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01
赵福海两口子,一个鬻哭,一个卖笑,虽然一开始自己也觉得这事儿有点上不了台面,但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个可以靠自己的双眼只嘴用以糊口养家的饭碗了。
但有人还死撑着,他们拉不下那张脸来,好像曾经值得炫耀的脸谱,画在了脸上,与脸皮粘黏在了一起,长在了脸上似的,便再也揭不下来。
还有一种人,脸面也要,肚子也顾,就像古时那个藏书卖羊肉的书生,生计、斯文两不丢。
另有一种人,天生的没皮没脸,这种人,以前在单位时,就是个整天嘴上抹油,溜须拍马,脚前脚后地围着领导转,眼见领导屁眼腚里冒出了些星星点点油水,有了些忽浅忽浓的骚腥味,便贴上去舔食的主。他们可不怕被屎熏,甚至还觉得津津的有滋味儿。这其中的门道,窍门,也许只有他们摸得透。
其实他们那点鬼心思有人早已看穿,不就是眼光还落在那些领导吃剩下的残渣剩饭,残羹剩汁,像秃鹫似的分食公家的破落资产吗?
想想这种人也够可怜的,一堆屎都被蛆吸食殆尽时,这帮子臭虫还不肯放弃那团腐烂的气味,留恋着那湿漉漉的尿浊温床。
可有些事,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释得清爽的,这或许也是一种无奈吧!生活有时候就是如此,觉得让人太无奈了!那是因为,一只鸟被养成了鸡后才发觉,身子胖了,翅膀却软了,纵使用了多大的力气再想腾空,可萎缩的翅翼却再也硬不起来,不听使唤,只能猥缩一隅,眼里含着蝟缩蠖屈的光,缩朒着颈项,蹒跚着爪子,踧缩不前,但嘴还是硬的。
有人悠哉游哉,无忧无虑,无羁无绊,逍遥自在地过日子。而有人却在过着今天,算着明天,想着后天该怎么过。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现实。
但不管是神仙,还是乞丐,日子总得过。区别的只是,一些人在逍遥,一些人在凑合。
有时,一个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那些曾经的热血沸腾、那些怂恿人心的蛊惑、还有那些一度让人那么以求的梦寐。回忆起来,这时候才会觉得那么苍白,而且无力。因为切切实实现状是残酷的,就算再说的天花乱坠,但在饥饿面前,总是那么无奈,无情。
一天,赵福海又穿上他挣了些钱后置办的那件花里胡哨的古代女人戏服,于他瘦峋的男性胸口前揣了两个大苹果,以次充好着装模作样地顶起两女人的柔软胸脯来。头顶戴扎着绸花巾,面涂着胭脂,手抓着香帕,扭扭捏捏,摆臀扭腰。满脸堆笑着虚情假意,说说唱唱地卖弄着他的那些搞怪的风骚,于大街小巷,四乡八村,一户一落中穿行时,走到老范家住的那旮旯,他才知道,老范的老婆死了。
见了老范那憔悴的模样,赵福海再没心情去讨彩头。他的情绪一下子便低落了下来,觉得有些萎靡不振,也没了心思再说他的那些油嘴滑舌,滑稽诙谐的顺口溜,便早早地折返回来了。
回到家后,陈莺娥正在给孩子熬米粉糊,低矮灶屋的二梁膀子上,悬吊着一个硕大的,浸润过桐油的大柳藤篮,这玩意,沉湖乡下湖边人家一般都有,这就是个刚出生小娃娃睡觉用的摇篮儿。
烟火将灶房里的杂物用品,包括房顶,墙壁都熏得黑黢黢,灰溜溜的。吊吊灰悬挂在半空,随着锅灶里冒出的热气散发而舞动着,像是闻到了煮熟了的食物香味而欢欣鼓舞。
陈莺娥见了回来的赵福海,正疑惑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便见赵福海像霜打了似的一屁股坐到小凳子上说:“老范的婆娘死了,我走到他家门口才知道的。”
“啥时候的事?”陈莺娥一惊。
“昨个子夜里死的。”说这话时,赵福海没了以往的神气活现。
“那我得去看看。”陈莺娥说着便从灶膛口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了出来。
“你去干嘛?这钱也能挣?”问话时,赵福海眉头开始皱。
“放屁呢?你把我当什么啦?我就是想哭,老范两口子不容易,老婶子更不容易,我得给她些眼泪。”陈莺娥说着便往外走,出门时又回头叮嘱了一句:“别忘了喂宝宝。”
“嗯,晓得。”
02
陈莺娥出门后便朝着老范家的那个方向走,自从做了“哭丧”这行当,她在外走路的姿势也变了,变得低头,避让,不言语。在她行路时,从不与过往的熟人主动打招呼,生怕别人忌讳,嫌弃。只有当别人问她话时,她才答应。
行业,决定了一个人的身份,而身份的贵贱,又反过来影响着自身的行为。陈莺娥现在才觉得,她家的两口子,在别人眼中,现在已活成了怪精。她心里有时也偶尔地会给自己排解,幽默地自嘲,以获得一种自我安慰。但她还是有所顾忌,总觉得自己的身上沾上了洗不净的晦气,不敢近人,也不想近人。
往日的自信、自尊像被湖水漫过后样的,在退潮时从她的身体里带走太多的东西,就连自怜和自爱好像也已被掏空得所剩无几。在见人便迫不得已退避三舍时,她已不知道自己身体里到底留下些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子?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她走到湖边时,一头遇到了费文魁的老婆房宜兰,正骑着驼了两小篓杂鱼的自行车,像股风似的在前面迎面而来。
说来也怪,这两个女人在湖边相遇,就像是两股风在湖边交汇。一个风风火火的像股劲风,另一股则像似无声无息的幽灵。在湖边长大的人都知道这湖风的怪异,一会儿劲,一会儿弱,一会儿硬,一会儿软的。劲的时候,湖水被风卷起来,霸道的很,能将水气轻松地带升上半空,成了云雾。而阴风瑟瑟的时候,天色便会变的晦暗,水也被阴幽的风搅和得含糊不清,融为一体时,风也随之变成黑色的了,变得阴森,毫无生气。
陈莺娥与房宜兰从小就认识,都是湖边长大的女孩。她们俩什么样的湖风都见过,小的时候,想都没想过,风还有性格的。
房宜兰在老远处便看到了陈莺娥,便将自行车一停,脚一支,双手搭着车把子问陈莺娥:“莺娥,是不是去老范家?我也去送鱼呢,正好同路。”这话问的,像料事如神。可她话刚一出口,便有些悔,因为她看到陈莺娥的脸色立马飘过一片带着某种不能言说的,屈辱而又哀惋的云。
陈莺娥憋屈地点了点头,没回上,也没回下,低着头准备继续往前走。
房宜兰知道刚才的话问的唐突,歉意的下了车,推着跟了过来。“莺娥,你等等我。”
陈莺娥的脚机械地放慢了节奏。
“莺娥,别介意,我说话你还不晓得?打小就没心没肺的。”房宜兰凑上前说着暖和话。
“没有,我就这个样子,自嘎跟自嘎过不去呢,不怪你。”陈莺娥的声音听起来很轻,轻的像湖风似的飘忽,并且带着她的眼神也一起飘忽不定起来。
“别这样,老这样子伤人呢,不偷不抢的,都是混口饭吃,咱不比人低。”房宜兰的嘴说话就是爽快,不瞒不藏。
“话是这么个说法,但刀不戳在自嘎身上时不知道疼是啥样子。我以前不也与你一个想法?可现在轮到自嘎了,就不行了。”陈莺娥的话语,依然自惭。这自卑的阴影,正一步一步地夹裹着威胁、凶残、邪恶,带血带泪地从陈莺娥那颤抖着的心里抖搂出来,凶神恶煞般地吞噬着她的灵魂。
“莺娥,说句我不该说的话,其实你走的家门口比我要走得多,看到的事也不比我少。可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要说这人吧,哪一家没有本念不出口的经?就说这老范家吧,养了两儿子,娶的这两儿媳妇呀,一个比一个差。你还不知道吧?这老范身子骨也不行了,看来也长不了。”房宜兰说到这,说不下去,停顿下来。
“怎么啦?没听说呀?”陈莺娥听了惊问。
“唉,先不说老范的身子骨了,就说这养的这两儿子吧,大的夫妻俩自下岗后,不知道在麻将桌上认识了个什么人模狗样大款,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人家走了。这小的两儿子呢,也没好哪去,跟着别人学起了‘标会’过日子,就这么瞎混,娘老子都有病,他们也不管,听说前些时就把老两口踢出门不问了,老范顾着老脸皮,也不对外说,就这么忍着。老范的小老弟看不过,去说说这小的,你知道这小叔去了以后,那小儿子的媳妇回他什么?”
“什么?”
“那个侄媳妇劈头盖脸朝小叔说‘你是他兄弟,你怎么不养呀?啊?这就是侄媳妇该对小叔说的话?”
“后来呢?”陈莺娥问。
“后来范小叔说:‘人家都说养儿防老的,你们倒好,一个跑了,一个不管,这像什么话?你自嘎的儿子可看着呢?”
“那小媳妇咋回的?”陈莺娥想知道这小媳妇是咋的回法。
“咋回?还能咋回?不上墙呗,她朝范小叔说:‘一代管一代,他这一代该你管,我们自嘎管自嘎,我儿子的事,我也管不了,你也管不着。’嘿,你说这没教养的话都说的出口?这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房宜兰越说越气,陈莺娥也觉得这太不可理喻:“那小叔子就没办法啦?”
“有什么办法?各房点灯各房亮,也就气的吵了一场,平白无辜的做了个仇人呗。”
“老范想起来真可怜,生了这两个儿子,这不得活活地气死呀?”这时的陈莺娥同情心也泛了起来。
“这标会又是咋的了?不是许多人都标会吗?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呢?”陈莺娥心里还有解不开的疙瘩,要问个明白。其实这“标会”是哪回子事她都懂,以前有人家用钱一时不凑手,为了筹钱用,便请亲朋好友,左右邻居,十人二十人不等凑个数,先是一人五块,后来十块地出钱,“请会”的人还得每家买个“面筹子”送过去,算是托人情。其实这托人情的事还真不好做,要不是缺钱用,没人愿意做这事。乡下人有句老话,叫“宁当龟头,不当会头。”从这句话里,就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办。因为,这是个看人脸色的事,得低三下四。
但,有时候,一分钱也会逼倒英雄汉,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低声下气地求人了。但“请会”的人有一大好处,就是这第一会不用出“标子”,这就相当于借到了一笔无息贷款,还是划算的。
这样,请会的人便可以不用“出标子”筹得第一轮款项。而到了第二轮时,就看哪个出的“标子”大就给谁。这样,不急着用钱的就当着存款,急用钱的就当贷款,一事两便,各得其所。这不就是一种互助的集资形式嘛?这能整出什么么蛾子来呢?
房宜兰一看陈莺娥脸上疑惑的表情,就知道她还不懂现在这标会的道道,于是她便停下车子,详细地说给她听:“你知道现在标会可咋么子弄?跟以前不同啦。”
“咋不同?咋么弄?”陈莺娥好奇,那神色像房宜兰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新奇事。
“现在人请会,大部分都不再是为了缺钱用再请会了。”
“那为啥?”陈莺娥凑过脸。
“钱生钱。”房宜兰甩出了话。
“钱生钱?”陈莺娥的眼一下子变大了,“怎么个生法?”
“把“会底子”变大,变成五十,一百的。听说都有人在弄五百,一千的了,然后再多请几个,这样一个月筹起来的钱就能有几万,厉害不?”房宜兰说的越来越玄乎。
“应会的哪来的那么多钱?”陈莺娥反而越听越迷糊。
“当官的阔太太钱有的是,正愁没处放呢。”房宜兰到底是个做小生意的人,这门道摸的透的不得了。
“那请会的要这么多钱干嘛?不用还啦?”陈莺娥还不理解。
“放高利贷呗。人家三癞子家的女婿继续像癞皮狗似的干着些蝇蝇苟苟的营生,而那个被老天爷惩罚得将一条腿变成了瘸子后,仍然一本正经地无耻,现在人家也开始放高利贷呢。”房宜兰说起来,轻轻松松。
“高利贷?放给谁?这不违法?”陈莺娥的眼神在畏缩。
“放给那些弄大船的,弄煤炭的,贩石砂的呗。”房宜兰的路数倒真是摸的门清。
“哦。”陈莺娥好像明白过来了些,可是她还是吃不透,又疑虑地说:“这要是还不上了可咋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就看本事呗,你整天不出门,都成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秀才了。你难道不晓得人家游四海,游三江两兄弟都在弄这个?”
“哦,难怪呢,他们可不怕,有后台。”陈莺娥听得似醒非醒的眼像是睁开了点。
“人家苟得时才拽呢。”
“他拽啥?就会狗仗人势欺负人呗,有什么好拽的?”陈莺娥的脸上,眼里,露出了不屑的鄙夷,轻蔑的蔑视神色。
“你还是没懂窍门哦,人家不动手,不动脚,不用“请会”,不用“标会”,不劳事费神的,就能赚到这笔钱。”
“有这等好事?”陈莺娥的眼里此时又多了份迷惑。
“那可不是,人家将收上来的居民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金,错开来放到游四海那里放出去,还能到银行里把低息贷款弄出来放呢,你知道一年能挣多少利息?”
“天啦,真能有这事?”陈莺娥的眼中不屑,这时变成了惊恐。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突然觉得脑子里一阵迷糊,又一阵惶恐。她看着湖面的水,忽然间便觉得一切突然变得狰狞和凌乱起来。那个平时本就不敢多瞅几眼的人物,谄媚、讦狂、凶狠、邪恶的脸,此刻重叠着浮现出眼前。“天啦!原来他们都是这么干的呀?”
看着陈莺娥一脸惊悚的神色,房宜兰反而很淡然地说:“别替他们高兴,总有一天会翻船的。”
“我不是操那闲心,是听了觉得怕呢,我是觉得,这人心一旦疯了,还真的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呀!”陈莺娥感叹。
“是呀,像这种事,我们这种人,想也不敢想,也没那个胆,更没那个势,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做本份事,没那个命,就别做那个梦。”房宜兰很清醒。
“唉,我们两口子更不敢做那个梦了,还是卖哭说笑吧,我们就不是那种天猴子。”陈莺娥也知道自己的斤两。
“卖哭说笑怎么啦?也是凭本事吃饭。依我说,这别的人还做不来呢,总比那些挖空心思做缺德事的人强。”房宜兰听了不卖帐。
“这倒也是,人各的命,前世注定了的。”看来陈莺娥很信命。
“我倒觉得,不管做什么,能让自己夜里睡个安稳觉,不被梦中的鬼吓醒,这就是正行当,莺娥你说是不是?”
“是倒是,就是被人欺负,叫人看不起。”说着陈莺娥又看起了自己的脚尖。
“你在乎别人的眼光干嘛?只要不做亏心事,自己看得起自己就行,你就说我家吧?自从那个长得像汪精卫的泼妇书记眼光落到了我家头上后,苟得时哪天放我们‘窝逸’过?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就连工商所,税务所的人也被他撮哄了隔三差五地来查我家呢,真是烦,头都大了,我家那口子说了,这地儿没法子呆了,也想走。”
“那能去哪呀?这是老家呀,这里都不行,还有哪行?别忘了,天下乌鸦可是一般黑哩。”陈莺娥替她担忧。
“我也这样对我那口子说过这话,可他却说:‘只要这个尸位素餐娘娘腔的汪精卫在一天,除非自己也变成狗苟蝇营的东西,不然不会有好日子过’。不过我也觉得是这样,你说真要让我们也变成那种东西,还真做不来,那就不是人做的事。哎呀,老范家快到了,不说了。”房宜兰正说得义愤填膺,一看前面已到了范家不远处,便停止了话语。
陈莺娥也抬起头,一看,还真到了老范家门口不远了。这时,她们看到一个老和尚,正站在门外面迷迷糊糊地抽着烟,伴着几声咳嗽,一件迦罗沙曳的长袍皱巴巴的,本来眯着的眼,恍惚间忽然睁开,可能是房宜兰鱼篓中的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呛到了他。和尚看了她俩一眼,目送着她们走进了范家的门。
03
沉湖的风,行进在湖面时,好像都有股子不知疲倦的劲。过去有些外地人,行到了这儿,不知深浅,不知厉害。驾个小船便斗胆不避风劲而行的,通通都会被掀翻。风,从来不留情面,不讲道理,更无怜悯可言。只有那些过往的大船,在有经验的舵手掌控下,才能够避免发生侧翻,不被风浪打折船桅。
沉湖的风很怪,老人们讲,沉湖的风是狠的,浪是硬的,像霸王。沉湖的水并不深,但浪从水底涌起来时,那可凶得很。
房宜兰自小湖边长大,风的威风,她领略过。可这世上的风令她觉得更凶险,并且,防不胜防!
房宜兰与陈莺娥一道进了范家的门,送完鱼,她一个人只身而出,留下陈莺娥在老范的二弟范二爷的三花脸的大姑爷眼皮子底下,跪在那里还她许下的泪债。
范二爷依然与平素时一样端着个掌门的派头在吆五喝六的管着事,三花脸的大姑爷仍然一如既往,一跷一搭地跑龙套,老范的两个儿子身着孝服站在一旁在陪吊唁者磕头。几个和尚与准备送葬扶柩的人依然在忙忙碌碌,鱼贯地进进出出。他们将陈莺娥的哭声从屋子里带出了些,然后又飘到了湖上,飘到了远处的山上,像秋的烟尘粉末,渐渐地聚拢于湖面,聚积在山巅,结成了烟雨的云,写生出水墨的沉黛。
房宜兰沿着湖堤往回走,这时的湖面上出奇地静。风也兀然谧了下来,变得温柔。湖水的细波,在光的皴染撩拨下,被勾出鱼鳞般闪烁的神情,整个湖面,远眺着,像一条侧身戏阳的大鲢鳙。
房宜兰知道这是要刮风下雨的前奏,风雨来临前,总是先给你送来一张笑脸,好像在善意地告知:“我要来了。”
果然,房宜兰还没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风就跟着她的后脚跟一路尾随而至。将那些屋檐下人们还来不及收好的衣物,样品都刮的飘了起来,有些像长上翅膀似的飞到了空中,令平静的街面,一时沸腾了起来。
此时,只见有人挥舞手臂,跳将起来,大呼小叫地在空中乱舞地抢着自家的衣物,还有人跟着那些飘远了的衣物在追赶,像在做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有一些东西已被风调皮地挂在树枝上,还有的被它开玩笑似的吹落在了房顶上,最恶作剧的就是将本已晒干了的衣物,又被吹进了脏兮兮的沟塘,待捞上来看时,比抹布还脏。
房宜兰扔下鱼篓,也忙不迭地加入了抢收东西的大军,还没等她收全,风夹着雨就过来了,劈哩叭啦的下了个通透。
那些不甘心轻薄的衣衫被风刮得越来越远,而追上去找回来的人,在追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时,早已被淋成了落汤鸡。到处是鸡飞狗跳的场面,气极了的人开始跺着脚骂街。但又不敢骂得太毒,因为风也是神灵,怨归怨,却不敢得罪,只能空洞的,象征性地做些表演。这让房宜兰看了很好笑,因为她的头脑中不知咋的就想到了汪精卫骂街的那段场景来。
04
出殡的时辰定在了下半夜,这时雨早已停了。傍晚时的一阵风雨,好像是特意来伴着陈莺娥而哭的,凄凄泣泣,很是伤心。
天擦黑的时候,陈莺娥便回到了家。她从范家出来时,又去探望了老范一眼。老范只身和衣倦坐在床头,疲惫的脸色,瘦弱的身躯,让人看了不堪卒读。
老范见了她没言语,她也没吱声,就对视了一眼,老范点了下头,陈莺娥便退出了身。
回家的路上,雨早已不见了踪影,但风还有些粘。一路忸忸怩怩的送别着,陈莺娥也不说话,确切的说,是没那个心情,也无相诉的对象。风倒是不管不顾,粘上来,像讨好似的,用她的嘴调皮地吹着气,吹着她的发丝、衣角,在撩她,想让她与之交流心中的感受。
陈莺娥没心思理它,它便撒娇。在墙根、在屋角、在窗口下的地上打滚、撒泼。
陈莺娥推门自己进了屋,反手把门一关,将耍花招的风挡在了门外,这时,她仍能听到风在外面不依不饶地拍打着门,还怨声怨气的在抱怨。
此时,她第一眼便看到那只柳篮子已被放到了地上,昏暗的灯光下,柳条交叉缠绕着顺势编成圈的篮筐面上,在老桐油已渐退色的缝隙里,灯光依然能够照出它那稀疏露出的孔眼。年代的时光已经将柳筐打磨得太久了,筐口磨光得像老人落了发的秃顶。侧面的柳筐条理上,满是鳞片般被摩擦出来的旧梦。而赵福海依旧穿着他那件戏服,脸上涂抹着胭脂,手中抓着不肯松开的已被咬出一口残缺牙月的苹果,耷拉着头,揢在柳筐篮边,与宝宝一起进入了梦乡。
陈莺娥夜里做的梦,是与送葬的船一起离开源遥的。在梦里,她恍惚间睁开眼的时候,一股浓浓的纸钱焚烧的味呛到了她,咳嗽了起来,便醒了。她爬起身来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屋,鬼使神差般梦游着来到了湖边。她看到湖边早已围着一圈的人,“哦,原来有人比她起得更早。”
这时,她感觉到昨晚尾随着她的那股风又来了,就在湖面上转悠。她下意识地蹲下身,想躲避。可好像一点作用也没有,风居然溜过来撩起了她的衣裳,现出了肚皮来。她慌忙用手捂着裸露出来的身体蹲下去,转到一丛树后。这时她便见一个和尚敲着木鱼从她身前走过,朦胧中,她站起身来抬头定神一看,居然是她以前的同事易晋遥。昏暗的灯光下,青黛的秃头上,像麻将饼牌的戒疤清晰可见。想当初,他老婆四处借债,最后借得将自己抵押给了一个外地生意人跑了后,他也为了躲债而逃之夭夭,想不到这小子竟然去了法外之地做了和尚。不过,陈莺娥即便从昏暗的夜幕下,还是能看出,他活得应该还滋润,因为从他红光满面的脸上,便可以得到证明。
这时,一阵紧密的鞭炮声响了起来,火光也四溅地飞向天空,这时,风,被吓跑了。
曙光破晓之前,夜,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黑,在这样的黑夜里,唢呐声伴着和尚的诵经声回荡在波涌的湖面,让人觉得可怕,孤独。水路长,风浪险,令人窒息的长夜,给辞世而去的人最后一次做着伪装的时候,既让人唏嘘,又让人觉得狼狈。
船离开了码头,风也随之而去。桅帆在渐渐的变矮,船身在一点点的消失,直到最终没了踪影。
这时候,陈莺娥的梦,真的醒了。她又哭了,她的哭声一下惊醒了赵福海,同时,也惊哭了孩子。
这一夜,是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