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01
金钱是可以收买到人心的,但那些被收买者的心里面却充满了势利与权谋,计算与腐俗。而寂寥的鄙视像道殒落的闪电袭来时,便成了把断刀,划出沉湖水痕的那一刻,切开的无疑是一颗颗人心。这貌似与锋芒毕露的刀无关,却关乎着人的行为,心态,以及步履兴奋的步伐,敏锐而混浊的思维,以及咬伤血滴的牙齿。因为,它们是嗜血的。
老油条游四海那天让苟得时先行一步去拾“红砖头”,这个明智之举无疑是明智的,因为他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这件事处理得不好,会惹来不小的麻烦。至少,他不愿顶个骂名游走在大街上被人骂。并且这对于他来说,确是捞不到什么看得见好处的事。所以,他将节拍慢了一步,让苟得时去抢头功,这样,他既会不得罪人,然后再去劝劝场,两面讨好,两面光。
可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苟得时却玩大了,得瑟地将人整死了,玩得收不了窝。这种损阴德的事他是千万不能沾,也不想占的。果不其然,苟得时被这祸事烫的满身血疱,焦头烂额。他庆幸,躲过了一劫。所以,他迅速而果断地与此事撇清了干系,划清了界限,果然,苟得时落得个被法办,而他则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的老油条,又顺势化了些钱,将游三江填了缺,补了位,可谓白捡了个便宜。而这便宜的事往往都是成双结对来的,这不,就在他窃喜窃取之际,他又遇到了汪茜芹。
汪茜芹回来的当天便见到了他,然后两人约好了时间,地点。很愉快地兑现了承诺,爽妥地完事并结清了余款。游四海倒是觉得一身的轻松,从心里说,他这也算是了了一笔孽债。而他哪里知道,这笔孽债其实是转嫁到了汪茜芹的头上,不过此时,汪茜芹自己却浑然无知。
大抵这世间人和人、心与心在某种程度上是截然不同的,汪茜芹此时的心态,其实也觉得轻松。因为钱终于拿到了,再有,终于摆脱了这桩不堪的交易,可以算是有了一个了结。然而,正是这种梦游似的麻痹心态,无形间影响了一个个命运的走势。窃取者窃喜,得利者得意,而失意者却觉得庆幸。这是何等的悲哀!
但有些事,在特定的状况中,又无疑很难用一种理性的思维去思考、去梳理。事件本事的来龙去脉,各种厉害关系丝丝缕缕的纠缠,无奈与焦虑的渗透,柔弱与躲避的心理,凡此种种都在无时不刻地涣散人的意志,影响着人的决断。纯洁与肮脏,高尚与卑贱,人性与灵性,在终极寒战时,意识往往是神志不清的,是浑噩的,是混乱而溃散的。
汪茜芹此时正处于这种状态,他拿到了钱后便往回走,沿着公路的边缘走着,像做了亏心事似的不敢抬头见人。她的心多少是有些虚,很怕见着熟悉的人。刚走到镇北口的时候,却看到了一队送葬的队伍打着白幡条在哀乐声中走了过来。汪茜芹疑惑地暗自吃一惊,想着这房宜兰不是早就送葬了吗?莫非出了什么岔子耽搁了?这种事是不应该出现的呀?也是风俗所不作行的呀?她正疑惑着,便看到走来的队伍原来不是房宜兰的,而是在送谢文娴,但她却迷惑怎么人影中没有樊亮的人影?她早早地退到一边,转过身站到了路下的树荫下。她耳中听着那吹吹打打的,从人心中生出哀愁的曲调,好像里边藏着所有生灵都觉得悲哀的元素。那些因子弥漫在空气中,染墨了一株株陌生而漠然的树木和植物,令那些长出的杈枝,像一只只不断延伸过来的手,似乎在摸索着要抓摸她的身子。汪茜芹下意识地蹲下身子,蜷缩着蹲在树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恐惧感?是害怕了看到死亡的场景?还是害怕听到这死亡的乐声?她忽然间便觉得自己像镂空的器皿似的空空荡荡,而空荡荡的头脑与心里,却又充满了想象的阴霾,甚至不留丁点的空隙让她冷静地思考,满脑子,满腹的都是人为造成的僵硬而又幽怨的痕迹。蓄满了的各种情绪泛滥出来时,她的脸开始变得苍白。待队伍走过后,她站立起身时,便觉得一阵晕眩,她一手扶着树干大口地喘息,眼睛仍浑浊着,只能竭尽所能地凝视树间的空白处,而空白处所能看到的,却是一片浑浑的白。这时一个捡破烂的人影从那片浑白处走过,还朝她疑疑惑惑地看了几眼,然后像惧怕她而避瘟神似地逃离了那片区域。
她努力地使自己走出来,重新走上公路,沿着公路的边缘走向车站。她一路而走,一路回想着刚才自己的状态和看到的情景,觉得很奇怪,并不可思议。她头脑中所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好像酷似她梦中发生过的某种场景,一只诡异的猫在夜间瞪着发光而透明的眼在看着她,另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横行无忌地上前一口咬住了猫的尾巴,猫惊惶失措地痛哭。荒诞的画面非常狗血,非常滑稽,同时又非常残忍,非常冷血,几乎让人无法想象世间会有如此颠倒的剧情。而更加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接下来颠覆性的画面,完全以一种异常鲁莽的、冷酷的、极具破坏性的方式,颠覆着她有生以来的所学、所知。恐怖地向她展现了一个近乎于在地狱中才有可能出现的迷幻场面。一条黑蒙蒙的河上,飞着一只黑乎乎的鸟,但仔细端详,它竟是一只黑溜溜的蝙蝠。黑沉沉的夜色中,黑津津的水,正当黑蝙蝠贴着黑水而飞的一瞬间,一条黑糊糊的大黑鱼竟出人意料地一跃而起,飞出水面,于黑咕隆咚的夜幕下,一口刁住了蝙蝠的翅膀,卟嗵一声又落入了水中,只剩下溅射的浪花还能够证明,刚才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黑色幽默。
汪茜芹不懂这种黑白无常的画面喻示着什么,但她已被吓的不轻,只觉得像恐怖大片中那种将心智被一群阴魂孤鬼撕咬着的感觉。那身体被撕成的碎片,最终在一阵阴风中被撒向了不可预测的十八层地狱,另一只蝙蝠又出现在了眼前,叼着碎片满意地飞去。汪茜芹祷告着闭上了眼,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惊魂之悚,她突然间便冒出了一身的力气,回身撒腿就跑,像一阵风似的,刮着、飘着、晃着,毫无根基地像在空中游走似的逃离。这时再抬头一看,车站竟到了,她这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像个精疲力竭的溺水者,游到了一个海中的岛似的一头钻了进去。
02
她刚定下神来坐在一处候车,在庆幸她跑得快的窃喜中,一辆车随之而来,在检票员的叫喊声中,她确定了那辆车就是她所要搭乘的车次时,在排队刚要走进门外的那一会,她于车站中等待的这最后一刻中,竟无意间扫了一眼车站的电视屏幕,正好看到一则本地交通新闻播放一起事故画面,那惨烈的画面中,她惊悚地看到了极像自家的车子被撞击扭曲变形了的影像,但却看不到车牌,因为那车牌是打了码的,被遮掩着,这更让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时候她真的茫然失措了,刚从一个魅影中逃出,却又一头撞进了另一个揪心的深渊。
然而,她眼前的屏幕再想细看时,早已变了模样,跳转到了另一则新闻画面。这又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她宁愿相信自己的眼花了,或者是头脑出了问题,哪怕是傻了,痴呆了,或是疯了都行,就是别信刚才的画面曾经出现过。但她又想:“这路上开的车,一模一样的多了,也没必要疑神疑鬼吧?这样自己吓自己是会吓死人的,她努力地找着理由来解释,来安慰自己,可能是刚才在树荫下被什么东西迷惑而变得像只惊弓之鸟了?
她没精没神地跟着人群的队伍上了车,头依然胀,身子也觉得虚,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似的衰弱。上车坐定后,她打开窗毫无目的地朝外望着,一阵风吹来,她稍微地咳嗽了几声,这时后面的乘客便抱怨着让她将窗关了。然后她便闭上眼坐在那一动不动,也许是刚才拚命跑了的缘故,这时,她反而倒是气喘吁吁起来。一会,车开了,上了路,一路颠簸得厉害,她一个开过车的司机都觉得受不了,这颠簸的反应,一会便导致她身体中的胃开始翻江倒海,竟又吐不出来物水。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像虚脱,又像晕车,痛苦得要死不活。心里唯一的愿望,便是在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能够再求着菩萨快快地将她送到目的地。她强迫自己安静,能平静地想象、回放刚才发生的幻觉,清理出迷乱,留下清醒,好让思绪不带悲伤地思考那些蛛丝马迹中的真相。心在悬疑时,整个人便也跟着悬了起来,车身颠簸的节奏,给了她残翅飞的动力,毫无规则的飞行路线,一路被风吹得曲折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扭曲成了无法厘清而又抽象的诡迹图。她在这张图上鸟瞰,寻找降落的那个点。这时,车辆一个猛刹,一个物理的惯性力从身后袭来,将她重重地推落到了她要寻找的那个点位。
下午下车后,心急火燎的汪茜芹便直奔家而去。门是关着的,只听到从门缝里传来几声小黄的怨声。她无心开门,便充耳不闻地将小黄的怨声当着了耳旁风,一个转身,便住停放车子的地方而去。
停车的草地上,车不在,只留着曾经碾压而出的昔日轮痕。她的心一沉,并一沉到底,眼睛死盯着痕迹两旁的鲜嫩草叶发呆。她心里有些怨,不知是责怪碎屑肥沃着绿草还茵茵绿绿?还是怨自己姗姗来迟?而心此刻却在隐隐作痛,像铁锈瞬间包裹了心肌,锈蚀了心房,从左心室到右心房锈蚀出了个大洞,风灌进,血涌入,发出风洞的嘶鸣,川流的尖啸,幽谷的哨音。
她不再停留,决定直奔交管所,一刻也不能容许自己迟缓。
此时的交管对她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个庄严而威势的所在,在变之前,她从心底就有一种对之畏惧之感。而这种感觉,现在于心中越来越盛,她既想进入这个威严敞开的大门,心里又忐忑着不敢冒失地踏进。她怕,怕这儿是雷池,怕这里是鬼门关。
但她还是闯进了。
“有什么事需要办理?”她站在咨询台前,服务人员望着木木的她问。
“我想查询一下事故的。”
“车号?身份证。”
“汪茜芹报出车号,出示身份证,服务员查找。一会,她平静地说:“上午十时,这辆车号为xxxxx的轻卡与一辆鲁xxxxx挂发生相撞,一人死亡,一人重伤。”
“那个死亡的人是谁?”
“成甸。”
“天啦…”汪茜芹一听,身子软软地瘫下去时,服务员一把上前抓住好的胳膊,“你是他什么人?”汪茜芹有气无力地答应“未婚妻。”时,努力地伸直了腿。“唉,人还在医院,你快去吧。现在能遇到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他来这世上走一遭,遇到你也算值了。去吧,已经通知他的直系亲属了,他们应该已经到达。你快去吧,去道个别。唉!”
03
真正的鬼门关在医院,从生到死,从阳到阴,人一生的路,不过就是妇产科到太平间的那一段走廊。
汪茜芹来到了写着“太平间”三个字的门口时,看到这扇隔着阴阳两界的界隔时,直觉得一股阴气袭来,她哆嗦了一下,僵在了那里。一个穿白衣的医生走来问她:“你找谁?”汪茜芹说:“我来认一个车祸的死者,叫成甸,他是不是在这?”那个医生咳嗽了一声,咳嗽时还用手勒成拳头放在口罩前,咳着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汪茜芹问道:“你是谁?”然后又继续咳嗽,在汪茜芹答复着说:“家属”两个字后,他像感冒了似的又咳嗽一阵,这才停顿下来指着不远处的地方说:“其他家属还有事故科和保险公司的人都在那,你先去那儿吧。”这时走廊上又推来了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的推车朝太平间而来,汪茜芹与医生都让了下,站到一边。这时汪茜芹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医生说:“我能不能先看一眼死者?”医生迟疑了片刻,点了下头说:“来吧。”说着便一边翻看着手上的写字板,一边先走进了太平间的门。
汪茜芹跟着进来,随着医生一起走到一具同样蒙了白布的尸体前,用手轻轻地拎起白布的一角,露出了一张惨白惨白的脸。汪茜芹只扫了一眼,便别过头去。她感到喉咙中从那心里的悲怆化成的痰一样的东西冒出来,积聚着一下子便堵住了她的喉咙,使她呼吸不出气来。这时,她也想咳嗽,也用手学着医生刚才的样子勒成拳头放在嘴巴前干咳了一下,但是没有用,不见效果,仍然气闷、气短、气促。她意识到那口痰塞住了她,她已觉到了窒息的滋味,感到自己好像是快要断气了,快要不行了。在这阴冷的地方,奄奄一息地阳气下沉。而那些死人的阴气正从四处聚拢、上升、再聚合到她空虚的身体躯壳中,填充了她身体的各个器官,从心到脑都被阴气侵占。这时阴气在身体内占了上风,夺得了压制性的主动权,汪茜芹也一下子瘫软了下去,然后便晕倒在地。这时,她觉到四肢正被一拥而上的小鬼拽着、拖着、锁着,然后身子便飘浮了起来,轻飘飘地躺在一缕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炊烟上浮离上升,飘出了门,飘上了走廊。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魂就这样子地飘上了黄泉路。
其实她哪知道?这上来拽她、拖她的人是医生和护士,医生一见她晕厥过去,便一把拉住了她,然后与护士一起将她架到了休息室,就在她觉得自己踏上了奈何桥的那会,自己带着今生今世满腹的所有委屈离开人世,带着自己所有痛苦的记忆、念想、不舍、和身心的疲惫准备离开时,医生只让护士给她喝了些热水,又做了些救护措施,她便觉得自己又还过阳来,自己便又转身从奈何桥上走了回来。回转身子时,她还无意中看到了望乡台前,那个以卖汤为业的孟婆在那里叫喊她:“别走呀,这汤都舀好了,喝那热水干嘛呀?”还有一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个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在模糊的光影下闪着白色的眼光,吐着长红舌头的怨魂野鬼都带着各种各样的幽怨表情在一边起哄、招手、呼号。汪茜芹这时倒像是醒了,但醒来的滋味更恐怖,魂魄也顾不上要了,只带着躯体,一下子奋力地跳下了奈何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