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01
费文魁的嗅觉就是非比常人,灵敏得让人心生嫉妒。他好像已修炼成了一只成精的老猫,在老远的地方就能够闻到很远处飘来的一股扑鼻的腥味。有时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一丝一缕的味儿随风飘过,他都能敏锐地察觉出这叫人直流口水的,让人垂涎欲滴的味道来。
这种翘异的特质,从请樊亮买烟时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后,并果断地作了一次人生的转折起,就得到了很好的验证。天赋异禀,再加之他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不服输的劲,便使他总能先人一步地找准方向,寻到猎物。
自从汪茜芹,成甸,娄山青,易晋遥,曹一飞,全旭阳等这些老同学,在那一批批“靠”的,还有后来的系统子弟“内招”、“定向招聘”、“交叉挂靠”等等政策的实施下而随入家长所属的系统,以及单位开了的口子,一个个便进入了这些“闭循环”的龙随龙游,凤随凤飞,老鼠叼着尾巴转的各自领域,从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亲近繁殖,势力扩充。
还有一批进入这场最后盛宴的,是随着最后一波返城知青也一起随着大潮涌入到早已拥挤的座位中。在这批人进入各自的嵌点时,费文魁便迅速做出了一张资源分布图来,以分析出所能为之提供所需的目标。靠着这张图,以及于后来“顶替”风刮过,使他的这张图纸内容变得更为丰富。他的嗅觉此时似乎也更上了一个档次,提高了一个层级。幽明异路上的逐新趣异功能,似乎也变得更为强大,更为奇秀!
他之所以会找到汪茜芹,那是因为他从一个乡镇企业的办事人员那听到过一个故事,他便从中发觉到了别人倘未察觉到的商机。在与那个办事员的一次闲聊中,那人告诉费文魁说:“去找徐子兴办事,送礼不要直接送给他。”
费文魁便问:“不送给他,那送给谁?”
办事员告之:“徐子兴有个收礼点,是一个乡村的小卖部,那个坐点的也是四条沟子人,叫汪茜芹。只要将东西送那就行了,其他什么也不用问。”
费文魁一听,眼睛就像是被点亮了的灯,一下子放出光,好似一下子便将眼前的黑幕烧出个洞来。汪茜芹他知道呀,不但知道,还是同学呢。有了这层关系,那从她那搞些名牌香酒来,应该不是个难事。这时,费文魁的思绪,已经从那个烧出的洞中,飞了出去!
原来,自打上次徐子兴在湖边码头上遇见过汪茜芹后,便知道了她的处境。这个邻家小妹,他从小就比较喜欢。再加上她家境的种种不堪,他是一目尽知。所以,一方面是同情,也有怜悯,也有关爱,当然,其内心深处,还夹杂着些隐隐的,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说不出,道不清的那种情愫。
他现在是农村信用社的主任了,并且已有了家室。不可能,也不允许他像个愣头青似的做出一些放荡的行为来。在做事的行为风格上,在为人处世的修为上,在工作的稳健形象上,他处事缜密,凡事都深思熟虑,前思后想 ,三思而后行。
在后来再与汪茜芹的接触中,他的关心与照顾便升级了一个层级。在他私下与相关部门打过招呼后,汪茜芹的那个点位分配到的名烟名酒的数量明显开始多了起来。再后来,附近村子的一些分配物资也可以从汪茜芹的这个点划拨。
这是破例的,破天荒的待遇,是令其他点位人眼红的配置。这在以前,汪茜芹是万万不敢想象的,要知道,只要有紧俏物资在手,其炙手可热的感觉有多爽暂且不说,就那些物质本身而言,便有利可图。再进一步时,别人一些送给徐子兴的礼品,也便开始悄悄地让送礼者自己送到了汪茜芹处。当这种事例第一次出现时,汪茜芹的心里真的忐忑。但她同时也敏感地知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在徐子兴的心里,有了她该有的位置,否则,这种事,是万万不可能出现于她的眼前。
后来,在徐子兴再见到她的时候,她问他:“那些东西怎么办?”他轻描淡写地说:“能处理的就处理掉好了,但记住,不管是谁,钱一分都不能收。懂了吗?”汪茜芹点头,但嘴上却问:“那处理后的钱咋办?”
“你个傻丫头,你说还能咋办?买些你该用的,该穿的,该吃的呗,这还要问我呀?”徐子兴说着像个慈爱家长似的刮了下她的鼻尖,话语听起来比自己的亲哥还要亲。“那怎么行呢?”汪茜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头也羞涩地低了下去。
“有什么行不行的?该吃就吃,该用就用,别省,也对得起自己些。”徐子兴的话,听起来,越来越像个大哥哥了。
汪茜芹不傻,她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来。她也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后面要来的多着呢,一切就看她怎样付出了。其实,汪茜芹的敏感性,一点也不比费文魁的嗅觉差!但她闻到的,都是些新鲜芒果,阳山水蜜桃那又香又甜,叫你闻不够、吃不腻、以及像成熟了的,诱人心境的紫樱桃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却又是在时时刻刻勾人馋欲的香甜。这让她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想想时都有了些欲罢不能的感觉。咬一口,酸酸的、甜甜的、润心润肺的滋味,眯上眼,这一切便沁入了心田。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人的嗅觉,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些让他难安的苗头。这个人便是成甸。不过他所闻到的味道,可不是费文魁与汪茜芹所闻到的一致。他心里倒是希望着自己能将一颗龙眼果的壳,在自己打开后,将它轻柔地放在自己鼻子前,轻轻地闻一闻,嗅一嗅时,能有一股淡淡的,沁心的清香溢出。可惜他所闻到的气味,并不是这样的香甜味,反而是一种令他不安的,惶恐的,甚至惧怕的酸腐味道,让他觉得寝食难安的忧心与苦涩。
他离汪茜芹那儿并不远,也就隔了大约几里地。平时,他也会去她那儿,帮她做些整理货架,搬运些商品之类的体力活。有时业务上也有从她那儿经手的事,他便会多停留些时辰,替她多做些事务,让她多休息休息。汪茜芹看在眼里,对他所做的,帮着做的一切,也乐见,承愿。因为他俩本就是从一个地儿过来,又是同学,又是一条里弄的同乡,不管当初是为了什么,但现在同处外乡异地,虽不至于有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但二人来这后的失落感,以及一个人的孤单、寂寞、和另一些的莫名其妙的情绪是共通的。于此,便让他俩的关系比之在老家时,总是要更近了一步。
这些,他们虽都没有说出口来,但有些东西是不言自明的。白天都忙碌的时候,也许是顾不上,或者是不愿多想,亦或是被别的心事占据。但不管怎么样,这样的感受,到了晚上各自归巢,唯有孤灯对愁,夜月相诉时,汪茜芹才会觉得,自己孤单、自己的寂寞、自己的惆怅、在身边没有人分享心里的喜怒哀乐时,在自己的情绪低落时,还有一个人能在眼前出现,并能时时刻刻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关注,她的心里是感激的,并有着一份温暖于怀!
有些时候,汪茜芹心里是想到成甸这份心意的,她从心里是感谢他的这份情、这份意。她到了这份境地时,成甸还能一如既往,如常地关爱着她,这使她心里倍感欣慰。
可是不知是怎么了?每想到这些时,她的心里却又总是矛盾与纠结不清。这种情绪,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滋味来,反正怪怪的,就是燃不起那把火来。她自己也没个头绪,心里也弄不清爽,这是为什么?
她已经好几次从成甸的话语间,隐隐约约地听出了他的善意的告诫。她也知道所指什么?不就是指徐子兴的出现吗?但她更知道她自己为什么会听不进去,因为她知道,女人心里的那些想法,就算是虚荣的,飘渺的,或者是永远都看得见,却又摸不着的东西,但心底总有一个蛊惑的声音在怂恿,在鼓励她去尝试,甚至在诱惑她去冒险。
她也犹豫过,她也胆怯过,她也逼迫自己拒绝过,可这样充满诱惑的东西就在眼前晃悠时,谁不会动心?谁又不想搏一回?
她知道成甸对她回应的冷处理方式是伤心的,可她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没有。一切只能就这样地如水中叶儿似地随波逐流,她还不想靠岸,因为她的心在远处的某个她自己都不晓得的地方。再说,就是叶愿静,风愿吗?
有时候,汪茜芹独自一人站在湖边的香樟树下,望着远远的湖岸那边,那些黄绿色的,荫蔽了一方水色的落花青叶,在风中泛着阵阵清香,并随风飘来,轻吻她的面颊时,她好像品尝到的,恰是一种咖啡的苦涩。再品时,还有一种夹杂了太多滋味的五味杂陈来。
她仰望着天,一架飞机,在淡蓝的天幕上用它的尾冀吃力的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天幕的伤痕处,开始冒出白色的气和翻卷开来的沫。一会儿,飞机便消失在了那道天幕伤口的尽头不见了,像是已钻出了天外。这时,一只大鸟从那道口子处钻了出来,开始降落,降落,最终落在了远方的绿色山头。
“哦,原来天,真的是有九层的!”汪茜芹在想:“只是我生不出翅膀来,所以才不知道天高处,还有另一个世界!”
02
有一天傍晚时分,费文魁又来了。他下了船,再上了岸,一踩上这个湖边村庄的湖岸的小路,可再向四周一望,人仿佛还站在水中没到岸似的。
汪茜芹所在的这个村庄,四周到处是绕着粉墙黛瓦人家的河汊,像一条条绸缎似的缠抱着各家各户。再远处便是湖了。眼光所见之处,能见到的,前前后后的都是水,左左右右的都是河。湖岸的那边,湖水依偎在山的怀中。在这暮色中,湖水静的像婴儿睡在在山影的怀里,已经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而湖岸边还有些个未归的人,从远处望去,却像是从湖水里滋生出来的,在湖的浅水边,像晚风中摇曳的荷。
费文魁顾不上欣赏这湖光山色的美,他是来取汪茜芹处的那些好烟好酒的。他径自走到汪茜芹的宿舍,汪茜芹见他过来,也没过多的客套,便开始心照不宣地开始交易。
一切都在心知肚明的,约定俗成的规矩中进行。不过今天费文魁在交易完成后,向她无意地,又像是有意地说漏了一个消息。他说他自己老婆,在医院看到了樊亮的老婆谢文娴,好像今天去查孕了。不过这句话是夹杂在平常的一些话语中漏出来的讯息,费文魁还说了其他乱七八糟事。不过汪茜芹在听到这句话后,其他的话她早已充耳不闻。
在费文魁忙着打包完了物品之后,又匆匆忙忙地踏入暮色,在河汊口上登上一条泊着的乌篷船,随着船儿一起,款款地贴着水村人家已经点亮了灯的窗户和码头,穿过一个个幽幽的桥洞,越过一个个弓起的桥身,在晚风中,忽明忽暗地与船儿摇橹发出的咿咿呀呀声,一起消失在远方时,汪茜芹这才如梦方醒般地想起了什么来,忙急急地关了门,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乡镇所在地走去。一会,便亦像费文魁搭乘的那条小船似的,消失在了沉浸下来的暮色中。
第二天,第一班开往江浙边界那头的客运汽车开走后,眼见着渐渐地行远了,第二班汽车再进来停在车场上时。汪茜芹也来上班了。
今天的天色有些阴,而汪茜芹的脸色看上去也是阴的。并且,微微的风,还将湖面上的水雾,一团团地,不时地从湖边的树丛缝隙中送到庄子上来。使得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朦朦胧胧的、微微地发白,却又衬得村子的景象那么地灰。
汪茜芹的心情,此刻也是灰蒙蒙的。从昨夜起,就一直如此。因为昨晚在听到了费文魁的说的谢文娴怀孕了的消息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哪儿不对劲。到了医院一查,真地验证了她的忧虑。她怀孕了,而之前她还一无所知。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已经模糊,她竟然想不起来那个月夜的情景,仿佛也忘记了她与樊亮何时相遇,曾经相爱,怎么融合,怎样离开。
疲惫地回来,独自度过了一个人的夜,悲伤地徘徊于一个人的世界里。一夜睁着眼,呆呆地望着那只夜来时就不再熄的灯。点点的忧伤、丝丝的愁绪、隐隐的焦虑、阵阵的恐慌不时地袭来时,她只能在这个静静寂寂得有点凉的宿舍中,幻想着窗外的黑暗,于此刻,是否能微笑着伸出援手,替她收藏起,那一份心里的孤寂!
这一夜,情绪在弥漫着无边的惆怅,心,像湖的夜雾,升起来缕缕的落寞。雾在在无声地弥散着,充斥了整个舍间,不能逝去。汪茜芹躺在床上,手摸着自己的小腹,在悲怆地感知那个小生命的脉动。她的手在那光滑的地方守候着,她的心一样地落在了那片地方。她守候着那,閉上眼,用所有的意念驱散着那看不見的悲傷,不允许它还伤及到她腹中的这一点儿大的嫩幼苗。
这一夜,天是凉的,而她的心和身却觉得很柔软,她第一次觉察到了一种母性的温暖从心底蕴出。无声的夜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地蔓延,也将以往岁月中的景象,于这寂静的夜中,伴着一个个的回忆,朦朦胧胧地与夜梦一起并行而来。又从她用手,用心护着的小精灵的身旁,悄悄地擦身而过。
汪茜芹在与小精灵对着话,她问:“这是一场恋爱吗?是恋爱,为什么这么痛?是游戏?可游戏也应该有点乐趣呀?可怎么觉得什么也没有得到呢?”
“是不是这一切本就没发生过?是一场空穴来风幻觉?或是一个被谁遗忘了的梦?可这个梦里,又怎么会让我存在呢?并且还带上了你?是不是我串错了场?一脚踏进了本就不该踏进的地方?可进入后的痕迹,又怎么可以消除?不是不舍得离开,可离开了后,却更不能清醒。这才是欲死不能,欲生不得的痛!这黑夜的雾啊,埋葬了我吧,可埋葬了我,孩子怎么办?”
一夜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去,到了早晨,汪茜芹开了店门,过了午后时,这恍惚的影子还没离开她。太阳从西窗照进来的那会,那家曾经托她买烟酒的窝鬏姑娘来小商店买东西,她正迷迷糊糊地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那个窝鬏姑娘现在看上去越来越显出少妇像了。脸上看起来也有了一种雍容之色,身态也现出了些富态来,面色润红,漾出一种海棠的尔雅,牡丹的富贵之气。
这个窝鬏姑娘叫晓楠儿,现在已成了汪茜芹的好友,名字听上去倒像个男孩儿,其实做姑娘时,倒是个一脸害羞的细妹儿。可自结了婚,她那容易害羞的脸上,羞涩之气好像一夜之间便被湖风刮走了,留下的,只剩了甜甜的笑。她一进门便笑咪咪地喊醒了汪茜芹,一脸的幸福挂在脸上,也不顾别人的感爱,与汪茜芹大谈起了她急于说出的秘密来。她走进柜台来,与汪茜芹挨到一处,亲密地在汪茜芹的耳边轻轻说道:“芹姐,你知道吗?我怀孕了。”说这话时,汪茜芹也没见她脸上有一丝的羞赧露出,反而看到她现出来心里的一丝得意与美滋滋的心迹。
“是嘛?太好了,恭喜你。”汪茜芹说着,一边望着晓楠儿的脸,一只手还轻轻地伸出去摸了摸她的小肚子。晓楠儿很享受似的挺了挺身子,一脸骄傲地看着汪茜芹的眼睛,好像是在等待她奖赏似的满足。
晓楠儿那玲珑娇小的身躯,此时好像都快装不下她满心的喜悦与满足了,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满是期望着与亲密人儿的分享与交谈。汪茜芹看到晓楠儿渐渐显露的母爱之情溢于言表,而她此时内心的焦虑,烦躁情绪却不得不在极力地掩藏。
又聊了好一会,晓楠儿才有些不舍地回去。再一次留下汪茜芹独自像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似的,怅怅地望着室外的天际发愁。
尘世间的浊风,从遥远处吹过来,带着一份宁静,但却又是一脸的倦容而来,令人烦躁地撩动了心里尘封的心情,也吹疼了汪茜芹那个月夜,被樊亮撩起裙摆那一刻的记忆,以及在那段记忆中掉落下来的,内心深处的落红。
汪茜芹现在才知道恨是什么滋味,她没有恨别人,她是在恨自己。一段青春花娇的蘦儿,就这么轻易地被浪蝶俘获,而留给自己的,只剩下了荒芜的流年!哭泣又有何用?悲伤又有谁懂?抖落了一身的尘烟,谁来读?谁能诵?寂寞的偏僻乡野,却只能安放自己的迷茫!一阵无以复加的疼痛、苦涩、颓废、哀绝、悔恨、恐惧、幻灭的情绪从心底泛起,这些负面的情感,成为了一种潜在的,但推动力却又巨大的,促使她做出何去何从的,某种决定性的因素。
汪茜芹在这晓楠儿离开后一瞬间,仿佛一下子领悟到了一阵侵袭而来的风雨寒暑,眼前的香椿树看起来并未老去,但她与之对视,却隐约看到了秋后的荒凉。所有的一切,已尽在不言中,风绕于湖岸间,在小声的诉说,她能懂吗?能,这会,她似乎已彻悟,已听懂这风音缥缈的内涵。只是无论如何,心里还是有那么些的不甘和无奈!但她也知道,她无力担负这一切,回顾以往,她这微不足道的人生,在瞬间已被读出了一片苍白来!而有所变化的,只是往昔的景象,都成了烟,成了雾,成了梦!
汪茜芹想到这些时,眼角流出了泪。她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关了门,再一次像昨夜似的走向那乡村卫生院。
03
汪茜芹堕胎了,这是她所能做的,唯一能够自认为是了断的一了百了!
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常。平淡的日子,不平淡的心境。无愁无忧是不可能的,每天单调地重复着开门关门,无味无趣,无波无澜。
又过了些日,徐子兴从她这经过,告诉她晚上过来带她去一个地方吃饭。汪茜芹说“这哪使得?要请也是我请你还差不多。”她的语意是:“我得了那么多,还没谢你呢。”徐子兴听了哈哈一笑:“傻丫头,你请我?就凭你拿的那三十六块钱的工资?去那个路边的小吃店吃碗面?”
“那也不至于。”汪茜芹在充大佬倌。
“好了,要请就以后再请吧,我也不薄你面,你请我是肯定要去的。不过今晚我是带你去见见世面,看看这世上还有你不曾见过的场面是个什么样子,就这样了,晚上来叫你。”话一说完,徐子兴便走向了码头,那条小快艇还泊在岸边等他离去。
徐子兴离开后,汪茜芹一下午便没再安过神。她时不时地望着天,既巴望着天快些黑,又指望这日头不要落。当太阳越过了沉湖时,她望着远山的晚霞烧红的那一刻,她的脸上明显地觉得也像是被这霞光染红了似的,不仅红,而且热。
暮色很快就像倾泼出来的墨汁似的将村子染成了黑色,这时,汪茜芹早已回到了宿舍。她把自己打扮的干干净净,把前些天心情里的一团漆黑的情绪,撕扯得粉碎,并把它一股脑地丢进了门外的夜色里去。她要再现出一抹玫瑰色的光彩来,她要找回些她要找回的东西。她不想此时再听到湖边的夜鸟在哀嚎,更不想再听到湖面的风在怨泣。她想笑,像晓楠儿似的笑得一样开心,笑得一样满足。笑得那么雍容而华贵,笑得尔雅又娇媚!
晚上的时候,汪茜芹随着徐子兴登上了那条小快艇。小快艇离岸后,在码头前划了个半圆,便掉头向着湖对岸的那片隐于水光中的灯光欄栅之处,而一路在波涌浪头上像跳跃似的飞到了湖的对角。时间不长,也就二十来分钟,在汪茜芹还未领略到湖光晚色之时,小快艇便又靠岸了。不过这时的停泊地已是浙江。
上了岸,走过一段树荫小道,眼前便出现了一座一眼便能感觉出平实而精致的、显得休闲而又质朴的、与周边楼宇、庭院、平台、泳池、回廊、还有柔和灯光融洽得浑然一体的地方。门廊前闪烁着“太湖度假风情”的几个字,在提醒着汪茜芹,此处呈现出的他国乡村风情、生活格调的地方,便是会馆所在地。
进入其中,一股浪漫与庄严的气质便不由地于心里升出。挑高的门厅、气派的大门、圆形的拱窗、转角珍奇的石叠、尽显着非比寻常的雍容华贵,显出来一种古典的、开放的、却又引人入胜的境界。
这是一处会员制的场所,从徐子兴递给保安的门卡上,汪茜芹便知了端倪。她一路随着徐子兴,走进了大厅。
室内的装饰,自然而华丽。攀附在一顶木架之上的藤蔓,相映成趣的烘托出经典的情调,但又尽显时尚,也更为凸出了一种清新的,不落俗套的风格。
汪茜芹跟着徐子兴的脚步,转过了几个拐角后,便进入了一处包间。这里看上去就像是走进了一家雅致人家的居所。
白色灰泥墙,开着扇形的木窗棂。一色浅红屋瓦,装饰在后墙处,一处拱门与一扇挑高大的面窗迎于正面,客厅灯光,既明亮又柔和,看了便让人心神荡漾,情意迷离。
徐子兴走进后,拉开一张精美红木圆桌旁的座椅,待汪茜芹坐定,他才走到对面坐下,然后拿起了桌子上的肴品册来翻看了一眼后便递给汪茜芹说:“看看,想吃啥?”
汪茜芹羞涩地一笑:“我哪懂,子兴哥你点吧。就是别点多了,浪费。”
徐子兴朝她望了一眼,眼神里露着慈和的笑,也没说什么,便拿起笔来,在册子上快速地打了些勾。便回过头去向一边站立着的服务生招了下手,那个服务生便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身旁,俯首接过肴品册,然后又俯首轻声地问了一句:“上什么酒?”
“波尔多。”
服务生听了,便又悄声地退出。这时汪茜芹才悄声地问徐子兴:“波尔多是什么?”
“哦,法国的一种红酒,其实它是一个地名,那里产的葡萄品种独特,所以,酿出的酒也好,所以,人们便记住了波尔多这个词。”
“是嘛?”
“嗯,是的。据说,那里有一种传说,叫有着初恋味道的地方。
汪茜芹听了后,感叹地轻语:“那肯定是个很美的地方。”说罢,眼光漫游似的投向了闪烁着炫彩华光的窗外。
这时,服务生开始陆续上菜了。只一会工夫,便上了一桌子菜肴来。汪茜芹惊叹地说道:“点得太多了。”徐子兴望着她那惶惶的样子说:“别想太多,放开来吃。就像我们小时候在家里吃小鱼小虾是似的尽情地吃。”
汪茜芹微微地点了点头,“嗯”了声,算是作答。
一桌的美味佳肴,奢侈得她都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的珍馐美味,她貌似一个也不认识。再加之被一种羞的、惊的、愧的情绪裹胁着,竟一时说不上话来。
这时,徐子兴拿起筷子,夹了一只肉质鲜嫩的梭子蟹,放入汪茜芹的餐盘说:“先尝个这个,这你应该是吃过的。”
汪茜芹羞涩地摇了下头,便低下头来吃了起来。
徐子兴坐在对面,一手端着酒杯在慢慢地品酒,一边望着汪茜芹在小心翼翼地吃着蟹,那样子,那表情,倒像个父亲似的在看着孩子吃饭!
吃了一只蟹,徐子兴便叫汪茜芹也尝尝酒的味道:“喝喝看,味道怎么样?”
汪茜芹抿了一口,抬起眼来看着徐子兴点点头说:“好喝。”说着脸上泛出由衷的妩笑。
“好喝就多喝点,没事,这不是白酒,不上头的。”徐子兴像个大哥哥怜爱小妹妹似地不断地劝食。说话间,又夹过一块黑裙鱼肉放入汪茜芹的盘中说:“这鱼好吃,质鲜嫩白,脂肪又少,你们女孩子多吃点,养颜呢。”
汪茜芹不住地点头,开始放下顾忌和矜持,开始露出小时候“好吃精”的相来。徐子兴看了,自己这才也开始大快朵颐,并边吃边对汪茜芹说:“这种鱼,尤以清蒸更适口,刺又少,以后在家里做,特别适宜老年人和孩子吃。”
汪茜芹听了一笑:“我们可吃不起,也不知道今晚一桌子菜多贵呢?”
“刚才都说了,让你别操心这些,这一桌子菜,与那些最少的坏帐比起来,你吃一年都吃不完。”徐子兴端起酒杯,对汪茜芹说:“来,喝。”说着他便一饮而尽。
汪茜芹也陪着喝了一大口,这酒的味道真好。虽然她不会喝酒,更不会品酒,但好与差,她自己的口感不会骗她。
“子兴哥,这酒很贵是吧?”汪茜芹的问语一出,她又觉得后悔了。徐子兴会意一笑:“一杯抵你半年工资了。”
汪茜芹一咋舌:“我喝这酒,要折寿呢。”
“瞎说啥呢?折寿的该是卖酒的,谁让他们卖那么贵呢?你说是不是?”徐子兴真会说话,汪茜芹听了心里暖暖的。而且,她心里也真的是这么想。
这时,她却又好奇地问徐子兴:“子兴哥,上次就听你说过什么坏帐,坏帐的,那是什么呀?”
“唉,这些说了你也不懂。怎么说呢?要说这每一笔坏帐后面吧,它肯定都关联着一个鼓起了腰包的坏蛋。但坏帐可以消,而坏蛋却消不了。这些人不但消不了,日后还可能都成了你要巴结的对象!所以呀,动都动不得。”
汪茜芹眨了眨眼,她还真的不懂。但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她也就随口一问,徐子兴也就酒后失言地这么随口一说,谁又会当真呢?
这时,徐子兴便让汪茜芹一起吃大龙虾。
“你瞧这只大龙虾,身子弯曲着躺在这,嘴上还长着长须,像不像个驼背的老人?”徐子兴说完哈哈一笑,听得汪茜芹也不由地用手捂着嘴笑了起来。
“来把龙虾掰开了吃,这才叫龙虾呢。我们在家里吃的那个不叫龙虾,尝尝,这鲜嫩的虾肉,香辣的汤汁,一口吃到嘴里,哎呦喂,那个嫩,那个鲜,味蕾不骗人啊,什么叫刺激?什么叫欲罢不能?尝一下就全知道了。”
汪茜芹一边听徐子兴在说,一边剥着龙虾壳,就着一股扑鼻的鲜香,那诱人的味道便缠了过来,而与之一道缠过来的,还有徐子兴说出的话语意境。使她在这品尝龙虾,满手残留余香时,满脑子地怎么在胡思乱想了起来呢?难道美味的食物,给味蕾带来美妙的味觉后,所产生的副作用就是会一并勾引出些蠢蠢欲动的性欲来?汪茜芹不敢往下想,特别是那种色、香、味绝佳的绝品佳肴,给人带来的这种冲击便越强烈。
她有了一种莫名其妙感觉,是什么却说不上来。她一边不停地吃,不停地喝,以掩饰她内心忽然间冒出来的奇奇怪怪的念头。她大口地喝了一口酒,想以此平复一下渐跳得厉害的心脏,她忽然想到,人心不就是一个临界点吗?或者说亦是一个虫洞?左心室装的是外面的世界,右心房装着的则是自己的世界!汪茜芹将樊亮与徐子兴放在心里作比较,一个是邻家大哥,一个是街头阔少,一个亲近,暖人,低调,平素,一个端型,拿势,故作高深,无义无情,可他俩怎会都钻进了心里呢?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孤独的人,她甚至觉得孤独,是离死亡最近的一种状态,但同时也是最幽寂冥灵的状态,也像是现在这种醉意朦胧的感觉。
汪茜芹似乎有些不胜酒力,眼里泛起一丝倦意,徐子兴见了说:“要不要开个房歇会?”
这言下之意,汪茜芹懂,她赧红着脸,其实她的脸一直就是红着的,酒精的作用,已经让她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低着头,像是摇,又像是点,但嘴里却在低头轻语:“子兴哥,回去吧,我不想在这,我只想回去…”
徐子兴懂了。
回来的时候,汪茜芹与徐子兴就坐在小快艇的尾部座椅上。其实路程也就一会儿,汪茜芹的头还是撑不住地依在了徐子兴的肩头上,再过会儿时,她便朦朦胧胧地斜躺在了椅子上,头枕着徐子兴的大腿,她在醉意中感觉到一条大龙虾就蜷缩在她的头下,还有海鲜的味道,她嘴里梦呓似的喃喃自语:“龙虾是真好吃,真好吃。”
汪茜芹趴在身边这个满身肌肉紧绷的男人身上,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按摩。这时她已能回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来,记得一进门后,她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扯开了徐子兴的裤带。
这半夜,对他俩来说,是疯狂的,出乎想象的。
温文尔雅的邻家大哥,待进了她的这间小屋,上了她的小床,褪了所有的衣物后。忽然间便变得粗鲁,蛮横,似无赖般不可理喻,似强盗般不可原谅。一切都在一种近乎癫狂地状态下进行。他像条蛇似的缠住了她的四肢、躯干。一阵剧烈运动过后,汪茜芹的肌肉开始麻木、身体痉挛、部分肌体开始收缩,不断地颤抖着。同时,她却又敏感的从徐子兴的身体导管上传过来的信息感知,他也一样地同步颤抖起来,像欲与之共振般地契合一处。
她在一种近乎迷乱中双手乱摸着徐子兴的背,那背的轮廓、肌理、脊骨是强壮的,他的臀部是浑厚而又紧绷的,这让她兴奋、让她疯狂。当徐子兴将她的双腿折叠得像剥了皮的青蛙压在双臂膀下时,她的意识已经开始迷糊,迷糊得像飘了起来。随着徐子兴那强烈得近乎不能原谅的狂野动作一阵阵地袭来,老练而又令人迷醉的猛烈,经久不衰地不羁遨荡时,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看到的天空中飞翔的一架飞机,在淡蓝的天幕上用它的尾冀吃力地划开了一道长长口子,于天幕的伤痕处,开始冒出白色的气和翻卷的泡沫来,她又看到了飞机消失在了伤口的尽头,这时,一只大鸟从那道口子处钻了出来,开始降落、降落,落在了远方的绿色山头。而她自己,却像另一只鸟儿,一下子飞上了天,钻出了那个口子。这时她才知道,“哦,原来天真的是有九层的!只是那时还生不出翅来,所以才不知道天高处,还有另一个世界!”
狂暴的风云过去后,他们都陷入了沉睡,狂放的滋味,比之龙虾的味道胜出了百倍,任性一回、放荡一回、飞扬一回,把所有的感觉,背上肩,一步一步从那块门缝里挤出去。
她真想就这样伏在他的背上远行,她会在他疲惫的时候,用她的手,柔软而又有力地为他按摩。而此刻,她只觉伏在他的身上时,全身在发热,额上也沁出微微的汗来,一丝残留的龙虾的香气,还有男人身上发出的体味,以及葡萄酒的甜味,也有一丝他与她一起粘乎出的味道,熏得她的心神晕乎乎的像是宿醉。这不是缺了睡眠的困,是兴奋留下的后遗症。更要命的是,这种感觉越来越大强烈,她的心脏像在跳动得将床都震得晃悠了起来,她扯着身下那块已经被他俩蹂躏得皱巴巴的床单时,徐子兴醒了。
她亲昵地凑过去,徐子兴便善解人意地翻过身来,与他一起睡醒了的疯狂劲一起,重新开始了新一轮骤激的,疾风暴雨般的蹂躏风暴。
“天啊,受不了了!” 这会,她才懂了,粗暴在特定的意境里,有时也会生出不可思议的甜,这一次,汪茜芹没有忍,她终于畅快地喊出了声。
徐子兴到了下半夜的时候便起身离开,这里的奥妙她懂。徐子兴就喜欢她的这种善解人意。她本欲抱着他再温存片刻,但她却没有那样做,只是在那盏仍然亮着的,仍然昏暗的夜灯下,默默地躺在那,用目光将他送出了门。
当徐子兴的身子闪出门缝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套上一件薄单的睡衣裹衾而坐,再一次将目光投进无可阻挡夜色,欲用夜的黑,撕碎自己的忧。用那孤明的灯,点燃心头仅剩的一星火苗,将自己的身体烧得蒸腾,化成一些看不清雾,或成为数不清气泡,在徐子兴离开的那一刻,在夜的氤氲中,虚无地与他和影子一起流淌,一道逝殇。
汪茜芹像只虫似的蜷缩于这墙体开裂、望了便觉着岌岌可危的暗室巢穴。她觉察出自己的心一张一弛地、嘴也在一张一弛地、像半浮着夜眠的鱼似的、努力地不让自己下沉,并缓慢地呼吸着。
此刻,汪茜芹的心里便知道了一个事实,也许她能得到的,也就只能是温暖的上半夜,而后半夜的凉,只能由自己独自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