捉出真妖来。他们好像炼就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总能够找到他们想要的宝贝,这种人大有人在,这才是鬼市的魔力所在,也是那些夜淘者魔高一丈之处。
有些事情,听起来很玄乎,可正因为玄乎,才有魅力。这种事并不是没有,最主要的,是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正好恰巧出现了一件东西,而这件物品又恰好遇上了一个恰是独具慧眼的人,这时,这“玄乎”二字,并恰到好处,恰如其分地显现出它的玄幻之处来。
那一次费文魁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父亲的身后,就曾见到过他父亲在“鬼市”碰到一件中意的物件时眼睛在夜光中发亮的事,那天夜里,他父亲正蹲在一个杂乱的摊位前翻这翻那,一手提着电筒,一手很随意的,一副心不在焉样子打量。
这时,他看到摊位上有一种大小配套的篾筐,眼睛便一下子来了神,随之便蹬下身子,拿起一只来左看右瞧,一付爱不释手的神情,像是得了宝似的兴奋。
那玩意是件三件套,年代已经很陈旧了,但在夜间电筒光的照射下,那上了年代的油漆色,依然发出一种诱人的紫铜色的金属幽光来,而且看上去做工很精细,一看便知是个能工巧匠出的活。
费文魁的父亲把手电筒递给费文魁照着,双手捧着它上下左右地细看着,又凑到老眼前细瞧瞧,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才问卖家价格多少。
卖家说:“十五块。”
“这么贵?”费文魁的父亲表现出一脸惊讶。
“这还贵?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年的货,这么些年了,你看看,不蛀,不腐,是熏蒸熏过的,懂不懂?”卖家跷着二郎腿,嘴唇上粘着要掉不掉,随着嘴唇说话时颤动而抖动的烟头,一付神气十足,很是在行的模样说着:“不是吹,就这货,再加两块也能卖出去。”
费文魁的父亲笑着说:“那是,那是,那能不能便易些?”
卖家说:“行吧,看你老哥也喜欢,少一块。”
费文魁的父亲还是捧着那玩意儿不吱声,卖家一看又说道:“咋的?还嫌贵?”
“不是不是,是我钱不凑手,诶,算了,下次吧。”费文魁父亲的话听上去很是抱歉,又有些无奈。那个卖家看了便说:“那老哥你说多少钱?”这话费文魁听上去像是有点急。
费文魁的父亲接着说:“这到不是价钱的事,是我今呃子真没带这么多的钱,不过,我也是个讲究的人,规矩我懂,那你看这两个小玩意几个钱?”
费文魁一看,父亲居然指的是旁边的一根像弯木棍似的东西,还有一只半月形的细铁凿子的物件,只不过那细铁凿子的凿口却很阔,也很薄,费文魁看了还真不知道那是个啥玩意。
卖家见费文魁的父亲这是无心买卖了,在打岔、谈呃玩呢,便一脸不高兴地说:“那两样你要的话,三块钱。”
“三块呀?也不少哩。”
“卖家见费文魁的父亲还在磨蹭,便不悦地说:“一口价,两块五。”卖家那意思,话说到这份上了,就等着看费文魁的父亲诚心不诚心买卖了。
“行吧,也耽搁了你不少时辰,不买不像话了,就它吧。”费文魁的父亲付了钱,费文魁看到那个卖家的脸上还是一脸的不高兴,僵着个脸,悻悻地看着费文魁的父亲拉着费文魁的手离开了摊位。走了很远后,费文魁才不明就理地问他的父亲说:“怎么不要那个篾筐?要这东西干嘛?”
“你不懂,我要的就是这两样。”费文魁的父亲一付老谋深算的样子眯着眼笑答。
“那你要这两个东西,又和他谈那个篾筐干嘛?不耽误事吗?”费文魁还摸不着头脑,更不解父亲的举动了。
“小子,这叫声东击西,如果你一开始就和他谈这两样,那他一定死要价,如果你和他先谈其他的东西,并不把这两个东西当回事,最后他以为生意要黄了,再问他这个东西的价格时,他就会故意说成低价,激你,看你买不买,懂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再还还价?”
“不能再还了,再还就崩了,再说,你这个时候要是再死还价,他也不卖了,那就真的黄了,你反而看中的东西却买不到了,懂了吧?”
“哦,怪不得他接了钱,脸上还一脸的不高兴呢。嘿嘿。”费文魁这时才算开了窍,原来做买卖还有这么多的窍门呢。
这时,费文魁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这游荡着“夜凶”人的河畔鬼市,觉得有太多他还不懂的东西藏匿于这幽深缝隙的巷道中,像幽灵似在凌晨中狂欢着,不时的隐现、出没于这小河的树影下,于夜的沉寂中,幻化成了一段古城的沧桑岁月,独特文化。
这时,父子俩回到了船上,河面的一阵风徐徐吹来,吹走了夜幕的云,也吹散了那些流动的身影,渐渐地,天色朦胧的古城河畔,那容纳过无数内心深处的,一个个做着躁动梦的鬼市隐身了,但费文魁知道,当另一次夜幕降至的时候,它还会一如既往的出现。
02
回来的路上,费文魁坐在船上时,才从父亲的嘴里得知他要买这两个玩意儿的用意。原来那个弯木棍样的东西,是个以前木工用的钢丝锯的弓,而且是一把天然长成的、上好的桃木弓。这样的弓很难得一见,并且做工精细,曲线婀娜,打磨光滑,粗细匀称,还雕刻着若隐若现的云母图案,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木工家私。而那个细凿子,是一把做卯榫用的月凿,回去只要再稍稍磨一磨,便是一件非常得心应手的好工具。费文魁的父亲说:“这是为老大买的,今天碰到了这两样东西也算是有缘,不能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美意。”说话时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原来,费文魁的父亲以前也跟镇子上一个叫大木匠的人学过木匠手艺,不过只学了个“半调子”便不学了。那个大木匠可能是不识字的缘故,做活从来不用尺子,也不用画图,全凭他的技艺操作。费文魁的父亲可没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觉得为难,便辍艺,成了个“假禄候”。但他对木工活像是有一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眷恋,自己没学成,便再将大儿子送出去,跟另一个识文断字的师傅学这木匠活。用他的话说,这叫“讲究”。费文魁那时候也不懂他父亲哪来的这么多讲究,可在他父亲的嘴里,那要讲究的东西多了去了,好像到处都是有讲究的一样。
而他的父亲却说:“没有讲究,没有规矩哪成?过日子没规矩不成,学手艺没个讲究更不行。每个行当,都有规矩,都有讲究,缺了一样都不行,这就叫行规,传统。”
后来费文魁渐渐的长大了,也开始懂了父亲嘴里所说的那些规矩,讲究为什么那么多,那么讲究。确实,居家过日子,都会有许多的‘讲究’。 后来费文魁上学的时候,将这“讲究”一词,翻阅词典才明白,这二字是指对某一事物的重视与讲究,作形容词,精益求精地力求做到精美,完美。另外,也形容人非常仗义,一丝不苟。表现出一种令人敬佩、高雅的风度与大度。
再大了后,费文魁更懂了这两个字的另外一些涵义,原来这些名目繁多的各种‘讲究’,如果是在达官贵人,富贵人家,那就更多的数不胜数了,而且是讲究得不能再讲究。
比如,在居家方面,小家小户的人们,也有一些穷“讲究”的地方,这在他学了瓦匠后,更了解了这“讲究”为什么如此重要。比方说,这砌房子,屋子要正,院子要方,大门中心不能对椽子,堂屋门两边的窗户要对称。那些椽子,檩子,支撑用的梁和柱子应该怎样与砖混结构相互支撑,哪些不可或缺,哪些不能去掉,这些规矩都是有讲究的,因为这都直接关乎房屋结构的稳定性,同时瓦匠还要讲究与木匠的配合,考虑屋檐和橼角的设计,以及方方面面的事情,一点都不能含糊,更不能偷工减料。这就是建筑行业里的讲究,也是规矩。
再比如,在院子里种什么树?种哪种树?种几棵树?这些都是有一些讲究之处的。因为,中国人的院落多为方型,北方更是四合院居多,其形似“口”,所以院中忌栽一棵树。“口”中一木是为“困”。并且,前人的观念中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一种“独木难支”的顾虑。所以,在过去,很少会看到哪家院中只栽一棵树的,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很顾忌。
以前,富人多养发财树,船家舱板不置“橙”。橙,谐音“沉”。秀才喜“榉”木,浪子爱红杏。古代,杏喻“性”。所以,也才有了梨花压海棠,红杏出墙来的笑谈。
过去的人们,一般墙头不留草,因为它风刮两面倒,房前不种桑,屋后不栽柳,更不种阔叶杨树,那叫“鬼拍手”。因为“桑”与“丧”同音,而“柳”与“扭”,谐音。视为不吉。至于“鬼拍手”一说,是指阔叶杨的树叶在有风无风时其树叶都响声不断,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不断地拍手,白日听后让人心烦意乱,夜里听了让人心惊肉跳。所以,为避凶险,讨吉利,这些树在房前屋后,还是不种为好。因而,桑树、(丧)柳树、(扭)榆树、(愚)梨树(离)、槐树(怀,坏,谐音)在民间被称之为“阴树”,大多不种于自家房屋左右。
所以,一般的平民百姓的房前屋后,或院落之中多以种香椿,梧桐,桂花、石楠、文旦、含笑等等的树木植物居多,在江南,更是如此。费文魁想:“这也许是心理学上的一种自我安慰吧。”但无论如何,人们的这种祈福求安之心都是无可厚非的。
费文魁从小就记得,他家的院子中种的那两棵树,一棵是梧桐,一棵是香椿树。而门前栽的则是一棵柃树,现在已经长到碗口粗了。因为柃树的谐音是“念书”。有读书晋取之义,喻意祥瑞。以前江南人家送小孩子上学不叫“上学”,叫“上书房”。而古代朝廷中就有个机构叫“上书房”。意思就是讨个好彩头。
柃树,其形颇似香椿,枝繁叶茂而又干净虫少,树皮紧密纵纹清晰,很是让人喜爱。这棵树可能在费文魁还没来到这个世界时,它就先到了。它属于一种缓生树木,不似那些速生树木长的快,一般要一,二十年才能长到碗口粗细。其木质坚硬,光滑细腻,纹理清晰,是做家具的上好材料。它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做成桌椅,因其木质密度高,分量重,不易涨裂,不易开缝的特点,在一般老百姓的眼中,虽不能与柏木、水曲柳、东北榆、苦楝、香椿之类的木材相比,更不敢想象比肩那些名贵的金丝楠,红木,紫檀、花梨木、酸枣、樱桃木、柚木、核桃楸、黄菠萝、山毛榉这些富贵之人的享用之物了。能够拥有一棵柃树做成的餐桌那都是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一件美事了。
这棵柃树就长在费文魅家门前的道路旁,树干不高,也就三米不到左右,但树冠却很阔,从四周张开的枝杈上茂密地生长出繁茂的柃树叶子来。这些叶子,整齐排列于一支支从树枝上伸出的柃树树茎上,层层叠叠,而又排序有致。这种柃树茎子,每到秋后,便会自行脱落,并且是很好的生炉点灶的材料。每当用它着炉子的时候,不会像其他一些杂木那样有浓烟异味,用此物燃炉,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费文魁记得小时候,这棵长于门前的柃树,在春天到来不久,便会于树叶发芽,出青时不久便也随之星星点点地冒出一朵朵的白色细花来,人站在树冠下仰头一望,恰似那繁星点点,又好像是有天女散花。过不了几日,她就会变魔术般地在你一觉醒来后,变成为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的纷繁花团来,近观花团锦簇,远看花枝招展。春风拂过,花瓣飘落,如雨似雪,洒洒落落。春夜的柃树,在夜风的吹拂中,发出一丝丝细微的沙沙声,就像一个夜读的学生在背诵课文,到了夏日,每遇风起,她便与风声一起和唱,秋风过后,她又成了一个孤独的诗人,于秋风中吟词诵诗,哨音悠扬。
在费文魁五,六岁的时候,他的床就搭在最靠近柃树的那个窗口下,这段琅琅的“柃树”声,费文魁到现在还耳熟能详。记得那个时候,他母亲在夜里就能从这柃树发出的声响中听出天气的变化,她就能神奇地从这沙沙的树声中八九不离十地分辨出明天是阴,是雨,是风,是晴。
这棵柃树一直陪伴到费文魁十六岁的时候,有一天,他那做了木匠的老大和父母商量;“把这棵柃树砍了吧,做张桌子。”父亲很是赞赏,因为老大那个时候刚学木匠出师两年有余,木匠这个行当,一般学徒就要至少一到两年,这是个巧活手艺,而这时,老大极需材料来完成一篇作业。就这样,这棵柃树也就从此在老大的手中,成为历史,变成了家里的一张八仙桌。
学木匠手艺,是很辛苦的。一般来说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要看每个人的悟性,不是说师傅一直手把手的教你一辈子,如果两年后还不能入行,那基本上就要从这一行里自动除名了。学木匠第一道关便是拉大锯。第二道关是刨案板。别看这拉大锯貌似简单,其实不然,一段大圆木,要将其从中间锯开,于架在作凳上的圆木上方站着一人,而另一人则蹲于木下,俩人同步同时来回用宽齿大锯上下拉动,一来一回,只要有一个动作不准,不是齿卡,就是齿断。要干好这个活,光有汗流浃背,大汗淋漓的勇劲是不行的,还得有巧劲,不但要会动手,还要会动脑。不然,弄断了一条锯条,也就意味着自己亲手断送了你自己的学艺之路。这也是讲究,是规矩。
而刨案板要比拉大锯更难,全靠手工将一大片平面刨成一专用镜面,可想而知,有多不易。
所以,有些人只能称为“木工”,而不可呼“匠”,匠者,已具其艺,已得匠心,已备师能。所以,要真正达到“匠”之境界。绝非一日之寒之功。
木匠这个行业里,也有许许多多的讲究。在这一行里,鲁班的那些弟子们,做活可千万不敢大意了,怕出错。特别是做雕琢,斗榫的细活,那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并且,这个行业里,还有一个讲究,每当有一个师傅在不经意时碰到另一个师傅在做另一件活计时,都从来不会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因为学业有专攻,万不可以己之长去比他人之短,这是祖师爷鲁班的一个铁训,不可违之。
木匠中一般可分为三大类,一类是专攻雕花卯榫之类的精细之作的精工之匠。一般能做出三滴水的雕花木床,以及能打出美观大气的雕琢精美的八仙桌者,可入此类。
还有一类,是专业于房梁,农具之类的大长件,千万别小瞧了这些做大件的师傅们,他们的绝活,有时真让你看得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以前费文魁父亲从师的那个大木匠就是专做屋梁的。他不用尺量,就凭手指的捺叉度衡,便可以完成所有的榫,卯,洞,眼。粗、细、长、短的工序,并且分毫不差。这种绝技,看了真让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最后一类,就是做一些普通的木工活的木工了,但凭心而论,这些木工活要做好,也并非易事。这些在费文魁看来是普通的活计,要是真让他自己来做,还真有点班门弄斧,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了。
所以说,锯、钳、锉、锤有分量,凿、钻、尺、斗心中量。存一份敬畏,多一份尊重。是对每一位独具匠心的工匠们的最大敬重。
费文魁学的瓦匠手艺里,也有许多规矩,各种讲究。但不管是哪一门,哪一行,这些规矩,讲究,那也是出于对这个行业,对这门手艺的敬畏。这在从艺工匠的心目中,在工匠们每完成的一件作品中,每一个角线,每一条桌缝,每一个榫眼,每一朵雕花,真的融入了匠人太多的讲究和心血。
做生意,同样也有许多讲究。可到了费文魁这一辈时,似乎已没几个人遵守了,都成了过眼烟云。在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里,这些穷讲究,破规矩正被人们当着笑话而所摈弃,从而变得一文不值。而此时,似乎这世上最值钱的东西也就是“钱”了,至于其他,都已不值一提。
03
而今的社会中,不讲究的人越来越多,这是因为,你讲究,你上规矩,反而吃亏。而那些两面三刀,人前说人话,背后说鬼话,煽阴风,点鬼火的鬼脸人反而更吃香,这才弄得现在的世道,像那城里夜幕下的“鬼市”一般诡异,怪谲。
而苟得时便是这类得意之人。
那天,也就是费文魁站在他家店门口回忆起那么多“讲究”的规矩之日的第二天,苟得时异常兴奋地走进汪金伟的办公室,向他报告一件诡奇的事情。苟得时一进门,便抓起办公桌上的一只盛着凉水的茶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像得了渴痨似的边喝边说:“汪书记,出了件大事。”
还没等苟得时说完,汪金伟本来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问:“什么事?这么瑟瑟慌慌的?”
“唉哟,好渴,先喝口水。”苟得时一口喝完,左手抺了一下嘴巴说:“以前那个二号癞子家的大小伙死了。”
“好好的怎么死的?”汪金伟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一下子倾向了前。
“和几个人一块儿喝酒,回家后爬楼梯时不慎摔死的。”苟得时说着右手伸进裤兜里掏出香烟来,先递给汪金伟一支,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然后自己点上根烟说道“你说这怪不怪?这个二号癞子家大小伙的儿媳妇,今呃子早上刚刚和费文魁的老婆为买鱼的事吵了次架,这事我当时在场是看到的,这公公怎么中午就莫名其妙地喝酒摔死了呢?”
“那你既然在场为什么不管呢?”汪金传问。
“哎呦喂,人家两个婆娘家的买东西争吵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在那看着时,她们没一会就吵完了。”苟得时解释。
“那你说这些是为什么?吵架常有的事,这与死人又怎么扯上了?”汪金伟抬头看了下苟得时,嘴里刚想说:“这有什么关系吗?”可转念一想,自己都被这暗示吓了一跳,不由惊悚地又扫了一眼苟得时,心里的话便变成了“你小子够阴的呀?这是要到我这儿借刀杀人来了。”就说:“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关联?”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来放到桌子上,抽出一支来点上,然后将烟盒放在刚才苟得时递给他的那支烟旁边,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用手摸了摸快要谢顶的额头说:“你去查查看,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扯得上的关联,要是有,跟他们说,这个事我来解决。”汪金伟说这话的弦外之音便是他也要借题发挥。
苟得时要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知道汪金伟要找个由头出出费文魁的气,而他自己更是正愁着找不到费文魁的伤疤。他心里恨的痒痒的,恨不得现在就上去将那块伤疤揭开皮,抠出血来才能一解心头之恨,而现在终于等到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是栽赃,也不可放过。
傍晚的时候,便传来了二号癞子家要来闹事讹诈的消息。
祸起之时,没有一丝征兆,连风也没传出一点消息。
这镇上有与二号癞子家好的,也有与费家亲的。不多会,便有人传过来了消息。房宜兰听到消息后倒是有了几份惊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毕竟谁也没经历过这种吓破心胆的事,心里难免没了底似的惊惶失措。费文魁听了倒镇静,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想讹两个钱嘛?他家祖上就会玩这一套,没事,给几个钱的事,有底。”其实费文魁这时候心里也没底,不过越是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越得镇定,但他自己也知道,此时所言,也就是故作坚强地宽慰女人的话罢了。
不过在事后,他知道了是苟得时撮哄二号癞子家的那个在邮局做事的女婿,外号叫“阴蚤鬼”的小男人沆瀣一气时,费文魁反而觉得这话说对了,心里也宽慰自己,就当是烧些阴纸钱给这些孤魂野鬼罢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在乎。
这次事件,谁都知道费家是无辜的,就连街头的路人都议论纷纷,说世上就没这个理,讹人都讹到这份上了,天理何在?可怪就怪在,这“理”硬是没人管,派出所不问,说这够不上他们管,费家去找他们时,那个所长背着手站在窗前,仰头望着天,用他养的很肥而又结实的屁股对着他们说:“我的派出所也不可能包打天下呀?这种事你们可以去找社区,再不然就去法院,我们管不着。”
费家人从派出所无奈地出来时,倒是有人来揽这生意,有个法律事务所的律师倒是自报家门,说可以帮着打赢这场官司。还有黑道上的人也想插手,吓的费文魁比这件事的本身还惊魂不定。他知道,打官司那就是个无底洞,而黑道一旦粘上了身,那一世恐怕再也难安逸。算了,咬咬牙,头一伸,还是伸头让汪金伟去砍吧,虽然明知道到了他那儿肯定没好果子吃,但多害相权,让汪金伟剐一刀肉,心里还是有底的,不管怎么说,他还不至于要了费文魁的命。
费文魁心里想开了,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事也就这样如愿的落到了汪金伟的手心里。
孙猴子翻不出如来的手掌心,当费文魁在看到了苟得时站在一旁抖着二郎腿冷笑,饱尝了汪金伟的一番羞辱和精神蹂躏后,还是放了一大滩血,在他们得意洋洋地拿到了所谓的“人道主义抚慰金”后,二号癞子家如意得逞,回去料理后事。汪金伟,苟得时一帮菩萨老爷们拿着这些“人道主义抚慰金”的一部分笑嘻嘻地去了酒店吃喝后,费文魁才得以从困局解脱。但人从事件中解脱了出来,恨却渗透到骨子缝里去了,回来后,费文魁一想到苟得时的那张脸上,故意“啧啧”地舔了一下嘴巴,冷笑两声,嘴里还不时地冒出听不清的咒语时,费文魁算是明白了这里面的玄机。他们这分明就是在嫁祸于人再痛打落水狗嘛。
那天的夜色,在费文魁的记忆中,天是阴森的,月亮像一张惨白的脸。看上去分明就是一张失去血色的汪金伟的鬼脸,正清冷而漠然地挂在空旷的半空冷眼望着他。那眼神悬乎乎的,透着冷森森的光,好像正得意的欲将阴森森的灰暗笼罩了雾霾般的恐怖。星星也是悬着的,看上去貌似恹恹欲睡的样子,其实,它更像苟得时的鬼眼,每眨一下,都在紧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它闪烁着的,血丝布满了眼睛里的警惕,毫不松懈地寻找着对手的软肋,锐利的牙齿露着寒气,随时准备着像流星冲下来咬上一口血肉。
这个夜晚,费文魁的心无疑是沮丧的。那夜风刮来,似有形,又似无形,也像是赶过来嘲笑他一番。风,忽慢、忽疾,肆虐无忌地拨弄着费文魁身心的伤痕,用它黑色的翅膀,像夜晚觅食的蝙蝠一样,在一片废墟上扑腾、回旋、游弋着。随时准备与阴风一道飞来,在一阵阵的冷湿中,在风的裹挟中,来吸吮他的血液。
月光阴冷,星光诡诈地眨着眼,那幽灵般的光,忽长忽短、忽隐忽现、忽明忽暗。鬼魅的碎影,和冷冷的湖水夜气一起,结着伴窜了过来。在这个令人伤感暗夜里,渲泄着它鬼一般的呻吟,释放着魔一样古怪的叫嚣,这种人不像人,畜生不像畜生发出来的干嚎,既不像狼,也不像狐狸,更不像猫狗的哀鸣,分明就是鬼嚎。这是又在要吃人呢?费文鬼心里打了个寒战,这时他心里想到了逃,逃出这片魔鬼之域,逃出这些鬼魅掌心。逃出这像阴间的旮旯,逃出这被血光模糊的月光,逃出这连风都驱不散阴魂的迷窟。费文魁不想再看到那个些披头散发的饿鬼,在一条拥挤在黄泉路上,伏在奈何桥头,一个个脸色苍白的,表情僵硬的,睁着血色的眼球,吐着红色的舌头,在那里饕餮着蓄满了幽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