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01
谢文娴一夜无眠的煎熬,熬得的只是一个仅存的残恋泡影在第二天早晨阳光升起后的破灭。这一夜仿佛是最漫长的,但同时却又很短暂。夜的时光恍若从今开始淆乱,烦乱的思绪将这近三十年前前后后的情景乱糟糟地搅成了一碗粥。她的心情变得低沉,同时又零乱不堪。她睁眼躺在夜光之中的暖被里,心里甚至无法理顺殽乱的烦绪。从窗外透进来的一丝丝光影也变得紊乱的光怪陆离,更加重了她无眠心境的眩乱。
当她早早地起来后拉开客厅的窗帘走上阳台时,屋内的所有人都还在晨睡。在这个失眠的夜里,她竟没有听到昨天夜晚的天空下了场夜雨,因为她站在楼台前才发现,错落有致的楼庭花圃上的雨水中在晨阳还未升起的那一刻,花叶上的雨水珠正闪动着深蓝色的幽光。
她本想先去看一看宝宝,但当她蹑手蹑脚地走近保姆与孩子的房间时,听到的是一片静谧,她便静静地退了回来,只身走上了阳台。这时,她听到自己的房间里一阵嗤啦嗤啦的响动,她知道是樊亮起床了,果然,一会儿房内卫生间里便传出淅沥的放水声。这时保姆吴嫂也开了房门出来,吴嫂四十开外,是一个下岗多年的纺织女工。见她站在客厅的窗前,吴嫂微笑着一点头但悄无声息地进了厨房,拿出一个篮子去卖豆浆、油条。这是谢文娴早就吩咐了的,因为这是樊亮不变的钟爱。
谢文娴望着吴嫂走进出房门的背影伫了片刻,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衣被,因为她到目前为止,自己的房间都没有让外人进入的习惯。她收拾了床铺,将被子折得四四方方,在整理衣物时,她无意地抖擞一件樊亮的大衣时,一个精美的小方盒从衣服的上口袋中滑落到地上。她弯腰拾起,然后随手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枚漂亮别致的胸饰。这一刻无疑是尴尬的,因为她无法判断出这枚女人的胸针出处何处,又将呈现于谁?是要送给自己的礼物?还是另有隐秘?如果是送给自己的礼品,那为什么樊亮昨晚没有说出?是忘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而如果不是给自己的,那将会给谁?此刻,谢文娴倒是出奇的镇静,并没有因为敏感而惊悸地乱了方寸,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决非樊亮自己的所用之物,而她现在恰恰不可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入为主,更不能感情用事,只能静观其变。她将别针盒放回了樊亮的大衣口袋,她只能等樊亮自己说出这物品的真正来龙去脉与用途,如果往最坏处想,那他在外面一定是有人了,而往最好处考虑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她也不想自己去揭开这个答案,因为一旦答错题,那将会是一场无地自容的羞辱。
这时吴嫂已回来做好了早餐,谢文娴听到客厅外传来吴嫂的轻语说着“早饭好了,要不要盛上来?”她接着又听到樊亮的说话声:“好的,我们就来,盛吧。”这时谢文娴即压制住心里泛起的密集而带有一种压抑的情绪,没让这种是个女人见了都会失控的怒气飘摇上升,冷静地将即将袭来的怒潮平息在缭绕弥漫之前,只是轻叹一声,便将绞缠于心的忧郁和疑问掩饰了起来,装着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房间。
樊亮依然有着吃饭时看电视新闻的习惯,好从中捕捉一些大方向,新动向的气息。所以,在正如樊亮所言,每天的吃饭时间,摄取的不但是餐桌上食物的营养,各种信息的获取与补充,比如新闻,广告都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甜点。早餐很丰盛,吴嫂一碗一盘地端出来放到桌子上时,热气腾腾的感觉,正与那窗外初升的朝阳一样,斜射进来满屋暖暖的温馨。餐桌上放着几碟小菜,还有馒头,米粥。牛奶是为孩子和谢文娴准备的,豆浆油条归樊亮。今天吴嫂去买油条时,谢文娴还特意让她带回来一笼白嫩的小笼汤包。樊亮坐下来开始吃早餐,这时吴嫂也将孩子穿衣洗漱,刚从卫生间里跑出来时,樊亮便笑着招手:“来,来,到爸爸这儿,嗳,乖。”说着,樊亮便一把抱起跑过来的四岁儿子,让他坐在自己的双腿上,伸出脸颊从儿子的颈后与孩子细嫩的面庞摩蹭,惹得儿子因躲避胡须的扎刺而东躲西藏。
这时候,谢文娴也从房内出来走到桌旁坐下,望着这一幅父子同乐的画面,看着樊亮脸上俨然的慈爱笑容,本来板着的脸也化融了开来,拿起筷子夹着一只肥嘟嘟的小汤包给儿子。“吃个包子,别烫着。”说着将一杯牛奶递过去,放在了樊亮的面前。这时儿子却稚气的说:“我要喝爸爸的,我要吃油条。”樊亮一手抱着儿子的身子,一手端起自己喝的豆浆笑眯了眼望着儿子说:“好,好,有点爸爸小时候的格式儿。”说着将豆浆杯小心地凑到儿子的小嘴边,让他喝了起来。“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不在家时,他从来也不喝豆浆,看你回来了,他到要喝起豆浆来了,你说怪不怪?”谢文娴望着父子俩亲密的样子,在一旁带着些妒意的口吻嗔怪地说道:“你一回来他就翻戗。”吴嫂在一旁笑着说:“家家都一样,男孩都恋父,我们家儿子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是嘛?你儿子多大了?”樊亮接过话头问。
“小学都快毕业了,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吴嫂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里露出欣慰的光答应着樊亮的问话,那欣然之光一闪而过后接着说:“我去热下鸡汤。”说着便又转身带走了脸上的黯然去了厨房。
从吴嫂的神情,樊亮看出了她的困境。她以前是一个纱厂的纺织女工,没什么技能,只能做些家政之类的活。并且,她男人的境况也与她差不多,还要抚养孩子读书,艰难是可以想象的。但这种下岗女职工所遇的窘境又何其多,已司空见惯得麻木,也不再能勾起他的同情。
樊亮淡然地一边喂着儿子吃油条,一边对谢文娴说:“今天我要到老家去一趟,吃了早饭就走。”
“家里有什么事吗?”谢文娴问:“要不要我一起去?”
“哦,不用,小事,主要是去看看桃源街上的那排门面房对外是租还是出售。”樊亮一边喝着豆浆,眼睛看着电视说着。
“那里据说都建成了明清仿古一条街了,是不是真的?”谢文娴听了也来了兴趣:“我听说是费文魁在那建的,听说搞得有模有样的。”
“嗯,是的。”樊亮撕下一块包子角喂进儿子嘴里,然后又自己喝了口豆浆说:“那里的主任是老爷子的老友了,我去问下他,那儿到底是怎么定的。”
“你的意思是回来经营?”谢文娴疑惑地问:“做零售?”
“不,不,先看看,看看是不是能够将它打造成风情一条街,然后招商,出租,或者出售。”樊亮抬着头,眼睛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暖暖的光线映射到他的眼帘时,透着阳光,反射出一束耀眼的光芒来。这时,谢文娴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股志在必得的神气与餐桌上热腾怡人的香气混于一道,像早晨的晨雾弥漫。这时吴嫂端来了热鸡汤,一股文火细熬的白色鸡汤呈现于桌子上时,那香咸的鲜味,随着热气升起,更浓了晨阳的气息。樊亮拿起小勺子喝了一口,有点烫,他品了品味,再咽下去,“不错,很好喝。”然后再舀了一勺,用嘴吹凉,才递给儿子喝。当汁喂进儿子的小嘴里时,有一些汁液从儿子的嘴角流了出来,他忙伸手揲出一张餐巾纸来,给儿子擦了擦。谢文娴望着儿子娇嫩、饱满、润泽的小脸,看着这满堂温馨的场景,心里暖暖的,那别针带来的阴影也像似随着这热乎的餐点气与晨阳的暖意一起融化。
过了一会,樊亮吃完了早餐,站起身来将宝宝抱到儿童椅上说“儿子,坐这儿,爸爸吃完了。”谢文娴看着樊亮问:“那你不去办事处看一下?”谢文娴说的办事处其实就是樊亮煤矿上设在城里的一个销售处,平时也就是负责一些个结算售后之类的工作。“我从那儿顺路看一下,要没什么大事,看一看就走。”樊亮答复着谢文娴的问话,说着已进了房间收拾起他的用物。这时谢文娴望着他背影的目光中又闪过了那枚别针的影子,而更让她烦忧的是,樊亮直到此时,也没有提那枚别针半个字来,这让她心里焦躁不安。
当樊亮收拾完了东西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谢文娴对着正要出门的樊亮说:“我想与你说个事,这孩子也已去上幼儿园了,我闲在家里也没事做,我也要去上班,就去办事处做做你看怎么样?那边刚好下班了还能顺路接送儿子上学放学,时间上也正合适。”
樊亮听了楞了一下,脚步停在了门口,然后转过身来对她说:“再等两年吧,你这身体还没恢复透淌呢,歇两年再说吧。”
“我不是要去那管谁,我就是想干点什么事,不然人都闲得慌了。怎么说我也是会计出身,那点事我还是能干的。”谢文娴话语里带着点委屈在争辩。
“不是说你不能干,是让你先恢复歇歇,怎么就不理解呢?”樊亮说着话时不耐烦地又走回来复坐下说:“都是为你好,怎么还觉得委屈了?”
“我觉得你就是不想让我去,说得不好听一点,你就是想让我困在家里,不想让我知道外面的事。”谢文娴的怨声让樊亮蹙起眉尖,抿紧嘴唇,他有点不悦地说:“你怎么就不能谅解一下别人呢?这又不是我一家开的公司,我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呀?再说了,就你这种敏感得能上天入地的想象,什么都疑神疑鬼的联想,能在那做事嘛?能做好事吗?”
“我怎么就能上天入地了?我怎么就疑神疑鬼了?你说我敏感,你说我会联想,那你让我去不就都清爽了吗?”谢文娴蹙着眉尖神情抑郁地说:“我知道,你就是想让我在家管小孩,看家做饭,做个全职家庭妇女罢了,这样你就省心了不是?可你别忘了,我也是会工作的,更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要是没我哥,能有今天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说这可就有些过分了。你不想在家呆着你就早说,你要出去工作也行,没人拦着你。但你不能去办事处做事,你要是去了那,人家听是你的,还是不听你的?这公与私还能分清吗?再说了,我们家也不缺你一个人上班呀什么的忙来忙去到没时间打理家务的女人的收入来养家,你有福不想,这是何苦呢?我虽说也不是一个娶个女人,就让她给我洗衣服做饭就行的人,但就我们现在这个条件,你说有几家能比得了的?别说是你哥给我的这一切好吧?当初要是没老爷子的安排,能有你哥的今天吗?我在外每天累到半死半活地忙活,为了啥?就为了回了家后听你的这些话吗?别不知足了。”樊亮出口一连串的责斥,让谢文娴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是呀,冒一冲一听,他的这些话语都没错,他一个男人,要的就是一个家庭的温暖感受,回到家时,看哪都干干净净的,处处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这有错吗?当然没错。可是问题不在这儿,谢文娴心里清楚得很,他所谓的让自己安心地在家调整、休息、恢复,其根本目的都不是这些搪塞之词所掩盖的东西。而这些真相所在,困惑之处,她现在当着吴嫂在家时又一时难以启齿地说出。她不是一个爱纠缠的人,她之所以刚才提出要去办事处工作,就是想试探一下她心里的疑问,因为她总觉得,那枚别针与办事处的那个新招聘的女大学生有关。看来这一阵唇枪舌剑的对阵后,她迷乱的思绪中,那些应接不暇的疑问与困惑,正逐渐地清晰。她在痛苦中思考,在思考中阅人,在历事中清醒。这人生之中的烦累不断,那些串连着联想起来的腌臜之事从心上泛滥,让她在这个温暖的早晨,竟有些不寒而栗。
02
樊亮出门后不久,谢文娴的姐姐来了。
别看她已是个残花败柳的半老徐娘,而且那身高个儿依旧挺着个高高的胸脯,衣裙也不会搭配,外罩一件浅色的女式风衣内,依然穿着一件鲜艳的毛绒高领衫。她快步走到屋内,脸上洋溢着老树上复又长出新芽般的明媚。脚上的鞋也是新的,脖子上围着的绸巾,衬托着她意气风发的一头已不算黑的长鬈发,脸腮旁两绺留海随意地在脸边飘逸,溢出了内心的洋洋风骚。
谢文娴见她姐姐进来,一股风风飒飒的快活劲,就像似这屋外道旁的红枫叶点燃了这初冬里的一把火,它的热情却熏黄了旁边的银杏叶。想必是新换了的男友给了她这株夜草不少的滋润。她就像是一艘漂泊的船又靠了个新码头重新得到了养护与补给似的充满了动力。
那个老男人谢文娴见过,是从一个局长位置上退下来的鳏夫,看得出,这次二人逢期,定然如鱼得水。
吴嫂见大姨来,便问:“大姨吃早饭?”
“吃过了,就给我倒杯牛奶吧。”大姨一屁股坐到樊亮刚才坐的位置上,伸手摸了下小姨侄说:“也不叫我声姨好?”
“大姨好。”小姨侄稚气地乖巧地叫了她一声,她这才又摸了摸他的脸蛋朝着谢文娴说:“怎么啦?脸色这么差?”
“没睡好。”大姨一听便知道谢文娴在敷衍,她看了下吴嫂说:“孩子今天不去幼儿园吗?”
“去的,正准备着呢。”吴嫂答着,走进了厨房。
“他们一会就去了,等他吃完呢。”谢文娴望着儿子说了句:“我一会也出去,刚好送他去幼儿园。”
这时吴嫂从厨房里端出一杯牛奶出来,轻放在大姨的桌子前。大姨伸手摘掉围在脖子上的绸巾,一下露出了些肥皱浑白的颈脖,那色调,一眼便让吴嫂想起厨房里刚切开的土豆肉的颜色。而她脸上的肤色,从粉底下,仍然能看到一种苹果肉锈蚀的淡黄,眼睛看上去也有些稍稍的浮肿,与眼袋相互对应着,将之间炯炯有神的眼睛,凹陷在了一壑沟槽。“你就让吴嫂去送吧,我正好与你说点事。”大姨说话时
眼睛带着点儿斜视地看了下吴嫂,然后又仰起她的头朝着窗口看了一眼,端着牛奶杯,挺了挺身腰,让笔直的腰肢舒展着直了片时,这才对谢文娴说:“别急,我一会陪你一道出去,反正我回去的路顺道。”
“你怎么知道就顺道了?你知道我要去哪吗?谢文娴苦笑着摇头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哦,没事,就是来看下。”大姨一副关怀的口气,还带着一丝与年龄不太相称,不甚协调的俏皮说:“不放心你。”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老样子。”谢文娴也收回了的从窗口射出去的怅惘的眼神,然后挪到儿子的脸上对吴嫂说:“那你就去送她吧,我与姐说会话。”
吴嫂应着收拾完东西后,便抱着孩子快步地出了门。
吴嫂出去后娴文娴才问她姐:“说吧,有什么事?”
“我听说樊亮那个什么煤炭销售办事处上又挂了两个新牌子啦?一个叫什么矿山设备和医疗器械销售公司,还有一个叫什么资产清算和拆借事务所?他这是要做什么呀?你知道吗?”大姨不无忧悒地问:“他这次回来是不是就是为这事?”谢文娴听了也有点诧异,说:“那个矿山设备和医疗器械销售的想法我倒是知道的,他说这两年煤炭的风头已经开始走下风了,加上现在环保的压力,越来越不好做,还有安全的问题,像他们这种私人的小矿越来越难生存,所以他也有转型的打算。只是那个什么资产清算和拆借事务所的事倒不是清楚,只是以前听他说过,现在三角债和债务追讨和放贷倒是有得可图,但这么快就挂牌了,我还真不知道呢?”
“那他这么大的事也不预先知会你一声?隔行如隔山啊,这些行业可不是说搞就能搞的,而且我听我家的老头子说了,这些行业都与黑社会粘连的。”
“这些倒不必耽忧,医院,矿山都搞过。至于讨债,前些年的白条也没少讨,虽不算熟稔到轻车熟路,但也不陌生,再说黑社会,现在哪不黑?有白的吗?”说这话时,谢文娴的眼神亦有些惘然。
“这倒也是。”大姨点头。
“就是拆借,才让人忧心。”谢文娴对拆借不无忧虑,但她心里真正担忧的倒不是拆借钱财,而是感情。
“拆借不就是放贷吗?风险高,收益也高呀?”大姨自然还没懂小妹的心思,她所想的依然是利益。不过她毕竟是过来人,还是不忘提醒道:“有些事他不与你商量,这恐怕就是问题了,要当心。”
大姨话语的忧虑这时勾起了谢文娴的一脸颓丧之情:“他不会跟我说了,我也不想听。”
这股消沉话语的气,让大姨一下子局促不安,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诡谲之息。凭她一个久经沙场老手的经验,毫无疑问,这婚姻已然是出了问题,而且是明摆着的。“是不是有外遇了?”大姨这一问,便问出了谢文娴心里对别针的疑云,而这满腹的疑团,不用她姐问,已经掩藏不住地飘在了脸上。
听了小妹的满腹狐疑之言后,大姨坐不住,放下牛奶杯子决然地对谢文娴说:“走,我跟你去会会这个小妖精。”说完便站起来,不由分说便拉起谢文娴的手,一起走出了屋。
二人一道出来,室外的早晨,充溢着晨风送来的清新树草的气息。可是谢文娴从走廊里穿过时,仿佛闻到的却是一股令人抑郁的空气。高楼在晨光中的阴影,使得这个早晨的景象让人感到颓废和沮丧。她心里有些忐忑,虽然她骠悍的大姐在此为她撑腰,但她还是觉得惴惴地顾虑重重。她走出小区来到街道时,头便觉得有点晕,全身也开始倦怠,目光迟滞得像是几夜没睡似的无精打采。
谢文宜带着黯然萎蔫的谢文娴一路来到一条繁华街道的写字楼前时,谢文娴的脚步明显地泄漏出她的怯弱,而就在此刻,她看到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嘻嘻地谈笑着从大楼的玻璃门后走出,洋溢起一股活力四射的风与谢文娴姐妹俩迎面相逢。谢文娴一眼便看到了那个飘柔刘海下容貌白皙娇好女孩的胸前别着她脑海里抹不去式样的别针,而另一个女孩在叫她许小菲的名字时,这个上身穿着一件可爱的卡通T恤,下身著着浅白七分裤,内衬今年最流行玉米穗色调紧身弹力裤,脚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的女孩,不用想,就是她们姐妹俩要找的冤家了。
两个女孩刚出了门,谢文娴便脱口而出叫出了许小菲的名字。许小菲听了愣了下,迟疑地转身一看,目光落在谢文娴的脸上时,脸颊连同后面修长白皙的脖颈都微微地泛出了红色,但顷刻间她便镇定地自若起来,嫣红透白的的面容又平静得归于往常。
旁边那个头戴白色鸭舌帽的姑娘看得出是新来的,她并不认识谢文娴,她仍然在说着话,一点也没反应过来刚才同伴面部表情发生的变化。她那垂散的长发在活泼的笑声中将半张脸和一只眼都给遮住了,所以她并没有察觉到身边危机四伏,还依然在秀着她的青春洋溢,酷着她的魅力四射,浑然不知天色已变,阴沉得山雨欲来。
谢文宜听到妹妹叫出那个女孩名字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分清哪一个是许小菲。但她能感觉出两个女孩都很漂亮,都很迷人,并且是那种惊人的魅惑。因为这不单是外表的,更是内在的。气质,决定了神韵,活力衬托着容颜,说实话,就连她个女人看了都觉着恍惚神迷,难怪男人难以把持。
不过她此时已管不了什么怜香惜玉的柔心了,她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的迈出,谢文娴的心也随之颤了一下。
这时谢文宜也看到了其中一个女孩胸前别着的胸花,这便确凿无疑地证实了身份。而谢文娴此刻的心是颤栗的,因为之前所有的猜疑与直面真相时的感受是全然不同的,猜疑只还停留在恐惧,焦躁的状态,而一旦揭开了迷底,那感受便瞬间转化成了一种血淋淋的痛。
这时谢文宜已开口说话:“你就是许小菲?”她走近许小菲面对着面,已经目光短兵相接的问:“你认识她吗?”谢文宜又转过身来指着身后的谢文娴说:“她是谁?”
“认识呀?早已认识,怎么啦?”娇小玲珑的许小菲平静地望着悍壮的谢文宜,嘴角显出的那丝浅笑而带出的完美弧度中,透着一股无所不知和无所畏惧的自信。
“那你别的这枚胸针是哪来的?”谢文宜的语调开始上调,脸上也开始现出她那掩藏的泼辣气来。
“这有必要告诉你吗?你是谁呀?”许小菲的语气明显的让谢文宜感到了不舒服,这轻蔑的语气,就像是一根火柴从砂纸上划过后擦出了火星,只一秒,便点燃了谢文宜压着的满腔怒火。“她是我妹妹,是你的老板娘。”随着此言出口,脸上也露出了凶相。
“啊!”这一句听的旁边刚才还云山雾罩的另一个姑娘顷刻清醒,不由地用小手捂着小嘴“啊”地发出一声惊愕之声。在她的闺蜜许小菲还在努力保持一种不太淡定的淡定时,她的心理却率先花容失色地溃败。
江南女子吵架,一般都是动嘴不动手的。她们的手好像要比嘴金贵,从来都舍不得出手。所以也只能就劳烦贱嘴、贫嘴、臭嘴们发声了。她们吵架,可不愿像江北的女人动不动就扯头发,撕破脸,扭扯的衣衫褛破,落花流水。即便是吵架,优雅还是要保持。如果有外地人在一旁闭眼听之,那么这江南女人之间的吵骂,听起来还真像是一场对口软语的评弹。
可今天的这阵势看来有点出格,这一点,从许小菲闺蜜失色的花容上便可以看出端倪。因为这骠悍的谢文宜一出场,在气势上便汹汹地如江涛涌现,且有势不可挡之势,那架势,就像是一个女摔跤手在与一个女棋手准备较量一般的不是一个等级。这种降维打击的阵势,许小菲是看得出来的,也让她的闺蜜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一看大势不妙,便上来劝架,还没等她出口的“有话好说,有话好…”的话说完,谢文宜便一口“躲一边去。”吓的她闪过了身。来者不善的悍妇,让她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也吓得许小菲额头香津沁凉,就连谢文娴此时也有些心惊胆颤。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亦当如此。许小菲自知不是来者的对手,她心里早已知道处于下风,连忙便说:“我不想在这儿和你挥霍时间,我忙着呢,有话你们找他说去。”说完便准备转身开溜。
“别走呀?你不会是忙着回去收拾你的床铺吧?听说你的床上人来人往的闲不住呢,是不是也需找个人来帮你打理打理了呀?”谢文宜果然泼辣,骂人还不带脏字,而且出口便能伤人。“你说什么呢?怎么这么没有修养?这么无理?”谢文宜刚才刺耳的毒语看来是一击中的,一下子便让许小菲乱了方寸地气急败坏。
“是的,我没修养,我无理取闹,但我还算好的,起码我还要张老脸,可你摸摸,你的脸呢?都没脸没皮了,还好意思戴着别人家老公送的别针?你就不怕它戳了你的心?”谢文宜嘴不饶人,步步紧逼:“你说你,人长的蛮巧的,什么不好偷?偏要偷人家的男人?”
“你胡说什么呀?嚼舌头根子也不怕烂了你的嘴?我偷什么了?我们是光明正大地相爱,怎么啦?有本事回去管住自己家的男人呀?有能耐别在我这胡搅蛮缠,回去看你男人对你怎么说。”许小菲也不是吃素的,能到这兵临城下之时,还能嘴硬,看来也不是一般角色。看来这人一旦被不知廉耻侵蚀时,再优雅的外在,也会暴露庸俗的真实。
谢文娴站在一旁一直没吱声,不是她不想上前与之辩驳,而是心里的一团气愤阻塞了她语言的通道。她已经气急得说不出话来,往日的矜持,高傲,也不允许她不顾形象地胡闹,她厌倦这种带着羞辱意味和讨伐,与其说是在讨伐小三,更不如说是在讨伐她自己。、痛是自己的,泪也是自己的,只能自己扛,自己擦。但要扛要擦,还真不应该在这大庭广众的地方,只能躲到别处的旮旯。在这里,所有发生出的故事,只能是对自己的蹂躏,对自己的践踏。所有的所谓对质,互毁,谩骂,听来都成了一种龌龊不堪的罪孽。她已经不能忍受这种场面的存在,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避,逃离眼前的这片污浊,因为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与内心在背道而驰。而此刻,她只觉得,心在撕裂,在流血,在痉挛。而她更明白,这一幕的发生,过去的一切就此已不可能再重拾,发生过了的,无论再怎么去修补,浪掷过后,再无价值。此时,她更不想回头再看,因为所有的回首,都要生悔。她承认自己败了,所以就在她姐姐准备一前揪住许小菲扭打的一刹那,她上前一把拉住了谢文宜,像一株葳蕤秋草似的哀求着她说:“走吧,别再丢人现眼了,我受不了。”说着自己倒先蔫巴着萎蘼地退缩,同时,也流出了酸楚的泪。
谢文宜见她妹妹这付模样,既心疼,又不解。自己占着理呢,哪能自己先蔫头蔫脑的服输的?这可不行,这往后的日子哪能再抬得起头来?这不是在自己自毁长城吗?“这可不行,这样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
“还有以后吗?没了,就别再糟蹋自己了,他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求你了,别问了,我难受。”谢文娴此刻的心情糟糕透顶,因为她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的唇枪舌箭正冷嗖嗖地一支接着一支地向她射来,因为她正成为,原本也就是靶心。她直觉得心里作乱,眼冒金星,头脑一阵晕眩,便不由地歪斜着瘫软下来,倒在了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起她身子的谢文宜的怀里。
而此时,许小菲则见机脱兔似的溜之大吉。而谢文娴的抑郁旧疾则再一次复发。
03
这次令人颜面失尽的风波,樊亮在到了桃源后的第一时间便已得悉。兴师问罪的并不是谢文娴。那天早上,他刚刚在办事处将别针送给了许小菲出来,一路赶赴桃源后,在他刚与那个供销社主任孙志昌谈到一些关于风情街,以及后期的土地开发,包装经营话题时,他的大哥大便叫唤了。许小菲在大哥大里悲悲戚戚的幽怨哭泣声让他平添了不少烦乱,也只能先安抚她说:“你放心,这回就和她离婚。”其实这话樊亮并不是嘴上敷衍,他心里已早有打算,只是一时没个由头开口,而这回算是找到籍了。
本想着趁着今天有机会还要回一趟老家处理那个老酒馆的事宜,以及看一看与他有着关联的,那秀兰子生的孩子的长相是否与己形似,以释疑他心头的一丝疑云。而这一切的期许,转眼间便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蝴蝶风暴中烟消云散。于是,他只能无奈地改这行程,匆忙地回到了城里。
谢文娴这一次病情很严重,严重到了不得不住院的地步,这也让樊亮有些焦头烂额,更让他的离婚步骤停顿。
这次的刺激和打击是无以复加的,已经残酷到了让谢文娴痛不欲生的地步。她不但想到了离婚,头脑中还不止一次地闪过自杀的念头。离婚在头脑中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刚露出了个芽头,便直接让她扼杀于腹胎。因为她绝不允许这个怪胎再次出现在她的家庭中,哪怕是诞生都不会被允许。因为她姐的前车之鉴她是不能让自己重蹈这覆辙的,她宁可死,也不愿走上那条路。
还没过多少日子,躺在医院的谢文娴已憔悴得面若烟熏,眼窝塌陷,头发蓬乱,骨架瘦瘦。躺在病床上,形若枯骸。她第一次用输液针划开自己的手腕静脉是在一次梦后,在那个梦中她自己笑了,醒来后便笑着划开了自己的腕肤,像划开奶酪似的没有觉得一点疼。
那个梦的背景是黑的,没有光线。但物体,颜色,人体,面容,甚至神色却依稀可见。在这个梦里,所有的物体都是流动的,色彩也随之嬗变,而物体之间的填充物则全是黑的色,黑黜黜的透出一种幽幽的半暗半明。在这片黒的流液中,物体随着纷乱的意识在无章无法地扭动,忽隐忽现,游来游去,忽闪得不可捉摸。它们像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带着欺骗来的,而令谢文娴最不可忍受的是她自己由此影像中痛苦地粹取出了最突出的特写,并定格出自己的憔悴而扭曲的面容,那就是自我逼迫的自欺。
压抑的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在动,白的眼质所衬的黒眼珠已经散弥并融入了一片黒昽,夸张的抛物线缓缓四蜒着使得眼球早已分不出是黑幽背影的一个点,还是张漫的瞳仁点嵌入了黑影。她看到自己的眼从幽深的眼眶中爬出来,滴着一些残液在四处闲逛。她透过这双眼看到了自己身影化成了一朵夜开的白昙花,一现间,她仿佛看透了了这朵素洁花朵的来世今生,还没来的及遐思,还没来的及感叹,还没来不及铺张,甚至还没来不及让自己去思考如何地去弥补过往岁月中的欠缺,以及逝去日子中留下的瑕庛,还有一些未了的心愿,它就那么匆匆地凋谢了。
这是一件憾事,她也有几许扼腕,但却无可奈何!
珍惜她还未全懂,而眼前需面对的却是不得不狠心选择的遗忘,这种无奈的选择,无疑是对生命的一种摧残。好在在这个黑的梦境里,谢文娴惊奇地发现了一个她所从未体验过的秘密,那就是在这个黑灵灵的世界里,所有的伤痕都没有一丝的疼痛感,所以也就不知道痛苦为何物。
这时候,她貌似顿悟了自己不过是在一场作一场无谓的泅渡,与其如此小心翼翼地试履薄冰,战战兢兢地欲把持住那些眼看着便岌岌可危的浮俗之物。惶恐的,像个傻瓜似的去稀里糊涂地维护,心惊胆颤救赎,倒不若爽快的毅然放弃。
为了过去的失落而烦恼,为了惘然的明天而叹息,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这次破窗事件的发生,并导致谢文娴晕厥住进医院的直接后果,是她的娘家人闻风而动地都来了,谢家老太太有些埋怨大闺女做事莽撞,不该欠缺思量地轻易捅破这层窗户纸,两舅爷虽嘴上不依不饶,但却又不好作过多的表态,因为两舅妈四只眼盯着他俩的后背,一言不慎,会祸起萧墙的殃及池鱼。但他们一致对外的决意是坚定不移的,也是明确的,讨伐的意志勿用置疑。谢文娴知道,在这种情势下,探望的表象中早已不再全部是关怀与怜悯,它还包涵了一种家族势力的精神支撑。在世俗的婚姻形态里,这种支持是一种必然,也是必要,某种意义上,娘舅的力量,代表着媳妇的腰。
然而,此时的谢文娴对此看的已很淡然,因为这种虚妄的尊严,毕竟是建立在一种梱绑之上的无奈。这种基于形式上的镣铐,与精神病院中的拘束衣又有何异?当婚姻都得了精神病,那就算是带上手铐、指铐与腹索又有何用?
粗暴的绑缚治不好精神疾病,这个道理太浅显,再不明事理的人也易懂。但谢文娴虽看的透彻,但她却不会选择离婚,因为她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樊亮是这个场合中少不了的人物,不管怎么说,他是丈夫,他必须担起这份责任。
貌合神离已不仅仅是尴尬那种令人局促与难忍,在很多时候,不管是在什么方式下的离剥,都是一种身心的撕扯。这种感觉是疼痛的,是一种精神的凌迟。但谢文娴看到樊亮怯虑地站在病床前时,她无神的眼睛,疲倦的神情中仍然还透出一丝骄傲的,矜持的,睥睨一切的神色。现在窗户纸已经捅破,脸面也已撕碎,拼凑已然失去意义。再面对,反而少了些虚假的遮遮掩掩,多了些实诚的坦然。
当其他人带着一脸的怨愤、鄙夷、轻蔑、还有惋叹的神情和目光看着樊亮走近病床,并陆续隐忍着离开后。令樊亮愕然的是谢文娴竟然如此的安然静宁,没有他想象中的哭泣,也没有歇斯底里责斥,更没有痛不欲生苦哀诉。反之,她却是出奇平静地问他:“是不是现在可以算是一种了结了?”
樊亮一时默不作声,因为他一下子竟然木讷地没能理解她话语的意思。他在想:“这是她提出离婚的意思吗?如果是这种意愿,是答应?还是不?因为再如何不堪,毕竟一日夫妻还有百日之恩呢,在她病中应允,有违大丈夫之气。”于是,他对谢文娴低声地说:“我们不谈这事,身体要紧,身体要紧。”
谢文娴听到他的这句话时,裹在被子里的瘦弱身躯还是不由地颤栗了一下,她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像一缕冰凉的风,从被角处钻了进来,再钻进了她弱不禁风的身体。“你多想了,我不是说离婚,我只是说我们之间的一种了结。”谢文娴别过脸,让眼中蔑视的光射向病房墙角。
“那你所说的‘了结’又能代表什么呢?又能如何了结?”樊亮还是不解其意,茫然不知所终。
“了结,并不一定需要离婚,而离婚在一定意义上说,那并不是真正的了结。离婚只是婚姻上的分道扬镳,形式上的分崩离析。而只有了结,才是最干净的,干脆的,彻底的。这才是我所说的了结。”谢文娴仍然望着墙壁的一角,淡漠如风地轻语:“你不会理解的,等你理解了,你也就不会做出这些龌龊之举了。”说完,她闭上眼,又再次回到了那个半暗的世界。
“好吧,不管你怎么说,我现在都无话可说。但有一点,我们还是要清楚,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都要懂得面对现实。我也不想如此,但现实却又不得不让我作出选择。无奈也好,无耻也罢,任凭他人评判好了,什么结果,我都接受。”樊亮的话语,无疑是一种娓婉的通碟了,他本以为此言一出,谢文娴会有激烈的表现。然而,眼前的一切,再一次出乎了他意料,她躺在床上的身体平静如水地动都没动一下,有的,只是静默。樊亮知道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有点悻悻地,也有些失望和失落,只身默默地走出了病房。就在他走出病房的同时,吴嫂提着只汤罐与他擦肩而过进了房间,樊亮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便背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