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01
有时候,秀兰子自己都怀疑自己怎么就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可理喻、蛮不讲理了。甚至不敢相信,斗胆的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敢得罪她的老东家,老情人樊亮?要说平常时与全旭阳刁蛮、任性也就罢了,随意撒个娇、任个性。再不,顿个足、指个鼻、怒个目,也算不得啥的。反正小夫妻扛丧打架不过夜,也不会有隔夜的仇,天一亮,便又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了。
可这一回不一样,完全迥异。这不是与全旭阳闹笑,也不是与邻居拍腚骂蛮,而是真刀真枪地与她的老情人樊亮干上了,这迥然不同的后果,她知道厉害,再细想,她也后怕。虽说她与樊亮有露水夫妻的缘分,可她更知道,那露水早就风干了,那夜草也变得枯黄,恩,早没了。
刁钻、妄为、胡搅、蛮缠,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回看来是真的知道什么叫头发长,见识短了。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后悔莫及这冲动怎么就像鬼附了身呢?真是奇了怪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这种情况,要是放在过去,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要知道,凡是见过她的人,或者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众口一词的认为她是一个温和、乖巧,通情而又达理的人。想必这还得怨全旭阳,感染了这个小浑蛋执拗的臭毛病,传染了他不谨慎的坏缺点。近墨者黑呀,想当年在樊亮家时,学的多机智,多老练?这才过了几天,功夫居然全丢了,这不怪全旭阳还能怪谁?
不过,冷静下来的秀兰子并不悔,再说悔也无用呀?随他去吧,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这样了,就像全旭阳说的:“看他能把我怎么办?”但想虽这么想,可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悬乎乎的。
现在,在秀兰子的心里,樊亮那付假惺惺的温文尔雅,脸上那浮着的浅浅笑意,包括那话语中传出的磁音都让她觉得不舒服。对此,她带着一种抵触的,反感的,甚至是抗拒的心态在与之抗争。但同时,心里又似乎有一股淡淡哀伤,心事重重的忧郁,却又不愿,也不能与他人说出她的心事。
不行,平常能巴巴的秀兰子,现在也觉得这事有点大,扛不住了,得找个人商量。全旭阳自不能说,那牵动荷花带动藕的后果可不是件好玩的,出了纰漏,吃不了可得兜着走。秀兰子还没这么大的胆,这事还得溜回乡下去,去悄悄地找她那个落了势的老娘谈谈。
秀兰子一个人溜回家时,在路口遇上了她老娘。此时,正好是她的老娘从麻将桌上下场子的时候。天阴着,老娘的脸也阴着,看来老娘的手气今天又不咋的,一付蔫头耷脑的样子,像是打了霜的秋草萎蘼。
秀兰子的老娘何青香,年轻时也算得上村子里水灵灵的一枝荷呢,可现在不行了,败了,人老珠黄的叶也萎了,色也衰了,蔫吧葳蕤的成了秋后残荷。看上去虽还于秋水中蔫呼呼地挣扎摇摆着,可早没人再有眼相,只能自己还在死劲白赖地支撑着那些逝去的风光往昔,回味岁月不復的记忆青葱。
秀兰子的老娘见丫头回来,脸色不像以往那么明媚,还有点凝重,便知道有心事。知女莫如母嘛,便说:“走,回家去说去。”便一把拉着秀兰子的手疼悯地往家走。
秀兰子与她老娘慢慢地走在夕阳下,往家的方向蹒跚,她看着自己与老娘的身影被斜阳拖曳在地上,被拉长的仃併依凄,她心里倒生出了些懊恼,觉得不该来烦她老娘,只因为自己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再让官场失意的老娘平添烦恼,是不是过于残忍?可眼看着自己将要得到,并且是梦寐以求的财产即将被掠夺而化为泡影时,她又能求谁呢?此刻,再难于启齿的事,也只能于老娘面前一诉苦衷。
走在路上,眼望那地上瘦瘦长长的影子时,一霎那,秀兰子的心里忽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一进家门,秀兰子便闻到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猪屎味迎面扑来,一看,是父亲在院角独自正用他那双糙得像椿树皮似的手,握着铁锹在整理几根弯曲的老杨柳枝围成栅栏的猪圈里清理猪粪。秀兰子看她老爸的时候,他正低着头若无旁人地干活,当一抬头看到秀兰子时,便欣喜地停了下来,翻出栅栏来,舒展开脸上的皱纹说:“丫头回来了,晚上我做好吃的给你吃。”他翻出猪圈的那刻,再到秀兰子面前时,秀兰子皱起了眉,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随着父亲而来的那股子猪屎味够呛。便紧随着老娘一边一前一后地进了屋,边对她的父亲说:“不用了,马上回。”
“这么急呀?”父亲站在门口的水台子上一边洗着手,一边憨笑着开玩笑:“丫头长大了就是人家的喽,想留也留不住啰。”
“还有心事开玩笑?丫头都烦死了,你还有心事在这说笑,真是?”老娘朝老头翻了一眼,一边报怨老伴,一边便迫不及待转过身来问秀兰子情况,还没坐下便问:“怎么啦?这么愁眉苦脸的?扛丧了?还是打架了?”
秀兰子的老爸也跟进来皱着眉头嗡声嗡气地说:“是吗?有没有?”
“没有。”秀兰子没了平日的张扬劲,说话也变得蔫头巴脑地少了精神。老娘一看急了,“说呀?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这么没精没神的?就是湖沉了,塔斜了,也不见你这样的?”秀兰子这才将她与樊亮的隐情,还有饭店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老娘一听,知道这是求援来了。
何青香听了不再吱声,也不急的嚷嚷,闷头坐在凳子上一筹莫展地苦思冥想该咋办?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与能力,失势的凤凰还不如只鸡呢,何况她本就是只麻雀?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几斤几两,更何况人老色衰?那些个曾经的老上级,眼皮子绡得扎实呢,谁还会念她的旧情?就算是还有那么点儿情,那也是还未打扫干净的尘,正好要除尽呢。她有自知之明,旧的不去,新的哪会进来?别惹人嫌,离的远些,别自讨没趣。
可自己是丫头的娘呀?她不帮她,还能指望谁?可这让她怎么办呢?可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她们是斗不过他们的,这官场上的道道她混过,哪片荷花塘里的淤泥不臭?她也在那臭泥里泡过,她知味。现在看来唯一的路,就是躲,斗不过,躲还不行嘛?先躲过初一再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啦!只求平安地活着就好,想的多了,求的多了,头破血流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她是过来人,这个苦她尝过。于是,她便对秀兰子说:“实在不行,就把地卖了,别折腾了,求个安稳吧。”
“我不甘啊,再说房子都拆了,能卖几个钱?折大了。”秀兰子跺脚流出了泪。老爸急得红了脸:“去告他,这还无法无天了。”
“你说的倒轻巧?告、告、告,告谁呀?你能耐大呢?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倒不小,自己先跳称盘里称称几斤几两?一边去,别添乱。”老爸被老娘一顿训,龟缩到一边不再吱声。看来,这老实憨厚男人的无能,可能是造就女人能干的原因之一。要不然这秀兰子的老娘以前怎么能够当上妇女主任?何青香将她男人呛到了一边,才又回过头来对秀兰子说:“不甘心又咋办?折就折呗,我们斗得过他吗?你去和他们打官司?别做梦了,识相点,没用。”何青香知道其中的厉害,经历告诉她,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是石头,鸡蛋碰不得。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全丢了不成?那不亏大了?”秀兰子到底年轻,还不死心。“你不死心还能咋的?”何青香将怨尤的眼光投向没脚蟹的老公,瞟着他却在对秀兰子说:“谁让你生在我们这个家庭?我们软弱、寡淡、平庸。而你又不小心掉进这个坑里,怨谁呢?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怨什么都没用,只能怨你没个有本事的娘老子。闺女,你也别怨我生你生得不逢时,要怪,也怪你自己当初没长眼,没投好胎。唉,说这些干嘛?你要是投到别人家,也用不着来找我们了,这都是命啊!”何青香越说越悲,怨愤和眼泪一并从心底涌了出来,她无奈而又怜爱地摸着闺女的头,泣不成声地哭成了个泪人儿,无力地伏在了秀兰子的肩头。
“我就不信,就没路能走了?”秀兰子还不服气:“我就拖,看他能怎么办?”
秀兰子一说完,她老爸又在一旁插嘴:“就是,拖他,看他怎么办?”可他话一出口,秀兰子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底的绝望。其实他哪知道?他们的这个计策,正中了樊亮的下怀,倒是与樊亮不谋而合。
“你就犟,等你犟出祸来了你就不犟了。”何青香一听便抬起头来,双手捧着秀兰子的脸,双眼哀求般地望着闺女说道:“好丫头,人为什么而活?不就求个平安吗?是的,我以前也像你就样犟,想尽法子让你脱离了这泥腿子的苦命,可现在你不是已经出去了吗?听我的,就离他们远点,我们惹不起,躲得起。这不是放弃,不是投降,是避让,是变通,懂吗?人到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就求个安稳吧。闺女,就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吧。我们是什么?是野草,连韭菜都不如的野草,只有被践踏的命。像我们这种乡下人能出头的毕竟是凤毛麟角,毕竟是少数。你看大多数的不还是属于平庸之辈?难道他们就不活了?能存活下来就已经是拼尽全力地拼了,可又咋样了?别犟了,听妈的没错,你是斗不过他们的,他们要捏死我们就像捏死只曱甴那么简单,那还能怎么着?只能捏着鼻子喝泔水了。”何青香到底当过妇女主任,能说,并且说的头头是道,说到情深,再说不下去,竟呜呜地抽泣得抽搐。那声音秀兰子听了,心里觉得极度的仓惶凄厉,她恐惧地想躲避这刺入耳膜的哭啼,母亲的哭怕是世上是最伤人的了,特别是这种面对面近距离的感受,渲染得秀兰子的耳鼓都觉得疯狂而神经质地震动得生疼。她知道,这是心疼,这种疼,让她的脑海里先是觉得一阵动荡,摇晃,混乱得脑浆子麻木,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令人僵化了般的冰冷与苍白。
这种感觉,让秀兰子极度惊恐,她恐慌的大脑使得她的眼睛也变的一片模糊。她忽然觉得前面的不远处有一个鬼魅的阴影飘来,随之便嗅到了一阵鲜活而又刺鼻的粘稠血腥味。一股死亡阴冷的气息像冷风浸过全身似的让她发颤,她的心里像灌满了凉水,憋得她像要猝死般地难以喘息着抽凉气。
秀兰子再也不忍再犟嘴了,父亲绝望而无助的眼神,还有母亲的泪,惹得她也在一旁不由地陪她老娘流起了泪。这样的场景,是以前任性的秀兰子从没遇见过的,在回来后,她还在想象当时母亲的痛苦原来会这么折磨人。她晚上到家后,甚至不敢再去想象那种痛苦的心情与感觉,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听觉,原来也这么残忍。她的嗅觉、触觉、感觉告诉她,母亲的痛,父亲的悲,是这个世上最疼的,像是有人在撕扯她的五脏六腑那样痛,这一点都不假。
回来的路上,老娘又一路相送,秀兰子还心存不甘的嘀咕:“我就不信他会这么绝情,能对我下得了狠手?”
“别抱幻想了,男人最靠不住的就是这事了,说得好听些是一人走茶就凉,说得丑点,都是拔吊无情。别指望这些无用的东西,醒醒吧,不能再做梦了。”何青香话刚一出口,看到秀兰子下意识地回头埋怨地白了她一眼时,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习惯性地无意间地漏出了一句村话,后悔不该在女儿面前说的这么直露。
何青香虽不忍说出自己的凄苦,可更不愿丫头重蹈自己的覆辙,到头来栽在男人身上爬不起来,说的伤痛欲绝,哀的痛不欲生。
秀兰子心里也痛,可是痛归痛,眼前的这道坎该怎么过呢?现在再懊悔已经晚了,看来也只能咬牙挺,能挺一时算一时吧。
秀兰子再怎么给自己宽心打气,但后悔和懊恼却一直在与她纠缠不休。更让她感到后怕的是,那个备注的条款成了一枚随时爆炸的雷,这让她心惊肉跳、心急如焚地睡不着觉,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地吃不下饭,心灰意冷,心烦意乱的情绪藏是藏不住的,就算她刻意地装,有意地躲,但这种疏离感全旭阳看来已经有所感知。这在以前,她只要不开心时,全旭阳与她说话的语调便会变得缓慢的、轻柔的、很温柔地像他厨师手艺在调和、调味。
晚上回来睡觉的时候,全旭阳温柔地靠过来,贴着她背着的身子,缓慢而轻柔地伸过手来,并且口中还在关怀备致地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她的后身和臀部传感着他的温暖,那温馨的躁动已再明确不过。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恐嫌生硬而无礼,虽然心里烦,但这也不是对全旭阳跋扈、霸道的理由呀?可这种事如何说得出口?虽然她承认自己不是在刻意地隐瞒,而是出于无奈,无奈得憋屈无奈得哀恸。
秀兰子觉得自己开始鄙蔑自己。要是深究起来,这事可不算小,如果全旭阳知道了她与樊亮的这层关系,弄不好会家破人散。一想到这,她的身子开始发抖,抖的全旭阳也打消了亲热的念头,惊慌地将欲揉胸的手缩回,然后才伸手疑虑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好,有些烫,他吓得连忙下床倒水找药,扶秀兰子坐起身来服伺。
秀兰子坐起来喝了口水说:“没事,恐怕是下午受凉了。”
“那吃片药?”全旭阳已经将药片倒在手心上说:“要不要?”
“不用了,我自嘎知道,不碍事。”秀兰子将水杯递给全旭阳,身子斜依在床头上恹恹地说了声:“暖一暖就好了。”
全旭阳挨过身去抱住她:“来,我给你焐焐。”秀兰子温顺地依在他的怀里,却深深地叹了口气。全旭阳别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迷惑地问:“我看你有些不对劲呦,怎么啦?”
秀兰子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悲怆地仰着头看着房顶像梦游似的自言自语:“我要是哪天死了,你会伤心吗?”
“胡说什么呀?中邪啦?”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头说:“要不要我叫老娘来给你用纸搌搌。”
“去,去,你才中邪呢?我就是问你伤不伤心?”秀兰子一挨膀子,将全旭阳的身子推到一边说:“我要是哪天出事了,你会不会救我?”
“我不救你救谁呀?这是怎么啦?奇奇怪怪的。”全旭阳眼睛盯着秀兰子,像不认识了似地打量。“不对,你遇到事了,说,是什么事?”
“没事,别瞎猜,就是想问问,看你心里有没有我。”秀兰子说着又复将身体小鸟依人地靠到全旭阳的身上说:“我问你,要是我哪天犯错了,犯了大错,你还能原谅我吗?”
“你能犯什么错呀?要犯错,那也是我,你哪会错?别胡乱瞎说了,就算你有一千个错,一万个错,你也是我全旭阳的媳妇,跑不了。”全旭阳说完又用膀子搂过秀兰子的腰身,秀兰子感到了她男人臂膀带来的那份热,那份情,不由地将脸贴到全旭阳的脸上,轻轻地蹭了蹭,耳鬓厮磨地柔声说:“我想再问你个事。”
“说吧。”
“我们把地皮卖了吧,你说行嘛?”
“凭什么呀?不行。”全旭阳一听,坐直了身子说:“你是不是被人恐吓了?是谁?你说,我咬下他的耳朵来给你做囟猪耳吃。”秀兰子听他这么一说时,竟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凶光迸出。她身子不由地打了个激灵,吓得侧脸望了他好久。她盯着全旭阳的眼睛,从视觉上察看包括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很微小的细节,一丝一毫的都没放过,比如放大的瞳孔、神色、气势,因为她知道,她这个楞头青的男人,有时真的会说到做到。而这才是她最担心的,所以,她也才表现出如此地惊诧和恐惧。“我说着玩的,你可别胡来啊。”秀兰子一阵惊悚过后,赶紧圆话想打消全旭阳心里冒出来的这个让人忧心的邪气。忙用别的话题打岔:“你说,我和你结婚到现在了,我对你怎么样?算不算好媳妇?”
“那还用问吗?你就是我的小宝贝,哦,不对,你是我的好领导。”全旭阳嘻嘻哈哈地搂着她亲了一口。
“真的吗?”
“真的。”
“没哄我?”
“哄你是狗。”
“到底你是狗?还是我是狗呀?怎么听上去说我是狗呢?讨打是不是?”
“说我呢,怎么敢说你呢。”
“这还差不多,这可是你说的哦,你得听我的。”
“绝对听,一定听。”
“好,这才可以给你个赏。”
“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别忙,猴急啥呀?再陪我说说话。”
“好的,听你的,谁让你是领导呢。”
“要说呢,我能遇到你这样的人这么疼我,也不妄算是来这世上走一遭,也值了。可我有时候就是想不明白,我们吃了那么多的苦,怎么还脱不了苦海呢?”
“你放心,不管多苦,我都会永远守着你,一直伴随着你,相信我,我有手艺,至少饿不死,一定会过的好起来的,不就是现在遇到点难事吗?没事的,会过去的。”全旭阳信誓旦旦地保证,悉心温人地宽慰,苦口婆心地开导:“我们还年轻呀,吃这点苦算什么?是不是?相信我,好日子在后头呢。”秀兰子依在全旭阳的怀里点点头:“我放心,一定会的。”说着温慎情地用手摸了摸全旭阳的脸,怜爱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深情地说:“嫁给你真好。”
说话间,两人一番久疏爱抚的伺候着时,秀兰子又小声地嘟哝了一句:“人为什么而活?这个问题你能回答吗?”
“为什么而活?我没想过,活着就是活着呐,想为什么干啥,多累呀?”全旭阳不明其意,或是正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而未加思考。他的双腿正以一种另类的方式与秀兰子扭曲在一起,所以,他的回答也就不入正题的稍显扭曲。“要我说,人活着,就是吃饭睡觉,搂老婆,生孩子,哦,还有挣钱。”秀兰子听了,一下子抽出身来,对全旭阳说:“你想的到简单,要是别人不让你这么活呢?你怎么办?”
“唉,你又想那些干嘛?天塌不下来,别多想了。”
“我都迷茫得不知所措了,也不知道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你说能不多想吗?我都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好像只能被周围的事和人在裹挟着,就像湖里的叶子在随波逐流了。”秀兰子伏在全旭阳的身上哀伤。
“不有我吗?你怕啥?”
“我知道有你,可我也担心你呢,我害怕,害怕我们的命运总是掌握在别人手里,不是我们能决定我们的一生会怎么度过的。我们每天看起来都很忙碌,每天做很多事,都是说很多话,都很踏实,可我心底却害怕,害怕有一个影子缠着我们,不让我们好好地活。我知道,我们现在很难,还欠了那么多的债,看你每天这么辛苦,我心疼。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并不是发多大的财,只是想好好的活着,平安的活着就行了。”秀兰子说着又叹了口气,才又接着说:“是的,我以前也曾想过要有很多很好的东西,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想多了也没用,因为,我想通了,选择哪一条路,得到多少?其实最后都是一样的,这好像一点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活着就好了。”秀兰子喃喃地说了许多话,她不停地用她的手轻抚着她身下这个男人的皮肤,抚摸他略微蓬乱的头发,抚摸他后背轮廓显露的肌肉,抚摸他厚实的胸膛,抚摸他圆润、上翘、握之丰满、感之挺绷的臀、还有那稍稍渐渐下收的腰、还有延伸及腰底的骨架、以及微微外凸的肚腩,这些都让她觉得在她的手中抚爱玩耍时,增添了无尽的亲热劲,有了一种从心底泛滥出的亲密和愉悦,还有一种让人踏实的稳重感。她喜欢这样静静地抚摸,喜欢这样沉浸在他温暖的体温与略带着油烟的体味中,让自己的思绪无边的漫游。然而,今天的感受似乎与平日稍有差异,恍若多了一丝焦虑和担忧。身边的这个男人,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依靠,她担心,哪一天,会由于自己惹出的麻痹、疏忽、误判而失去了他,那她是不能原谅自己的,会心痛,会疯。
秀兰子满脑子地在胡思乱想,她柔弱纤顺地伏在全旭阳身上感慨着,这时,她又开始后悔她之前的冒失,她甚至觉得顶撞樊亮是一种耗费自我情绪的无知。后悔自己的这一举动而带来的损失比那块地的损失更大,比错误地图一时痛快而造成的烦恼和将要面临的危机与之相比,是犯下了一个更大的错误。所以,她虽嘴硬,但心里却是后悔的。因为,莽撞不但使自己后悔,最可怕的是,可能祸害还会殃及身边的这个男人,还有孩子都会带来不可预测的灾难。然而,现在再怯懦已于事无补,只有,也只能与身边的男人一起,无奈却又不得不挺起腰杆应对,但风浪中同舟共济的风险她清楚,出不得一点点的错,否则要后悔一辈子。她不能再鲁莽,更不能让自己的男人莽撞行事,所以,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她与全旭阳都心平气和下来,于是,她在全旭阳耳边柔和如风地说:“其实我们和大家都一样,都是凡人,都差不多,就这样平常的过日子也蛮好的,这也许会更舒服呢?你说是不是?”
“你说是,当然是喽,只是你不要悲观,也不能悲观,懂吗?”
“不是我要活的悲观,而是有些事让我活得无法乐观,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开的,哪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唉,也不再去想是谁照成的了,是谁点起的火了,无殃便是福。福在静中取,乐在愚中求吧。虽然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只要能平安地活着就好。旭阳,你不会觉得我说这些话,说的只要活得舒服,是不是没有什么人生的意义了?”秀兰子追问。
“没有,我倒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别活得让人看了,你像个异类似的,总想出头,那就不好了。但如果有能力,能够活的与众不同,那就与众不同呗,反正是凭本事,凭手艺吃饭,只要不做亏心事,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全旭阳说话时,秀兰子抱紧了他,又使劲地朝他怀里钻了钻:“我就担心你哪天会做傻事,你能这样说,我倒是放心了。”
“其实,人最怕的,就是一生碌碌无为了,特别是一个男人,总是想要做点事出来的,我以前就是这样想的。”全旭阳也开始感慨。
“是不是总想出人头地?”秀兰子好奇地问了一句。
“是个男人都会这么想,谁不想出人头地?风风光光地活着?没有几个男人会安慰自己说平凡地活着是可贵的。但也要有自知之明,有多大的能力,就干多大的事,异想天开,那就是做梦了。”
“你这话就到点子上了,这个我赞成。”秀兰子亲了他一口,算是奖励。
“但作为一个男人,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男人最怕是一生忙忙碌碌,最后才发现还是在原地踏步,蹦跶来,蹦跶去,还是没向前一步。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那最可怕的是啥?”
“最可怕的是,拼命地挤到前面去了,又被别人给挤了回来,甚至还倒退了回去,这才是最伤人,最残酷的。”
“就是苦日子朝好日子过好过,从好日子倒回苦日子难过呗。”
“是这么个理。”
“那你说有没有个地方让我们可以开开心心的,随心所欲地活着?”
“有呀。”
“哪里?”秀兰子支起了身,睁大了眼问:“有吗?我不信。”
“那是你我投胎没投准,要是也投个什么某某二胎,三胎的人家,那不是就全有了?”全旭阳嘻皮笑脸地翻身压下秀兰子的身子,俯视着她的眼睛说:“所以说,人生投胎,就像是打篮球,高手在他们成人前,就成为投篮高手了,在娘胎里,他只要手稍微偏了一点,入世后的结果可就大不一样,这一投,就定局了终生。”
“那你不是姓全嘛?来,你也投准点,别偏了。”秀兰子暧昧地贴过身去岔开腿,准备迎接全旭阳的精准一击。
“我来了,我可是灌篮高手,一中靶心。”全旭阳一跃而起,无畏无惧地展开他的双臂,将秀兰子紧紧地抱胸前,扭曲地绞在一起,一气呵成的动作,在脸上沁出了一粒粒颤抖着的汗珠时,一阵紧张的运动,将被窝中的热浪掀得涌动而不安起来,随之扭曲着腰身,好像要融化了一切似的,飞身一个暴扣,一击而中。
02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靠出卖自己的灵魂以换取地位和财富,虽并不是所有人想要得的结果,但于必要时,权宜地贬低所谓的尊严而获得,也不得不说是一种明智的手段。
特别是这个“拖”字,有学问,有乾坤。这里面的“明堂山”大着呢。权衡、变通、伺机、观变、转变、延续、起止、钳制、寻摘,等等,等等。都装在这个字里,都可以在这个“拖”字中达到目的。高手都善于玩“拖字诀”, 粉启子会玩,秀兰子也会玩,樊亮更会玩。不过,有的人是出于无奈,有的人是出于侥幸,而有的人则是出于欣赏。而这有后者,才能够明智地将此“拖”字玩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谢文娴也准备玩这个“拖”字诀了,不过,这一次,她却是被逼的。这本不是她的本意,但她却没能自作主张,反被裹挟着钻进了这个“拖”字中。萧伯纳说:“明智的人使自己适应世界,而不明智的人坚持要世界适应自己。”谢文娴倒是想坚持要让世界适应自己,至少让樊亮适应自己,然而她发现,她错了,不但这个世界不会去适应她,就连樊亮也不会苟且。
从某种意义上讲,变通,就是寻求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可一开始谢文娴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她与樊亮的婚姻已经走到了终点,与其冷战,耗着,还不如当断则断。索性来个干脆、利索。眼不见,心不烦,早离早好。因为,她现在觉得,他们之间的婚姻,已成了桩毫无意义的存在。终悟出这种无意义的事,已不值得再纠缠下去。伏尔泰说曾:“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子里的一粒沙。而她现在就觉得樊亮是落在她鞋子里的一粒沙子,让她脚疼,由而心疼。
这世上往往有许多人被婚姻而击垮,其实,他们的婚姻中,一开始并非出现了多大的难题,即便有,也不是致命的。有时而是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会无休止地消耗人的精力。但这种状况,有时还可以容忍,但现在,谢文娴对樊亮与他的小三,这粒沙子已不再是落在鞋子里那么轻描淡写,而是落入了眼帘,变成了眼中刺。不除之,不得安生。与其把生命的精力再浪费在这种让她觉得难受而又难堪的婚姻中,还不如当机立断,不纠缠,不懊悔,不回头。与不值得的事情纠缠上,不如立刻前行,不纠缠,不懊悔,不回头。
可是她的这个念头,却遭到了她老娘的坚决反对。老娘有自己的理由,并且一出口,便让谢文娴无以反驳。老娘的理由,说到底就是为了她的脸面,她的这张老脸再也不能因为她的另一个女儿再次离异而让左邻右舍笑话。老人这点小小的请求是可以理解的,谢文娴再左右为难,也只能选择接受。
那怎么办?也就只能拖了。
而樊亮是不能拖的,就算他想拖,能拖,但他那相好的小女孩却拖不起,因为她的肚子也大了,时间不等人,这拖的过初一,可拖不过十五。
樊亮火急火燎地回来过两次,第二次还大吵了一场,条件都好说,就要个结果,离。要不然就走法律程序。可找了个律师一打听,有点难,难就难在谢文娴患有抑郁症,这不但不道德,法律也不支持,胜的几率很小,几乎为零。樊亮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改为缓图,不由自主地也掉进了这个吃人的“拖”字穴。
谢文娴的老娘,在听到第二次吵架后,便索性搬进了女儿的家中,她倒不信这个邪,要见识见识她的这个小女婿有多厉害。她倒想看看,谁耗得过谁?不过,说句老实话,老太太心里还存着点私念,就是想能能拖一天自然一天,虽然小俩口子现在闹僵了,两家子人也撕破了脸,然而事在人为,在于谋略,拖着拖着,或许就能拖出个转机来也不一定呢?事往好处想,利弊在于转化嘛,无可奈何时,未雨绸缪地等待柳暗花明,也不失为明智之举嘛。不得不说,有时候老人的想法,智慧,都是日月提炼出的精华。通过的拖延的方法,不但可避免新的冲突产生,还能让局势在等待中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张弛捭阖,惟其所命,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谢老太爱女心切,一过了春,便坚持从老家进城,来到了谢文娴住的这个高档小区,住了进来。
天始时,老太到也感慨这里的华丽,气派。后来,当新鲜感一点点的消逝,留得的却都是些不适与厌烦了。住在这个高,大,上的江南华府中久了,老太似乎不太不太习惯城里人的一些做派,江南华府中的一切,包括环境,设施自是没的说,但她觉得哪里少了些味。
在这个新贵之城,虽还不能排名前十大奢华富丽的小区之列,但用高,大,上三个字代言还是贴切,形象。高楼,廓道。假山,花草。休闲,健身。幼教,医疗。购物,娱乐一应俱全。这与太一生住惯了的小镇相比,与老家的那个穷乡僻壤之地对照,虽不能算是入了天堂,至少也已不是同日而语的了。然而入住不久,老太的情绪与感受表达却令人费解。老太从这个架了铁丝网的高大上的小区的高高围墙内转了几圈后,心里就有些闷闷不乐。再加上后来“非典”,每次从正门进入小区时保安对她身份的盘问,人脸的识别,冰冷的斥询,怀疑的眼神,讥意的表情,出入证的查验。让老太很是不适。再到后来她所见惯了的黑白影片中那经典场景似的拿枪指着脑门的画面出现时,老太的心里更加难以接受。她曾在吴嫂面前抱怨过:“这一道道的岗,关谁呢?”
吴嫂无奈地笑笑:“理解吧,不是有句话叫理解万岁?”
老太太也弄不懂是要去理解哪个万岁?还是理解本身就可以活到万岁?还是说要人于万岁时还要能够理解?唉,稀里糊涂的,也只能迷迷瞪瞪、懵懵懂懂、不明就里的去努力理解了。
而理解万岁的背后,是一个花甲之人无奈的抵触隐藏。老太的几次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表演之后,换成了她息影闭门的陋习,她本来是来劝慰、督促女儿出去散散心的,这倒好,现在连她自己都不愿出门了。要在这个年龄再作一回蜕变,无异于又一次脱胎换骨。而且并不一定就能成为夕阳殷血的蝴蝶蜕茧,涅盘重生。但没法子,还得强打起精神来支撑,不然,如何做出表率?
这时,她才明白这里缺的是啥,缺的是乡间的那种人情味,缺的是人与人相处的灵魂劲。而残余的,仿佛是那十几年缠在她们这代人曾亲身感受过的那股幽灵,还阴魂不散地,或隐或现地在人们的头顶盘旋。那些狂妄症的病毒,像斗牛场上的蛮牛,只要一见了红袖章,牛眼便变红。只要一闻到燥热的气息,血液立马变的狂热。
这种氛围,老太太经历过,所以更担忧。并且,她觉得,女儿抑郁症的加重,可能也因此有关。
平日时,谢老太也会时常陪吴嫂下楼,去菜场卖菜,她们一起去选购,再拎着菜回来这会倒是开心。有时她在走到楼下的时候,也会遇到一些平时不太常见的人,其中有一个平常给她们这个楼道做保洁的阿姨,岁数约莫比自己也小不了多少的年纪,大约六十不到,但看她满脸布满了道道褶皱,倒觉得与她自己相仿无几。而这个女人,谢老太一看就知道,也是个曾经饱经风霜的乡下女人,因为她的装扮,言谈,从拘谨的表情中便露出了端倪。活计干到累了时,她会独自是坐在楼道上不声不响地歇息,有时看到谢老太刚好开门出来时,会顿时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避让,谢老太每次看她脸上的那笑,都笑得有点不那么自然,有时脏兮兮的手,还不好意思地一个劲地搓着衣角,表现出一付卑微的神色。再后来,时间久了,她再见到谢老太与吴嫂时也会偶尔点头招呼,问一声:“买菜回来啦?”之类的问候语。
这栋楼下,还有一个人也引起了谢老太的注意,这个人是个老头,挺怪的,因为谢老太觉得他说话的字眼太金贵,从不愿意随意地从他口中浪费一个词语蹦出,吝啬到从不与人主动打声招呼。
她来到这儿时,第一次出门走下楼梯后,便看到这个和她一般上了年纪的老头佝偻着身子在楼道口的旁边拾掇一些蔬菜。谢老太看那菜的成色,就知道是本地的当季菜品,葱绿新鲜。老头知道有人出来,不闻不问,于衷无动。倒是匍匐于他身边的那条狗,稍稍地抬了一下半闭不合的狗眼帘,从狗眼中射出的一丝绿光中,谢老太读出了夹杂其中的警惕与防备。然后,狗又漫不经心地合上眼皮,但谢老太从狗眼皮后凸起的眼球包的左右滚动中,知道它玩的那些外松内紧的小伎俩。谢老太年轻时自己在老家里也养过狗,并且不止一条,她知道狗的特性,如果再靠近,它就会竖毛、龇牙、虎背,最好是没等它张嘴时远离些,因为谢老太知道,狗眼从来看人低。但她心里却在想,狗的主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看人?
后来,谢老太闲着的时候,与吴嫂谈到了这个怪老头时才弄清,原来这老头的背景不简单呢,开发这块地皮时,开发商给了老头两层四套房作为补偿,老头卖了一套,租出两套,一套和儿子共住。卖出的那套,就是谢老太儿女现在住的。二层租住的另外一家,是难得一见开门的母女俩。老太太与之的第一次偶遇,将她们当成了姊妹花,俩人看上去同样的细皮嫩肉,风韵卓然。气质雍荣尔雅、衣着华而不俗。她俩几乎与谢老太一般地深居简出,很长时间以后,谢老太才从吴嫂的一些只言片语的拼凑中,勾勒出她们的故事情节,原来对门是一处包养的金屋。藏娇的是一对母女,母亲在某保险公司任职,女儿还在上学。难怪偶尔才能难得一见有一中年男子开着宝马过来,与对门的女人同享人伦。
哦,谢老太这时才知道,那个吝惜话语的老头,原来就是这个单元一二层的主人,过去是个当地的老农民,他到现在还在一些城管看不见,摸不着,管不到的旮旯里偷偷种些蔬菜,应时应节地拿到小区的后门口摆个地摊售卖。所以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当今这个世界,千万别用眼球去求证女人的年龄,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千万别用经验去判断广告的可信,更别用良知去度衡新闻的真伪,特别是人,眼见的不一定为实,耳听的也并非为虚。不然,就难为了《红楼梦》的那句谶语,也难为了自己本已迷糊了的心智,因为,有些人,从不露真相。
谢文娴楼下住的就是老头家自住的房子,旁边则是租给两个拼生活的年轻人合住之所。再与楼下这两个时代不同岁月出生的人生形象对比,写照。又让谢老太多了一份感慨。眼见的欺骗性,在这里可以轻描淡写得以诠释。从相貌,年龄,皱纹,言行举止,职业类别,束妆打扮等等,等等。在江南华府中,都是财富的一块蒙眼布。只有扯开这块蒙蔽双眼的布,才能看清每天早晨前来收垃圾箱的那个小个子农村妇女,同样与卖菜老头一样的忙碌,但却不得一样的果,这也许才是悲催。
这时,在谢老太看来,就连这江南华府的狗,貌似都和乡下的狗也非一般可比。同是中华田园犬,乡下人养的充其量只能算是条普普通通的土狗,而这老头的狗,就很特别,特别到让人匪夷所思,啧啧称奇。
有时,谢老太太一来二去的踌躇脚步声,渐渐成了匍匐狗的记忆,从开始的冷眼警视,而后的抬眼观察,再后的尾尖微微翅起,摇摆。这些细微的动作,细微的变化,说明老太太的身影在狗眼中已慢慢长大,不再是侏儒。但身影的长大,并不意味着就是近亲,那只能说是一种接受,甚至只是一种形式主义的表达,谢老太相信,狗进化到当今,耳濡目染了多个世纪人的行为举止,这点雕虫小技的模仿,对于一个充满灵性的生物来说并非难事。它的聪慧,它的记忆,用于这些学习还是应该绰绰有余。
有一天,习惯了三缄其口的老头终于像老槐树开口说话了。谢老太太听了还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东西,会说话呀?再不说,真当你是哑巴了。”她见谢老太与吴嫂回来时手里大包小包拎着的东西不少,便表现出稀有的热心说:“回来了,”说着便伸出手来:“来,帮你拿。”
“嗯啦,”谢老太应了声,心想,这是刮的哪门子邪风?事出反常嘛,“有事吗?”她看得出来,老头这搭讪像是有事找她。果不其然,老头回身从身后墙角下拎出一个口袋来,沉沉的,老太看他那费劲的样子,知道份儿不轻。“知道今天礼拜六你们家休息,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上次在楼道上听你家女儿说喜欢吃水八仙,这不,我特意从乡下带来一些茭白、还有水芹,家里亲戚种的,便宜,也干净的,等过些日子,到了季节,再给你们弄些个莲藕、鸡头米、茨菰荸荠等尝尝。”老头说了一大通话,吴嫂知道,这些东西是要推销给她们,便说:“好的呀,多谢您老记着呢,多少钱?”这时谢老太才明白过来,这是和她们做生意呢?不过还不错,就因为女儿的一句话,这老不死的还能记着,就算是天地良心,还特意从乡下大老远带过来,虽说是做生意,但还是得给他个谢字。“那就承意了,多谢。”
“不谢,不谢。”老头说着与她们一起上了楼,帮着将东西搬进了家才下楼。
老东西终于说话了,谢老太心情不错。看来这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比交易的收益要大。
谢文娴这两天的心情似乎也不错,前些日,钱慕菲来过两次,不断地鼓动她出去找份工作做做,一来可以分分心,散散意,对身体有好处,二来,不能总依赖男人养活,这才是重点。这话谢老太同意,也劝她出去做事,不要总闷在家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将自己关在家中,就算是个好好的人,闷久了,也会闷出病来的。不久,钱慕菲便给谢文娴介绍了一家叫“澜妮湾休闲会所”的私人企业去做事,工作仍然是做些财务事务。
那家会所的老板娘是钱慕菲的好友,会所就隐藏在沉湖岸边的一片葱郁香椿林中。会所并不对外开放,要想成为会员,还得有老会员引荐才可以加入。其实,它的占地面积也不是很大,但布局却很精巧,均以豪华的独栋别墅为主,分布在绿树丛中,其楼间有走廊与幽静树木间相联。各个主题套间入驻的客人,都有一对一的专职服务生提供各种服务。他们从不与客户交谈私人之间的话题,隐私安全是第一要务,这一点很靠谱,也是各路人士愿意前来“邂逅”美遇的最大因素。所以在白天时,在这个略显宁静的湖边,不会见到车水马龙的情景,只有夜来了,才能从幽软的光影中,感受到它的存在。在水城迷人的夜色里,它像个牧师的忏悔室,在聆听那些被裹挟了各种情绪的灵魂在这里,情愿的、或不情不愿的诉白。但不管对象为谁,是富豪,或是精英,它都一视同仁。需要温情熨帖时,它就温柔细腻,想要火辣热情,那便慷慨给予。要获得生猛撞击,在这里同样可以实现,如是特殊癖好,这里一样可以期待。一句话,所有的终极奥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想要的,这儿应有尽有。
谢文娴来这儿工作不久,便渐渐地喜欢上了这里。倒不是说待遇有多高,还是工作的内容以及此处的服务性质她多感兴趣。而是这里的环境太好了,太宜人,太优美,简直像画儿一样迷人。会所的湖边,湖水里长满了碧绿的青荷,是观赏荷花的绝佳去处,岸上不远处,建有一处人工观景山,山上的树丛中,建有观景凉亭。湖边还有休闲垂钓廊台,南有一处小的沙滩游泳场,岸上便是一栋栋别墅式的套房。这里有泊船的码头,有餐饮配餐、餐饮长廊、生态凉亭、湖岸边,设有浮桥、拱桥、栈桥,供游人划舟荡浆,散步,游玩。每当习习暖风吹来,荷香伴着的湖面的爽风一起,裹着阵阵清香飘过,沁人肺腑,让人陶醉。
夜色降至时,这里便更显它的宁静与幽雅了。风情独具的气质,让人不得不流连忘返。夜灯下,水域宽广的湖面上,波光涟漪,白日里,暖阳下,水澈清清。岸边芦荡莽莽,水中荷叶婷婷,浅岸蒲草萋萋,深处鸡头丛丛,其间,点缀着菱角点点,白花簇簇。
风和气清的日子里,远处的湖岛,有百鸟翔集,或如织齐飞,或戏水笑盈,或双双鸳鸯成对,或志高独自单飞。
一天,钱慕菲来到会所,这时,谢文娴才知道她也是这里的常客。谢文娴曾打趣地问她:“看来你真人不露相哟,来这里的人可不是一般人,来一次,没个几大千上万的可下不来台。”
“别笑话我了,我哪有什么钱?”钱慕菲咯咯地笑着一拍谢文娴的肩说道:“不妨告诉你吧,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一来女老板是我的好友,二来,我是干什么的?懂吗?”钱慕菲说着诡秘地一挤眼:“她会打折的,花不了几个钱。她专赚那些从上海、杭州、无锡、南京来的大佬们的钱。”
“这个我知道,还有从北京、广州、深圳、成都、厦门、重庆、大连飞过来的呢。”这些谢文娴早有耳闻。
“是的,他们主要是信赖这里的可信度,你知道这些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吗?”钱慕菲说着拉谢文娴在凉亭里供游人小憩时观赏倒影于水中的荷姿,漂浮于面湖的映月的长椅上座座,然后才说:“他们不在乎钱,而在乎于一种近乎苛刻享受!的保障。”
“什么保障这么让他们上心?不就是来做做保健、休闲、减压的吗?满足他尊贵的感觉就好了,还要保障?这倒还真不知道,呵呵,还近乎于苛刻?唉,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谢文娴迷惑地感慨。
“那当然了,要不然人家花大把的银子来你这儿干什么?肯定是物有所值他才会来嘛,是不是,来的人都是些人精,他们在享受了别样的安逸与快活时,还要做到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鬼不知。你说这是不是叫苛刻?私密,在这里,永远是排第一位的。”钱慕菲在强调这个重要性的同时,也不忘揶揄了一句:“其实,特殊服务的同时,哑伺,与雅士间,在我看也算是平等的。哈哈。”
“我们是没这个福气了,不够格。”谢文娴轻叹了一声说:“没这个命了。“
“嘿,看你酸的,酸的我牙疼。”钱慕菲转过身来扶着谢文娴的双肩“咯咯咯”地一阵浪笑说:“你以为最酸的感觉是吃醋那样吗?不是,其实,要说最酸的那些人不是你,而是连这道门都进不来的那些人,要说这世上最酸的东西,不是醋,而是感觉没资格能够吃到醋。”
“这倒不假,千真万确。”在谢文娴看来,钱慕菲的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那些人来到这里,有人并不是带着一颗颓废的心而来的,但他们的心灵上,或多或少地都烙了些岁月世道所灼烧出的殷红烫痕,那些纤白的、发黄的、肥胖的、消瘦的手指,以及沉寂的、躁动的心灵,像蛇似的蜷缩到这,就是欲于此找到一个可以安全越冬的眷恋洞穴。这时,钱慕菲又在说着:“你看那些在是夜里十点多时出现在这里的形形色色的妖媚少女,她们并不是这里的主角,是的,她们是喜欢这种夜生活,在这个时间,也是她们想要的精彩,但她们充其量这算个衬托,别看她们在舞池中间里形形色色地随着舒缓的轻音乐,妖娆地扭摆着屁股,晃动着丰腴的身躯,白皙的躯体在摇曳的灯光里好像格外的引人注目,其实她们也是在做交易,你看她们的长长头发在左右上下不停地的来回摆动,飘舞,那是在干嘛?是不是在做一种暧昧的表演?”
“这倒没看出来?呵呵,你的眼光还真够毒的呀?那你说主角是谁?”
“出钱的大佬呗,这有他们,才能决定一切。”钱慕菲说这话时,谢文娴惊讶地发现,她的眼中不经意地闪过一闪骇人的寒光。谢文娴下意识地侧脸躲避了一下,找了个话题岔开。“那我们老板算是你闺蜜吗?”谢文娴问钱慕菲。
“闺蜜算不上,是朋友,好朋友。闺蜜只能你我是,她不算。”钱慕菲说着便放肆地咯咯纵笑:“有交易掺杂其中的,都不能算闺蜜,只有能说掏心窝子说话的人,才是。”钱慕菲给这个词下了定义。
那天,她俩走在浮桥蜿蜒的小径上,钱慕菲悄悄告诉了关于这家会所的不少小秘密。谢文娴听了后,遐思细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原来她也来了这么些天了,一些内幕,她竟然一无所知。以及一些让人听了面红心跳的秘事,和一些她长这么大都闻所未闻的新名词。其中,她还为“哑伺”,与“雅士”,这两个词,和钱慕菲可笑地争执起对错来。原来,这里有一种专门的服务生,在与客户服务的期间,是不允许说话的,所以便称为“哑伺”,而谢文娴听到后,却误以为是什么文人墨客的“雅士”了,可笑不可笑?不过,在这之年,谢文娴只要再想起这个称呼时,脸上总会莫名地火辣辣的烫。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动心?是不是心里也有了一试的冲动?
钱慕菲那天暧昧地凑近谢文娴的耳边小声地与她耳语:“你知道这个“哑伺”是干什么的?”谢文娴茫然地一摇头说:“不晓得,不就是服务生嘛?”
“唉,我也真服了你了,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服务也分哪一种呀?”钱慕菲瞥了谢文娴一眼,试探地笑问她道:“你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这也不懂?
“这说不说话的,与生孩子有啥关系嘛?真被你弄糊涂了,这能有瓜葛吗?”谢文娴说这话时,其实也已联想到那方面的情景,但她思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这里面会有什么关联?
“好啦,我告诉你吧。”
“这还差不多。”
“其实呢,也就是一种特殊服务吧。”
“怎么个特殊法?”
“就是女客在这里进行洗浴时,会有一个男陪护一直陪伴着,但他却不说话,只听女客的吩咐,然后按要求服务。”
“啊?还带这样的?不尴尬呀?我怎么不知道啊?”谢文娴惊呼。
“尴尬个啥呀?能进这道门的人,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尴尬。”
“这倒也是。”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以后就会知道了。你知道这个哑伺怎么服务的吗?”谢文娴脸红到耳头根子地在摇头,迷眼朦胧地望着钱慕菲在沉迷中讲述:“哑伺会给你洗浴,搓背,捏脚,按摩…”还没等钱慕菲说完,谢文娴便腼腆地嗔怪道:“怎么说是我呢?说你。”
“打个比方嘛,急啥?先别急着急,迟早你总会去的。”
“我才不会呢,再说,便是想去也去不了呀?别说钱的事了,就我们这里的规定,员工是不能去的。”谢文娴忙着推脱说:“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呢。”
“好啦,别再摆出个圣女的架子啦?我与你谁跟谁呀?什么话不能说?好了,先听我说完,看你还嘴硬不硬?”
“好,好,你说,你说,洗耳恭听。”
“你知道他最后会给你洗哪儿?”
谢文娴赤红着脸摇头,但她早猜到是哪儿了,但她就是嘴硬着不肯说出。
“他会先用个细水管子把那儿的皱褶洗净,然后你要是想做的话,他便会给你做,但他不会朝里面射。做完了还要再给你洗一次,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会有残留了。”钱慕菲色迷迷地说着的时候,谢文娴用手软软地推了她一把说:“怎么倒又说你呀,你呀的?说你自己。”她说这话时,不但已觉得自己的手软弱无力,话听上去,也变的软绵绵的了。“你说,你是不是早就做过?说,老实交代。”
“你猜?”钱慕菲调皮而又隐晦地眨下眼。“下次带你一起去。”
“你个坏东西。”谢文娴怪罪着骂她的同时,身子早已瘫软地伏在钱慕菲身上羞腆地笑的得起不来身来。她仿佛从钱慕菲对她的交谈中看到了一扇在风中渐开的窗,忽然间惊鸿一瞥,却窥见了一种她平日想都没想过的,那些自己平淡日子中所不曾出现过的态度。她忽觉自己逍遥于了这濯浊之外,但这之外的之外,却又依然濯浊。她不禁哀叹,这主宰人的主宰,欲让人像蝉般地蜕变,然而,有谁知道?蜕去外壳后才发现,最终,蝉还是蝉。经历过痛楚后,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只有苦恼仍然在内心拖累着自己。可她依然在挣扎,想冲脱。此刻,眼观风景,直觉得岁月催人老,谈笑间,谢文娴似乎又有感悟,更有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