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01
所有的人都喜欢并重视,甚至偏爱的一种公平交换,那就是礼尚往来。但这种往来形式,只存在于其身份、地位、财富、背景相对均等条件下,双方才可交易。否则,只能是一方进贡,一方接纳。这就是现实,就是现状。
费文魁现在就被这一现实困扰着,因为他被苟得时紧紧地盯上了,其虎视眈眈的气势,让他觉到了一种喘不过气的胸闷。他知道起因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当初他一念之差想起来卖议价烟,从而动了苟得时的一块奶酪吗?所以在苟得时得势后,这忌恨便像鬼魅般地随之缠了上来。
这事一时还无计可施,无法消除。开始时,费文魁总以为忍忍便会过去,可是他这一次却失算了,因为这一招,对君子可行,而对于小人,那是无效之举。特别是得志的小人,更是如此,决不会轻易地放他一马。所以说,宁可得罪君子,而不要去惹小人就是这个道理。为了这烦心的事,房宜兰还专门去求过签,问过卜,算命瞎子说她的那口子,这是行南方运,旺财,但命犯小人。
后来这烦心事,也就又回到了“耗”的程序上,费文魁就这么默默地忍受着,干耗着自己的耐性。直到有一天实在“耗”不起,受不了时,觉得自己像棵被爬山虎缠了的树,眼看着便一天天地喘不过气来,渐渐地快要枯了下去时,他才象条垂死的狗,挣扎着作了一次绝地反击。
要想制住苟得时,唯一的办法,就得将自己也变得像疯狗似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咬下他一块肉来,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那会,街头上放录像、卡拉OK歌舞厅、麻将馆开始时兴起来。苟得时的黄色录像生意也随之红火了起来。但这种交易只能偷偷摸摸地干,是见不得光的生意。
有一天傍晚,花梅兰一个人在看店,等出去应酬喝酒的苟得时回来关门。自从苟得时得了两头衔,这嘴倒是没闲过,东家吃到西家的,像走马灯似的停不下来。
这油汤油水的多了,人也开始有了福相,腰也变得粗了,肚子也开始挺了,走路时,头也开始仰了。这都是实打实的变化,实实在在的实惠。
过去老人说:“皇帝是假,福分是真。”这话还真不假。这不,还没多长日子呢,这苟得时虽不是天天山珍海味,却也少不了大鱼大肉。
快近晚上九点时,苟得时打着饱嗝笑咪咪地哼着邓丽君的小调儿回来了。一进门,满脸的红光便被灯光映衬得更红。一开口,店堂里便漫开了酒气。这时,醉眼惺忪的苟得时看到柜台前有三个年轻的愣头青,其中一个正将花梅兰递给他们的东西揣进怀里,然后将衣服一裹,夹抱着臂膀悄悄地离开了店铺。
苟得时会意地朝花梅兰一笑,他知道这是又卖出了一部黄色录像。这时花梅兰在柜台里收拾着,苟得时默契地去收拾门外的陈设,准备关门打烊。
音响里的音乐声还在响着。在店门外的街道上,苟得时嘴里叼着最后的烟屁股在含混不清地随着音乐一边哼唱着,一边打扫门前的台阶。他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调子,嘴里一边哼,还一边冒出烟来,烟在店里射出来的光景中,烟缕飘忽在门外的夜色中打了一下旋卷才又向上袅袅地升腾,然后才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时,苟得时正准备关门时,只见那三个愣头青过了一会又折返了回来。苟得时心里暗忖:“这是反悔了?不要了?”他正想着对策对付,那个领头的进来却说了,是来开个发票的。苟得时一听,便火急火燎地回了个干净:“去去去,买这玩意儿哪有发票的?没有。”
“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这东西?这东西难道不是你家卖的吗?”那个领的的听了苟得时的话不乐意了,火也爆了起来。
“怎么着?想闹事?也不看看地儿,把你几个抓起来关几天。”苟得时仗着酒性横眉相向,怒目而视。
“喝,田鸡装蛤蟆,一张嘴,口气倒不小。还抓哥几个,以为你穿身皮,就不知道自个姓谁了?不就是姓狗嘛?我今个子就是来打狗的。”那领头的话冷冷地说着时,一只手已一把揪住了苟得时的衣领子,冷静得让苟得时直冒冷汗,眨眼间便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拳打在了鼻梁上,就这一下子,鼻血跟着便流了出来。
就在苟得时还懞着没反应过来时,花梅兰见了血,条件反射地,惊恐地,花容失色地嚷了起来:“打人了,快救命呀,流氓打人了。”
“别叫,叫啥呢?再叫连你也打。”花梅兰一看另一个过来手指着她的鼻子说这话时,果然不再叫嚷,再说,她此时也叫不出声,因为她抖颤的厉害,叫不出声了。
而此时门口已围观起不少的人,都一个个地站在门外看热闹,他一言,你一语的说着些不疼不痒的话。这时游四海刚好泡澡回家从此路过,一见这阵势,便忙急急地朝里挤。
苟得时哪吃过这亏,手一摸,鼻子里流出的血让他的酒性一下子像只嗜血嗜困兽,亢奋着,便抓起一张凳子,准备砸向那个挥拳者。好在游四海来的及时,不然这一下砸下去,可就难料后事如何。
游四海上前一把抱住苟得时:“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苟得时一见是游四海,正好算是遇对了人,便说:“你来得正好,这几个小混混在这闹事,还动手打人,你看,血都打出来了,还不抓了?”他话刚说到这,那个领头的愣头青拳头又举了起来,恶狠狠地瞪圆了眼:“你说谁是混混?再说个,打掉你的狗牙。”游四海忙伸出手来阻止,嘴上又喝止住不许再动手。一边赶紧拉了苟得时进了内屋,这才告诉他为什么打不得。
原来,这个领头的愣头青,是邻村一个支书的侄子,人称冷面杀手,是个出了名的下手狠。游四海便问苟得时:“你怎么就惹上他了?”
苟得时说出原委,游四海便说:“那你开个票给他不就完了?”
“不能开,哪有卖这东西还带开票的?”
“那倒也是,这东西上不了台面。不过他要开,你又不肯,那怎么办?”游四海也挠头。
“还怕他不成?”苟得时还是窝着火不买帐。
“倒不是怕他,可你知道吗?人家叔子可是县里的大红人,哪个去得罪他?”游四海说出了根由。
“那咋办?”苟得时这会酒算是醒了一半,有了些怕意。这人一旦生了怯惧,便觉得凉,他将双臂合着抱在了胸前。
“那我出去劝劝?看能不能不开,或者退了行不行?”游四海到底是老油条,总能想出些鬼点子来。
“那就这样吧,唉。”苟得时还是觉得窝囊。唉声叹气地由着游四海处理。
一会,游四海进来,朝苟得时摇摇头,说:“不成,非得开,货也不肯退,这是杠上了。”
“那咋办?”苟得时这才知道摊上事了。
“咦,这就怪了,你说要买这玩意的人,瞒还瞒不过来呢?怎么会想起来要票了?这不是自找麻烦吗?”游四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苟得时:“你是不是得罪啥人了?”
“没有啊?”苟得时也纳闷。
“不对,是你还没觉得呢,但肯定是一不留神得罪人了,要不然不至于如此。”游四海到底是老油条,一脉便挂的准准的。可苟得时一时抓耳挠腮地也想不出啥时候就得罪人了,还真不知道哪儿出了岔子。
“嗐,算了,开就开给他吧,这种事,不要说是碰到冷面杀手了,就是换了别个,你就是放到台面上,也是你理亏。”游四海这是在劝苟得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息事宁人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
还能有啥办法呢?也只能如此。这事就让游四海出面去处理,苟得时不想再出这内屋的门,因为他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游四海出去让花梅兰开了张收据给那三个愣头青,又说了许多既圆滑又好听的话,这三个活祖宗这才罢了休。最后临走时,那个领头的一句话,才让游四海和花梅兰如梦方醒。那个人对一起来的人说:“把这个票放文魁哥那,别放在你身上给弄丢了。”游四海听了便问:“文魁和你是?”他后面三个“啥关系”还未出口,那人倒也干脆,便爽快地答了他之所惑:“他是我老表。”
“哦。”原来如此。游四海顿时茅塞顿开,难怪这苟得时会“吃瘪子”!
02
苟得时吃瘪子的事,第二天一早便在街面上传开了。好事不出门,糗事满天飞。
这樊亮知道后,马上就告诉了谢文娴。谢文娴听了后也很气恼,便口中带怨地说了句:“你那个同学也不是个东西,怎么能这么下作呢?”
樊亮听了,本不想评论,但这“下作”二字越品越觉得不对味。但他还是顾忌话说多了反而惹得谢文娴不痛快,苟得时毕竟是她亲戚,说多了,不但于己不利,还伤了夫妻感情。更何况谢文娴又怀了孕,并且这段时间心里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那是为了她哥提拔的事,心里在怨她公公肥水流了外人田。
攀亮也不想火上浇油,自讨没趣。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便不再言语。想起她哥提拔的事,樊亮倒说老爷子今晚让他们回家吃晚饭,可能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谢文娴听了没吱声,只回头看了樊亮一眼,樊亮看了,那眼神里说不出个什么味来,就觉得不咸不淡的无趣无味。
原来,他们两口子从一结婚便与老的分开来住,自己开伙食,平时也不常回去,乐得逍遥自在。
下午下了班,谢文娴便早早地回来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身衣服。这时她再看自己的小腹,已经微微地凸起。这时樊亮进来,她便对樊亮说:“得找个保姆了。”樊亮看了她一看,知道她说的意思,心里也觉得有这个必要,便答:“那就找个,明天就托人打听着。”
谢文娴还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也同时从镜子里观察着樊亮在镜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的样子。过了一会,她才说:“那就走吧,别去迟了,又觉得我们要人等。”
樊亮“嗯”了声算是回应,然后便慢慢腾腾地走向门口,等着谢文娴一起准备去父母那边。
两人出了门,走上了街,街道仍然很热闹。远空悬挂的太阳已经泛红,黄昏时的阳光,将橙色的光芒洒在所有裸露的物体上,街头巷尾的空间,以及路边树木的枝桠上,都映照出微红的色彩来。就连街道的空白处,似乎也被夕阳的光线一笔略过时,粗略地一填空,出其不意地素描出了油画的意味。虽不是那么认真,但其无以比拟的笔触,只那么轻描淡写地一蹴,留下一抹痕迹,便已经让这个傍晚的景象,令多少大师级的画家望尘莫及。
这时,他们在街头遇到苟得时和几个人走了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又是在准备送走一个女痴子和另一个老傻子出境。这个女痴子和另一个老傻子前段时间已送过一回了,可刚送出浙江那边没几天,那女痴呆和老傻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女痴呆回来的时候,几个菩萨老太太发现她头顶上,比送走前时好像豁出了一道伤口。有人说是夜里睡马路上被车撞的,由于蚊蝇的叮咬,那豁口里已经流脓生咀,扒开头发一看,一些小白点的东西在烂肉里蠕动。
这女痴呆怎么回来的,不用猜也清楚,这边送过去,那边再送过来,就这么当个皮球耍着玩呢。反正老百姓要骂,也是骂那对没良心的父母,能生,不能养,丧了人性的东西,慈怜心被狗吃了。
谢文娴不想看这煞景的情形,那个女痴呆的样子她晓得,约莫十四五岁,瓜子脸,清清爽爽的。刚被人偷偷送来时,一些老太太看到这个只会笑,却不会哭,也不会说一句话的小姑娘,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要是许给了哪个光棍子,或许还能成个家过日子,生个一儿半女呢。可是后来的事便让人怜悯,怜惜,唏嘘不已。这个女痴呆,不但不会说,不会哭,而且不知自理。最要命的是,不知道排泄,所以,下半身总是湿漉漉的,臭烘烘的。
谢文娴一想到这层景,心里便作泛。她与苟得时打了个招呼,便拉着樊亮走开。苟得时这时才问小姨,姨夫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樊亮说:“你忙你的吧,我们去老爷子那吃了。”
他们一路沿着街道向东走着,要到尽头处的湖边时,便准备拐弯进入自家老屋的那条巷。这时,刚好看到食品店在关门,一个癞子在扫地,一个瘪壳瘦削的男人在上闼子,还有一个平时走路慢慢的,说话吞吞的,表情冷冷的,喜欢吹个老电影音乐口哨的胖墩子在收拾杂物。樊亮看了他们仨一眼,忽然觉得想笑,因为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出三个和尚打水吃的故事来。
这三个人可不全是和尚,那个胖墩子可是有媳妇的,并且是个标致的美人儿,正所谓庸人娶娇妻,其他两个,则是货真价实的老光棍。
这三个和尚,以前还有一个老师傅,也是个长得寒碜的歪瓜裂枣儿,不过他有一手挞大饼的绝活手艺,当饼坯子在一阵擀面杖在敲击面案子,劈哩啪啦地奏出一连串像打击乐的声响后,再撒些芝麻屑子,将两块面饼芝麻对芝麻地合于一处时,他便开始了杂耍表演。
只见他双手一合,伸进一只水盆中湿湿,再甩甩。然后抄起案板上合着的两块饼坯子。饼坯子之所以要对着芝麻合,那是因为怕贴炉时手上会沾芝麻。可贴炉时,饼是光面贴,这就须要将饼坯再反过身。老师傅有办法,他先将两块饼坯合在手中,然后双手朝两边一侧一歪,饼坯便一手一块的分开了。再接着手掌向上一翘一翻,饼坯便在空中翻了个,接着便左手向右,右手向左交替着伸进炉堂,贴上炉壁。
他贴饼时花样精可不少,有时唱,有时笑。有时他那个非常有特色的大长鼻子一不小心流出了鼻涕,他便就着手上的饼坯就着手向上一抄,便又迅捷地将饼贴进了炉中。也不知道他是啥毛病,他的裤裆那地儿总是出状况,所以,隔不多久,他便要用手挠一挠,抄一抄那块禁区。所以,他的那个旮旯里,总是白茫茫一片。
樊亮正回忆得出神,谢文娴一声:“相什么呆呢?”便又将他出窍的灵魂拉了回来。
这时,黄昏的湖岸上,一些树叶落下,伴着湖面的渔船一起,荡漾在碧波上。黄昏下,悄然的残荷叶正艰难地合拢着准备渡夜时御寒。满湖边的荷花叶,还有秃了顶的菡萏蓬头,还在晚风中装腔作势地摇曳,努力地想再招引一回那夜晚光临的归鸟和虫儿与之一起过夜。黄昏的色彩将香椿树的叶影,投射到湖边人家红砖砌成的墙壁上,几只蚂蚁排着队,井然有序地爬上那面墙,刚驻足了一会,忽然发现一只蜘蛛正虎视眈眈盯着它们,吓得又连忙四下散去。
樊亮与谢文娴悠悠地走到了父母的家门口,这时夕阳那微弱的光芒已经如蝉般悄然无声的褪色。云朵在渐暗的天上姗姗而行,渐渐飘向湖的那一面。东边的天边,已经能够看到一颗星亮了起来,在眨眼偷窥这即将来临的夜晚前在发生着什么。
03
樊亮和谢文娴到家的时候,老爷子正背着手一个人在堂屋踱步,像在思考着什么。挺着的身板,依然端现出一种架势,步子一步一步地有条不紊,像走戏步似的有板有眼。
见到他们回来,老爷子转过身来,光滑的脸上映着灯光泛着红润,看不出皱纹,也没有胡须。一头稀疏的发丝背梳着,露出光大的脑门。他无声地坐到桌首,这意味着就是开饭了。桌子上一盘红烧刀子鱼,一盘炒蛋花,一碗扁豆角子酱烧芋头籽,还有一碗青菜豆腐汤。这时樊老太端出一碗活蹦乱跳的白条虾来,说是傍晚时碰巧在湖边买到的。这是樊亮的最爱,这虾端来后,樊这便站起来接到手上,然后又拧开早就放在桌子上的一瓶简装的洋河大曲盖,将酒转着圈地浇洒了些活虾上,虾被酒一呛,一刺激,都蹦了起来,樊亮忙用一只盘子盖住碗口,任虾在碗里呛得扑腾挣扎。
在等虾醉的时候,樊亮又拿起玻璃瓶装的洋河大曲来,看了看那蓝绿色的飞天女神的商标,这个婀娜多姿的女神商标的洋河酒,樊亮给它取了个俗名,叫大奶子。他看了眼这种不知从他手上发出去多少的计划酒,这才给老爷子满上,然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时虾已呛够,樊亮揭开扣着的碗。果然,都已醉的像睡熟了似的一动不动。樊亮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姜末麻酱油倒了上去,然后撒上一抹香菜叶末子,拿起筷子,夹上一只虾,横着放在唇齿间,从虾头下的位置,轻轻地用齿从虾身的须腹处一咬一剔,便吐出一只完整的虾壳来。
虾壳吐出后,樊这将依然蜷曲着身的壳子放到桌子上,然后再吃一只,又依次排列地紧挨着将壳贴着身放到一起。看上去,这模样儿倒像是两个贴着身从背后裸着身拥睡的人。当这再将虾壳放成两个一颠一倒睡眠状的睡姿时,谢文娴瞟了一眼,触景这从背后贴肤侧卧,再到前身相拥而眠的意情。脸上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她又用眼看了看老爷子摆放是壳的样子,都是规规矩矩的一字排开。再看老爷子吃鱼的动作,只见他不紧不慢地用筷子从鱼身的脊肉与鱼腩肉的分界线处,一点一点地从头到尾地慢慢捣戳出一条细沟,然后再用筷子熟练地一拨一推,脊肉与肚肉便轻松地分离开来,转眼间,便现出一架完整的鱼骨标本架。
樊亮吃了些虾,便端起酒杯敬老爷子酒,老爷子端起杯来,放在唇边呷了一点点,而樊亮一仰脖子,已然一干而尽。
吃晚饭的时候,樊老太又在不厌其烦地唠叨她那些要谢文娴平时要注意这,注意那,特别是要注意保胎,养胎的话。谢文娴答应着:“知道”。樊亮告诉她母亲正准备找个保姆呢,让她不用操心。樊老太一听说:“唉,正好,隔壁村上的妇女主任前些天正托她给小女儿找个事做做的,不若先让她来帮着做些家务活。”
老爷子一听便说道:“人家这哪是要来服伺人的?人家可是想安排个工作的。”
“那又怎么啦?哪有一说就能安排上的事?再说了,明咯子先探下她的口风,要是实在不愿意,那就拉倒呗。”老太太还在坚持,但老爷子知道她的精明算盘,一语鞭辟地说:“这哪是探口风?人家能不同意吗?一般人只怕是求之不得呢”樊亮听了,便插言道:“那就让她先来做一年,到时候也不会亏待她,给她安排个好点的事做做便是了。”老爷子看了他一眼没吱声,站起来走到另一张桌子前倒了杯茶,坐在桌前看电视。过了一会,见他们都吃完了饭,便对樊亮说:“来,陪我下盘棋。”
樊亮知道老爸的棋瘾一上来,便是要切入正题了,又要借那些目、尖、立、长、挡、顶、爬、冲、小飞、大飞来讲他的“打劫”、“引征”、“倒扑”, 趋利避害, 阴阳幻变,存取玄机,舍得之道,乾坤奥妙了。
他便到柜子里拿出“方圆”之物。落子间,老爷子便慢慢地切入了题外话:“这三国开篇,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事概莫如此啊!现在的趋势,能看出来点什么了吗?”
“是不是说分流下岗的事?听说好多地方都搞起来了。”樊亮轻问。
“嗯,你还算清醒。”老爷子一边落子,一边说话:“但是你还是没看清奥妙啊。”
“这有什么奥妙?”樊亮不解其详。
“你说说看,这分流怎么讲?”老爷子手悬半空,老眼犀利而深邃地盯着樊亮,樊亮竟一时语塞。
“任何时候这双眼睛都不能被表象迷惑,口号是用来听的,不是用来做的。真正要做的,那还得用脑子想。分流?分到哪去?哪儿能分?哪个接受?这些你都想过没有?”老爷子放下手里的棋子,呷了口水,望着一时无语的樊亮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现在一家子几乎都在一条船上,这就好比是装在一个篮子里的鸡蛋,哪一天要是遇到个什么风浪,不测,那叫什么?那就叫一锅端。”说到这,他望了眼正在与樊老太聊着养胎的事儿低语的谢文娴说道:“我之所以这一次借着乡政府有一个借用的机会让她哥先走出去,也是为了将来预先多做个“眼”,多一口“气”。不管将来如何,在政府里做事,总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赶下船,跳下海的。”
谢文娴回过头来望了望他们爷儿俩,她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交谈,现在她才知道为什么说生姜还是老的辣,看的就是远,想的就是深。这时,她也走过来问:“那就是说,我们都有可能无路可退了?”
“这倒也不能这么说,有没有路,将来还是得看你们自己去找路了。再有年吧我就退休了,到时候也只能靠你们自己去趟了。从字面上说,这叫“下岗”,“待业”,可你们想过没有?下了岗还能上吗?到时候企业都不存在了,你们还待什么?上哪上岗去?”
“那你为啥不把这次借调的机会给樊亮呢?”谢文娴关键时刻胳膊肘倒是往里拐,不免让老头多看了她一眼。
“他也肯定要出去的,但不是现在,更不能借调,把柄不能叫别人抓,闲话不能让人家说。”老爷子老成而睿智地望着他儿子一会,才接着说道:“他不适合在那种场子里混,再说了,他的资历也不够,不像你哥,他行。”
“哦”。谢文娴像是略有所悟,又似懂非懂,但知子莫如父,这点她信。她便接着问:“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是会计,随便上哪都能找个事都能做,他嘛,看来还是要出去闯一闯,去做生意。将来你哥在政府那一块立住了脚,他做生意也就有了靠。这就像是这下棋,要布局,要做“势”,明白吗?”
谢文娴稀里糊涂地只顾着点头,其实要再问她其中的道道,她恐怕也就能说个大概,知个皮毛。
“黑白之象,博弈之道。 围棋与人生,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生存,说到底就是一种博弈。游戏的规则都是别人定的,但怎么变通,就得看自己的能耐了。人生于世,的确是生不由己,那就博一博嘛?是不是这个道理?”
樊亮端坐着不吱声,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是谢文娴像个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似的不住点头。这时樊老太也凑过来凑个热闹,只是这问话却让人热闹不起来:“老头子,照你这么个说法,我们家这么多人的饭碗不是说丢就丢了?还有那么多人就这么被推下了船,会水的倒也罢了,呛几口水也呛不死,那不会水的咋办?看着他们沉下去?”
“社会变革,从来都是要牺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的,只是对象不同罢了。”老爷子一边喝茶,一边淡淡地,像是与自己无关的局外人在悠然地评论。
“阿弥陀佛,我先去烧炷香。”老太太一听,脸色骤变,便踱去念起了她的《大悲经》。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老爷子淡定地用老眼瞟睃了老太一眼说:“慌什么?不管哪朝哪代,人活在世上,还不都得靠自己?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樊亮听了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仰望着天空。他知道父亲今晚叫他们来吃饭的真正含义了,这是提前打预防针,提前做心理疏导来了。父亲就是父亲,想的总是更远,看的总是更透。就像这夜晚的天空,安静,温暖,会让人觉得很舒适,抬头仰望星空,看着月亮,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可眼前的一片黑暗,也给人一种无尽的孤寂,更有一种担忧、恐惧、正不知在哪一朵云彩中酝酿。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宁静的,而那些雨,雹何时落下?谁也说不清。而等待,才是煎熬!
这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隐约的音乐声,不知是谁在扯着沙哑嗓子不遗余力地唱着《从头再来》。
这时老爷子在屋里又说话了:“古书上说:‘身不宜忙,而忙于闲暇之时,亦可儆惕惰气;心不可放,而方于收摄之后,亦可鼓畅天机。钟鼓体虚,为声闻而招击撞;麋鹿性逸,因豢养而受羁糜。’这些听起来是有道理,可真做起来,特别是要在当下这种氛围中求生存,谋发展,是需要点智慧和一点点勇气的。不过古书上不是还说了嘛?‘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焰冰竞;消却心中鄙吝,眼前时有月到风来。’,这就得看你们将来的选择了”
“这是哪部书上说的?”谢文娴稚气地问。
“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