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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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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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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湖》连载

第一十六章

十六

01

一阵密集的鞭炮声,在源遥镇的街头上,于行人闲行的步伐中,出乎预料地在不远处的头顶上炸开。“嘭隆、噼啪”声随之响成了一片。其间还夹杂着钻天炮呼呼的,飕飕的呼啸,连珠炮轰轰隆隆的狂轰,在空中炸开的火星子,似天女一般撒着的烟花瓣,随着风打着旋儿,洒落了一地。那聚集于一起的铺天盖地气势,掀天揭地的气魄,磅礴雷霆的气概,惊醒了小镇的恬静,扰乱了闲人的悠步,惊飞了鸟雀,却引来了赵福海和孟大运。

樊亮的饭店开张了。

随着一阵阵鞭炮的烟雾被风吹散。樊亮出现在了张灯结彩的门前,手里散着香烟,在笑迎八方前来祝贺的宾朋。

樊亮的酒店就开在马路边的一家工厂废弃的车间里,那是家快要倒闭的乡镇企业,他租了车间,稍微收拾了下,便开起了饭店。樊家祖上就是开酒馆的出身,看堂口,经验足,眼光准,会周旋。再加上樊亮平素朋情多,人脉广,家族大,背景硬,关系深,自然前来捧场的多。头头脑脑,好友亲朋,来了几十桌。开门大吉,一炮而红。

开张的那天,秀兰子也去了,而谢文娴却没有现身。她嫌吵,更主要的是怕动静大,担心会惊着了肚子里的胎儿。

源遥人常说:“炮仗一响,黄金万量。”秀兰子站在门里头朝外望着四溅的鞭炮火花,看到这么多前来庆贺的人物,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还有认识而不是她这等身份能够接触的人时,心里就在想:“这场面,怕是往后不日进斗金都难。”

樊亮请的一个二厨也站在她的身边,这个人她熟,是樊亮的朋友。其实要说朋友也不准,因为他与樊亮以前是同事,下岗后便去学了这厨师的手艺,刚好现在出师后,正巧赶上了好时辰,便来给樊亮的后厨帮着掌勺。

以前,秀兰子经常见他来樊亮家,他叫全旭阳,年纪比樊亮小,据说家境不是太好,所以一直还没娶亲。他平时常来玩,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便像炉子上炖久了的鸭子似的,与秀兰子不想熟也混熟了。只是秀兰子腼腆,那嘴也像似煮熟了的鸭子,嘴硬。所以,没什么交集。

看热闹的人一大堆,全旭阳穿了身白厨衣,头上还戴了顶白厨帽,就贴身站在秀兰子的身后。秀兰子前面闻着的是鞭炮炸出的弥漫硝烟味,身后嗅到的是全旭阳身上冒出来的油呛味。不过还好,秀兰子对这油渍味并不反感,并且,现在这味儿,也被硝烟的味道掩盖得所剩无几。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穿着花枝招展的戏装,脸上涂着不着调的胭脂花粉,胸口还揣得鼓鼓的,不过一看便看出了破绽,这就不是个真女人。

这人一挤进人墙,也不惧怕还在放着的炮仗火溅,便人来疯似的扭起了说不出什么味的秧歌来。他的身后,跟着又挤进来一个人,这个人一看便知,是个要饭的角色。

秀兰子看到樊亮的手在衣兜里掏出张票子来,走上去对那个发着疯扭秧歌的男人说:“你就别跳了,看你跳,我心里不好过。”说着,伸出手:“别嫌少,拿去吧。”樊亮说这些时,外面虽然吵,可秀兰子居然听得清清爽爽。那个扭秧歌的男人一楞,停住,看了看樊亮,脸上的表情被胭脂花粉掩盖得模糊不清,只楞了会,便偃旗息鼓,也没拿递给他的钱,转身退了出去。而那个跟着上来乞讨的家伙却不客气,一把抢过樊亮手中的票子:“他不要给我吧。”说着嘻皮笑脸地一鞠躬,再一转身,还没等樊亮惊愕地将“你…”后面的话说完,他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全旭阳站在秀兰子身后,在看了这一幕后,贴着她的耳根子悄声对她说:“你知道那个大花脸是谁吗?”

“谁呀?”秀兰子转过头来,差点没碰到他的鼻子,尴尬地一笑,好奇的问:“你认得?”

“何止我认得,老板也认得呢。”全旭阳忙不迭地缩回头说:“熟人。”

“啊?”秀兰子很惊讶:“你们全认得?”

“不但认得,以前还是同事哩。”

“哦,你们以前都是一起的?所以,他没要老板给的钱。”秀兰子明白了过来。

“嗯,不错,他不好意思呗。”可全旭阳说这话时,心里还是觉得今天赵福海没伸手,可能还有其他的意思。

“那他怎么变得这样子了?”秀兰子还太嫩,居然问出这话来。害的全旭阳只能给这个小姑娘释疑解惑了:“唉,人不人比人哟,这你不会不懂吧?”

秀兰子不吱声了,眼前的一幕,不但打破了面前原本的气氛,那烟火的温度,好像也熔化了她心里的无知,市井间的道,看来也不比乡下的泥土路平。不过,秀兰子发现,这个全旭阳说话到蛮有见地的,就是不知道,他的手艺行不行?不过,她相信,凭樊亮的眼光,他的手艺应该不会差。

这时,秀兰子不由地又回头打量了下这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忽然奇异的觉得,他身上的那股子油呛味,怎么有点儿像她熬酱的味道呢?想到这酱味时,秀兰子竟莫名其妙的红了脸。

02

樊亮的祖辈开过酒馆,所以,家里流传着一句家训:“没有肚量,别开饭馆。”可这句话貌似已经过时了,现在应该叫:“没有海量,饭店就别开张。”

这句至理名言,是樊亮通过两个月的经营而得到的最大收获。因为,吃饭不给钱的太多了,多得像他父辈时吃饭不要钱时的荒诞。更荒谬的是,这些人还都是有权有势的正经八百的上层人物。

有头有脸的人天天有得吃,一吃嘴一抹,屁股一拍便走人,留下个手下打了张白条,便像没事人一样地扬长而去。没皮没脸的人,天天想着吃,钻心挖窟地找个理由,写张欠条,便抛到了脑后。还有一种人,吃了之后连直连条都懒得打。但这种人却不好惹,要么有权,要么耍赖。其实,这几种人要说起来,都是一种皮料,一样的货色。

越穷的地方,吃风越盛,好像个个全是饿鬼投的胎。

以前,樊亮的祖上常说,看人的吃相,便知道人的品行。现在看来,还是有几分道理。人的本性,最容易暴露的时候,便是在他吃东西的那个时辰。

这人于三杯下肚时,也是最狼狈的时候,因为此时,在酒的作用下,催化去了伪装的外衣后,本来的面目便不能自持,便会露出狐狸的尾巴。也只有此刻,才能看清,这种人骨子里隐藏着狼餐虎噬的饕餮。贪婪之性,一览无余。

樊亮舅老爷子那帮人还好些,毕竟,层级会像琵琶似的,还能够遮了半边脸。要是换了苟得时那帮子饿鬼,随便多少菜,都可以风卷残云,风扫落叶,不费吹灰之力一扫而光。这些人到了酒桌上,比在街头的劲更大。在街头是凶神恶煞的魔头,到了这儿,摇身一变,个个成了狼吞虎咽的饿死鬼。就这样的吃法,想必樊亮的爷爷辈是没见过的。所以,他们才会有了让开饭店的人要有肚量的训言。樊亮相信,要是他们这辈人也经历过这种蝗虫漫天的场景,这样的训语,早就吓的张口结舌,说不出口了。

有一段时间,街面上的饭店是开了倒,倒了又有人开。成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现在樊亮算是明白过来其中的缘由了。好在他还算幸运,有个在公家办事的舅老爷在背后给他撑着些,要不然,他也逃不出另两家关门歇业的夙命。

03

人在有些时候,命运这玩意,一瞬间有可能便会不经意的改变。这种事,可以说樊亮见了不少,有时于夜深人静的梦里想起来,他自己也能够算一个。

不过,既然说是改变,那便存在变好与变坏的问题,这是个原则问题,方向问题,不可混淆。

而如何改变的过程,全凭大脑的记忆记录。

生命的意义,就是因为有了一个大脑的存在,大脑的聪明之处,不但能够思考,并且还会储存。真善美,假恶丑,在一瞬间,通过眼、耳,鼻、以及所有人的感觉器官的传导,包括心的感悟,瞬间便记住了这世间发生过的,精彩的、激动的、温馨的、甜蜜的、奸佞的、丑陋的、以及罪恶的景象记录了下来,并存于脑中。这是上苍赋予人的、以及其他生灵的、特有的灵性。

一片叶子、一滴雨滴、一声鸟鸣、一声叹息、一声笑语有时都是那么撩人心旋,耐人回味。而有些,往往在那不经意的一瞬间,记忆却会记录下痛苦。而有些,恰是再也忘不掉的。因为记录痛苦,本身就是件痛苦的事。而要将这被记忆记录了的痛苦再次呈现,无异于再一次拨动了肉中的刺。

记忆的功能是强大的。除非有人于这方面有功能了缺陷,或刻意选择忘却,或选择性视而不见。那也只能另当别论。

在秀兰子的记忆里,就曾记录过一次不堪入目的丑陋画面。

樊亮的饭店开在一条大马路边,经济红火的那阵子,路上跑的都是车。而随着路上的车多了,路边的各式各样的行业也随之多了起来。有开小吃的、修车的、开旅馆的、放录像的、开卡拉OK的、开浴室的,还有收破烂的、开裁缝铺的、包括做馒头、做麻团的、做豆腐脑的、卖杂货的都一时冒出来凑热闹。其实说起来,这些五花八门的从业者,绝大部分都是冲着那些开大车的司机而去。当然,想从这些司机身上分杯羹的还远不止这些,甚至包括了苟得时,还有路霸。

樊亮倒也想分得些残羹冷炙,但结果却得之甚少。因为他开的是酒店,而开车的司机上路后难得糊涂。但也有类外,就像那次发大水,将路阻断后,樊亮的酒店里,就出现了不少的司机身影。

人在旅途中,有些东西是不可预测及不可抗拒的,比如天气。但有时也有人为的因素,而有时这些因素一旦叠加于一起,再突然间降临到一个人的头上时,瞬间便成了灾难。

秀兰子这段时间闲了些,那是因为樊亮的饭店开张了以后,她便少了做饭的家务。但同时,路走得却更多了,因为谢文娴几乎从不去她家的饭店吃饭,除了早饭秀兰子给她做好外,中午,晚上的时候,秀兰子便要往返于饭店和住家间,去取谢文娴吃的饭菜。

有一次傍晚,秀兰子去饭店,一到公路,便见路上的车像排队似的一溜停止不前地趴窝不前。后来才知道,是在前面的一个叫望水堡的庄子处的路,被大水给冲毁了,所以车辆已经在此停了有十来个小时。

此时的公路上,已经被当地的小商小贩和行人,司机将车辆间隔处的空隙填满,聚集的人群中,叫卖声,抱怨声,司机与买卖者的讨价还价声交织于一起,将阻断的路道,变成了一条繁华的街市。

司机们席地而坐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幅乡野的逃荒图。他们有吃着面条的,啃着冷饼的,咬着热馒头的,有的还坐在驾驶室中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的。有的司机是两口子一道出门谋生,其中居然还有带着抱着还在吃奶的小娃儿一起出车的小家子。她们坐在驾驶室里,大人啃着咸胡萝卜条,喝着自带的泡稀饭,一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操劳过度,并且营养不良的黄脸女人,还不时地将奶娃的嘴凑到自己垂头耷脑的奶头上吃奶。可一会儿工夫,奶水不足的奶头便又从哭着的孩子嘴里滑了出来。孩子继续在哭,妇女口中继续在怨,男人的眉头继续紧锁。男人的怨气在眉宇间积聚,已积成了云。女人的奶水在流逝,行将干涸成了一口枯井,从这口枯竭了的奶井中,能听到喂不饱的娃娃哭闹着的“哇哇”回声。

飘渺的水雾,这时也来凑着热闹,如一层灰蒙蒙的轻纱,漂浮在黑色的庄子上、树木上、泥土上、还有大大小小的车辆上、人头上。朦朦胧胧地将路上一辆接一辆的车影幻化成了一条似动似游的蛇,在眼前蜿蜒地向前伸展,不知道何处是个头。

秀兰子抬头望了望眼前一片渐浓的雾,于无尽的雾气中,似乎感觉到一场滂沱的大雨即将来临。

这时,秀兰子看到那天在街头被谢文娴怒骂的苟得时带着一帮人出现在了车龙中,后面还有几个穿着淡黄制服的人。这时,她看到许多司机都溜下了车,在悄悄地向着路边奔去,这时秀兰子听到有一个司机边溜边对着那对喂奶的两口子说:“还不跑?他们来了。”

喂奶的黄脸女人听了,色慌无措地拔出孩子嘴里的奶头对她的男人说:“快跑吧,再不就来不及了。”

“跑有什么用?车停这儿呢,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听天由命吧。”男人的眉头上写满了无奈。

“躲一时算一时呀,你怎么这么犟呢?”女人的喉咙里急的像是有一股哭腔涌了上来,急的黄脸都快变红了。但此时她回过头来再看时,却已为时已晚,背后一股凌厉的凶气已经越来越逼近,因为她已经能够看到苟得时的鹰睨目光触及到了她的身体,她像被烫了似的哆嗦了一下。秀兰子站在路边,能明显感觉到女人的身体在颤抖。

这时苟得时与那些人已经走到了这个未能跑掉的男人驾驶室边。穿制服的人员,在向他说些什么,然后便是检查各种证件之类的程序。这时那个男人下了车,秀兰子在一片吵杂声中,听到他们好像在争论着什么。也就一会儿工夫,那些手拿着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短棍的东西,便一涌而上,对那个男人开始大打出手。

这时便听到喂奶的女人发着凄楚的嚎叫:“没得命呃喂,打煞人呃。”一边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扔在座位上,一骨碌跌撞着爬下车,想过来帮她的丈夫一把,却被站在一边的苟得时一手堵在了车边上,任由她怎样使劲哭闹,就是冲不出苟得时的魔手掌心。

女人绝望无助的眼神望着那边自己的男人,那头上、脸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眼角处已血肉模糊,眼缝肿成了一条线。男人拚命地用双臂护着自己已经受伤的头颅和面部。苟得时还在用双臂、手掌拦着哭天喊地的女人,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射出贪婪而阴冷的光。

戮虐还在继续,阴笑像风一样的冷。顿时,秀兰子明白过来了那天谢文娴为什么会对苟得时骂出那句让他:“永远别再踏进我家门。”的话了。因为,苟得时的脏,真的颠覆了作为人的认知。

秀兰子忽然身子也觉得了一种冷,空气中像是弥漫开了血的味道,眼前的整个场面仿佛在颤抖着,房子在摇,车子在晃,围观的人在飘。刹那间,那个眉头间满是愁云,而现在已是血污满面的司机,在她的心灵上映照出来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受难徒似的在炼狱中受着千刀万剐的罪。恍惚间,她居然觉得自己的肢体也开始崩裂,躯干也于自己的眼泪流下的那一刻支离破碎,在这眼前一幕的血腥场面中,被一片血的光,吞噬了身子里哭泣的灵魂。

这时,秀兰子从泪洒的模糊眼光中,看到那个男人开始跑,抱着头,从人缝中钻了出去,鼠窜着,一下钻进了樊亮的饭店。

那个男人的身影,在秀兰子的眼里,已经分不清哪是黑的发,哪是白的脸。见到的是血红的手,血红的头,血红的衣。这时,秀兰子自己居然不知何故地也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跟着那个男人的身影,跑回了饭店。

这时,两个手拿着短棍的恶棍已经追了上来,站在门口的樊亮伸手挡了一下,但没拦住。秀兰子回过身来一看,他们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她惊恐万状地吓得僵在了原地,这一僵,反而挡住了穷追不舍的两个魔寇的路径。

“滚一边去。”一个追赶的凶神只轻轻地用手一推,秀兰子便被像扫垃圾似的扫到了一旁,两个人鱼贯地进入到了店里,朝后厨房而去。

这时,秀兰子机械地也跟着向前,她看到那两个人好像在问案板上剁着鸡肉的全旭阳说:“看到那个跑进来的人哪去了?”

“跑出去了。”全旭阳用手向后门一指,满脸的汗斑和鸡沫血渍,在帮他掩盖着眼里流露的惊慌与极力故作的镇定。

这时门外已下起了雨,两个人打量了手里拿着菜刀在剁鸡的全旭阳一眼,便顺着他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这时,秀兰子跟了进来,她看到了这一幕,她瞪着眼,恨不得将全旭阳那张脏兮兮的脸孔撕碎,脑中颤颤地早已失去了理性,失控似地上前愤怒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们?为什么还告诉他们逃跑的路线?你这是助纣为虐,是在满足他们杀戮的欲望吗?看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她气鼓鼓的这一骂,骂的全旭阳脸上泛起一脸的委屈,他招手让秀兰子走近他,秀兰子疑惑靠近时,他用手朝案板下一指,秀兰子这才看到,原来那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司机,正抖颤着蜷缩在案板下用恐悚的目光侧头望着她。

秀兰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时再回头看了下全旭阳,感觉像欠了他什么似的,她悄声地拿起挂在一旁的毛巾,眼睛看着全旭阳的脸,无言无语地伸出手,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污渍。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远远望去,早黑了下来。下起来的雨中,早已分不清朦胧中的天色是什么颜色,感觉着,这个傍晚的雨暮,恐怖的雨水是那么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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