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01
有时,一些事,一些人,因由你的宽宥、你的豁达、你的善良,成就了他们的佞孽。然后他们再煽情地反过来表现出一种大度而又悲悯的胸怀来,向成就了他们成功的那些人呈现出自己的半盏流觞,并自认为献给的剩液是一种高尚而仁慈的善举、捐赠、和奉献。可笑吗?沉默不语。此刻,沉湖的水于息风之时便无声无息,但无言往往也是一种表达。有时听来,它倒是像在乞求着这些人在说:“可千万别再抽干了湖水呀,这里面还有着小鱼虾呢,它们离了水可怎么活?”但这声音太过渺小,当风来了,风头劲的时候,在风浪的破坏与颠覆欲望中,在其鲁莽与冷酷狂飙中,在它尖利而嚣狂的戮辱中,这柔弱的声音,只像是一丝飘渺的雾,瞬间便被一扫而尽。于是,有人便以为这个生音死了,它的魂魄也散了,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无人听到的、像游气一样的一点气息在残喘。这最后的一缕气,时间久了,便像游魂似的飞了、离了、散了。最后轻而慢地溶解得没了一点痕迹,形如一朵蒲公英般地飞落于沉湖,隐没于水下,再也无人提及。就像这全旭阳,自进去享受了皮包水之后,源遥小镇的人倒真的慢慢地遗忘了这个人曾经存在过,就连秀兰子走在大街上时,一些老太太对她的称呼也在发生着微妙的改变,不再一口一口地叫她“全家媳妇,全家媳妇”的了,而是改称为“秀兰子,小兰子”了。 这种变化,是一种细雨无声,潜移默化的过程。初始时,秀兰子还不太适应,犹如一颗小石子丢进了沉湖水,在秀兰子的心里却是激起了些细微水纹,有时都恍如又回到了做姑娘的年代。但久而久之,这道波纹还没荡到岸边时,便消失而恢复了平静。更确切地说,像是变得模糊了、麻木了,也变得不再在乎。
然而,有一天在秀兰子做了一个噩梦后惊醒时,她那一梦的莲池中,她自己便像一只绿蜻蜓被湖中飞溅起的浪花射击得魂飞魄散。那是谢文娴死后很久的一夜,她睡下后不久,她的梦中便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机械声。巨大的挖土机像坦克似地开来,开到她家的房基地上。那身形像一具巨大的怪兽在吞下眼前的一切,饕餮着包括砖瓦、树根、以及丢弃的充气娃娃、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塑料垃圾及其他废弃物。她像只惊呆的绿蜻蜓叮在一棵树的叶子上看着眼下这发生的一切,她本想飞下去阻止,可看到另一些怪物正在一旁守株待兔,手里还拿着镀铬的手铐在笑,她惊得畏缩地退了回去,绕着飞了一圈又飞回了树梢。几秒钟后,眼前她家的地基上便长出了一幢幻影般的建筑,连同着一面浩大的电子屏幕一起出现,还有那些巨大的霓虹灯也瞬时地闪亮,吸引着无数的飞蛾、流蝇、昆虫飞来,一只一只地在无惧无畏地向着光亮撞击,然后便听到一声一声的“啪、啪”声接踵而起。数秒钟后,屏幕前便像撒铁花样地火光四溅。这时,她在树梢头上便听到下面飘忽而窃喜的笑声传来,而那些迷茫而盲目的小虫儿也变得更加兴奋,像一束束细弱游魂似的不顾一切地接踵地继续撞来,只要仍可以飞,仍有一口气,便不再觉得自卑,也不觉得胆怯,就算是仓惶而无目的,哪怕是知道前途中生命会变得碳化而消亡在灼热的炫光下,仍像打了鸡血似地悍然不顾、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顾死活地飞着赶去参加一场或许只有它们自己才能理解,听到,并在现场发出的刺耳尖叫的狂欢声中而烧熔升天的盛宴。
秀兰子大汗淋漓地醒来,她悟不出这一场梦意味着什么,是宗教仪式?还是信徒们浴火的狂欢?是宿命在循环交替?在做脱胎换骨的涅槃?或是这样的仪式便可以使灵魂退出污浊的前世吗?或便能够看见自身的灵魂升天吗?不会吧?秀兰子疑惑地想:“就这样将自己的躯体无所顾忌地投进那炼狱般燃烧的炉膛里,烧烤出带着些她熟悉的油烟味儿,还燃着炉膛里的火星子,这就能将灵魂净化了?不可能,打死她也不信。
那又是为什么呢?这个困扰她的困惑难题一直盘旋在她的脑子里阴魂不散,直到白天时在面棚子里为两个奇怪的男人下面条后才惊悚地悟出端倪。
那天早上,秀兰子和女儿一起吃完早餐,将女儿送去了幼儿园后,便开始营业。生炉子烧水,搌桌子洗碗,忙得不亦乐乎。她的小面摊棚子并不大,就是之前饭店走廊过道的那一小块地方。因为当时为了看守工地而没拆,也才意料之外地拾得了今天这块变故之后的谋生落脚地。
她每次到店后,都要先点一点今天的食物和配料差不差,缺不缺。如果不齐,便到公路对面的菜市场补齐。她喜欢用一些特制的酱料,要是买不到,她也会自制,这手艺,全旭阳教了她不少。今天来了后,一番收拾,秀兰子便开始拌馄饨馅。她在搅好的肉馅上,适当地洒了些白色的米面粉,然后开始用筷子将配料放入一起搅拌,一会,再稍微地添些水,直到搅得肉馅弹力十足时,成了糊状黏乎乎地趴在盆底时,这才拿出买好的皮来,开始用一根篾签子从盆沿口拨出点肉馅来包捏馄饨。
这时候,已近八点多,太阳也升得老高,太阳光从窗户中斜射进来,已经能够照到桌面子上。秀兰子一边包馄饨,一边望着这束光线中飞舞的尘埃想着夜里的梦,这时,有两个男人进来,穿过那束光线时,将光束暂时地熄灭后便坐到了最里面的小桌前,然后一个人喊了声:“服务员。”另一个人则从口袋里掏出两小瓶二锅头酒来放在桌子上说:“来两碗面条,两碗馄饨。”秀兰子正想:“好胃口。”那个人又从口袋中掏出一小袋花生米来对她说:“这儿能喝酒吧?”秀兰子忙答:“能的,当然能。”她嘴里答着,心里想:“这是外地人呢?一早就喝酒,本地人可少有这个习惯的。”那个人这时站起身来对她说:“那我借个碗放花生。”说着便自己动手拿来了一碗。秀兰子笑笑说:“没事的,用吧。”说着便站起来问:“那是先下面条呀?还是先下馄饨?”这时那个拿碗放花生米的男人说:“先下面条吧,馄饨吃些下,我俩先喝会儿酒。”秀兰子一边打开炉门,一边说道:“好的,好的,这就下。”这时,另外一个男人貌似在等待中无意地拿出一张报纸在看,并读出声音来:“失踪的小女孩被卖到了偏远的山区,人贩子得了数万元……”汪茜芹下着面条,没在意这读报人夸张的声音,这种夸夸其谈的事听多了,她的棚子里经常会听到这些让人惊诧的新闻。但听得多了,便觉得听觉似乎已变得麻木,不再有当初的刺耳痛感袭来,最多也就多一声惋惜罢了。这时,那两个人一边喝酒,嘴里嚼着花生米,一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一边继续读报:“咦,这个新闻新鲜,啊,你听听。”那个读报的人读着还不忘招呼他的同伴一起听,这倒是让秀兰子心里好奇这两个外乡人很特别。“你听啊,一个女大学生被拐卖后囚禁在地窖十年,被逼疯后居然还生了八个娃。妈呀,这是当猴子养呢?就是个母猴子被关十年也要被逼疯的呀?何况还是个人?还是个大学生哩?”另一个男人在一旁附和着说:“不要说十年了,在那个破地窖里关我十天的话,我恐怕早就疯了,还好,我不会生娃,在那个地窖的一摊子草上生娃,是猪呀?”秀兰子被他们俩夸大其词议论得汗毛直竖,心里凉飕飕地冒冷气。好在站在热气腾腾下面条的大锅前,要不然她也许真地会发抖。
这时,面条下好了,秀兰子一手端一碗送上了桌子,并疑惑地偷看了这两个怪人一眼。这时,门口又一个人进来,秀兰子抬头一看是赵福海,忙招呼说:“吃过喨?”赵福海走过来说:“没有喨。”秀兰子朝面锅里加了勺子水说:“那快坐下来撒,偶下碗面给你吃吃。”赵福海一屁股坐下说:“来者就是吃的。”说完笑着对秀兰子问道:“来的都是客,快招呼撒。”秀兰子又问:“老规矩?”赵福海头也不抬地说:“两蛋。”
一会,秀兰子将放了两荷包蛋的面碗端到赵福海的面前,赵福海接过面碗对秀兰子说:“你坐下,我和你说个事。”
“啥事呀?还要坐下来说?说呗。”
赵福海放下面碗,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像钱包似的皮夹子来,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来递给秀兰子说:“你看啊,这不是全旭阳没多久便要回来了嘛,我就想啊,你家这地吧,一时半会的恐怕也弄不起来是不是?全旭阳是我以前的老同事,我知道他的手艺,要说去别人家的饭馆找个做厨师的差事呢,对他来说不算难。但我知道他的脾气,他就是想自己干对不对?”秀兰子也不知赵福海哆哩哆嗦地想说啥,也只就跟着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便听着赵福海又在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赵福海吃了一口面又接着说:“依我说呀,你这块地呢,不是我乌鸦嘴说话不好听啊,我估计没个三年五载的怕是弄不起哟。不如做家宴,反正你家的家伙什全有,我呢,你也知道,能接到单子,喜事的说不上,但白宴我肯定能接到。其实呢,我找别的师傅随便找找一大把都有的,但谁让我与全旭阳是哥们呢?这事我是肯定要先把他放心上的不是?你呢,去见他的时候,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他,看他愿不愿意跟我干。”赵福海的话终于说完了,秀兰子倒是替他深深地换了口气,刚要张口说什么,旁边桌子上的喝酒男人却一拍桌子叫了声好说:“哎,这兄弟够义气,好,佩服。”他这一叫好,倒将秀兰子和赵福海吓了一大跳,秀兰子惊得回过头来直瞪眼,赵福海一口面条挂在嘴上,像唱戏的关公长出了长胡子。这时那个喝酒的男人又接着说:“人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认死理的。再说了,哪个路上不发财呀?是不是,要依我说呀,这位兄弟说的没错,换个思路想一想,只要能挣到钱,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对不对?兄弟。”
秀兰子听得疑惑,她就不解这两个人怎么像是对她家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呢?这两个人是谁呀?他们为啥要关心这事?非亲非故的俩食客为什么掺和到这话题中去呢?她越想越不对劲,这俩人是什么人呀?怎么这么怪怪的?秀兰子望着他俩问:“你们好像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嘛?你们知道我家的事?”
“当然知道呀,说了你还别不信,你家的事,在这条路上跑的司机师傅还真没几个不知道的呢。所以呀,我劝你,跟你家男人商量商量,能放手的就放手,别在乎一时的得失,不值得的。你就说我们在外面跑的人吧,也见得多了,有些事呀,得想得开,你听到我们刚才报纸上说的那些事了吧?你说哪个重要呢?人嘛,就这么回事,就像刚才这位兄弟说的,要会变通,可千万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秀兰子越听越不对劲了,这分明是话里有话。赵福海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觉得这两个人不是一般的食客,听着倒像是说客了。他也不想惹事,吃完面条后,站起来说:“我刚才也就是随嘴一说,这事呢,你们定,反正我没关系的,你们俩商量商量哈。”说完,赵福海拍拍屁股自个走了。秀兰子一时倒像是懵了似的望着赵福海走出门后的身影不知所措。只见公路上驶过的一辆重卡在她的门前又一次把卡车重重刹在她的住时,那巨大的惯性卷起的灰尘竟将赵福海的身影给淹没了。在车后的灰尘落定时,路面上那留下的两道清晰车轮印痕倒让秀兰子后背发凉地觉到了后怕。因为从灰尘在车尾卷起的那一刻,她惊骇地从飘扬着的,后又慢慢散去的扬尘中,像是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怪兽正迎面朝她扑来,虽然今天的天气看上去很好,阳光灿烂得让人觉得温暖,但秀兰子还是从棚里坐着的俩人话语中,从刚才迎面驶来的车景中,让她觉得一股妖气袭来,她不由地寒战,不由地有点犹豫,像是在打退堂鼓了。
这时,那个迎面驶来的卡车上跳下一个开车的司机,对着愣在门口的秀兰子说:“来碗面。”说着摘下手套,便大大咧咧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见有两个人在喝酒,便问道:“你们也是开车的?还敢喝酒呢?可以呀。”说完咧嘴一笑。那两个人说:“哪敢啦,不开车,就是好这一口,呵呵。”司机便不再说话,等秀兰子下面条,然后吃完面条后,一抹嘴,便又像他开车样地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那两个食客还在继续喝着酒,一边喝一边海阔天空地神聊。秀兰子这会却悄悄地用眼偷偷地打量起这两个让她觉得奇怪得深不可测的人,心里在想:“看来不能忽视这俩人,他们一定扮演着某种角色。但他们想干啥呢?两个大男人为啥无缘无故地要停留在她的这个地方说这些话呢?现在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俩人不正常。因为听他们的话音,对她家的事了如指掌。这就怪了,他们来干什么?或是谁让他们来干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秀兰子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眼前的阳光,在门前的地上肆意涂抹出灿烂,此时对她也毫无了吸引力。阳光将行人的影子掸到很远的地方,也让她提不起兴趣来。她此时只觉得现在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杀戮阴影在漫延,内心有一种的恐惧的角力在与她的智力角斗着,让处于一种不可言状的痴癫与迷茫状态中。这时,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人发话了,他对着发愣的秀兰子说:“下馄饨吧。”秀兰子这才醒过来,浑浑噩噩地走到锅灶前,下起了馄饨。
02
两个喝酒的男人吃完馄饨后,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撂下一句:“老板娘,回头想想我们刚才的话,听懂了,也就安命了。”这句话,便像天上留下的一块积雨的云,密集地压在秀兰子的心头,令她像得了恐惧症似的在侵蚀着她的心智。而更令她惊魂难定的是,她中午去接孩子吃饭的当口,她站在幼儿园的门口时,竟无意地一瞥间,惊愕地发现,那两个神秘的男人就站在不远的树荫下朝她张望着,见了她发现他们时,不但没有躲闪,反而嚣张而诡秘地露出得意的笑来。这眼神的对撞,使好再也不能淡定,她惊骇得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在瑟缩的情绪中努力搜索着这两个神秘男人对她如此窥伺的动机。不对,她想起来他俩在喝酒时说的那些新闻来,那绝不是无聊的调侃,而是有目的,有针对性的暗示,那两则新闻中的人物绝对是正对象着她们母女俩的写照。他们要干什么?绑架?当这两个字符一闪而出时,秀兰子的魂魄已惊散了一半,一种最让人恐惧的感觉像一束电流穿过全身,从头到脚瞬间变得麻木了起来。秀兰子忽然觉得孤单,心里生出了惴惴难安的恐慌。只剩了母性的护犊意念在竭力地想摆脱这种从心底升出的惧怕,然而,她越是挣扎,却越是摆脱不掉这种感觉。她意识到,那两个男人站在远处,已经洞察到了她内心的窘迫所带来的慌张,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不能在此刻露出一点点儿的慌乱端倪来,哪怕是一丝的呆滞眼神都不能浮泛。
秀兰子的脑子不由自主地高速运转,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了,这两人来者不善。可她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这样的行为又是为什么呢?那只能是为一个目的,从他们对自家的那块地基,以及从她家发生的种种纠纷的了解程度上可以得出结论,他们俩一定是冲着这块地而来的。可要是真的如此,那他们是什么角色?什么背景?是他们自己要谋取这块地?还是在为别人做嫁衣?一想到这儿时,秀兰子恍然大悟,对,是樊亮找来的人,而且是两个外地人。从这些信息透露出来因素分析而得出的结果看,让秀兰子有点不知所措了。她的面色再难掩饰她的呆滞、慌悚,继而脸上泛浮出凝重、悲沉的情绪,心里在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不能慌,不能慌。”但她的心神却不听使唤,依然肉跳神惊地心忪不已。这种畏怯森人的感受是苦痛而深刻的,她预感到有人要从精神上摧毁她,并蹂躏她的意志,找准了她心里最软的那一块,在精神苦痛的莫大悲哀中,给予她致命一击。而现在对于她这样一个庸常的、弱小的、卑微的、孤立无援的女人来说,拿捏住了她的软肋,来威胁她女儿的安全,想不成功都难。
幼儿园门口一阵骚动,孩子们涌了出来,各自在喧嚣而又沉闷的嘈杂声中寻找着各自的归属目标。秀兰子伸长了脖子,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赶紧挤上前去,一把拉住,生怕被谁抢走了似的揽入怀中匆匆而去。这时的情绪,她已崩溃到了极点,巨大的悲伤、孤独从心底袭来,竟压倒了她的理性,她的冷静,忙碌地像只过街的鼠,躲闪着跑回了面棚。当她再次缓过劲来,觉得现最切实的做法,也是最刻不容缓的做法就是报警。她不想,也不能听天由命地由人摆布,为了女儿,她可以舍弃一切,顽强地抗争,她不能束手就擒,更不能被人忽视得像尘土样子地被欺凌,更不能看着女儿受人歧视、被人蹂躏,这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
午后,她再送女儿去幼儿园时,总觉得背后有两双眼睛盯着她。这让她心里发毛,神经紧张。她疑虑,继而惭悸,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不停地前后张望,去寻找那个令她觳觫的偷窥光源,颤颤兢兢地随着心中泛滥的躭恐与伈伈睍睍的驽弱泥沙俱下,捻神捻鬼地将女儿送到了幼儿园。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没法过,弄得秀兰子恍恍惚惚地惶恐不安又蔫头耷脑萎靡不振。这被人惦记上了的感受使她蔫巴得处处憷场,悲催到了断肠,却又无处诉说。一时,她觉得累了,并且是一种极度的累,她搬了张藤椅,就着炉子旁躺下。秀兰子坐在藤椅上,一开始还是睡不着,只静静地端详门口行人的动静,怕那两个诡异的人影出现。再过了不久时,她的眼皮开始沉重,身体也开始微微地蜷曲,浑身显得很孱弱的样子,伤感而又无奈地眯上了眼。她觉得此时,自己像一个小孩折叠的纸船被谁放入了沉湖,在风里,在浪里独自漂泊着,一切似乎都不由自主,再怎么挣扎,都显得自己的力量爱莫能助地能帮她回岸,真的欲哭无泪,有谁能帮得了她呢?全旭阳还没出来,几个贴心的姐妹死的死,离的离,谁也不能助她一臂之力。有谁肯于此刻及时地出现拉她一把啊?就要沉溺而亡了,来根救命的稻草吧。
秀兰子的悲梦,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悲哀的呼号声,在她的梦境里时近时远,时高时低。朦胧、茫然、悲愤。痛苦一阵阵袭来,处于这恐惧的樊篱处境之中,逼得她忧怖得快疯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在惴惴忧怖的阴云在她心里遮天蔽日地覆盖得她快要憋死的时候,游三江端着一本正经的神情来了,到来后,嘻笑着说了句:“今天怎么样?”说着还顺手在秀兰子的头上摸了下。但她一时竟不知道游三江是问她的生意好不好呢?还是问她的心情如何?秀兰子避了避说:“别动手动脚的。”游三江“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好、好、好,我是怕你着凉了,摸摸看发烫了没。”秀兰子坐正了身子正色地说:“别油气刮刮的,烦着呢。”这才觉得自己缓过一口气来,倦怠的愁容才稍稍地缓解。游三江问:“有啥好烦的呀?说来听听?”秀兰子迟疑了很久,还是在权衡了利弊后向游三江倒出了苦水。
自从游三江接替了苟得时的职位后,说实话,秀兰子倒是觉得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心里也轻松多了。像是喉咙上少了根勒着的绳,喘气也顺畅多了。因为游三江不像苟得时那么混蛋,秀兰子知道他匪里匪气的,而且还打着她的坏主意,但却不似苟得时那样地明目张胆。他的手段,似乎得到了老油条游四海的传授,也开始变得圆滑,老成了起来。但秀兰子心里是明白的,游三江之所以时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这个破面摊子前,那还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孤单而又软弱的小女人吗?狗和猫的天性不可能改变,更别提苟得时与游三江了。但此时,秀兰子似乎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突然觉得应该破釜沉舟、铤而走险地赌一把。为了孩子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秀兰子像抓住了一根稻草似的,向游三江讲述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游三江听后哈哈一笑,然后坐下来对秀兰子说:“你担心小丫头会被人偷走吗?不会的。依我判断,他们是在吓唬你呢。你个傻女人,你也不想想,要是他们真想绑架孩子的话,那他们说这些话不是脑子进水了?他们就是看你现在男人都不在身边,故意来嚇你呢。不过他们也真够坏的,还都找了些外地人来做这事,让你到最后找都找不到个人,真绝呃。那个大卡车的司机也许不是他们一伙的,就是个偶然出现的人。不过这事也不可以掉以轻心啊,他们真急了,说不准真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可也不一定的。”
“那就报警吧。”秀兰子听游三江这么一说,心里五点六点地七上八下不得安神了,她望着游三江用乞怜的口吻对着他说道:“你去问问你哥,能不能帮他们?”
“这事不用问了,根本不行的。你报警能指控人家什么?人家又没犯法,就说的那些话,也只是人家两个人之间在喝酒闲聊,你这个警怎么报?不行的。没人会听你的。”游三江一副行家的语气在分析着事态,可秀兰子一听急了:“那怎么办?”游三江安慰道:“你别急,这事我来想办法打听一下这两个人的来路,看看他们是个什么货色,然后我来摆平。”秀兰子不是不放心,疑虑地说:“这行吗?”游三江胸口一拍:“黑有黑道,匪有黑道,我说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倒要看看,这两个人是哪去个山头的把子。”秀兰子不作声了,这时游三江却说:“那这事摆平了,你……?”说着露出一脸隐晦而又暧昧地怪笑来。秀兰子看了他一眼:“去,猴急个啥呀?想什么呢?八字都没见一撇,倒先想歪主意了,我看你就没诚心,嘴上敷衍的吧?”秀兰子的话听上去半嗔半怪,游三江一听,有门,连忙嬉皮笑脸地说:“好,你放心,这事包我身上了。”说完他倒真的站了起来说:“那我走了,明天告诉你消息,我说话一定兑现。”他说这“兑现”两个字时还不忘了看秀兰子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说话可要算数哦。”说着游三江倒像是领了军令状似的兴奋地离开,只留下秀兰子独坐在那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犯愁。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头发长见识短,懊悔不该面对这样的挑逗轻率地吐露出掩藏的轻浮心迹来,觉得自己是不是浅薄而轻率地显得让人既可笑,又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