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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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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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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湖》连载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

01

当一个人从出生,到呀呀学语,再到能够于地上行走出踉跄的第一步时,能够接引、帮助、并鼓励我们的力量,似乎总是来自母亲。而在多少个黑夜来临时,我们所能依赖、依靠的,也只能是母亲的胸怀,并在日后长大时还一样能够,并照耀我们一步步走远。这是一种心灵上的依赖、精神上的依托、血缘上的依循,以及一种家族的依仗。这种发自内心的东西,有时候在人于恐惧与迷茫时的庇护与遮蔽,对之的渴望并更强烈,大约就像在黑暗中寻求那天空中会出现一束光芒照耀时所得到的安慰样的令人佑安。

秀兰子此时的心情大抵也是如此。虽然她知道,在此心膂劳攘之时,从前在母亲面前的那些素心茑萝的亢心憍气、性情高傲早已消逝殆尽。但不管如何,秀兰子作为一个已为人母的女儿,现在于她的母亲面前时,仍旧有着一种依恋、依偎的冲动,依然让她像撒娇孩子似的想要吐露自己的心迹。特别在这些咄咄怪事逼人之际,欲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某种依附。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心里快要喷薄而出怨愤,隐瞒着不想让自己阴冷的精神状态、糟糕的生存处境,再给她的父母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她只想再次回家后体会一次家人的亲切、亲人的温暖,再找寻些从前的温馨回来,充实心中的勇气。将心里那酝酿着的,时近时远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东西,变得更为确定,这就是她的初衷,这份初衷,也是她不再使自己茫然而朦胧的初衷,更是她内心仅存的一线之望与冲脱当下的藩篱之梦。

当她的母亲在回来的路上再次问她回来有什么事的时候,秀兰子只是对她母亲说:“没什么事,明天是星期天了,我想去探望全旭阳,把丫头放家里玩两天,后天我就回来接她的。”她母亲听了“哦”的应了声,便没再说什么。待到了家门口时,才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问秀兰子道:“听说路上有座桥坏了,你回来的时候不碍事吧?”“不碍事,就是要下来过河,再转个车。”秀兰子答应着,然后又说:“我家的那个“鸭溜子”还能不能开了?”她母亲说:“当然能开呀,好好的,你爸经常开的呀?怎么啦?”秀兰子淡淡地说:“没啥,就是问问,要是能开,我明天就开它回去,省得路上来回折腾。”秀兰子的母亲迟疑地看了她一会说:“你能行吗?那船可不好开,还是坐车走吧。”秀兰子回过身来对她母亲淡定地说:“以前又不是没开过,别担心,这点本事还是有的。”然后双手扶着她母亲的肩头说:“再说了,我又不是不会凫水,怕啥呀?”她母亲笑了笑怨怪着对她说:“从小就是个赛小伙,就你能,也好,正好带些吃的东西回去。”说得秀兰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娇嗔地拉住母亲的手说:“好了,回家吃晚饭。”

秀兰子所说的“鸭溜子”,其实就是江南水乡人家常见的一种很小的船。这种船身瘦长,但行驶时却很快。后来,一般人家的船上,再装上个四匹的挂浆后,那行驶于水面时,飞快地便能够于水面上划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线来。秀兰子从小在湖边长大,加上活泼好动,特别是对这种行船游泳之类的更是来斯。上学的那会,她就已经会开这种像水上漂的鸭溜子了,她是村子里女孩子中少有的猴实丫头,从小就是在湖水中泡大的,洗澡、游泳晒成黑鬼的赛小伙。小的时候,她便敢一个人趴在一只大木桶里去采莲藕,捉鱼虾。只是后来渐渐长大了,成了大姑娘了,才有所收敛。再后来,每每夏天来临之际,她还是会从骨子里冒出一种对水的亲近冲动来。有一回,当她听到樊亮告诉她说他还不会游泳时,她笑得前仰后合地戏称他是个旱鸭子时,将樊亮的脸戏谑得红一阵、白一阵地羞愧难当。这也难怪,像樊亮这种富家孩子,有几个人家舍得让他们下水去冒险的?他们都是娇生惯养惯了的,哪像她们这种乡下人似的野生放养?

晚上躲在床上睡觉时,秀兰子仿佛又闻到了这个蔬菜茂盛季节的各种香味,还有那小时候玩过的那些一洼洼、一片片的水塘、河沟。湖岸、河堤上的菜地里放眼满是绿油油的色彩,田里、院里,到处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时令蔬菜、瓜果、还有辣椒、茄子、黄花菜。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又尖又红的小辣椒,够味,够辣。她不喜欢空心菜,虽然叶子很大,但茎却是空的。那种菜看上去郁郁葱葱的像是充满了蓬勃的生气,但她却不喜欢,她就不知是怎么了,就对又尖又红的小辣椒偏执地钟爱有加。这个夜晚,她又注定了要渡一个难眠的神游梦噩,一种借助于、依托于回忆而获取的、寻求的声音,在梦的迷途中引着她向着一个并不确定的黎明微光而去。夜空中满是被一个发光体敲碎而散落的碎末细尘,有几个稍大的个体,排列出不规则的曲线,像只斗勺子在摇摇欲坠地指引着别人的命运。秀兰子躲在床上回想着少年时拼凑出的那些已然破碎的梦,她仿佛在某一天,又与父亲一道登上了在水浪中摇摇晃晃前行的鸭溜子。记得有一天夜晚,她坐在小船舱中与父亲一道从田里收工回家时,天已经黑了,但天空红色的月亮却大的出奇,温暖的光泽泻到湖面上,将湖水染出了一片红来。那红色是诱人的,是充满了魅惑的,像血液渗入了水中,给秀兰子少女的季节也染出了再难抹却的记忆。

而今夜的夜色下,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年代的梦中时,心里却依然兀自幽怨而悲凉,她在预想着或许将要到来的那些她头脑中想象的一切,在心里翻涌着无尽而又无法排遣地编织故事。在一片孤寂中,她又一次在触摸自己幻觉中的那些隐忍而神秘的细节。一种即将告别了自己过去的悲凉之感袭来,像湖风似的,一扫了她梦中那暧昧而又温暖的往事。怯懦、柔情、薄凉、愤怨,一起交织出一个幽寂的梦像湖水似的漫过身心,裹着她在下沉。曾经的信任、欲望、诉求、企盼,与背叛混杂到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厘出经纬。命运的经脉,荒诞的经络变得更加复杂而捉摸不透,能够感知的真相与本质,残忍而又真实地在作茧自缚着自己。秀兰子默默地闭上眼,不再看窗外的天,那天上的细亮光点让她目炫,头晕。她依靠在床头,伸手放下蚊帐,想让蚊帐替她遮挡迷惑人的夜光。因为她惧怕,惧怕与之碰撞,更不敢想象,与之碰撞之后自己粉身碎骨的惨状,即便不死,侥幸留下条小命,而接下来又如何能从不可想象的困境中突围而出?这才是让她难眠的煎熬。

02

悲情往往不会怀舒于一刻一念,一点一滴间。这种情愫的结集,非一日之怨寒而生。就算是陈莺娥流尽了泪水,也不可能再那么自然地消解。而现在像秀兰子心里的这些盲目而又荒唐的念头出现时,这对于她而言,就算是做了和尚的易晋遥所具的佛性、佛经、佛水、佛法作个三天三夜的法事也不能予以消弭。上苍的明月,依然在窗外凌波微步,星空依然浩瀚无边,而黑暗依旧自在流淌。生的苦,活的累,依旧如雨如丝。净瓶的慈水洒向了何方?梵音柔声,细语虔言,甘霖说教,还能不能消弭心头的雾霭? 慈悲无处不在吗?,佛陀的光是否如月?念生念灭,缘聚缘散的愁,佛可能感知?如能,秀兰子倒是愿梵香一柱,让香愿弥漫,让烟火成莲,跪叩南天,礼佛忏悔。但一切又并非如人所愿,就在第二天早晨,她开着船,登上岸,去那个半岛上的牢房见过全旭阳回来后,在见到樊亮那似笑非笑的笑容后,她知道,自己祈愿的佛性夭折了,并最终在心里坍塌成了一堆废墟。

那个上午,她与全旭阳见面时,依旧没有露出她心里的半点痕迹,只是一若往常似的问寒问暖。全旭阳对不久即将释放的期待越来越强烈,恨不得明日就能够走出这囚禁他的大门。这种心情是能够理解的,特别是秀兰子更能知其所思,知其所想。一个被时间碾压出白发与皱纹痕迹的年轻男人,一个经历过的荒野孤寂裹挟,于纷乱过后的后怕,以及被一堆瓦砾压成了荒芜的身心在夜色里不断延伸着就要看到光亮时的心情,秀兰子是知道的,清楚的。那个他男人心中只剩下那片废墟的空白处,她窥视到了一线闪光的光彩现出。这是必然的,必然会因期待而扫除积累已久的腐蚀、破败、疲废。这样的期待是让人心动的,但他的男人这时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已在静默中毁灭?此刻的世事,正如现在与之见面的秀兰子一样,在含笑中波澜不惊掩藏着正在悄悄地蜕变。

她告诉了全旭阳这段时期以来外面发生的一切,她的男人也极为对费文魁家的遭遇伤痛万分。他同意将地基卖出,不能再拖欠人家的欠债款了,否则于心不安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再不还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秀兰子下午回来后再见到樊亮时,就像是见到了电影中香港的明星周润发。那气势、做派、衣着、发型,包括言行举止,无不透出大款的端形。说话听上去依然是那么慢条斯理,富有磁性。从车上下来时,秀兰子所看到的唯一变化,便是他的身后多了两个随从的人。

往事如烟,似被雨水浸泡过的狼狈。在尝过了尘世间种种的炎凉烟火后,那些曾经的暧昧,曾经的荒唐,曾经的心机,曾经的痴迷与狂乱的虚荣,此时,都应该承担岁月与世情?是带来的沧桑了吧?这是不是债?是不是到了该结清的时候了?此刻湖风拂面,还能不能冷静?所有历经过的过往,是不是于此时匆匆地聚散?樊亮看上去倒是不急不躁,仍然表现着他足够的耐心。他进来后并没有提及手续的事,而是不断地问着小丫头的近况。秀兰子自然不愿谈及这些话题,她对樊亮说:“你有人还在外面等着你呢,文书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樊亮轻笑一声说:“你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我当初好心好意地待你,你就是不听。唉,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就这样子趁人之危,这不是我的风格,就不说我与你是什么关系了,就算是怜香惜玉,我也得让着你些。”秀兰子听了不耐烦地说:“有话你就直说吧,别再兜圈子了,怎么办?”

“嗨,你这么急干嘛?怎么着这么久没见了,也得让我喝口茶,聊会吧?。”樊亮调侃道:“怎么?现在连口水都不舍得让我喝了吗?”

“哎呀,你这说哪去了,你个大老板,我怕我们这小店的水有油呛味,不合你老总的口味呢,你要是不嫌,我给你倒去。”秀兰子说着回身给樊亮倒了杯水说:“现在说吧,准备给我多少钱?”樊亮听了,突然像想起来了什么,站起来走出门,到了他的车子前,与那两个在等他的人嘀咕了几句话后又返回身来,这时他手里拿了一个文件夹子,坐到桌子前时,便一下将文件夹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才说:“这件事呢,是这样的,当初呢,我将饭店转给你时,是使用权转让。”樊亮说着呷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要说呢,你后来盘下了这块地上的房子,但我是知道的,这你自己也清楚,那个破厂房不值钱的。但不管怎么说,多少总要值个三瓜两枣的是吧?可问题是,你现在拆了,变成了一堆废墟,这对我来说,不但变得毫无价值,而且还成了负担对不对?后期的清理呀,重新搭建呀都是一大笔费用。唉,这些我就不说了,我与你呢,不能和与别人做生意一样对待的,毕竟你在我家那么长时间,这就不谈了。你买的价格,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唉,这是你购买手续的复印件。”樊亮说着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来放在桌子上说:“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哟,亮哥的本事那么神通广大,还有什么好看的?你就说怎么办吧?”秀兰子撇了下嘴,心里难免还是一惊,原来这些东西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弄到手呀?

“那我就言归正传了,”樊亮说着翘起了二郎腿:“这事呢,现在只能这样,我呢也不能让你吃亏,我就按原价给你,要说这样的话,我等于就是买了堆垃圾了。但谁让是你秀兰子呢?我也就只能吃点亏了。”

“亮哥,你这样慷慨,不心疼啊?”秀兰子面色凝重地揶揄道:“你这不亏大了?”说完冷傲地扭过头看着门外。樊这也不看她的脸色只接着说:“你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

秀兰子仍望着门口,也不知是佯装生气,还是真的不快欲板着个脸说:“要说就趁早,爽快点。”

“那好,这做买卖呢,要讲个公平,是吧?我当初给你的时候呢,是分期付款的对不对?我呢,也分期付款,诶,我本来是想一次性给你付清的,只怪我现在手头紧,公司的帐上暂时周转不开,就请你多多包涵了。”樊亮说完,双手往腹上一拢,才气定神闲地用眼看了秀兰子。秀兰子一听,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眼里噙着泪,委屈而又不满地说道:“好嘛,我就知道你不肯放过我的,你这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樊亮笑笑说:“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呢?我怎么可能欺负一个女人呢,何况你还不是一般的女人,我怎么可能欺负你嘛?做交易,就要公平,讲对等,讲你情我愿。我当时给你这样的待遇,现在还按当时的办法来,这怎么能说欺负人呢?这叫公平原则。”

秀兰子开始急了,她开始愤怒,而愤怒是谈判之大忌,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但愤怒又是最不受人控制的情绪,这种情绪袭来时,秀兰子便彻底地失控了。她悲愤地对樊亮说道:“你别以为我傻,我并不傻,我也会思考,当时我们想卖给别人时,是谁在里面作梗?是谁一次次地搅得我们不能卖了?这也就罢了,算你狠,我们就卖给你行了吧?可你呢?你拖,一拖好几年,要拖死我们。现在好了,费文魁被你整得家破人亡,半死不活。我们被你拖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卖了还人家费文魁的债都还不了,你这一拖,是要活活地拖死两家呀?以前,文娴姐在的时候,我们不会说破,我们在装傻,那是因为我们不想被她看透,怕她伤心,我就冷眼旁观,看你作恶到啥时候,现在好了,文娴姐被你作死了,你又要来作我们,等我们都死了,你就快活了是吧?”秀兰子一口气口无遮拦地责备话语,将樊亮说得恼怒不已,他忽地站起来说道:“我隐忍你好久了,别不识抬举,你要是觉得不能卖你就早说,我有的是耐心,我不怕等。我现在是帮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大价值,是我自己同情你,是我看不下去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说你,成天在个小棚子里下个破面条,嫁个男人吧,还成了个劳改犯?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要知道,你曾经是我的女人,我不能看着你受罪,我看了心里难受,我难过你知道吗?”

“那还不是全是你害的?”秀兰子说着呜咽地哭起来:“你当我是白痴呢,什么都不懂,就随你欺负,是的,我是个乡下人,所以当你当个白痴玩,可你千万别忘了,我也是人,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愚蠢,以前我不说话,大家都清楚,最好别把我们当成是哑巴,是笨蛋,要知道天底下有的事,哑巴都是知道的,你不是说你有耐心吗?我也有耐心,再说,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对吧?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这是威胁我吗?你别不识抬举,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看在我们丫头的面子上,我早对你不客气了。”樊亮坐在那掏出合烟来抽出一支点上后,吐出一口缭绕的烟雾说:“我还没和你谈丫头的事呢,你倒敢威胁起我来了,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你别提我丫头,她不关你的事,有什么你冲我来,我不许你打我丫头的主意,碰她一个指头我就与你拚命。”秀兰子被戳到了痛处,神经一下子绷了起来,随之一下蹦起来说:“我把地让给你,但你决不可以再打我丫头的主意。”

“诶,这就对了嘛,要识时务,不识时务会碰得头破血流的。”樊亮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那这事就这么定了?”秀兰子流着泪,无奈而又无助地点了下头。这时樊亮见时机差不多是时候了,便和向门外的人招了招手,一个人见了便走进来,樊亮朝她耳语几句,那个人点下头,便从包里拿出份合同来,然后樊亮拿出笔来,在合同的几页纸的下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秀兰子泪眼望着樊亮悠闲的动作,在合同的白色纸张上的画面感觉得从未有过强烈刺眼。她,怔怔地,脸色煞白的,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樊亮,那派头,那格式儿活像电视里的黑道人物在演绎着冷漠、吝啬、无耻、自私、卑鄙、胡作非为、恶毒阴险。而她却只能吞下畏惧、伤害、躲避、自戕的困境。这种悲愤的情绪再次从心底的泥浆里翻滚出来,与满腔的怨恨一起直冲头脑的云端。悲屈的境遇,让她的理智再次陷入混乱,愤怒衍生出了翅膀,飞翔在衍变的报复阴云间,而那看到的衍化云雾,正由淡到浓,由软至刚,正一步步向她压来,距离越来越近,罩着她,捂着她,翻江倒海地激荡着,使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敏感地觉得,再不挣扎,便就要死了,失去了安全感的恐慌,让她的头脑里,再次闪烁出酝酿已久的血腥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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