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01
遗憾,是在情恋未泯时尚遗的一种不舍情愫,当尖锐而凛冽的风吹灭了生的念时,遗憾的存在便已变得毫无意义。一息尚存的残喘中,所能感知的,也就是从僵化的思维中还能感觉到一丝从心底发出的,且毫无用处的,并隐隐作痛的渐息怒吼。从四方凭空而来的乱绪,阻塞着,并疯狂且无止境地侵蚀着心里想往的那片宁谧。怨和恨已经离去,只剩下怅惘从无数裂了缝的碎心瓣中,从还流淌血液的蜒迹上,在孕育着一丝丝旧的与新的悲哀与凄婉。
那个黑的梦,又在包裹谢文娴。浮影中,她躬撅着身姿在挣扎。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感受不到以往日子里的那种必须承受的疼痛。没有嫌恶,没有侵害,也没有倾扎。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虚的,看得见却摸不着,什么都不属于自己,只有虚无,也便没了纷争。
谢文娴徜徉于梦中有些沉醉,在又一个夜来临时,她却看到了夜空中显出玫瑰的红来,那颜色像极了血液,令人着迷,令人耽溺。当一个护士来给她输液时,她看到了那输液管插入手臂的一瞬间,那红色在管中回流,然后便退缩了回去,消失于她的视线。她有些失落,目光也跟着消失的红色停留在了针管的尽头。她在想象尽头里面是什么样的,是红色的?还是蓝色的?因为她以前听说过血色本是蓝的,像一片未染尘埃的天,但未知真假。现在,这点愿望让她有点迫不及待,想进去一探究竟。
护士离开后不久,她又思考了片刻,犹豫了一会,但最终还是没有抵御住好奇的引诱,向往的蛊惑,迷恋的怂恿而拔出针头,并用它剖开了凸出了的那根青筋,她欲从那个开了口的,在汩汩流红的剖面中钻入,让灵魂在那里飞翔。
她恍恍惚惚地飘了进来,徘徊的她好像在一片淡红的世界中看到了少许淡蓝的色调。这时一个声音从她似曾相识的梦境中传来,她隐约的听出那是吴嫂的声音,带着些哀伤的哭音在呼叫她。然而她却怎么也看不到吴嫂的身影,也莫名其妙这吴嫂的声音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悲切?她的目光在一片混沌中寻找着,仍然无踪无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让她倍感悾惚。
这时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的身后问她:“看你这漫无目的张望是在找谁呢?”她惊悚地停止望眺,但又惊恐地不敢回头,而这声音却又似熟非熟,像听到过似的似曾相闻。这时那个声音又说话了:“别害怕,我是毕青山。”当谢文娴在听到‘毕青山’三个字时,腿软的已支不住她那瘦弱飘忽的身。但她还是猛然地回过身来,一看,确是毕青山,她惊诧地望着他模糊的身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你先别问这是什么地方?我先问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毕青山依然一付文弱的样子,说话听上去仍然的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一个字而越了雷池。
“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活着?”谢文娴这时倒是镇静了下来,只是她有些疑惑,难道说,这人死了还能复生?
“我是死了,但也活着。诶,不管怎么说吧,生死就是个概念而已。好了,不说这个,说说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毕青山谈吐时还是以前那样和蔼,到了这儿,亲和力一点儿也没减。这让平静下来的谢文娴也只能平静地将她与樊亮的纠葛和盘托出:“我离开樊亮了,做了个了结。”
“离婚啦?”毕青山问的也平静,并无惊讶。
“没有,就是做了个了断。”谢文娴的回答静的有些寂穆,听起来有点凉的意味。
“我知道了。”毕青山听后默默地点了下头,“你用结束你自己的生命来做为了断你自己心间的那个怨结,想快刀斩乱麻,以此来了结你自己的过去,是这样的吧?”
“是的,可以这么认为。”谢文娴答的依然平静,但平静中仍然听出些许的哀伤。
“值吗?”毕青山却表现出明显的疑惑。
“我认为值。”她还在坚持,在用坚持抚慰着那一丝幽幽的伤感。
“错,大错特错,不但是错,还是愚,愚不可及。更是蠢,蠢如鹿豕。”谢文娴万万也想不到,平日文雅的毕青山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这倒让她惊奇,也让她难解。
“我错哪啦?我觉得我没错,要说有错,那也不在我。”谢文娴在极力地辩称:“对我来说,离开,也许是唯一的选择。”
“错了,你选择的所谓离开、了断、了结,只是你自己在寻找一个逃避的臆断借口罢了。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涉及到了你自身的利益。所以,你不敢,也不愿挑战它,更没想过改变它。但当你发现这种状态是与你的本心相违时,你便找了个无能为力的藉口来推脱,我说的对不对?而当你发觉推脱并不能改变你自己的苦恼后,你就选择了逃避,逃避现实,逃避你觉得不堪的目见,逃离这污浊的尘世,想象着到一块空灵的净土上眼不见为净。但这可能吗?恕我直言,依我看,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怯懦罢了。”毕青山的话像是戳到了谢文娴的痛处,且一针见血地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继而袭来一阵心脏痉挛。“你想想,你这样做有什么价值?什么也没有吗?要说有,依我看,也就是一种自欺欺人,也是一种变相的助纣为虐。”
毕青山的话,就差直言她也是一个可怜的既得利益者了。这种直言不讳,直截了当,似乎是对谢文娴的一种被刀俎般的鞑虐,也同时也让她感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耻。但她在感觉到了这段话的威凛时,也觉到了它的可笑,因为,照此说来,那他毕青山自己又如何解释呢?这样的话,不同样也是在给他自己下的评判吗?谢文娴轻轻笑了一声,努力地重拾起精神,想再次用语言的力量挽回一点自己的颜面而直抒胸臆地说:“有没有价值,也不一定须别人作判,我自己觉得有,这本身就已经有它的价值了。”
“是的,你的这个观点,也正是我以前所有的。可以说,它曾貌似一种相当完美的,自以为是的正确。可当你真的弄懂了价值的真正意义所在时,弄懂了什么是价值,价值对你自己,对他人,对社会又意味着什么时,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以上的观点,是对是错?就会发现,一切都晚了。而那时候悔之不及的自省还有意义吗?没有,有的只能是悔之晚矣的悔恨。”谢文娴听到毕青山这样的表述时,已然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悔意。
“那依你所言,又如何衡量一个人的行为是否有其价值呢?就比如选择死亡,如果这个人执意地选择了,谁又能阻止?在我看来,死亡有时并不代表一种结束,因为它能给人以警醒,也是一种谴责,更是一种鞭挞。所以说,我觉得它至少有一种宣示作用。”谢文娴的怏怏辩解,让人听到了一种鸟之将死的哀嚎。可毕青山却不以为然:“你这就是一种自私自利的宣泄,是的,你可以说是宣示,也可以说在宣教,甚至说成宣判都可以。并且可以凛然无私地说:我人都死了,还有自私吗?表象上,是没有,因为人都没了,哪还有私利可言?其实不然,因为你将死亡当成了一种武器,一种报复,这是一种仇恨的延续。你想他们在心灵上被诅咒,被折磨。其实,这才是你错的地方,也是愚不可及之所在。因为当你自认为能达到这样愚蠢的目的时,你又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你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们仍旧在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因为这是他们的本性。这时候你也许才明白,又一次失败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那依你的评判,我的抗争,是左右都不行,横竖都不能了吗?”谢文娴茫然,委屈,矛盾得失措意乱。她从与毕青山的对话里,听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她就是一个怯懦,缺乏挑战自我的意识,并且是一个凭着内心诉求与本能而活着的人,甚至是一具没有资格奢谈什么价值的行尸走肉。在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比她更卑微的人都在顽强地活着,她又有什么资格选择死亡?这样的选择,无疑是对那些阶层的人在作一种无底线的侮辱,甚至是挑衅。不用说是活着的人她无颜以对,就毕青山的一席话,她都无法反驳。如此,她还有何脸面在这里与一个过来人大谈什么价值?在这里乞怜呻吟,配吗?答案是明摆着的,她就不配死。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珍视的人,那又怎么能奢望她对别人的生命表现出一丝有温度的同情,珍悯?
可是谢文娴有一点却不明白,于是地带着满腹疑问说道:“那你又为何选择了走上这条路呢?”她特意将“选择”两个字的话音说的很重,说的凸显。
“这你还是没明白一个道理呀,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而且,人在许多时侯自己并没有选择权。”此刻,毕青山的声音,谢文娴听起来,已然觉得飘渺得比这个梦境还虚空。
“不懂。”谢文娴这回是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认知。“太深奥了。”
“不懂那就回去吧,在这儿你是学不会的,只有回去,多经历,多践悟,等你懂了,也许已老了,但没事,那时候我们再来探讨。”毕青山说着已转过了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在那个方向上,谢文娴看到有一个人影忽影忽现地飘忽着,她居然毛骨悚然的觉得那是老范。在她浑噩的视觉里,那个方向的背景,感觉像是走入了寒冷有雾的沙漠,又像是暮霭初临的黄昏海面,亦像似浓霭中一片山竹林里有一个身影在矮篱蜿蜒的小径中行走。来去无踪,已然化形得失了方向感,却不明去途。她忽然觉得一阵恐慌袭来,不由地大喊一声:“老毕,别走,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别再问了,你走吧,回去,听我的,回去你也许会觉得苦,但待这种苦经历过,人生才算完整。”谢文娴听了毕青山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与声音,心上像是遭了重重的一击,她孤独地伫立着,情绪顿然觉得失措。但细细品味,却发现自己与毕青山的对话,其中并无复杂奇诡的虚套,反而接近一种稚拙的,推心置腹的朴素情感。虽然这里的环象景物让人有一种陷入错乱的敬惧,就像是时空被颠倒过的荒唐,时间被碎片化的幽暗,人也被悄然地同化得飘浮难定。恍然间,她觉察出,这鬼斧神工般场景布局的浮界,设谜的,与解谜的人,清醒的,与迷惘的情绪同样在悄然地,努力地作着一场智斗。
谢文娴望着远离的毕青山,本想着追上去一同会一会老范,还要问一问他俩关于棉花站那场神秘火灾的事。不想这时她又听到了身后吴嫂在不远处撕心裂肺的叫喊。她不由地一回头,努力地睁大眼寻视,就在睁开眼的一瞬,她看见蹲在医生和护士旁的吴嫂正捂着自己的手腕哭的泣不成声。
02
鹤唳萧起的自杀事件发生后,谢文娴便转到了特护病房。从那时起,看护便二十四小时陪护一刻不离,亲属轮流,医护间查。弄的谁都提心掉胆,弓杯蛇影的不敢有一丝懈怠。当然,吴嫂是每日必到的,一是饮食,二是看护,她从那天起,便成了个大忙人。
风波没几日便平息了下来,各方为了稳定谢文娴的情绪稳定,谢家与樊家都认识到妥协是必须的,各自都有所消停、收敛,就像湖面上的一阵风起了,刮掀,浪涌,但风一过,便都停歇得风平浪静。
那天,就在谢文娴情绪好转,静室闲坐,望着窗外一片冬阳照耀而思绪万千时,她以前的同事钱慕菲来看望谢文娴。钱慕菲是陪她年逾古稀的奶奶来医院看病的,打听到谢文娴也在此后,便探视来了。她们之间很熟悉,一见面便舍弃了许多的客套,带来的全是问寒问暖的关怀与久别后难舍的姐妹情深。
陈旧的往事是她们共同的财富,不必再弯弯曲曲,拐向抹角。一同分摊的,只是分享旧的曾经,以及当下发生过的故事与未来还未发生的想象。她俩都很熟悉,没有拘束,两人欢声笑语地谈论着,仿佛一起又找到了水城边那小镇上简朴而宁静,悠久而亲切,古老而柔美的,岁月斑斓的巷道两旁白墙上刻画的,年轻的与年迈的裂痕,还有那些被雨水湿润后的苔藓,屋檐的吊蛛,墙头的摇风草一起,绘成了消逝于身后的,滑腻至极的石板回家路。
这次相见是愉快的,特别对谢文娴而言,就像是沐浴了一次桑拿,除湿除垢后,她的心里像是打开了一扇通风的窗。
钱慕菲是带着满面春风进来的一只报春鸟,言谈中她丝毫没有提及谢文娴的病因往故。只是大谈她的现在,好像她毫不顾及谢文娴的过去。这毫无拘泥的言谈,非但没有引起谢文娴的任何不适,相反地恰是如释重负般地轻松。
从钱慕菲的谈语中,谢文娴得知她现在已是市环保局的副处级。谢文娴在听到‘环保局’这三个字时,心里竟暗自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收荒货’这三个字来。钱慕菲的现在,得益于她当初所嫁的那个教师老公,现在的市教育局长。原来她老公的家庭背景极深,而这些,在钱慕菲与她同室时,她们居然一无所知,这种让她们当时所有人都杳无所闻的保密,缜密地做得真可谓是天衣无缝。这一点,现在让谢文娴再想起那时候被调侃成“收荒货”载体的女孩,多年不见后,摇身一变,竟成了凤凰!真的让人感慨。
钱慕菲是健谈的,她的所述中满满的都是人活于当下,享受生活的鸡汤味。她对谢文娴说:“嗳,你知道我们家族中有一个叫钱钟书的老爷子吗?”谢文娴当然知道,“不就是写《围城》的嘛,知道,你们钱家的人就是不简单,他的那句著名的‘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写的多好啊!”谢文娴感慨万千地说:“记得他书中写的原话是:‘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又像被围困的城堡,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现在想来,现实还真如他所述。
钱慕菲听了谢文娴的感慨,迭忙地说:“别感慨啦好不好,依我看,老爷子根本不是在写什么婚姻啦,职场啦,这些都是他的烟幕弹,忽悠人玩的。”
“那照你的说法,他写的啥呢?”谢文娴迷惑。
“嗐,我们家的那个老奶奶杨绛她说老爷子写《围城》的主要内涵是‘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你要我这个后辈说呀,这《围城》呀写的就是人的层级,也可以说阶级吧。当然了,现在不时兴说这个词了。打个比方吧,你就说我们现在,这公务员的体制,有多少人想打破了头要冲进来,削尖了脑袋想钻进来?可是,你听说过有人想从这围城里逃出去的吗?没有吧?反正以我的体会,就算有,那这个想逃走的人,不是脑袋进水了,就是他(她)犯事了。”
“你的这个观点倒很新鲜,这种奇思妙想看来也就你们钱家人想得出来,不过,依你所言,我看那个阶层也好,阶级也罢,都是固化了的。”谢文娴揶揄的话语中不泛羡艳,但也存置疑。
“你也别恭维我什么奇思妙想就这么好听的词语了,就算是奇谈怪论吧,可我说的却是真话呀,对不对?我再打个比方,就说我们这水城,自古就是天堂,这话对吧?”
“对的。”谢文娴承认。
“可你看到过上了天堂还自贬下凡的吗?没有吧?哦,对了,除了那个七仙女,哈哈哈。”钱慕菲纤手捂嘴一笑说:“可那是瞎编的神话,当不得真的。依我看啦,上得了天堂的人,就算是在天上混得再差,他也不会再下人间的,因为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太大了,哪有可比的?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真的,不过弼马温却是另类。”谢文娴揶揄。
“咯咯咯……”钱慕菲一听笑的前仰后合:“它呀,它的心可大了,要做就做齐天大圣呢,可它不是人。”
谢文娴倒同笑,她沉郁地说道:“是的,孙猴子不比常人,没有可比性。不说别人,就说老范吧,插队,下岗,穷困潦倒,孤孤零零地的。还有老毕,就那么死了,唉,真不幸啊!”
“所以我才说嘛,这人呀,想开点,享受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就你说吧,不趁着现在享受,不抓住当下,还等什么呢?”钱慕菲的皱眉不解的话不可谓没有道理,但谢文娴听着,总觉得少了些滋味,她也说不出是什么,也没有什么话语能够反驳她。用那些高大上的口号来与之论说显然空洞无力,而且她与她之间用这些交流,更显虚假。所以,谢文娴倒一时缄默。
“好了,我先走了,过些天我去找你好好的玩玩。”钱慕菲说着话时便起身拎起她放在病床上的那只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包爽轻地离去。留下谢文娴还在那儿寻思着这《围城》中的‘进离’二字纠结。
钱慕菲一身眉飞色舞的洋洋之气,与谢文娴满脑子的浮生若梦,思来心伤的心境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当钱慕菲说笑了一阵又留下笑语莺声而去后,谢文娴默默地站在晌午阳光满地的窗前,仿佛那些涌上心头的往日心事正在阳光中被稀释般地慢慢消融。以人为镜,这时才有所发觉,自己活的太累。
谢文娴想出去走走,吴嫂便陪着她一起来到了医院楼下的院圃。在难得的冬暖微风中流连,她的思绪亦变得清爽起来。冗杂的记忆,都让它从轻飘的发间滑落吧,是到了与那些断断续续的零乱杂念告别的时候了。终日成殇的愤怨积淀是累人的,谢文娴知道自己虽做不到钱慕菲那样潇洒自如地享受人生,但给自己留出一块空地,以安葬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给心灵留下的酸楚伤痕最起码还是可以的。让那些回忆中深深浅浅的斑点、污点、痛点散落于此,心虽潸然,情亦清寒,但让它们于此安息,似乎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就在谢文娴在花圃中徘徊之时,陪伴她的吴嫂眼尖,她一眼看到了远处走着的秀兰子。秀兰子吴嫂认识,这还是以前谢文娴回老家时带她一起去见过。吴嫂记性好,一眼便认出了独自而行的秀兰子。
秀兰子比之前明显的消瘦了许多,神色也添贴了不少憔悴。谢文娴一见便问:“这段时间怎么啦?好好的怎么就缩了一圈?减肥呃?”
“减什么肥呃?我本来就不胖。”秀兰子说着倒是不住地打量起谢文娴来,她还不知道谢文娴在医院里割腕的事,所以她关切地拉着谢文娴的手说:“你怎么啦?还住院?”这时她才惊讶地发现了谢文娴手腕上的伤痕。
谢文娴拉着秀兰子回到自己的病房,吴嫂跟着进来帮着她招呼。秀兰子仔仔细细地看着这间整齐叠放衣被,干净明亮的病房时,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这里的优越条件,桌子上摆放的水果和营养品,心里惊叹于这人确实不可比。她的朴素思维中,随即想到了还躺在医院过道上的老范的惨状。
“你今天到这儿做什么?”谢文娴开口问秀兰子。
“我是来看老范是的。”秀兰子还没从刚才的心理阴影中走出来,一脸的疲沓沮色。
“老范?他怎么啦?得了什么病?”谢文娴听了一惊:“很严重吗?”这时她头脑里又现出了在梦境中见到的老范那模糊的影子来。
“不行了,今天就回去了,出院。”秀兰子低着头,哀伤地抠着手指头垂头丧气的说:“医生说再看也没用了,他也没钱看,叫他家儿子把他拉回去呢。”
吴嫂在一旁听了也停下了手是的忙碌,垂着头暗自抹起泪来。
“是什么病啊?这么严重?”谢文娴惊的坐不住了:“快带我去看看。”
“癌。”秀兰子答。
“什么时候的事?”谢文娴俯身盯着秀兰子问。
“早就得了,他就一直拖,一直熬,年初我们还劝他早点看的,他就吃些止痛药,唉,也难怪他,自个儿也没保险,儿子又不管,退休年龄又没到,哪有钱啊,还要自己挣钱养自己,真惨!”
“那你们多劝劝他嘛。”谢文娴说这话时,自己听了,都觉得又无奈,又苍白。
“劝了,他不听,总是说苦日子又不是没过过,熬一熬就过去了。有一回他在熬药,还开玩笑说他就是这药,熬一熬就好了,可是他就这么着熬到前些天时,在家里已经昏死过一回了,被发现后,才将他拉到了医院的。”秀兰子说到这儿时已与一旁的吴嫂一样地泣不成声:“他还说‘人啦,有时候也许拖着拖着,说不定就能熬出转机了。”
这时谢文娴心里已经知道为什么会在梦里会遇到老范了,她悲怆地说:“愚昧呀,荒唐,这病是能拖的吗?这是能熬的事吗?走,带我去看看。”谢文娴的泪也滴落了下来,拉着秀兰子就朝外走。可她们来到过道时才发现还是来迟了一步,当秀兰子与谢文娴来到那个老范躺过的过道时,老范人已出院。
回到病房,谢文娴又与秀兰子一起悲悲切切地叙长话短了很久,然后才有些不舍地放走了秀兰子。在秀兰子走后,老范的影子却留了下来,一直徘徊在她的脑中不肯离去。到了晚上睡下,夜深了的时候,她与吴嫂厮守在病房,黑暗和寂静封锁着门窗的缝隙,只有一抹窒外路灯的光从窗口的玻璃中透进来,又穿过窗帘布的纤维,鬼鬼祟祟地在房间里飘忽。
谢文娴不能寐,想起了老范和钱慕菲。世道真是无情,却又无奈。老范那么厚道,工作那么努力,还有技术,可他却这么难以生存,这是为什么?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难住了谢文娴的认知,她找不到答案,就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还有秀兰子,她说她家那个买下的饭店,手续都齐全,办事处也同意她家拆了重建。可拆了,建却又不行了,苟得时隔三差五地就去找麻烦。现在拆也拆了,建又建不成,就那么悬着,只能在路边先搭个棚子下个面条馄饨的度日,时不时地还要防备苟得时一时性起来给掀了。秀兰子说她想不通,其实谢文娴也想不通,这算是哪门子事嘛?这不是耍人吗?耍人也不带这样耍的呀?难怪秀兰子看上去都瘦了一圈呢,搁谁这也受不了呀!这难道就是钱慕菲所说的天上人间的差别?这一切的发生,是老范错了?还是秀兰子错了?还是这些人都生不逢时?谁之过?试想,要是老范不是现在的这种境遇?秀兰子背后也有个有权有势的人作后盾?结果还能如此吗?绝对不会。一切的滥觞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资源配置,不是他们错了,而是他们的生存之境被蒙上了一层惨淡的颜色,就像是她自己在那个灰暗的梦里所见的,让人彷徨而又无助的堕落使然。当人在绝境中为活着而活着时,是悲哀,还是高尚?谁能答出?所以他们像囚徒,像困兽,悲观得看不到一丝明亮光线的旖旎。
03
谢文娴不久便出院了,这人一旦想开了后,便少了纠结,也不再有太多的烦恼,精神便随之开朗了起来。
她回家了,而樊亮却由此难见宿归。
这是谢文娴意料之中的,她对这也从心底看的淡,淡的彻底,像脱胎换骨似的与过去的她判若两人。
一切又貌似回复到了往日的平静,至少在吴嫂眼里是这样认为,也与樊亮前两年开矿的年月并无二致的寻常。但她知道,这种表象的背后,是一个女人内心哀极而歇的枯涸衰萎,那里已然成了一片沙漠,能见的,也就是几株形单影只的枯朽胡杨在风中抖瑟。欲再现青翠生机,怕也只能是海市蜃楼的假象。
谢文娴想回老家一趟,其实她心里是想去看一看老范,这好似成了又一块心病。那天在医院的过道上留下的遗憾,她不能永久地留在心里,这让她不安。所以,她对吴嫂说:“我想回去一趟,去看看老范。”
吴嫂听了,便对谢文娴说:“那是不是这样,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在家吧。”
“那可不成,老太太交代了,要我跟着你的。再说了,我也想去看一下老范,虽说我不认识他,但我也是个知青,那天在医院听到秀兰子说起他时,也许是有过共同的经历而同病相怜,我也想去见见他。”吴嫂说的一脸黯然。
“你也插过队?”谢文娴惊讶。
“是呀,我们两口子都是插队知青,最后一批的。唉,别提了,我们这代人的命运,从来就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插队,回城,再下岗,都是在听人摆布。”吴嫂怅然若失的神情让谢文娴不忍再拒绝她的请求,便悯情地答应她:“好吧,明天把孩子送到大姨那,我们一起去吧。”
第二天谢文娴和吴嫂一起回到乡下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小雨,车到小镇,她俩先回了谢文娴以前住的那个老屋。
冬雨是愁人的,也更冷。低矮的老房子依旧破旧,危危地立在巷旁。巷头的尽处,还能看到几缕炊烟从错落的老屋房顶上袅袅升起,宛如一条扯不断的乡愁,将谢文娴心里缓缓漫延开来的情绪,送上了河边一棵高树的梢头弥散着,好似在等待,渴望能有一片云落下,与之融合,并无声地包裹。
她掏出钥匙开门,又再次侧脸朝巷的尽头望了望,她觉得此刻周围的一切,仿佛被时光停顿。在回来的路上,她没再见到那个折了脚的老农妇于一排老屋的小巷两旁卖菜,也没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油条豆浆摊,还有那大炉的烟火和大锅揭开后的热气涌出。深巷依然是幽静的,也更沉寂,陈旧的气氛仿佛让人压抑得难以呼吸,清冷得肃穆,少了寻常而亲切的景物,肃宁得只剩了雨填空旷。
她俩进了院子,开门后进入堂屋。吴嫂看着这个院屋说道:“真像我小时候在外婆家住的房子。”谢文娴也在重新打量这个旧巢,嗅着陈年的味道,心里逸静地觉得,也只有这儿还有那么一些的遗留仿佛是属于自己。
“你小时候在你外婆家住吗?”谢文娴望着吴嫂好奇。“在哪儿?”
“外婆家在泰州的一个小镇上,我父母在上海工作。家里姊妹多,父母照顾不过来,我从小便留在外婆家过了。”吴嫂眼睛望着院中的那口井,像沉浸于朦朦的雨丝怀念地说:“我外婆家也有这样一口井,那时我小,她怕出意外,在我小的时候,便将井口封了,而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打开过。”
“是呀,说起来都是尘封的记忆了。那后来你常回去看看吗?”谢文娴仿佛也被吴嫂的旧绪感染,有些动情,也有怅然。
“最后一次回去还是上学的时候,后来插队,二老全走了,也就再没回过。”吴嫂说着仰天一望,一声长叹。
“老人辞世你也没回?”
“没。”吴嫂黯然轻叹。
“为什么?很远吗?”谢文娴大惑不解。
“远倒是不远,我们家轮到我插队时有照顾,因为前面的都插队走了,有分到生产建设兵团的、有去国营农场的和插队落户的,还有去黑龙江的,都是无可奈何地听凭发落。由于我的家庭出身以及父母年事和身体的情况,所以我还可以得到适当优待,分配得近些,所以才分到了太湖边上。但那时请不到假呀,加上那时候人也狂热,好表现,就没回来。”这时候回首,吴嫂已懊悔不已自己当初的离经叛道。
“唉,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印记。烙下了,就抹不去了。”谢文娴也哀叹地跟着吴嫂感慨。
“是呀,我们身上的伤痕可不是一个两个了。”吴嫂触景伤情,谢文娴已经看到她眼时噙着了泪。“不说了,快收拾下去看望老范吧,别忘了正事。”
“嗯,好的。”吴嫂这才走出沧桑的回忆,眼光也从那似乎用手轻轻一碰就要剥落的白墙洋灰中,勾引她心底沉积泛起的,黄斑黑霉的熟悉角落收回,开始与谢文娴一道收拾起屋子来。
完毕,她们先拢了秀兰子处,还没到时,谢文娴与吴嫂在各自的雨伞下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讶声来:“啊?”走在一旁的吴嫂还诧异地转过头来望了谢文娴一眼,用手指了指远处路边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惊愕地对谢文娴说:“这是怎么啦?这不是以前的饭店处吗?”
谢文娴无语,人对于自己最熟悉的物体在目睹了它的倒塌、残缺、破败、毁灭,满目疮痍的景象时,心也会连带着蓦然坍塌。谢文娴仿佛亲眼看到了她曾经熟悉得一清二楚的饭店,在风中像个断了骨架的躯体轰然倒地,不再有一丝喘息。虽然她已听过秀兰子说过此事,但她还是被震撼。断瓦残砖、残塌破败的景象还是让她心疼不已。好看到一片废墟倒伏在被冬雨淋湿尘土中,丛丛枯草顽强地从碎瓦砖缝中伸出躯干,在风中瑟瑟的发抖。几只越冬的麻雀在草丛中寻觅食物,一棵孤独的香樟树伫立在一旁,冷眼旁观这曾经受庇于荫下的一切,都在坍塌中滋生出新的荒芜,并向四周延伸着衰败。
路边紧挨着以前饭店正门的门洞里,一顶防水布搭成的小棚在冬天的风雨中飘摇着,像个流浪的乞丐蜷缩于路边在乞讨。那已被冻得脆硬的雨布在风中呻吟、乞怜。那被风吹出的“扑嗒,扑嗒声响,像个被刀俎的鱼儿在砧板上挣扎着身体,尾巴奋力而绝然地扑腾出令人麻痹的击打绝音。
谢文娴和吴嫂一起来到雨棚前,吴嫂伸手撩开布帘,一股热气涌出来与棚外的冷气交汇成了雾,弥漫了一瞬,便涣然雾释的荡然无存。
谢文娴收拢起伞,微低下头进了棚,随后吴嫂也跟着侧身而入。她俩将伞支于门边,这才看到隔了两张小桌子后的秀兰子正被里面炉上的一口大锅沸汤所升腾的热气而笼罩。也许是雨天的原因,并无几个食客,两张桌上只各坐着一个人,一个在低头吃面,一个拿着调羹在等。那个等的人好像点的是馄饨,因为谢文娴从锅前秀兰子用漏网勺操取的动作上看出,她好像在数着个数。
外面的雨在下着,密密的,细细的,随着风,雨气从门洞钻入。谢文娴觉得一丝凉,她便径直走向秀兰子,因为那里更暖和。秀兰子觉着有人来,这才转头看了一眼,惊喜地说:“怎么是你呀?”谢文娴用手怜爱地摸了一下秀兰子的腰笑道:“不能来吗?怕我吃你的面?”秀兰子一听“咯咯”地笑了,笑的腰身有些颤,这颤动,是谢文娴停在她腰上的手第一感觉到。“哪能呀,把我说的那么小气似的,这就下个馄饨给你暖和暖和。”秀兰子说话时已端着下好的馄饨转过身来,漂亮的眼睛直望着她以前的女主人笑着说道:“我这就给你下,你坐着。”说着,秀兰子将馄饨端到那上等候的客人面前,又侧面朝吴嫂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才过来拉着谢文娴的手,让她坐到桌子前说:“等会,这就给你们下。”
谢文娴望着秀兰子忙碌的样子,像个姐姐在看妹妹似的心里升起了一种慈和的情愫来,她对着秀兰子说:“别忙啦,歇会。”
“不忙,今呃子人少,不忙,一会就好了。”秀兰子边说,边麻利地一边包馄饨,一边给锅里加水,还边做边与谢文娴说着话:“今呃子回来有啥事吗?”谢文娴侧过身来,将一条腿搁到凳子外对着秀兰子答:“也没啥,就是听了你说了老范的事,心里不踏实,不放心,过来看看。”
“去过了吗?”秀兰子问。
“还没呢。”谢文娴答。
“那好,等会儿旭阳一来我陪你一道去。”秀兰子说话时已熟稔地包好了馄饨,端着小方筐抖落着将包好的馄饨散落进滚沸的锅水中。
“他去哪了?”谢文娴这才想起来怎么没见到小全和孩子呢?“去接孩子了,下雨,放家里让婆婆带的,这会他去接了。”这时秀兰子已经下好了馄饨,一手端一碗走了过来。谢文娴望着她,心里说:“年纪不大倒是能干,还真有点戏里阿庆嫂的骨子。”
“吃吧,趁热吃,要放醋酱自己加。”秀兰子说话时,眼睛却是看着吴嫂说的,而吩咐的语气,明显是说与俩人。吴嫂听了,便说:“不好意思了,让你忙了,我们反倒像是个客了。”这话一出,仨人都笑了起来。
馄饨皮薄薄的,半透明,带着一点黄,像羽翼,是加了碱的面擀成的。谢文娴用汤匙舀一个,吹了吹,放进嘴里,一尝便说:“嗯,有味,有筋韧,好吃。”吴嫂也说:“这皮做得好,滑爽,薄而不烂,碱面做的就是好,香。”说着时她又用调羹舀了些桌上的辣酱和进汤。秀兰子挤着眼笑着说:“吴嫂,这酱咸,别齁了。”吴嫂边用勺子在碗里搅动边说:“没事,吃得消。”
这时全旭阳怀里抱着个孩子掀帘进来,一见谢文娴便说:“哎呦喂,老板娘怎么来了?稀客,这下雨天你一个人来的?”谢文娴一听,便放下汤匙转过身来说:“还有吴嫂呢,我们俩个人来的。”
“哦,快来,说姨。”全旭阳说着便放下怀里抱的女孩,将她扶到谢文娴的身前说:“这是姨。”又扳着孩子的肩朝着吴嫂说:“这是婶,快叫。”秀兰子站在一旁听了笑着说:“瞎叫什么呀?那也是姨,叫老了。”说着她嗔怪地朝全旭阳乜斜了一眼:“叫人都不会。”说完蹲下身抱起孩子说:“都叫姨。”吴嫂听了笑了起来:“叫婶,叫婶,叫奶奶都成。”这一说,将所有的人都逗得哄堂大笑。就在这一阵笑声中,谢文娴猛然发现全旭阳的额头上有一块显眼的,还未痊愈的伤痕。她便问他:“你头上是怎么啦?碰了?还是摔了?”
“嗐,哪碰摔了,是打的。”秀兰子接过了话说:“上次苟得时带人来造反,要掀棚子,就和他们打了一架,就是前些天,这不还没好呢。”
“怎么还打上了?他们怎么能这么不讲情面?”谢文娴叹着气望着全旭阳的伤疤皱起眉头“这还没完没了了?”
“你不知道吧,还被拘留了。”秀兰子的口气听上去有点不服气。
“啊?还拘留了?这还讲不讲理?”谢文娴愤愤地站起身来说:“为什么呀?”
全旭阳摸着自己的脑袋憨笑一声:“拘就拘呗,管他怎么弄,我就是不让,看他怎么办?”吴嫂在一边疑惑地问:“让什么呀?争的这么凶?”
“那块地呗。”秀兰子解惑。
“就是旁边拆的地方?”吴嫂手一指,秀兰子点了点头。
谢文娴站在那无声叹息,门外烟雨当空,烟雨像是要将这冬的一切冻成粉末般的冷。冷雨在冷侵着人心,它威逼而来,与风一起迫使着眼前的景象变灰。谢文娴看了一会天便回头对秀兰子说:“那走吧,不早了。”
“嗯,走吧。”
她们一起跟着秀兰子,从拆毁的砖砾旁绕过勾皴旮旯,穿进了一条空巷。雨,一直在下,细帘似的雨丝挂在伞前,让人看了像垂帘似的感到了一丝压抑。老旧的小巷道路两旁,窄狭的地面上的凹凸之处,到处都是冬树上挂不住而落下来的厚厚落叶。踏足于上,走着走着,脚下的松软感,让人也有了一种飘空浮忽的感觉。可这种感觉,却让谢文娴的心情也像这叶子与雨水浸染落地一样的悲凉。这人与落叶有什么区别呢?看上去那么渺小、孤零、洇腐得与泥水混于一起,随时被人踩踏,蹂躏。微不足道的像是在修道似的,宁谧地躺在这碎砖碎石的缝隙中,安心地嵌进这条深巷,成了邋遢的疙瘩。这难道说也是一种修行?
人的一生,也许会对某个难以释怀的痛点而耿耿于怀,当谢文娴穿行于这条幽巷时,她心里的那种悲怀便成了弥漫开的,难以解释的乡愁。孤秃的树枝上、灰空中、湿地上,到处都在上演着她此刻心中的愁绪。满目的灰黛墙屋与枯叶一起,在她心里堆积起层层黯淡,随之整个世界仿佛也变得分外萧瑟。叶是渺小的,人也亦然。叶可以安宁,而人却茫然。浸行于这冷湿的冬雨,谢文娴觉得自己茕茕孑立,继而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悲而泣的静定。她仿佛又听到了毕青山的声音,但烟雨是溶解声音的,所以他的声音很飘渺,似乎天水成雨时而故意成了他们之间的天然隔阂。她来不及遐想这种感受,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时,便觉得自己已又进入了一片比这烟雨更浓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