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01
当一个人的私欲无限膨胀时,任何物质都将无法填满这深不见底的沟壑。贪欲被拉伸的空隙,瞬间变成为内心的宇宙。黑洞形成,正在吞噬一切,而内心则变得更为混乱、混沌、毁败。
“房宜兰死了,是你杀了她,是你指使人杀了她,你就是个教唆犯,我是不会饶恕你的,做鬼都不会饶过你。”谢文娴指着樊亮的鼻子怒骂,她像是又疯了,并且疯得让人惊骇,且又表现得惊慌失措,像是丧失了心智。“你就作吧,你继续贪吧,你罪恶的祸心不是不死吗?你害死了别人是不是觉得很爽?是不是还要我来给你庆祝一番?做梦吧?你的那个黑暗的内心里,是没有太阳的,只有阴霾。”
谢文娴出来后,从开了门的一小半扇门缝里看到了眼前发生的惊悚一幕。这一幕场景是罪恶的,是伤了天良的,是为人所不齿的杀戮。在门外潮湿的砖瓦、青石、碎碴铺垫成的巷道上,房宜兰面色青紫地瘫软着身子倒了下去,倒在了缺了耳廓却趾高气昂的苟得时脚下。
樊亮出来见了后,也吃了一惊。但他还在狡辩:“这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叫来的?”
“不要再狡辩了,不是你打电话让他来的吗?还在抵赖?不觉得无耻吗?越抹越黑,你就是始作俑者。”谢文娴悲愤填膺,悲痛欲绝,心灰意冷地又转过身去,向着菩萨合起了掌:“阿弥陀佛,罪过呀,罪过。”
“我电话是打给游四海的呀?我怎么知道他会过来?”樊还想解释,更是要逃脱罪责。谢文娴一听断然回头喝道:“别说了,菩萨面前,我不想听到你的谎言继续。”谢文娴说着又默念起了阿弥陀佛。
而发生的这一切,秀兰子却目击了全过程,虽然她是从小小的门洞眼中管窥,但,这丑恶的记忆,她终生再没忘记。以至于后来,她一直想为房宜兰能做点什么。秀兰子一直忘不了房宜兰的头被苟得时踩在脚下的那个残忍的恐怖画面,这成了她心中再难抹去的心病,像一片阴森的云压在了她的心头。在以后的每个夜里,她都会被噩梦惊醒,孤单地睁着眼,瞪着窗外的黑天瑟瑟发抖,再也睡不着觉。她的头脑也开始变得混乱,翻来覆去地出现这些可怕的画面于眼前时,她总希望自己能够为她再做点什么?也为了自己的心灵能够平复。那时候,秀兰子的眼睛,从洞口望去,仿佛洞口被一层透明的晶体覆盖,她知道那是自己流出的泪珠在眼前变成了一个凸头镜。她从这个镜面中看到的景象,颜色在变灰、变暗。地面上流淌的是潮湿的黑,房子的墙体、还有那些用青石青砖方块砌的墙壁都是液态的黑色,半人高的墙体上刚刷上的石灰白也已成灰色。砖缝平日是抹平的,现在却凸了出来,以前沿着墙缝压出一条条沟纹,现在看上去,已然成了一道道流着的泪线。敞开的窗子上糊着的薄薄白纸,成了人们痴呆的眼白,黑洞洞的窗口中,已看不见瞳孔。只有各种混合而又复杂的神情从里面鬼魅地冒出,像一缕缕微微的青烟,袅袅地散发腐烂的气味,与地上的烂叶一起,充斥了腐臭的巷道。
那天苟得时凶神恶煞似地赶来时,房宜兰正在使劲地敲着门。她当时面朝着门,毫不知晓身后苟得时会出现。苟得时上来一把拉住房宜兰的后衣领,将她一个趔趄,踉跄地拉到了路上,差点就跌跌撞撞地仰面朝天。房宜兰回头定下神来一看,原来是苟得时,她本来心里就恨他,便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拉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苟得时阴险而又霸气地冷笑着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就你这私扰民宅,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我就得管,而且管定了。”
“你又不是警察,你没权利管我。再说,我是来要钱,怎么就扰乱社会秩序了?别大帽子压人,我不吃你这一套。你让大家评评理?我要我的工钱,犯了哪一家王法了?你不过是他家的亲戚罢了,别唬人。说得好听点,这是徇私枉法,说得不好听,你这是助纣为虐。”
“你说什么?你敢侮辱公务人员?你再说一遍?”气急败坏的苟得时见房宜兰居然敢小嘴巴巴地顶撞他,并且是在一众围观者的眼皮子底下这样出言不逊,让他下不来台,丢了面子,火气一下子便蹿了上来,他骄横地指着房宜兰的鼻子说:“你敢再说一遍?看我不治你?”
“我说怎么啦?我要钱有罪吗?啊?都拖了一年多了,我家的房子都卖了垫上去还了,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还不能要钱了?你们大伙说说,这世上还有没这个理?”房宜兰说到苦处,说到痛处,泪涮涮地便流了出来。站在一旁的老头、老太太们也有人同情地开始抹泪。但他们也就敢抹泪而已,并没有人敢多言一句。这其中的厉害,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显然,此时惹是生非是最不明智的。因为在一些无耻之徒甚嚣尘上横行得不可一世时,路人哪怕是带着一丝捭阖的轻蔑、轻视、鄙视、卑视、鄙夷眼神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冒犯。更别说不屑、藐视、蔑视、愤恨、睨视之类的目光了,那是大不敬,是恶毒的存在,哪怕是质疑和质询也是决不能够允许的。只有忧郁、疑惑、迷茫、费解 、寂寞、 担忧、可以苟活。
可房宜兰不知趣,她又回身上了凉台子敲了几下门,口里喊着:“樊亮,你出来,你还我钱。”苟得时一见,嘴里说着:“反了你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给我下来。”说着便伸出一只胳膊从后面勾夹住了房宜兰的脖子,直接来了个锁喉,然后往下一拉一扭,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咯嗒”一声,房宜兰便被苟得时像夹着的小鸡拎到了路上。这时的苟得时并没有松开胳膊,秀兰子看得出他在暗暗使劲,随着夹的越来越紧,她从门洞眼中能够清楚地看到房宜兰的脸色在变青。她知道大事不好,这是要出人命的。果然,房宜兰不再叫唤,身子也软了下来,像是挂在苟得时的臂膀上似的耷拉着的肉条狗。
可能是瘫软了的身子变重的缘故,苟得时觉得臂膀中的物体变得沉重,他便一下子松开了勾着的胳膊肘,房宜兰的身体也便像一堆烂泥巴似的软塌塌地沿着苟得时的腿侧滑瘫到地上,而头正好搁在了苟得时的脚面。苟得时一边掏出电话在拨号,一边不耐烦地抽出房宜兰搁着头的脚,抽出后,顺势一脚踩踏在她那耷拉的头上,由于用力过猛,鞋底从头滑落。踩着的脚从头顶滑下后,便一下子踩住了房宜兰散乱的头发,被踩得紧绷绷的,秀兰子看到房宜兰那颗头颅上的头皮,已经能看出被头发拉鼓出一个包来。
得意洋洋的苟得时在打电话,一副傲慢的表情上写满了残忍被当着权威在炫耀的内容。这时一个老人实在目不忍睹,看不下去了说:“没得命咯,不能踩了,要出人命的,快松开。”苟得时听都懒得听,置若罔闻地继续打他的电话,还在有说有笑。另一个老人急了说:“人都快死了,脚下留德吧。”
“装死,我见多了,”他很横,并很冷地说:“跟我玩这一套,想都别想。”苟得时嚣张地仰着头,用一种侮辱和贬低的眼神睥睨并目空着一切,目中无人地看都没看一下踩在脚下倾轧的垂死之人,依然在电话里不知和谁说话。这时,谢文娴已经出来,并让秀兰子开了半扇门。她从这半扇门中,目瞪口呆地看到了接下来这幕触目惊心、令人发指的剧目。一个老太太颤抖着手在低三下四地求苟得时放手,哭丧着皱巴巴的老脸说:“行行好吧,大慈大悲的菩萨,快放开吧,真不行了,脸都发青了,怕是快了,不行了。”苟得时依然坚持不放。又僵持着踩了几分钟,这前后从遭到苟得时像扭瓜似的扭头,悬挂头部,拉倒在地,再到躺倒时的踩踏,踩发。之后,在苟得时用脚踩住房宜兰的头发持续了约近半小时后,游四海来了,他倒是有经验,一看大势不妙,赶紧先后给派出所打电话,然后又联系120。再与其他赶来的增援的民警一起,将房宜兰拉回了派出所。
过后,便传来消息,在120急救人员赶到后,诊断房宜兰临床初步印象为救前呼吸心跳骤停。后经医院抢救无效,回天无术,确认死亡。
这时,巷道的风妖转了回来,将天色刮得灰扑扑的。秀兰子抱着女儿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地跨过房宜兰落在地上并已经粘湿到地砖上的落发走出了巷子,她不敢。也不忍心再踩到那一丝一发,她怕踩疼了她,她知道她会哭,只是她现在已经流不出眼泪了。秀兰子带着孩子一起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天阴了,雨已来,巷子阴着,街道也阴着,巷中的墙头草也悲伤地草尖低垂。远处的树叶也觉得伤感,低垂着向路边的细藤粗蔓议论着什么。杨柳依旧垂着须,在家院灰扑扑的墙角处叹息。驳着裸露的屋檐处,一窝燕子趴在窝边,鸟瞰着对而藏青的墙砖发呆,像在思考能不能够继续飞翔。对面墙砖上书写着天书般稀落落的图像,生出的苔藓,将图像幻化成了八卦。街头行人的身躯,已然成了木质的木偶,不知谁点燃了一把火,将街的两旁的房屋,还有行人,以及那些屋子的木窗,在大火中烟熏火燎地烧烤成了一具具漆黑黑的僵尸。
秀兰子的心情坏透了,她含着泪,却不敢哭,一路匆匆地回到了她的那个面摊上,望着自家那推倒成一堆废墟的空地,望着旁边人家那苍老而陈旧的居所,她的泪眼中,俨然看到一种像被雾霜凝结着了的,幽寒而又苍凉的困乏之像。她不忍看下去,觉得一切都已经寂寞无依。今天所看到的一切,自己茕茕孑立的境遇,已够她恐惧、痛愕。悚悲一辈子的了。她再想到了自己的男人,想到了房宜兰,再想想自己,恍然间,一种兔死狐悲的悲戚袭过后,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踽踽独行的这刻,已然怅然,已然寂灭。
02
第二天清晨,风,传来的消息更让人悲恸,谢文娴也死了,而且死得更惨,也更烈!死于置之香堂的老房子中发生的一场诡谲的大火。
昨天,秀兰子亲眼目睹了房宜兰遭遇的无妄之灾,就像是一场噩梦里所见的、所描绘的、所惊骇的鬼图让她惊惶、惊魂。而今晨的噩耗,无异于又一帮鬼魅再次将她拉回了梦中,并在梦里被鬼怪再次蹂躏。一种被刀俎、被咬噬、被粉齑骸骨的厄痛,让她痛不欲生。如此残酷的生灵之灾,如此惨烈的命运之难,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试图安慰的悲惨浩劫。秀兰子的心神一下子便颓废、萎蘼了下来,心也随之痉挛,整个人便你的那墙头被霜打了的葳蕤之草,一蹶而不振。
昨天事发后,谢老太太听说了后又匆匆忙忙地赶来,劝了女儿一顿、骂了女婿一顿、陪着丫头哭了一顿后便开始引火烧饭,之后又开导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时才千叮嘱万吩咐着一番交代后哀叹着回去。晚间的街上,巷中,一间间老房子像老态龙钟的耄耋老者在流着口涎昏昏欲睡,久经岁月的梦,大多已在昏睡中湮没于簨簴的尘埃中。只有谢文娴还在出落的日月中独自演绎并痛苦咀嚼着噬脐无及的感叹。无以聊赖,谢文娴又独自出来走了一段巷路。夜风起大时,才踌躇着回到了佛堂,续读她的功课。屋外的风依然活泼地流动着,并且也颇为学她似的不倦孜孜。夜天越来越黑,持续地转成了黑暗,风,将远处的、近处的各种影像重叠着密集地累积到旧屋的院子里,与屋中烛光碰撞着交融、交织、交汇,制造出诡异而又魅惑人灵魂的夸张光影。谢文娴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佛光显耀?眼看那些光丝,清晰地在面前不经意间地变来变去,魔幻出的意境,由淡变浓、由粗变细、由暗变亮、山实变虚、由热变冷着模糊了她的意识。光影中,一些飞蛾扑来飞舞着,接着再飞去。漆黑的墙壁上,两只蜥蜴在交尾、在交谈。潮湿的地上,一行蚂蚁在行军,纪律严明,蜿蜒而去。几只甲虫在一旁觊觎,准备偷袭不知疲倦的蚂蚁,这时,墙上的壁虎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来,无声无息地奔窜到地面上,对挪动的目标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谢文娴无声地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回身跪到凹了身的蒲团上,努力地闭上眼,又想堵住耳朵,不让门外的风将那些她刚看到的隐藏于黑色中的杀戮残留下的一些昆虫。蚂蚁们的死难者遗容残骨横现眼前。
风,依然在刮。在古巷中,在古屋上,在古桥下诉说。它的声音,与此时谢文娴击打的木鱼声溶入一起时,便多了更一层淡淡的禅意。夜的河溪里,水声也掺和进来,一起渲染着这没有月亮之夜的纷杂,将往昔记忆中的那些个模糊了的桥影、月影、人影、虫影、光影、房影儿,连同谢文娴佛堂中烛光的暗影一道,编织出佛像后的佛光之炫。
谢文娴忽然间心中便升出了一种无名的伤感来。她觉到一种无法释怀的悲哀之绪在缠绕。刚才的一幕,映衬的是什么?怎么与人的创伤何其地一致?为什么在生物之间,在人与人之间,在身与灵之间总是有着一道冷酷的隔膜?而这层隔膜却又隔不开他们?有人在拚命撕咬,有人在袖手旁观,有人在坐以待毙,而有人却在坐收渔利。而自己又在做什么呢?坐立不安是为了什么?心虚?疚愧?悔恨?都不是。那是为什么?难道说是怯懦?畏缩?自我否定?可自己又有什么可以否定的?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往日的矜持,高傲哪去了?缠绕于心中的炫丽,华彩呢?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像在一阵风中随时地都烟消云散,在佛法的惩戒中落荒而逃。
一种强烈的悲观在眼前的烛光中燃烧着,谢文娴仿佛从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并开始沉浸于对这个世界的无限遐想。她仿佛看到了在那个并不遥远的世界中,在那个升腾着火焰的天空里。腾空而上的火焰是炫目的,也是炫丽的,炫耀的热光中,不再有挣扎的生灵在翻滚着身躯凄厉地哭泣,也听不到撕心的撕咬声,更看不到裂肺残骸骨碎。香火升腾的佛像后的世界,是一片燃烧着梵光的天穹,是心里的一块圣地。那里应该没有痛苦、没有愤懑、没有忧伤、没有涕泣,有的只应是愉悦、平和、谦顺、虔诚虔敬。
谢文娴拿出一把香来,谦恭而以虔诚地将香平举至眉间,口中念念有词,双目净观着佛像,感受着她的庄严、善慈和怜悯。她感觉到了菩萨主宰的力量,心中无形间便有了对死亡不再恐惧的坚毅之心。她不再胡思乱想,也不再想那些假的、恶的、丑的东西,而一念所愿,只剩宽容!
她感觉到了体内有一团火在升起,浑身燥热。感觉身上、脸上、鼻尖上、甚至睫毛上都是汗。甚至她觉得此刻连她的呼吸都变成了热的,并且热得发烫。而此时,她却看到外面的天变蓝了,空气也清新,田野大地,无人空旷,干净而又静寂,容身其中,身子都轻得快飞了起来。
她脱下外衣,放在燃着香火的佛案上。这时候,她头脑中却想到了她老母亲上午忘记吃药的事来。哦,原来是自己也忘记吃药了。于是,她起身,走到房间里拿出镇静药,又倒了杯水,就坐在佛像前,心情愉悦地吃完了瓶中的药。过了一会,她便觉到了困倦,睡意不断地催促她上床。可她心里却不想离开,因为她看到眼前一片隐匿着的,不被看见的,在那冷寂之处的,而又尽显繁华的景象。那是一片能促使人内心感到顿悟的、心灵能够抵达某种境界的地方。那时没被摧毁的心碎,没有身心创伤的深重,没有失魂,也不会落魄,更无须惋惜,因为在那儿,心灵可以得到恒久地安宁。于此逸梦,或是她能梦读出另一句经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03
腾空的烈焰飞扬出一片炫彩,化成为灼热的温度溶解了一切怨恨,烧干泪水,烧灭悔恨,烧尽一切的原罪。
秀兰子在得悉这个惨迅时,正在她的窝棚里给顾客下她的面条。她并没有在顾客面前表现出惊魂的失措之举来,但她抄面的手却停在半空泄漏出她内心的一些内容,而热锅中升腾的热气也帮她掩饰了不少脸上露出的痛楚。
她是在家停留了半天才去看望她的前女主人的。这个半天,可不是文字写作中形容的半天,而是时间概念上真正意义上的半天,她像在故意拖延着时间似的不愿第一时间前往处理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胆怯?是心虚?她也说不清。但有一点她心里明白,在她的心里,谢文娴是高贵的、是优雅的、是矜持而又娴静的。总之,她心中的这个姐姐,已然成了她的偶像,就若谢文娴的名字,文静而娴雅。她知道了自己不敢贸然面对的缘故了,她是不愿意将自己心存的一丝好的、净的、暖的、真的感觉被那些烟火熏染了的、颓废了的、弄脏了的、以及任何邋遢龌龊的东西来噬啮她的心愿,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冒失地去缘情肖物,因为她觉得这是对谢文娴的冒犯、亵渎。
秀兰子到了老屋的时候,已近傍晚。她在去之前还特意回家洗了个澡,她觉得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烧香拜佛的姐姐。在洗去了一身的汗酸味后,她又在浑身发热的身体上难得地喷了些香水,因为她这样做,自认为谢文娴在冥冥中如能见到她时,一定是赞许的。因为秀兰子知道她的这个前女主人有洁癖,她不会喜欢一个不干净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更何况这是前去送她走向奈何桥。
秀兰子到了老屋后,满眼见到的都是残垣断壁,火烧过后的残缺不全景象,已处处目不忍睹。谢文娴早就被拉走了,停在了停尸间。而秀兰子伫候于此,仿佛也感觉到了有一股火焰从那些塌毁了的焦化碳木中喷涌出来,她能体会到当时火焰从谢文娴肉身吞噬的痛苦,因为这种痛苦正在她的体内狂野而又肆虐地向外流泻着,并从她的口中、鼻中、眼中喷出。似乎还带着一种咝咝的腐败气息在熏染着她的脑浆,倒逼着她的灵魂,如一束闪电样地从天灵盖蹿出。
她惊得浑身发抖,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使她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她不敢再在这废墟上停留,因为每一件看到的东西、影像、光束都让她觉得恐怖。那些所有的东西她太熟悉了,它们像是在静静地向她诉说着昨夜发生的一切,而现在,除了那不知模样的一具运走的肉体外,这里留下的一切,都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生灵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和遗物。
晚风又再次吹来,来帮着那些遗物解说,还很幼稚地讲解,在秀兰子快要萌生起悲意的哭声时,风的声调一沉、一转、一抑、一扬地悲鸣着催促秀兰子的眼泪快快地流出,好与风的纷乱、苍凉一道和鸣,在静谧肃穆的空气里唱出挽歌。
可秀兰子已不想再听它们赘述,因为她的心也像眼前的一切样的颓废不堪。她闻着这些焦糊味、酸腐味、土腥味、还有一丝丝被救火时浸泡了的香火味,觉得心中凌乱而又悲凉。然而,她却惊讶地发现,那尊供着的佛像还在,并且姿势一点儿也没变。她仍能看出那种风采在晚天的光影中显出其独有的丰姿。哦,这时的秀兰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谢文娴会心心念念地念佛诵经了。就在她注视着、目不转睛地凝视时,居然刚才心里的杂乱情绪,一瞬时竟变地烟消云散了。
回到家后,她抱着女儿柔软的小身子暖和地一起睡觉,在被窝里慢慢沉入睡眠。她感觉到自己肉身是暖的,仿佛刚才吓得遗散了的心神又聚拢起来,聚拢到了一起后钻进了她的身体,依然回归了原本的归宿。这时,她像是愉悦地获得了梦中谢文娴送来的馈赠,因为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尽的、甚至是自己不敢奢望的宁静与舒畅。
这一夜,秀兰子久违地睡了个好觉,踏实地做了个好梦,她甚至惊奇,在这个悲伤之夜中,她的梦居然这么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