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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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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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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湖》连载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

01

又一天劳顿的车旅结束时,天已擦黑。汪茜芹没有忘记自己于这夕阳落下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并且是她自己逼着自己要牢记的,便是去妇幼保健院买那种好一些的尿不湿,还有痱子粉。她之所以一定要去那地方买,一是放心,再有,内心里还是自怜得舍不得自己。因为,今天这遭罪,她算是受够了。她在一条高架上被堵了尽两小时,可偏偏此时,她内急。这层尴尬,这份无奈,这种煎熬,让她尝到了人世间的欲哭而又无泪干着急、干瞪眼是个什么滋味。眼看着前后左右一溜的车,密密麻麻蔫吧着趴在高架上被太阳晒的直冒烟,萎蘼得蔫头耷脑,爬都爬不动。头顶上是大大的太阳在罩着,像烫发似的将额头上的汗蒸馏。她便不停地喝水补充,这下好,过了没多久,她觉得身体有了便意,这下才慌了,成百双眼盯着呢,哪儿也没有行方便的旮旯可以得隙。她看到有男人就在高架边上方便,这一幕更刺激了她不断来袭的内涨,并且汹涌。这种滋味的难忍,难耐,是种说不出的苦。熬到脸色煞白,熬到不能再熬,涨的快要崩溃之时,拦截的坝看见着快要决堤,沮丧与忍耐,极限扭曲,瞬间使得她委哀失态地塌下身,就地于驾驶室中将身体内所有的,包括内心的羞愧,羞恼,羞怯,羞辱一股脑地排泄。

事后的轻松感只持续了一会,便被一个从车旁路过的人给打散。她万万想不到,居然有一个好心的师傅路过时看到驾驶室下的滴漏而提醒她:“嘿,姑娘,漏油了,没事去修修。”这话听得汪茜芹愣是羞愧难当又差点没将她憋笑的背过气去,但后来心里留下的阴影,则是更多的失落。

出了高架,在中午高悬的烈日下,汪茜芹终于找了个没有探头的路边树荫下歇口气,乘着树荫的凉,坐在驾驶室里吃起了刚刚买来的盒饭。这时,另一辆车也停了过来,就在她的后面,下来一个男的,他下车后先习惯地用脚踢了踢轮胎。汪茜芹从反光镜中观看着他的举动,她知道司机们往往对轮胎与刹车都比较上心,特别在意。因为这些部件一旦失灵,那将与掉进深渊无异。经验不是自动获得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是来自于敬畏,以及生痛的过程,亲历的恐惧和他人遭遇的感同身受。

那个男人围着车转了一圈后,便从汪茜芹的车前走过,无意间,下意识地朝她看了一眼。汪茜芹从他的眼光中看到了一闪的诧愕。那个男人惊愣看了一眼后,便若有所思地向前而去,也走向了路边卖盒饭的摊位。当时汪茜芹就在心里自嘲:“难道漂亮点的女人当司机,就成了这一行的另类了?”当那个男人再次从驾驶室的窗前经过时,汪茜芹看到了他那双离开了方向盘的手仍然脏兮兮的样子,在他经过时,朝汪茜芹芹微微点了下头,显得稍微有点手足无措。这也许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露出拉呱邋遢相时的条件反射吧?汪茜芹心里暗自想;光阴会使人变老,但沉默而繁重的生活,即使在一张被揉皱了的、布满汗水的、甚至是藏污染垢了的男性,在女人面前,依然会因为自尊而表现出一种惯性的保护意识。

那个男人过去后,便直接蹲在路边狼吞虎咽地扒起了饭。那吃相,在汪茜芹看来,就像是个饿鬼投的胎。不过她理解,干这种营生的人,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吃的时候死吃,饿的时候也死饿。上了路,一切不由人。

就在汪茜芹从反光镜中观察那个男人的时间中,不知不觉的,她开始感觉到有些困意,便放下座椅靠背,眯起眼准备打会盹,养养神。中午的太阳高悬在天空,太阳已褪尽了红色,白晃晃的变得灼目,发着闪烁的白光,映射到闭上的眼帘内,依然色彩斑斓。汪茜芹仿佛从眼帘内的世界中,看到麦田里的麦,也跟着晒出青黄色来,在一丝的风吹过,飘荡过来一丝清香,像薄雾似的,在浅淡的眯睡梦境中早已被太阳散发出的热浪消耗得干干净净。干燥的西南风从开着的窗口中一波推着一波地灌来。将还没熟透的麦香味,还有印象中的摇晃着沉甸甸的青穗子梦影,从田野纵横交叉的河道上,涌动出一阵阵使人心痒难捱的窸窣声,与空气中弥漫着的麦子的气味和时而间隔间车辆经过时喷出的呛人尾气,以及带起的飞扬尘土中杂夹的柏油味,一股脑地袭入了她的浅梦。

鼻孔里吸入的气息,灼热如烟。汪茜芹在座位上来回地碾身,像在挣扎、抗拒。因为此刻,她觉到了屁股和大腿上有一种麦芒刺肤的奇痒在袭扰她,她挠了挠痒痒,便意识到这可能是因水气焐湿、闷热而生起了痱子,伸手一摸,果然如此。

她依然闭着眼在假寐,介乎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因为她现在整个人的身心一旦松懈,便像是极不情愿醒来似的愿意留在睡意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震耳欲聋的发动机的突突声将她惊醒。前方开过来一辆老旧的拖拉机,在道路上蹦蹦跳跳地撒欢,宛如一匹垂死的老马,而又倔强地不服驯驭。开车的是一个老头,驾驭者与被驾驭物的形象到是出奇的协调一致,老头一头的乱发已有花白,还时髦的戴着一付粘满了灰尘的墨镜,像是欲故意显示出色彩的明明白白,与黑白分明似的滑稽。老头腰板笔直,端坐在驾驶座上,随着车身一跳一蹦有节奏感地上下蹦弹着,活像尊庙会上游街活佛,在显摆着威风。拖拉机后拖着一口粘满了泥灰的挂斗,里面坐着两三个人,尾烟与灰尘从车身后卷翻上来,遮掩得让人已看不清他们的脸。这时,几辆豪华摩托飞过,像舞台上猖狂的歌星吼叫着,目空一切。汪茜芹努力睁开被眵糊住的眼。吃力地睁眼看着眼前的舞台剧,觉得这反差的剧情,让她有点说不出味来。

汪茜芹坐起来,发动了车子。这时那个男司机还坐在树荫下的路崖子上抽烟,见她发动了车子要走,便站起身来对她说道:“姑娘,打盹后上路先用冷水洗个脸,脑子清爽。”汪茜芹知道这善意的提醒,浑浑噩噩地开车,不是个好习惯。

她正木讷地犹豫,因为这四周没河,没水,正愁着如何解决,那男人递过一半瓶矿泉水说:“毛巾有吧?湿了擦擦。”

汪茜芹腼颜惭愧地接过,湿了湿毛巾擦了擦,然后别过脸从窗口对那男的报以感激一笑,小声羞赧的答谢着说了声:“谢谢。”便开走了车上路。

这两天的曝晒,让她靠近窗口一侧的半边脸,还有左手,左胳膊,已明显地比另一侧的黑。这本来她也没在意,而是在去妇幼保健院买尿不湿时,在窗口中看到坐在窗内的女职员她那只伸出药房窗口的手,与自己的手交接时,发现那么白、那么嫩。白到、嫩到汪茜芹惊叹这双手照在灯光下,那细皮嫩肉近乎到半透明。而且已经能够看出那婴孩般的手背上,条条浅凸的青筋像她在看导航时见着的一条条纤细的、如蚯蚓般的路径。在同样透明的浅粉色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在五条岔路上的那些手指上呈现出精巧和润泽时,与自己的黑手一比,反差得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这时候,她内心便隐隐地懂得,这人的手代表着什么,意味着什么。高贵与贫贱、白皙与黝黑、温厚与精瘦、绵软与僵硬、灵动现呆板、粗糙与细腻、衰老与年轻、洁净与肮脏,都像一面面显出阶层的镜,显出了每个人的原形。真是没有比较,便看不出伤害。

今天与昨日一样的累。傍晚,天色与往日一样平常,汪茜芹看看东,又看看西,再看看南,又看看北,没有什么值得欣奇的天象出现。她之所以看天色,是想看看老天有没有下雨的迹象,因为,明天还要跑一趟长途呢。

这时,城市的路灯已经提前点亮,泛出的光,将冷清着的路边树叶映衬出一丝浅薄的光亮来,仿佛是一场晚会即将开幕,一个故事即将开讲。瞬间,路上的氛围,在灯光的映射下,已经与白天大相径庭。

晚高峰这会,马路上的车便开始多了起来。一阵阵高亢的声音来了,又走了,然后又哑了。而汪茜芹的心情却落了,像夕阳,没入了红云,淡了,散了,暗了。因为下午时,她被交警拦到了,超高,罚了两百,还记分。当时,警察拦住她时,她便感觉到心里一凉:“完了,完了。”这时心里的祈祷上帝是听不到的,再临死抱佛脚也无效。她看到警察马上就要走到车前时。她好像有股子凉气袭来,穿透了她驾驶室中凝固的空气,将她僵冻得张口说不出话来。再瑟瑟发抖,警察还是来了,这是他们的工作,操守。被罚的遭遇自己虽然心痛,但无话可说。只是她总觉得憋屈,她哭了,不知道为啥她就哭了,是为那两百块钱?是为分?还是其他?她也说不清。反正她就这么不由地,难抑地哭了。

汪茜芹回来时,还有五十多公里的路要赶,一路上,被这路上,路旁的各种声音反复地围绕着,轰鸣的,尖叫的,狂野的,拖沓的一起交替、交织。有时听来像座椅下哆嗦的垂死弹簧在挣扎,也有高档车声如河水在歌咏,也有如麦浪在风中沙沙地在诉说,还有若冷冰冰的夜里的老鼠在令人厌恶地磨牙。这些声音,氛噪,令她觉得今天回家的车并不空,像是载满了她一车的坏心情。

02

汪茜芹回到家的时候,月亮这东西也一路不离不弃地尾随着踏进了小巷子,跟着她一起随往着钻了进去。但汪茜芹今天的心情不太好,而且累,所以总觉得这东西冷冰冰的,令人厌烦地黏咬住了自己,甩也甩不脱。

到家之后,她见门是掩着的,自以为是成甸给她留的门,便一推而入。屋内的灯黑着,汪茜芹想:“这家伙今天睡得这么早?也不等偶回来,看偶不给他脸色看。”再说,汪茜芹今天心情本来就不佳,所以有些怨气。她进了里屋,一切寂静的毫无动静。她开了灯,却不见人。汪茜芹正在迟疑,“这人到哪去了?”就在这时,她却见到隔壁家的小黄狗从开着的门缝里溜了进来,仰着小头,乞怜地望着她像要告诉她什么。汪茜芹望着它可怜巴巴迎面走来的姿势与眼神,觉得有些不对劲,那眼神映着昏暗的灯光,就像似她傍晚时分在路边看到的树叶子在暮霭背影中浑浊得一模一样,带着一种魅惑、乞求、哀怨,像中午后那个男人递给她洗脸的半瓶矿泉水样的,在阳光照射下显出一丝浅色的黄,从白色的瓶壳中折射出鬼异的色彩。她走上前去停下来,朝地面上的狗俯下身去,然后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头,像在问:“你要说什么?”狗自然不会说,但它却转身跑出了门,这种暗示,让汪茜芹心里一冷,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便抬起脚,像刚才月亮尾随她似的一直跟到了巷口。

巷口的路灯光从树冠的上方泻下,再从栗墨色的叶子叠褶中流淌到地面,婆娑地等待汪茜芹从中趟过。汪茜芹越走近巷口,心情越加紧绷,双腿难以轻盈,迈动得颇为踌躇。她突然间心里便有了一种感觉,凉凉的、又仿佛是静止的、但却又那么难以抑制。当她走近巷口时,见到有两个妇人在马路的对面磕着瓜子闲聊,而小狗已窜了过去,汪茜芹也跟着越过了马路。

“哎呦,成家媳妇嗳,你咋个才回的哟?你男人被拘留了知道不?”两个妇人一见汪茜芹的面,便急不可耐地抢白着说出了白天发生的事。汪茜芹一听脑袋就晕了,皱紧眉问:“什么?什么拘留?这?他做什么了”

“哎呦,他出头帮隔壁做豆腐的人家说话了,这年头,哪能出头的呦,出不得的。”两妇人你一言,她一语地开始说着前因后果,说了一大套,汪茜芹才弄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才慌慌张张地说:“不行,那我得去看看,看关在哪儿了。”

“呦呦,现在都几点了?哪还看得到喔,你就歇歇明嗝子去不哆,现在见不着的了。”一妇人劝她,汪茜芹想了想也是,都半夜了,上哪见去?反正现在知道事出有因,就让他为出头付点代价也好,削削他的犟脾气。

汪茜芹这时又问:“那桂花和城杰呢?他俩在家吗?”

“还在家呢,封了,门贴封条了,人早跑了。”一个妇人拍一拍巴掌说:“早不见影了。”

“跑了?干嘛跑呢?”汪茜芹弄不懂了,“这为什么要跑呢?”

“不跑能行吗?门被封掉唻,还得罚款两万块钱的呢,偶的个乖乖,不跑?不跑能得过身嘛?要是我,也得跑。”那个拍巴掌的妇人说得正儿八经的,旁边的妇人也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有更没底的事哩?”汪茜芹问:“啥事儿?”那妇人一听说:“就是你家的事呗。”汪茜芹糊涂了:“我家什么事能吓到他俩跑呀?这不笑话了?”

这时那个妇人认认真真地说道:“你还别说这话,要是我男人因为他们家的事出头被抓了,偶不找他要人才怪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她说着还找旁边的妇人帮腔。

汪茜芹说:“这是什么话,我当然不会找她们的了。咦,你们俩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不休息呢?有事吧?”

“不瞒你说,我就是你隔壁的房东,我也是在等做豆腐这家两口子的。”这时其中一个妇人愁兮兮地对汪茜芹说:“你看这门封了,谁知道封到猴年马月的啊?那我这房子还租不租了?”

“他们肯定是要回来的嘛,屋里还有那么多东西呢,难道还不要了不成?”汪茜芹解释道:“不会的。”

“嗬,那倒是真不一定,那房子里的东西拢共加起来也值不了几个钱的,罚款可要两万呀?你想想,哪个划算?还有,你家男的被抓了,这要赔偿起来,还不把胆吓破了?”那个妇人此时说的阴阳怪气的,身边的妇人也一唱一和:“哪个说不是的呢?这个洞可不好填的哦。”

汪茜芹不想再听她俩说对口词,觉得烦,甚至觉得她们不怀好意,听得刺耳,便告辞回来,蹲在路边的小狗见了,也跟着她亦步亦趋地默默相随,有点垂头丧气的踏进了巷中的夜色。重踏进家门后,汪茜芹虽早已饥肠辘辘地肚子咕噜叫,也就随便将就着冲了碗水泡饭,囫囵着吞了下去。

小黄成了只丧家之犬,一直尾随着汪茜芹,寸步不离地回到了出租屋。人狗共处一室,汪茜芹倒觉得与这小东西有了一种同为沦落的共情。她没胃口、也没心情再做晚饭,但还是给小黄找了些吃的。小东西倒不客气,也不讲究,吃完后便趴着汪茜芹的床腿边赖着不走,眯着狗眼,一声不吭地睡觉。

汪茜芹独坐床头,她已懒得将一身脱下的、充满咸腥味的脏衣服洗了,也没去洗了澡,而是用水擦了擦身子,便慵懒地往上一躺,半闭着眼,身累、心累得连句话都不想说。不过她就是想说也没人听,说给小黄听吗?小黄倒是一有动静便竖起耳朵,可它能听懂吗?

刚才吃下的淡寡的水泡饭又在反胃,酸水泛着直冲喉咙,使她连连打了几个嗝。她稍躺下些身子,斜靠在垫被上,一边用手揉着肚子,一边想着心中的酸痛,不由地哇出了一大口酸水。

这一夜又注定了是个难眠之夜。牵念的愁绪渐次积厚, 像积雨云压在了心空。所有的愁,积聚着像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燃着了火,点亮了这一方陋小的幽暗之室。愁是一条无穷无尽的路,在这条道上,仿佛永远也见不到尽头的路标。只有愁到了极处时,那愁便生出了翅,好似欲从这个世界飞到另一个世界去,且漫无目的,只为了能找一处无须伪装的容纳之地。

她就这么躺着,漫无目的地听着屋外的静谧之声,望着窗外的月色尚未消退,等待着一抹瑰丽的霞光能够早早地升起,把小巷中青石铺就的道面照亮。

外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个人的脚步声。远处大路上两边的店铺都没开门,车的声响也稀疏,只有被夜露打湿的虫儿,偶尔地发出一两声死气沉沉地孤鸣。汪茜芹望着光溜溜的窗台,又想起了在坐点的那间小屋子的夜景来,一阵黑的凉气袭来,有点冷,心更寒,而忧悒,更让她心颤地蹙起了眉头,她不由地朝床下蜷缩着的小黄看了一眼,悲悯而又哀怜,自己不由地蜷缩床头。

03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汪茜芹便从床上下来,她走出门外,一个人站在巷口张望。晨曦尚浅,她徘徊于小巷,一会又心神不宁地折回院中。来回时,她能够听到自己的脚踩着湿漉漉的石道发出的呱唧呱唧的碎步声。她不敢抬腿阔步,只轻落着脚,小心翼翼地,既怕惊了别人家的梦,也怕扰乱了自己的愁。

天色在一帧一帧地渐白,白的虽然慢,但还是白了些。这时东方的天际中已然有了一丝的云彩生出,很暗亦朦胧。

感觉像是有一绪寒冷的雾掺和其中,使得清晨的暮霭看上去像她昨晚看到的天边初临的黄昏色调,既不明朗,也无生气。这景象的光,浑浊地映射在小巷蜿蜒的小径中,使得汪茜芹觉得恍惚,有些顿然失措,还有一丝恐惧与挫折感在作祟,终于使她醒悟些荒凉与废败的滋味,同时陷入一个错乱了的、碎片了的幽暗。这种迷惘情绪悄然同化着她的心情,又像老天在暗示前路的复杂、奇诡、和圈套。

这种灰蒙的浮光掠影之境,在后来,一直于记忆中成了一道抹不去的魉影,成了心灵的废墟。而此刻,这一片灰暗,正无情地碾压着她,吞噬着她,留下的,恰是无尽的伤痕。

纷乱的思绪是可怕的,但寂静更可怕。一片空白的心境像荒芜之野被愁云裹胁。虽然昨日的事件发生,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是因的延伸,也是果的蒂落。

此时,东方已白,但只是白。朝阳错过了流逝的时间,再没出来。云在积厚,在积累,在压迫静默,并欲毁灭这沧桑的白。

凉风吹起渐明的树叶时,这烟雨的气象也已渐明。天色变了,要下雨。晨雾尘封的小巷里,愁的情绪弥漫着潮湿的哀艳,汪茜芹不再独倚幽窗,她拿出一柄油纸伞,走到青石小巷的转角处,透过薄雾遮住了的青黛墨色的朦胧屋檐,及其散发出的光影迷幻,还有屋檐下缠绵的青藤蚀绿,让久违了的烦愁心情无忌攀上墙头。

一场毛毛雨悄无声息下过,适时地将路面染成了黑而亮的镜,与周边的屋舍黛青融合成一体,遁入的身影,看上去极具了一种另类的黑白相间美感,可汪茜芹却未曾觉得。

早晨未灭的路灯光,跳跃而又迷炫地落到镜面上,在汪茜芹一路开着她的小卡车去派出所的路上,这些光点像极了一路追逐她疲惫身影的眼睛,扭捏而毫无掩饰地在潜伏着瞭望,像在监视,像在警戒。

汪茜芹从她家那边开到派出所时,也就十来分钟,而她却觉得这路程太长了,长到她恍惚地看到路面油光而魈魅的反光时,差点没撞上路边的一处路崖障。那一瞬,她的脸忽地就失了色,苍白如纸。到了派出所时,心还在跳,见还没上班,只有一个值班的岗位上有人坐着。那人见了汪茜芹神色穨废、萎蘼的样子便问道:“出了什么事?要报警吗?”

“不,不,我是来打听一个人关在哪了?”汪茜芹蔫吧得有些结巴。

那人很惊疑,于是便打听底细,听到汪茜芹说出原委,便敷衍地对她皱一皱眉说道:“这事哟,说起来事倒不大,但你要知道,这确确实实是妨碍公务了。懂吗?”

“是的,你说的是对,但我还是不懂?这就说了些仗义执言的话就犯法了?”汪茜芹嘀咕地发了句牢骚。

“什么?仗义执言?你知道你刚才的用词是什么吗?你这是要诋毁我们的执法吗?你再口无遮拦,可又要涉嫌犯罪了,请注意用词。”那人辞严义正,正色喝道:“再胡说八道,小心也将你掳了。”

汪茜芹吓的脸色白上加白,但她心里就是不服,这说几句话,怎么就变的这么难?还得处处小心翼翼,斟字酌句,如履薄冰似的提心吊胆?怎么现在都变成这样了呢?她弄不懂,是真的不懂。于是她遽缩地说道:“我不懂,没文化,您别见怪,对不起了,对不起。”汪茜芹连连致歉,可心里还是有一百个不服,甚至委屈。于是再问:“那我啥时候能见到他?”

“你是他什么人?身份证。”那人提示地伸了下手。

“老婆。”汪茜芹边说边掏出身份证递过去说:“不过还没领证。”面对那人说这话时,她一时竟觉得心虚。

“哦,那就是同居。嗯…”那人欲言又止。汪茜匠听了忙更正:“不是,我们本来就这两天领的,是有事耽搁了。”

“不一个意思吗?有什么区别?这要在以前,可就是非法同居,这个你也不懂?”那人讥讽着,说得汪茜芹满面通红。尴尬,羞愤,屈辱一起袭来,再次将她的情绪变地灰暗,语气也变地激动了起来,她忽然间觉得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懑与憋屈,好感觉刚才那人和话语,尖锐地戳痛了她自尊的软肋,她深深的觉得痛了,痛得她难受,痛得她胸闷,痛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伸长脖子在拚命地透气,终于声嘶力竭地喊出了声:“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有什么权力侮辱人?”她喊着叫出的回音在大厅回荡,惊得那个人竟一时瞪大了眼。待镇定下来,一拍桌子,显出虎威说:“再胡搅蛮缠治你个寻衅滋事罪,看你还胡言乱语地胡说?”

“呦,小同志,别听她瞎说了,她这两天头脑子不清爽,犯傻呢,不听她的,消消气,消消气。”这时一个女人从旁边插上来赔礼道歉,拉着汪茜芹就朝外走。汪茜芹却在火头上,听这女人这么说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呛道:“你说谁傻?你才傻呢。”刚一说完,见是房宜兰,正惊愕,便听得那个坐在窗口内的人嘲讽道:“我说呢,这两口子倒是一路货,不是傻,而是贱,嘴贱。”汪茜芹一听这火上浇油的话,又火冒三丈,像火烧眉毛似的跳了起来,正准备发泄,却已被房宜兰拖到了门外,劝她说:“你还没吃够祸从口出的亏吗?你再逞能,他们真的会把你抓起来的。”

“抓就抓呗,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汪茜芹也不知道自己就沮丧地说了这句丧气话。房宜兰劝解道:“好啦,赌气有啥用?平平气,不值得。”汪茜芹稍缓过来,这才问房宜兰说:“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你有啥事?”房宜兰苦笑的脸比哭还难看,像打了霜似的蔫头耷脑着说:“和你一样。”

“什么和我一样?难道…?”汪茜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相信自己的判断,狐疑地盯着房宜兰问:“难道?难道说,费文魁也在这…”

房宜兰无奈地点点头:“也被抓了。”

“为啥呀?”汪茜芹惊着了,惊地像敷罨了似的难受:“不会也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是。”

“那为啥?”

“恶意讨薪。”房宜兰说出了一个汪茜芹听都没听到过的新名词。

“什么?什么?什么恶意讨薪?这又是什么罪名?”汪茜芹懵了,她这回是真不懂,原来世间还有这一说。

“我们不懂的东西多了,随他们怎么说吧。”房宜兰情绪低沉地低着头咕噜了一句。汪茜芹也没听清她到底说了啥,便追问道:“你说呀,到底啥回事?”

“不就是前些天费文魅去向那个孙志昌主任讨要前期做的工钱嘛,那些工钱又不是我们一家的,还有跟着做的人的钱呢。人家也整天的催着要,没办法,费文魁就堵上门去讨,结果,那个主任说了,他现在也做不了主,因为这个项目跟其他人合资开发了,要钱得那人同意才行,说并不是他不想给。”房宜兰说着事件的经过,汪茜芹就问:“那个人是谁呀?那就一起找他去要呗。”

“嘿,这个人认识,可就是要不到钱,好话都说尽了,就是不给。因为合同当时是跟主任签订的,他说他就是想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说气不气人?把人当猴耍,当球踢呢。”

“谁呀?这么无赖?”

“樊亮。”

“又是他…”汪茜芹一听,遂不再打听。房宜兰却接着说:“费文魁见跟樊亮要不着,便又转过头来向孙志昌主任要,因为合同当时是跟主任签订的,也只能找他了。”

“那后来呢?”

“后来费文魁就带了几个人一起去向那个主任孙志昌要,就把他堵在办公室里不让他出来,要他将樊亮叫过来一起给个说法,结果,樊亮却打电话把他们几个人报警抓了,这才第一次知道了有这么个新名词的罪,叫什么恶意、恶意讨薪。”

汪茜芹听了愤愤地说:“真的难以置信?他怎么可以如此丧心病狂地利用这“恶意”二字来达到他恶毒的目的呢?这种恶心之举难道他也干得出来?我怎么觉得这“恶意”两个字从他的牙缝里蹦出来就那么阴险恶毒呢?怎么听上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你是说樊亮吗?我觉得一点都不奇怪。”房宜兰像在问汪茜芹,又似在自语,而此刻,汪茜芹却再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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