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01
阳光像是太阳穿着的一条透明薄纱长裙,拖曳着从天上飘逸泻落下来,柔薄无形的裙边拂过汪茜芹的身子、脸颊时,她便觉到了一丝融融的暖,款款的柔。她从床上起来时,在刷牙看着从口中跌落到地上的白色牙膏沫的时候,脑子里却在想着今天成甸出车是第几天。洗漱完后,便开始着炉子做早饭。一顿忙活后,一锅粥终于架在了炉灶的火舌上,这时她便觉着晒在身上的太阳更暖了。她拿了张小凳子,坐在炉前,双手托腮,看着炉膛的火舌在温柔地舔着锅底,脸上不由地露出一丝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发出的笑来。
坐了不知多久,她的耳朵中忽然听到隔壁的院子中传来了几声小狗的叫唤声,还听见一阵有人在搬运家私、挪动桌椅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尖锐声响,她在想:“这又是谁家在搬东西了?”便站起身来,开了门,探出身子一探究竟。院外的巷子中,在一棵树的树冠上方,光线很强地在炫耀着八九点钟的明媚,像带着些嘲笑意味地望着她这个已经变得有点似小懒虫的人。汪茜芹抬头倔强地想与天上的阳光对视了一眼,还是一时敌不过,不能适应它的强烈抚慰,只得侧面低下头来,去观望隔壁的动静。
原来是又有新租户住进了隔壁,一个小女人和一个腿脚看上去有点不便的大个子男人,在不停地来回搬着一些杂乱的家私。她看了一会,也不想前去打探详细,便准备退回屋中。这时,她猛然发现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竟然就蹲坐在她的脚前,而她居然没有发觉它是何时于此存在的?哦,刚才听到的小狗叫声,大概就是这个小东西发出的吧?汪茜芹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它好奇仰眼望着她的肉乎乎的小头小眼,小狗居然伸个懒腰站起来,神气活现地对她摇头摆尾撒起了娇。汪茜芹很开心,便又抚摸着它的身子,便从心里觉得自己也像是阳光抚摸她似的充满了爱意。她不由地将它抱了起来,揽入怀里,融融的便升出了泛滥的怜爱来。这小东西很漂亮,它身上黄黄的、软软的毛,摸在手上滑溜溜的像搽过油样的柔和细腻。圆圆的脑袋、黑而亮的眼珠子,望着汪茜芹时还在滴溜溜地转着,汪茜芹从中看出这小东西一定是在想:“这个人是谁呢?”呵呵,看它的狗嘴巴还微微地张着,伸出小舌头,竖着一对小而巧的毛耳朵,像是在等待着汪茜芹要对它说些什么似的凝神。
这时隔壁那家一个女人在那边唤了声“小黄”,这小东西一听,便一下子一撅身子,从汪茜芹菜的手中窜滑了下去,毫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一停顿,然后便摇着尾巴,像在拨浪鼓似的,在上午的阳光下,一闪的便溜进了隔壁的家门。
小狗溜开后,汪茜芹便失落落地回到了屋子中,继续煮她的粥。
临近中午的时候,汪茜芹正准备坐下将早晨烧好的粥继续当午饭吃时,成甸没精没神地从门外回来了,瞅着像打了霜似的萎靡。汪茜芹抬眼一看,看到了他面色略有发黄,而且一脸的憔悴与疲惫,便知道这一趟车走得苦。
她赶忙站起来问他:“回来了”。同时,伸手怜爱地摸了下成甸的额头,还有点烫,便忙说:“先上铺歇会,我做饭去。”成甸听了摆摆手说:“别忙了,有点累,我睡会,可能是着凉了。”
“也好,你先睡会,我出去卖点菜。”汪茜芹说完,将成甸服侍上床后,便匆匆地走出了门。出来的时候,她看到那家刚搬来的人家还在忙活,她从门前走过时,那条小狗还蹲在地上朝她摇了摇尾巴。汪茜芹没心思逗它,自顾着向巷口而去,这时,她听到身后响起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原来是那个刚搬过来的小个子女人。她快步地走到汪茜芹的右侧,轻声地与汪茜芹搭讪:“你也出去哟?”
“嗯,买点菜。”汪茜芹应着,笑了一笑说:“搬家忙人呢,这又是去哪?”小女人快步不停,嘴上答着:“我也去菜市场,得给男人们弄晚饭。”
后来她们就一直走着,若即若离地,也没怎么说话。出了巷,过了一条街,再往前走了百十米,便到菜市场的门口。这时汪茜芹说:“你先去吧,我里面卖点感冒药。”小女人一听,说:“那好,那好,你去吧。”刚走一步又说:“着凉了?”汪茜芹说:“嗯,不是我,是我那口子,可能路上受凉了。”
“在路上?出差了?”小女人关心地停步又问了一句:“刚才我见着了,像是伤风了,脸蛮黄的喓。”
汪茜芹说:“他不是出差,出车了,今天刚回。”
“哦,开车的呀,蛮好的。呵呵,我都忘说了,我家是做豆腐的,看这个人家屋子大,宽敞,便租过来准备做豆腐呢,以后可能要多打扰了。”汪茜芹一听忙说:“说哪去了,都是忙日子的,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没事,我先走了,去卖点药。”说着便拐进旁边的一条里弄堂。
进了弄口,她的脚步加快了,向着巷子头的一所小楼而去。里弄不大,也不宽,典型的江南里弄,一米多,不足两米宽的走道两侧,满是青瓦顶、白墙身的小楼矮屋,最高的也有两层或三层的小楼夹杂其中,房子与房子紧挨着,像高矮不一的小学生在排队,而且不整齐,凹凸地错落出一些锋利的墙角来,旮旯着像豁巴子锯齿,将蜿蜒的路锯成了不规则的拐道。
汪茜芹没心事打量这司空见惯了的黛白之色,以及那些粉墙上长出的梦幻般连环画的苔藓。她甩开路边树上可能是最早一批出壳的蝉发出的炫耀鸣声,一脚跨进了弄中还显得略为清静的药房。
她卖好了药出来后,便折返回菜市场,这时她才留意到路边有几个老太太和小媳妇在户外的水池里洗菜并一直低头叽呱着什么。还有一两处屋子中不知是电视还是收音机发出来的昆剧的唱音,她快步从这些吴浓软语的唱腔中穿过,而声音却不离不弃地紧随,这时她又抬头望了一下天空,感觉到日头的视线更热辣了,像比她出门时感觉到的更灼热。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上辈子的苦是穷,而汪茜芹觉得,她倒不算穷,就是有些失落。这么些年了,房子当然还不敢奢望,但总算车子是有了,虽说是辆破旧的二手小卡,但再卡,它也是辆车。虽然说她与成甸还没领结婚证,但这终归是他俩的共同财产了,并且,这车还牵连着他俩的感情。
汪茜芹一路走,一路想着一些过往和往事,到了巷口的时候,一转弯便看到那个与她一起去卖菜的小女人独自坐在院门外择菜。这时她才有心思放慢了脚步,打量着这个刚搬过来的女人模样。
仔细端详,这个女人还真是个美人坯子。五官的骨相端正,玲巧,一头乌黑透亮的秀发,脸部线条流畅,额头饱满,面善,亲和而又透出一份柔美。长相看上去甜津、温婉,细品着,还带着一种隐藏的古典美。最耐看的还是那双眼睛,虽说不上动人心魄,但绝对是江南水乡孕育出来的挑花紫烟色。尤其是在经意与不经意间,抬眼与低眉的那一瞬间,这个玲珑小女人的娇美神态,有一半已经从她的眼睛里侧漏了出来,但也看的出,里面也糅有一丝的苍凉与磨难,以及夹杂着的一股子烟火气。 身材更不必说了,足够成熟,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喜庆地搭配着她的素颜,但却掩藏不住一缕的疲态。但这一丝的疲惫之色,却又被她撩人而又不显山露水、含蓄而热烈、完美而统一的身姿与笑容掩盖了起来,如若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端倪。
汪茜芹走近时,小女人抬起了头,说:“回啦?买了啥?”
“简单,鱼、萝卜、芹菜、还有豆腐干。”说着举了举手做了个展示的动作。
“哦,以后呀,豆腐啥的,我这边就有了,什么都有,卜页、豆腐、干子,全有。”小女人说话到麻利,也爽快,这就做起生意来了。汪茜芹笑着答:“那当然了,邻居好,赛金宝,最起码比市场上要便宜些撒。”汪茜芹也不塌话,也便借坡下驴,就地讨价还价。
“那还要说,说都不要说的。”小女人乐呵呵地说着停下手中的忙活,一起身,将屁股下的小凳子挪给汪茜芹:“来,一块儿择。”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到了凉台子上。汪茜芹说:“好的,我这就来,先回屋去一下,看看他起了没有。”
“那你去吧,去吧。”小女人抓着菜的手挥了挥,看着汪茜芹回了屋。
02
原来这个小女人叫田桂花,做过裁缝,她男人以前在生产资料公司的船队做船工,叫虞城杰,是个瘸子,因为在一次行船时,他用脚去蹬那将要擦到船沿的桥墩时,不幸小腿被船帮子给切掉了。后来从生产资料公司下岗,便做起了豆腐。
她们家,其实与汪茜芹以前登点的那个村子并不远,也在太湖边上。这倒是让汪茜芹又想起了她那个要好的晓楠儿。还别说,这个田桂花,还真与晓楠儿有几分相像,都属于那种甜甜的、暖暖的、小巧儿的美人坯子角色儿。
当天,在那院外的巷子中一起择菜时,她俩都兴奋,话多,像有缘似的说了许多各自的小秘密。田桂花在汪茜芹的眼里,横竖越看越像晓楠儿了,大抵看上去两人也就相差不了两三岁。原来,她那个男人,本来是她姐夫的,就在她姐姐准备与她的这个姐夫结婚的当口,她姐姐在一次从城里坐车回家的途中,那辆车在冬天的雪天里却一头从桥上栽进了河里,一车的人,没爬上来几个,当然,她姐姐也没能上岸。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天,离过年没几天了,她的姐就这么走了,没等到年后的婚礼。她那个姐夫后来楞是十来天不说话,也不吃喝,瘦成了个嘎子。后来一家人都来劝,她也劝姐夫,劝着劝着,再加上父母做主,田桂花便顶替了她姐的身份。
田桂花男人家祖上以前就是做豆腐的,家里还养了头驴,还有付石磨。他父亲以前就在家做过,后来年龄大了,便不再做了。但手艺却传了下来,这不,虞城杰一下岗,便卖了驴,买了豆腐机,到这儿来干起了父辈的营生。并且,算下来,卖驴的钱,买回机器后,还略有剩余。
汪茜芹住在隔壁,因为旧房子的隔墙比较薄,隔音效果差,每天半夜的时候便能听见隔壁的动静。那机器一响,汪茜芹便醒,加上成甸这段时间,身体也不知是怎么了,老感冒,睡得又不踏实,所以,精神头也有些大不如前。汪茜芹还好,下午还能睡个午觉,她现在就是心疼成甸,真的挺累。为这事,她悄悄与成甸嗲咕过,成甸却说:“算了,别提这话头了,大家都不容易,你看人家少了一条腿还没日没夜地做豆腐,如果我们再挑剔这,挑剔那的,还怎么做邻居?”当然,汪茜芹也就与成甸两个人在床上说说而已,她也不好意思说这话,都难,不能再两个叫花子打架,互殴了。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汪茜芹对这种夜作的声音似乎已渐渐地习惯,也不再觉得那么地烦人。平日时,她的隔壁邻居家的小女人,夜里帮着她的男人做豆腐,一大早便与男人一起将豆腐送到各个菜市场去给订购的客户,然后约莫到七八点钟的时候,她便从菜市场顺带些菜回来,有时汪茜芹也让她顺带。然后便开始忙活着做饭,收拾家务。她男人便睡个觉,然后吃了午饭后,便继续泡豆,收拾榨具这些活,准备第二天夜里继续磨粉,烧浆,浇豆腐。
这天夜里,汪茜匠好像没听到隔壁的动静,她还在纳闷,为什么忽然安静了下来,这反而又让她不适应了起来,像在等那声音何时响起来似的,这一等,便等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她便看到隔壁的瘸子一瘸一拐地扛了根长长的茅竹回来,两个人在院子里忙活了半天,将茅竹杆竖在了屋檐旁。当汪茜芹从自家天井里仰望那根竹杆梢时,这才想到竖在那儿何用的了,那是根电视天线。
成甸又出车了,到了晌午时,她贸然起兴,觉得天也不算冷,便烧水在家里洗了个澡。但洗着洗着还是觉得有点冷,便匆匆忙忙敷衍地洗了洗,就赶忙着穿上内衣爬上了床,靠着床头上无聊地想心思。
人在无聊的时候,仿佛头脑里的细胞反而更活跃了,就像是缚久了的马儿,一松开了缰绳,放入了草原那么兴奋,驰骋着不知了东南西北。
屋子里的上方,一眼望着空荡荡的,四周也寂静静的,因为此刻,邻居家也在午睡了,没了噪杂声,仿佛连那小狗也睡了,还能听到一丝不知是田桂花还是瘸子虞城杰发出的像游丝般的鼾声。那鼾声是连续的,清晰可辨的,就像小时候睡在河边的窗下时听到的河水流过时那样的熟悉,那音调,也似乎在勾起她的记忆程序,正变得一点、一点的响亮起来。
这时,汪茜芹的睡意反而全无,燥杂,反而提醒了她应该做些什么。她突然反应了过来,觉得应该将床移到另一面去,这样的话,不受别人的打扰,也不会打扰别人,多少也减轻了那白天像夏日蝉鸣的、忽而缠绵、忽而悱恻、忽而像蚊子嗡嗡哀求一般的幽灵鼾声,或许听上去便能够不再那么时高时低、忽亢忽烈地让人无法入眠。
汪茜芹索性起了床,开始忙碌起来。一顿收拾后,挪东搬西忙地出了一身的汗,终于如愿以偿地将床挪到了房间的另一面。
一阵忙碌,睡意全无,汪茜芹便走出了家门。一出门,便看到邻居家的两口子也一前一后地往巷口走,那个男的一瘸一拐地拐弯消失在了巷子口,女人则转身回了头。小女人回过头来看到汪茜芹,走近了笑笑说:“回家了,有点事,随便叫他把家里的那个旧电视搬过来,无聊。”汪茜芹说:“嗯那,搬过来好,打打岔。”小女人说:“走,到屋里坐坐,没事了,今呃子不做了,歇歇。”
“好撒,聊聊。”汪茜芹应着便前脚跟后脚地与田桂花一道进了隔壁的豆腐作坊。
院子里有点乱,横七竖八地放了许多的器物,汪茜芹第一眼却看到了那根刚竖起来的电视杆子静静地伫立在墙壁旁。进了堂屋,也就是榨房了,房子是青砖、黑瓦、白墙,门两旁的大窗户开着,照得屋内通透敞亮。磨浆机就放在堂屋的一角,另一边有一个滤布吊在绑好的木架上,像个大肚兜似的在那晾干。还有一台木板搭成的操作台,上面大大小小地排列着豆腐模子,另外还有两个缸,一个大炉子,上面有一口大竖桶样的高压锅空置其上,在静默地观望来客。
田桂花走进屋后欠意地说:“没办法,做这行,拉呱邋遢,不整洁,不卫生。”汪茜芹一听便笑了:“客气得凶呢蛮,看你疙里疙瘩的收拾得这么清爽,即刮得凶喨,真能干,头脑子又活泛,厉害得凶喨。”小女人听她这么一夸,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伏在汪茜芹肩膀上笑眯了眼说道:“看你说的?偶哪有你说的那么有用哟,这些活,大部分全是他弄的,他不甚的让偶弄。”
“他心疼你拜。”汪茜芹不无羡慕地俯在田桂花的耳边轻声逗了一句,哪知道这句话,竟逗得田桂花露出一脸羞赧的幸福模样来。汪茜芹看了心里想:“这就难怪她为什么会替补她姐的位置了。这个瘸子一定不错,会疼人。”说着时,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地东张西望了一阵,田桂花见状便问卷“找啥呢?”
“咦,你家的小狗呢?”
“哦,偶还当你找啥呢?跟路,跟城杰跑了。”
“不会丢吧?”人家主人不担心,而汪茜芹看来倒是担心了起来。
“不会,没准一会就回来了,灵着呢?”田桂花说着时,便走到一口罐子前,揭开盖口,伸进手去,从里面掏出一棵咸菜来。汪茜芹见了便说:“真会过日子,还腌咸菜了。”
“嗯啦,去年腌的,也快吃的差不多了。”田桂花将咸菜拿出来,然后用双手捏紧菜身子用力挤了挤,挤出的囟汁,又滴回了罐里。又回过身来对汪茜芹说:“你回的时候带两把走,烧豆腐,炖肉好吃得扎煞呢。”
“哦,不用,不用。”汪茜芹推辞,而眼睛倒没离开那撩人的咸菜。
“客气啥?又不是卖的,带两棵。”说着田桂花又从罐子里掏出两棵大棵的咸菜来,用一只小塑料口袋装好,扎紧了口,放在一边。然后走到乩板前,将那把咸菜洗了洗,便开始切。她边切边说:“今晚弄个咸菜炖豆腐,我们俩个吃。”汪茜芹坐在一边说:“不麻烦了,偶回去吃,早上还有粥呢。”
“又客气,有不是请客,反正偶一个人也冷清,你一个人回去也冷清,还不如一起吃了。”她切着说着:“这些咸菜呀,都是年前老人在家里一起帮忙腌的,其实我也不太会腌咸菜,都是家里的老太太捣搞的,她先把脚洗干净,卷起裤腿来,赤着脚把菜一棵一棵踩到菜缸里,完了再踩一层,再洒上一层盐,然后再踩一层、码一层,唉,听她在缸里吭嚓吭嚓地踩时,冻的脚都红了。
“是呀,不好弄,我以前也见我妈腌过,泡沫水都淹过脚的,那一层一层的菜和盐吭嚓吭嚓地踩的声音,听了都硌心,最后还要压上块大石头呢。”
“是的,是的,都要压个石头的。”田桂花说着,又跑到墙角下的一个水桶里抄起一块豆腐说:“留下的,自己吃。”
汪茜芹听她在说话,眼睛望着乩板上那有点变黄的咸菜,舌根上已泛出了酸液,她的鼻子仿佛已能闻到那腌菜在锅中烧出的酸咸味,那黄爽爽、脆生生的菜味,太勾引人,不管是吃粥,还是吃饭时,有个咸菜下饭,那都不用吮其他的菜肴了。只要有一碟咸菜,什么饭都好吃,粥能呼噜呼噜喝上两大碗。”汪茜芹正沉浸于咸菜带来的舌尖上的温柔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脚下也传来了一阵温暖的感觉,低头一看,是小狗回来了,正摇头摆尾蹭她的裤腿呢,像乞求抚摸在渴望。汪茜芹惊喜地说:“咦,小东西回来了。”说着满心喜悦地将它抱了起来,放在双腿上宠惯。这时她看到田桂花在忙碌时后脑的辫子一甩一甩的便说:“你不扎辫子比扎好看,我看你还是别扎了。”
田桂花一笑而答:“不行的,干活往下落,烦得要死。”
“那就用个发夹拢一下就好的呀,别扎了,听我的。”汪茜芹说着便放开了小狗,走到田桂花的身后,竟亲自动起了手,将田桂花的辫子散了开来说:“这多好呀,现在还有哪个扎辫子的?”说完,将自己的发夹除下,夹到了田桂花的头上:“看,不是不碍事吗?”
田桂花手沾着咸菜囟,也不敢摸头,便斜着身子对着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瞧了瞧,然后笑了笑,又切她的菜去了,一边切,还一边说:“我看你们家小成气色可不太好呀?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了?”
“我也不晓得哪去回事呢,老感冒。”其实汪茜芹倒是想说觉睡不踏实的话,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得让他去看看呀,老感冒也不是个事的。”田桂花的话,听上去真的暖暖的。
“是的,我也正想这个事呢,等他回来就催他看去。”汪茜芹说着话复又坐到了原来坐的那个位置上,还不忘了继续抱上狗子,继续抚摩。
田桂花切好了菜,便上炉子炒,锅里倒入些油,再放了些姜葱末子炸一炸,一股子香味一下子便充斥了整个堂屋。汪茜芹站起身来朝锅里看了眼说:“你们家的油怎么这么香呀?哪买的?”
“哪是买的,偶娘家榨的。”
“你家还榨油?”
“嗯啦,偶老爸会。”
“怪不得呢?我在隔壁老闻到这油的香味这么浓,我说呢,原来是你家自己榨的呀?”汪茜芹话语中全是羡慕,呷呷嘴说:“下次回家也带些给我,行吗?”
“行啊,当然行,就是要等,不天天榨,要等一批一起榨呢。”田桂花应着说:“偶家不出庄做,就在家里榨,所以要隔一段时候才做一回的。”
“不急,记得有的时候留着就行。”
“一定的。”田桂花一边翻炒着菜,看差不多了火候,便放入豆腐一起烧,然后加了些水,盖上锅盖,便也坐下来说:“本来我姐出事后,我与城杰成了家,后来又下岗了,偶老爸倒是准备让偶俩也做这个的,但是城杰的腿不行,干不了这个力气活,才过来做豆腐的。”
“哦,这倒也是,我见过,这是需要一把子力气的。”汪茜芹叹息着同情。
“偶家有个大碾房,专门榨油,有三口大锅,一溜排的烘焙炉子呢。”田桂花说这些时,脸上一脸的骄傲气,也难怪,娘家人的实惠,真的比什么都好,这让汪茜芹心里有点儿隐隐地酸。
“就是这活计太重了,累人呢,你不知道吧?现在有人嫌我们这种古法榨的油贵呢,其实他们不懂的,要依循那种古法子榨出来的油,不但费时,损力,还繁琐,更磨人。”
“这个我倒是听说过,要榨出好油来,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事呢。”
“就是,从把弄清爽、弄干净了的油菜籽挑进榨房之后,我老爸身上的汗就没干过。这第一道工序就是要去烘炒了,人也就在热气中泡了。然后再将晒干的茶籽倒在大锅里,下面生着火,还要不停地翻动,怕糊了。等菜籽受热均匀后,才送到压榨机里。这最重要,便是烘炒的火候,如果嫩了,出油率低,而火候过了,出来的油又有股子焦糊味。”
“是的,是的,我们在老家时有时就吃到过。”汪茜芹附和着说道:“像是烧枯了。”
“所以呀,这都是功夫呢,哈哈,偶其实也就会说,不会做的,我家城杰他倒是会了,这都要恰到好处的。”
“是的,哪一行不是如此呀,隔行如隔山嘛,就是这个道理了。”汪茜芹感叹。
“哎呀,那时候,偶也帮帮忙,烧烧火,蒸好了,他们就摇杆,拉木夯撞,一下子拉到头,再用力地送向前,呦嗬,那可费力的,嘿,要把子力气的,所以,我老爸才不让城杰做这一行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吃这种味道纯正的手工做出来的油是种福气了,真不容易。”
“这油有个好处,经放,用陶瓮贮藏起来,放个年把都没事。哎呀,忘了翻锅了,有糊味了,哈哈,看我俩光顾说话了,呵呵。”这时汪茜芹也闻到了有点糊味溢来,不过好像没事,只一点点,反而闻起来,觉得更香。
03
这天夜里,汪茜芹是在田桂花家睡的,和另一个女人睡一夜,这倒还是第一遭。
那天,她们俩聊得很晚,田桂花还告诉汪茜芹,她男人不但腿残,有根手指也不行了。她说,那是刚下岗那会,他男人带她一起弄个机帆船去卖化肥,田桂花她在船帮子上不小心,脚一滑,落到了水里,差点儿没沃煞咯。
“你原来不会潕水哟?”
“不会,可没人信,也难怪,湖边子上长大的,竟不会凫水呢。”
“不会的多了,又不是你一个。”
“那是小时候,偶爸妈不许,不然偶也会的,我们家就我们姊妹俩,都不会,要不然,偶姐要是会潕水的话,说不定还能上来呢。”田桂花那夜与汪茜芹说这话时,估计眼泪都下来了,只是她们各睡一头,汪茜芹看不见。再后来,田桂花说:“她男人便不再让她上船了,说他怕,一提到落水心就揪了,难过。后来他一个冬天就自己弄,最后冻的手指头都变型了,有两根手指都了尦到了一起。再后来,我便不让他卖了,才来做的豆腐。”
那天夜里,她们说了好多的话,东一棒子,西一榔头的,后来汪茜芹都记不起说了些啥。但她那天却睡的很实,还做了个梦。田桂花那天晚上见汪茜芹要回去,便对她说:“今咯子就睡这儿吧,不怕你笑话,偶一个睡怕呢,怕老鼠,还怕蜘蛛。”
这句话让汪茜芹想起在那个坐点的湖边小屋子的日子,差点眼泪没流出来,所以便一口答应了。她们俩一直说到累了才睡,汪茜芹躺在田桂花家的木板榻上,她闻到了一股子的豆浆的味道。好在她与田桂花说得久了,头便有些沉沉的,不知不觉地便挨着当靠背的枕头,于自己都未察觉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只记得,她在这个隔壁的小女人家的床上,结结实实地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像是死了,她的魂也飞了起来,魄也散了,奇怪的是,只剩下眼睛还活着。她的眼睛还能看到自己快死了的嘴在一张一合,还有一丝游气呼出,那微弱的一点气息,在房间里的蜘蛛和老鼠的注视下,正一缕的飘出窗外。她就好奇?这人死了,哪来的气呢?也许这就是所谓游魂气吧?
她又回到了坐点的那个村子,她又看到了徐子兴。她问他:“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也在这儿?”徐子兴说:“我是来问问你有没有去向游四海要回那笔钱的。”哎呀,他不说,还真是忘了,汪茜芹便说:“没,我没去,也不想去。”徐子兴又说:“那好,等你想去了,再去吧。”汪茜芹一听,刚想说:“你怎么不自己去要?”话还没说出口呢,徐子兴的人影儿倒不见了。她这才又想起来,他是死了的人。
于是,她又接着飞,她还看到前面的一个地方,还留下了她与樊亮涂抹的那一点痕迹在路旁的树干上,她的脸居然红了,便赶紧飞走,像怕被田桂花发现似地飞远了。一路飞过,她看到身下的一朵朵同样飞起来的蒲公英,还有隐着光的萤火虫,轻而慢地在她身边飞舞。她纳闷?这萤火虫怎么不发光呢?发点儿光,也好给她照路呀?
这时,萤火虫居然有心灵感应似的一起亮了起来。哇,她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眉目间,不知为何,居然垒起细腻的纹路,她在空中对自己说:“我想要结婚了。”这时,她便看到了成甸在路边笑,可却听不到笑声。她便恼怒地问:“你笑啥?难道说一个女人就这么一直不结婚吗?那算什么事,又算啥女人呢?就这么让人耻笑吗?你说?是不是准备就让我这样过下去?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成甸还是笑而不答,漠然而又诡秘地在瞧她,然后又特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可汪茜芹却没看到他那光溜的脑门子上有汗啥的,真不知道他为啥要摸?这时她已经飞到了湖边,而成甸依然坐在路边傻笑。她惊讶地发现,成甸居然将他所坐的那地儿坐的塌陷成了一洼莲池,并且莲花都开了,像一盏盏灯,他到像尊佛,身边还现出佛光来,照的周围一只只蜻蜓、蝴蝶,还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虫儿,清晰地在围着他飞。
而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来,就这么飞着,飞着,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飞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