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01
仨人行,伴雨而至老范的住处时,初冬的日头已斜。仨人进了河边上一个院子的旧屋门廊耳房,光线黯淡的像进了另一个世界。这要在平常,洁癖的谢文娴约莫不会能忍住这迎面而来的湿霉味道,但她今天居然平静地接受了,不但接受了这股味道,还有阴暗、潮湿、零乱,以及室外风雨的萧瑟,室内扑面的草药味。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心情所至吧?看来心情变了,再恶劣的环境也是可以接受的。当然,平静并不代表静止,也不是封闭,更不是井中的死水一潭。当那股药味初闻时,谢文娴的心便起了微澜,但这波微澜并没有被这狭小的角落锁定,反而被室外的风钻入,吹成了浪涛,不再像一口井,而如同风雨中的江河湖泊。
老范见仨人进来,枯井般的眼窝中瞬时便放出光来,谢文娴在一接触这束眼光时,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比这屋子的光线强。老范枯柴似的身子斜依在床头,但脸上仍挂满了和蔼的笑,说:“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这儿乱呢。”这话谢文娴听出了话外的音,这是在说给她听呢,脸上挂了些赧色。只是老范没说出“这儿脏”罢了。“老范你这是说什么话呢?也不知道你病了,到现在才来。”谢文娴的话音隐约听出了哽咽,但她还是笑了,说:“看你精神这么好,就放心了。”这句话说着时,室内昏暗的光线为她掩饰了脸上的强颜,但此刻的装并不虚伪。老范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俩人,秀兰子自不必问了,只是另一位没照过面,这才问:“这位大妹子是谁呀?好像以前没见过。”
“哦,忘了介绍了,这是吴嫂,我亲戚,她和我一起来的,与你一样也插过队,听我说要来看你,她也就来了。”谢文娴的介绍,明显地让二人觉得亲近,老范说:“天下知青是一家,大妹子你说对不?”
“对的,对的。”吴嫂点头应着:“老哥你是插哪儿的?”
“贵州,你呢?”老范说着话将身子坐直了些,谢文娴又帮他在后背垫了个枕头,老范的身体看上去反而前倾了。
“我插的近,就在沉湖边上,很近的,迭格儿远。”吴嫂也靠近了些俯身说:“我是上海的,这不算远了。”
“哦,你是上海人,那会我们插队的那夜郎国里可有不少上海人呢。呵呵,我说夜郎国可不是说上海人啊,别误会了,说的就是那个地儿。”
“知道的,不是有个成语就指那儿嘛。”吴嫂也笑了,“夜郎就夜郎呗,也能自大一回。要是我,就觉得蛮好的。”
“这可是个贬义词哦,还能觉得好?”老范身子又往前倾了倾说:“怎么个好法?说说。”
“我就觉得吧,这人的一生,常会被某种难以释怀的痛折磨。想当初,我们被冷不丁地一脚踹下了社会的底层,到农村插队,就已经算是命运多舛的了。但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事来,倒不觉得有多难受的,因为那时候,我们最起码能直起腰,有自尊。就是苦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现在倒好?回城了吧,街道分配的那个泥饭碗还没焐热呢,这又下岗了,你说这要不要命?那时可是刚起步呀,孩子在上学,房子没着落,一篙子就这么打下水了,可我们都是些旱鸭子呀?被耽误了那么些年,要文凭没文凭,要年龄,不年轻,哪还有能力从头再来的呀?输不起的。在社会上,要找个合适的工作,比登天都难喽。面对各种冷落,欺凌,叫天天不应,磕地地不灵的,想找个饭碗,哪怕是个泥饭碗,都要挤破头,还要被各种刁难,歧视,打压。我们这些被牺牲了的一群人,就应该成了湖底的泥?就应该承受苦难去支撑别人的辉煌吗?我不理解,更难接受!”吴嫂说不下去,开始抹泪。老范倒反过来劝解她说:“人嘛,总得受些难的。这倒不是装腔作势说大话,说空话,而是真话。当然了,也许别人听了会不理解,不舒服,觉得这话听起玄乎,不着边,在装高妙,谈阔论,其实真不是那样的。就比如说我吧,过得不见得比你好,但再想想以前那些经历过十年时期被批斗过而亡人的命运时,我们是不是还算幸运的?反正我这样认为,也算一种自我安慰吧。你说呢?呵呵。”
“你这话倒是不错,这种想法我在刚插队时也有过。那时候村子里的人苦啊!见了我们穿的衣服都羡慕呢。不过,在农村人眼里看来,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人统统都是来自上面的,那时候他们都叫我们是‘城里的’。除了知青,还有一种人是‘下放‘来的,他们也这么叫。还有一种从城里来的居民,叫什么‘压缩’的也一样。在我插队的那个村子里,对他们的称呼也都是如此,唉,其实换位想一想,比我们苦的人多了。”秀兰子听了也心生感慨:“是的,我就是农村的,这个我知道,我们那时候就从来没敢有过也进城做个城里人的念头,知道那是做梦呢,我妈就常说:‘八辈子也修不到个城脚跟’。
“是呀,难,都难。好过的也就那么些人,可又能怎样呢?所以古人才发明出个‘知足常乐’的词来让人自我安慰的,哈哈。”老范笑着插了一言。吴嫂见老范都到了这步田地还能这样乐观,心里倒是奇了,他经历过啥呀?这么豁达?这个人一定不简单。“范老哥,你这么想的开,说说你的经历吧,也给我们听听。”
“哈哈,平常,平常,我比你插得早些,我们前批的都差不多,要说起这些来,就一个字,苦。”老范喝了口水,将披在身上的棉衣搂了搂接着说:“过去有句老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看啦,这句话说的有些绝对。那时候吧,生活上的苦倒也罢了,反正那会年轻,扛得住。就是精神上的苦受不了。说了大妹子别笑话,我上学时可是有梦的,”
“什么梦?当兵?”吴嫂迫不及待。
“不是,我想考教师,可一插队,这梦就碎了。”老范说这句时,脸上才添了丝黯淡之色。“我们插队那地儿,天天阴,几乎天天都下雨,就是那种湿冷湿冷的毛毛雨,没完没了的,烦死个人了。而精神生活也极其贫乏,大队有规定,许多书都是不许看的,如果发现谁看了今天书店里卖的那些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书,被发现了,那是要挨批,挨斗的。”
“怎么这样啊?这是什么破规定?”谢文娴熬不住了情绪,插了一言:“你挨斗过吗老范?不用问,肯定挨过。”
“挨过,我不挨就没人挨了,”老范苦笑:“我带了好几本书去的,最后者没收了,还挨了处分。”说着老范又宽厚地憨笑。
“什么书呀?”谢文娴刨根问底。
“记得有《安娜.卡列宁娜》,《复活》,还有柏拉图的《理想国》,英国女小说家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唉,全没收了,还有好多呢,全没了。”老范黯然神伤,欲言却止。
“是呀,你在那个夜郎国里没能找到《理想国》,而《百年孤独》却没少,不知道你在那《复活》了什么?是不是那儿有你的安娜?”吴嫂的这句揶揄问话听上去一点也不幽默,不过老范并不在意,只是他片刻间眉宇中飘出了一丝的惘然。这种变化,秀兰子与谢文娴并没察觉,吴嫂敏锐,她看到了,而她之所以能看出,并不是因为她敏感,而是因为她也有这样的经历,而这些,也许只有他们能懂。
“呵呵,哪有什么安娜?我又不是卡列宁,更不是渥伦斯基,再说了,安娜也不属于我们这个阶层,上哪遇见?不过‘傲慢与偏见’倒是见识了不少。”老范的话你像似调侃,可吴嫂却听出了认真。不过她懂得这份认真的含义,这种悲楚的情愫。这种内心的矛盾和冲突是复杂的,也是深刻而尖锐的。藏得越深,它就越沉,因为那个时代的背景,已然不为人左右而决定了一切。
老范沉吟了一会,才茫然地望了望窗外的雨,像是溶入了雨丝似的回忆:“要说起在贵州的那会,其实我算是幸运的了,那会因为我文化比较高,又有些技术,就在乡里的一个农修厂做工。说是农修厂,其实就是个修修补补的小作坊,不过对于我们来说,不用下地干活这已经求之不得的美差了。那时候我还带了俩徒弟呢。”说着老范眼里隐隐地闪过一丝光。
“是吗?不会是女徒弟吧?”吴嫂风趣调侃。
“还真被你猜着了,真有个小姑娘。”老范说这话时,脸上的气色明显地好了许多。“我这个徒弟,后来还当上了农修厂的主任了,只是后来在我们回城后,听他们来信说也倒闭了,她也成了个下岗工人,没了经济来源,也没田种,不知道现在如何了?”说到这儿,老范的脸上又飘起了云。
“到处都一样,她们那个夜郎国也不是世外桃源,哪能幸免?”吴嫂跟着叹息。“不过,我猜想,你这个女徒弟一定能干,而且漂亮。”
“能干是肯定的,要不怎么可能当主任呢?”老范脸上挂着自豪的骄傲,像在说:“也不看是谁教出来的?”不过他却说道:“漂亮嘛,哪个小姑娘不好看?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在那时候,能有份工作,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呀?尤其在农村,那可是香饽饽。”
“追她的人一定不会少。”吴嫂肯定地说,谢文娴也帮腔“那是必须的,老范的徒弟,能有几个?”
“这倒不假,那会厂里的小年轻追慕的的确不少,约她看电影的,请她吃饭唱歌的都有,不过她对这男女之事好像并不太在意,看得很淡,到底她是怎么想的,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她不会是在等谁吧?”吴嫂的眼睛盯着老范看,看得老范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别瞎想,不可能是我的,因为那时候,我因为说错了话,被关起来成了坏分子了,不可能的。”老范躲闪着吴嫂盯人的目光说。
“那也不一定。”谢文娴看到了话语里的文章,还不愿放弃,在怂恿。
“你们不懂,我那次错误犯的挺严重的,我自己都以为要进去了。关了几个月呢,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再看到她时,发现她好像变胖了,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她和哪个男人上过床有了,可我并不不知道她肚中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就没说过?”吴嫂问。
“没有,提都没提过,我也不好问呀不是?”老范有些黯然神伤。
“那后来呢?”谢文娴问。
“后来听说她母亲怕人嘲笑,坚决要她把这个孩子打掉,而她却执意不肯,再后来就不知道是打还是留了,因为我从那之后便回来了。”
“就这样没了下文了?”吴嫂很疑惑:“你就不打听打听?”
“我倒是打听了,但打听到的结果,却成了我的一块心病,这个病,是永远也不能好了的。”老范很神伤。
“为什么?”谢文娴更不解了,“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原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我的罪过呀。她之所以会这样,后来我才知道,都是为了救我而造成的,可是,等我回城后再知道时,一切都晚了。荒蛮和悲怆的岁月,留下的是不能遗忘罪孽,在那个自以为是腾空的让人热血沸腾的烈焰中,我们跳进去了,但最后才发现,在那个夜郎国里,热情并没有烘干我们的泪水,冷雨也没有浇灭我们的悔恨,冰雪更没有覆盖我的原罪。”老范瘦弱的身子被懊悔压迫得佝偻了下来。吴嫂听了,身心也像断线的风筝,飘在天上,孤苦无依。心里空荡荡地飘忽,脚底软软的无力,像踩在云里,不知方向,不知了归处。吴嫂的心里已经看出老范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不过她不好再于此刻追本穷源地去唤醒他的沉梦,这太残忍。吴嫂便说:“唉,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倒是有个邂逅的故事,不过不是什么渥伦斯基,就是我家现在的那口子。”
“哦,怎么认识的?”老范没问,谢文娴倒有些兴趣。
吴嫂淡尬地笑了笑,不禁回想到了自己的那段往昔陈事。那时候,吴嫂第一次撑船便落水,可她是个旱鸭子,差点就淹死了。正好被她现在的男人在路上撞见,便跳下河将她救了上来。也算报恩吧,后来就和他谈上了。再后来,回城后就嫁给了他。接下来便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她从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母亲。而就在她还没从沉浸在做母亲的快乐中醒来时,又下岗了,这就像是再一次落水,可救生的人呢?没有,她没看到。她与她的男人都在水中挣扎,所有的痛与苦,他们只能独自承受着。而感受到的,仿佛他们是牢牢钉在了一片漩涡之中,被拧在了一片不着岸的位置。她感受到了人的渺小,心的茫然,继而有一种迫不得已的无奈,与无可奈何地接受,因为,这就是现实。她带着些苍凉的口吻感慨:“我们这代人算是被人给忘了,像不存在似的无人能见的,唉!这就叫选择性忘记吧。”
老范听了说:“有时候,选择性忘记是必要的,人一辈子活着,总得为了些什么,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也许,我们能做的,把话说的大一点,也只能是为了一个时代的转折和发展作出点牺牲吧。但要说到这段困苦记忆的忘却,也只我们有资格,这是我们这些经历者,才能够有这样的权利。我们之所以要选择忘却,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因为人总不能永远活在一片阴影中。只有走出来,才能看到光明。”
窗外的雨还在一直下着,织帘似的雨瀑挂在窗前,让人感到一丝压抑。老范虽然是凄苦的,但却是一个人格独立的人,也是一个豁达超然、气骨不凡的人。他在病入膏肓之时,仍然能想到当年在他苦难中救过他,帮过他脱离苦海的恩人,虽然他渺小到无能为力,但他最起码没有忘却,而是藏在了心里,这便是他的可贵之处。吴嫂看得出,老范在这人生的暮光之时,他的精神状态是愉快的,始终是微笑着的,这样的微笑,是一种超然的智慧,是珍贵的,让人击节赞赏的。这种精神气质和人生观是一个虽然穷困,但并不卑微而潦倒的气度。这种不为外物所伤,不随世俗俯仰,淡然中安然自适,表里澄澈,自在洒脱,坚韧超然的骨风,已然悠然于尘世之上。
遥远年代牵肠的深情,被今天的回忆演绎得如此细腻动人,老范瀛弱的声音,空灵地回荡在这冬日的雨幕中,听来荡气回肠。他诉说的不是一首歌,而是一个个跃动温馨又深情的挽曲,更是一幅画,在这样的感人画面中,吴嫂仿佛又听到了她早年曾听过的田园曲,瞬间涌上她充满愁绪的耳际。
而对于谢文娴来说,老范这当下的贫境,辛酸,与他的那份带着苦涩味和乐观都是可敬的。这于她以后回忆的每一天,都值得长久地凝视和细细品味。而有些人,在对待今天窘迫,却无所适从,心灰意冷,甚至在无病呻吟,而有人则对待今天的困境却是从容不迫的面对。但他们之间的韧性与颓废一目了然地成了反差,一种是珍惜和对美好的郑重以待,而另一种则差强人意地浑浑噩噩。透悟,活到了老范的这个份上时,虽然是带着些哀的色彩,但人生到这个阶段还能够坚持,这才是一种彻底明白了悲凉和虚无之后,还能够悲中带静,自带一份守望的不弃而活。虽然在他人眼中,老范仍是蝼蚁之徒一般渺小,可谢文娴已然觉得,这便是崇高了。
回来的路上,吴嫂还没能从那段蹉跎光阴中走出,在一路颠簸的车上,她又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许多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说起了她的哥哥,说起了她的姐姐,说起了她自己在乡下每年的秋冬时节里苇絮飘飞的湖边,总会看到湖边汊河道上的那个渡口的河浜子上,有一个人会呆呆地坐在那里守望。吴嫂说她总是看到他手里攥着一把的苇絮花,有时还折了一节芦管放在嘴唇边吹出调子来,有时又会将芦絮吹散,像小孩吹蒲公英样的,将心里的思绪随风满天地飞扬。吴嫂说,那会子,想家的时候,她也会想象着自己会变成了这一朵朵飞翔的飞絮,会跟着风一起飘到天上,飞进了云,然后又随着雨一起落到地上,落到叶上,落到水上,然后于某一刻,会惊喜地粘到了自家的门上。这时,才是最惬意的,最快乐的。只不过,这些都是梦。而梦终归是要醒的,不管是月光暗淡的夜,还是星光闪烁的夜,梦总是会被秋凉的风吹灭。不管是幽玄的、还是深婉的、以及奇妙的,都逃避不了破碎的命运。但夏去秋来,不知不觉地越过了冬时,似水流年悄悄地流逝过后,人总是要活着的。而只有活着面对,才是醒来的世界。
02
就在谢文娴与吴嫂回来的时候,樊亮也回了趟老家。他们的车曾相向而行地擦肩而过,只是他们俩谁也不会知道,在交汇的那一刻,两个人的身影,便从此于这个点始,开始渐行渐远,从此背道而驰。然而他俩却没有一个意识到对方已从身边南辕北辙地失之交臂。
樊亮此行是来找汪金伟再谈一次秀兰子那块已拆除成废墟的房地事宜。他搁下自己家庭的一滩情感废墟,来处理这滩残垣断壁。眼下,秀兰子这个他曾怜爱过的乡妹子,现在却让他很是厌恶,他对她的那一点点仅存的怜惜之心似乎在他弄清了那个出生的小女孩的怀胎月份后,便彻底地由怜变恨了。樊亮清楚的记得,秀兰子与他要这个饭店的转让合同时说过,她已怀了他两个月的骨肉,而到秀兰子生养时,他发现有些不对劲,算下来都有十七八个月了。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秀兰子撒谎,在欺骗。她根本就没有怀上他的孩子,只是由此凭空捏造出这么个法码来,以增加她与之谈判的份量。
这在樊亮的心里,造成的羞辱感可以说达到了极点。这是不可原谅的侮辱,更是背叛。是对他智商与自尊的恣肆戏弄,这种行为,是他不可以,也是不能够忍受和原谅的。
他在去开矿前,为此曾找秀兰子谈到过他对这份几成定论的疑惑,而秀兰子却嘻嘻哈哈地与他打起了马虎眼。当时由于事务繁杂,加之内心尚存一丝残念,总希望这不是真的,是一个生育学上的例外。但事后证明,他错了,这就是秀兰子的一个策略,是一个将他当成司马懿耍弄的空城计。
那天樊亮来到秀兰子的饭店时,正值下午,是饭店最闲的时候。樊亮进来的时候,只秀兰子一个人,樊亮便问:“全旭阳呢?”
“出去了。”秀兰子见他来,也没惊喜,也没冷淡,有的只是平常。而这平常却是樊亮最不想看到的。“听说你不是去开矿了吗?怎么今儿到我这儿了?”秀兰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一边择菜,一边直截了当地问:“还没走啊?”
这“啊”字樊亮听起来怎么觉得阴阳怪气地高低起伏着有点怪味?那拖长了的长尾音让他觉得不舒服。这声音,分明是熟悉的,可现在听来,又平添了几分陌生和诡秘。
樊亮这时也不与她兜圈子,便直奔主题:“明天就要走了,来看看丫头。”他刚说完,便察觉秀兰子脸上一丝惊悚捆缚了她的眉头,不过只一瞬,秀兰子便将眉尖舒展来来说:“喓,你还记得有个丫头呀?我以为你早忘了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能忘了呢?这不是来了嘛?”
“不巧,她不在。”
“去哪了?去带来我看看。”
“不成呀,被她爸带回家了,晚上才回呢。”秀兰子放下手里择的菜,走到柜台上倒了杯茶递给樊亮说:“下回吧,等你回来再说。”
“那也成,不过我有个事不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咋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丫头怎么怀了那么久才出生?这不合常理呀?十月怀胎,怎么都一年半了呀?”秀兰子一听樊亮的质疑暗自吃一惊,虽然这情绪的变化在脸上像丝微风刮过,但一刮,一飘,还是被敏感的樊亮所捕捉。他趁着秀兰子惊魂未定便追问道:“说呀,这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呀?我哪懂?你不是开医院的吗?你去问医生好了,问我有啥用?”秀兰子呛他的回话时,脸色渐显苍白,表情也有些僵硬,黑色的眼球在白色的眼白中呆滞着盯着樊亮看,蓄满了各种各样的幽怨和愤懑。樊亮见她这付模样,也不想激她,因为他还不想让这件事而撕破脸闹僵。便说“我就是觉得不正常才问问,你这么抵触干嘛呢?”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能不抵触吗?丫头是我生的,苦是我吃的,你懂什么?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到现在,熬到今天,你倒好,问出这话来?阴不阴,阳不阳的是啥意思?再说了,我又不欠你的,该还你的,一分钱都还了。你还问这些干嘛?”秀兰子呜咽着,悲怆的语调像口痰似的堵在喉咙,声音越说越小,模糊得像月光下的树影婆娑。“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们过我们的,怎么着也不会再去找你的,你到好了,还来找我们了?
“你这扯到哪了?我不就是一问吗?怎么还扯上钱了?”樊亮被秀兰子这抹泪哭鼻子的一闹,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时气恼的没了头绪,脑子里像团了一抹看不见的炊烟似的将思绪浮离出大脑,变得无从应对。
秀兰子有一手,这种事她居然会应付自如,只是她还不会阿庆嫂对付那刁德一斗智时唱一出“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但她也会“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既然“来的都是客,”那就“全凭嘴一张。”她早就会了“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只不过,她还没老练到“人一走,茶就凉。”的嘴脸,和把戏。但是她的这张嘴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樊亮不是客,并且是个不怀善意,旁敲侧击的冤家,但秀兰子察言观色还是会的,她已经知道了樊亮的用意,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枪。这时机灵和胆量便显得尤为重要,管他“有什么周详不周详。”的?她只管沉着地埋怨,冷静地抹泪,不卑不亢地应答,机智地周旋,秀兰子这些不寻常的手段一耍,竟将樊亮也弄得抓耳挠腮,没了周章。
樊亮一时无奈何,只得软下身段:“我不是就想看一看丫头吗?你至于这样又哭又闹的?”
“少来。我还不知道你吗?哦,你想看就看啦?这让别人怎么想?全旭阳会怎么想?我的家庭怎么办?你倒是没事,三妻四妾的,我们还要过日子呢。你出去,你走吧,这个丫头不是你的,最好断了这个念头,免得以后麻烦。”秀兰子半嗔半怨,似真似假地下了逐客令。她心烦意乱,但有一点却很明白,这事绝对不能承认。不行,其它什么都可以,唯有这不行,并且是绝对不行。这没得商量,要是将来孩子再大了些,听到了这些闲言碎语,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呢,永远闭嘴是最好的方式。这层窗户纸不能捅破,破了,天就塌了。就算是撕破脸,这层窗户纸也不能撕破。
秀兰子的绝决,倒让樊亮一时尴尬的无地自容。真看不出这细骚丫还会来这一手,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这些自己熟习得变成疲倦的招数,这么让人讨厌地被她反向施展给他了,哼,也不掂量掂量,这是在耍猴戏给猴看呢?“好,好,是我考虑不周全,那我先走了,等回来后再说。”樊亮给自己个台阶下,站起来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就在他抬脚的那一刻,他迟疑了片刻,立在原地用一种低沉而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背着身对秀兰子说:“有件事我倒是忘了提醒你了,”还没等秀兰子冷淡地说完“有什么好提醒的?”话时,樊亮已经在说着他后面要说的话:“我们的转让合同中,可是有条备注的,别忘了。”秀兰子听了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樊亮已抬脚走人。
那天从秀兰子处出来,樊亮便搭了趟夜车去了矿上。可他那个心里憋的呀,气都没喘匀过。那夜的一路上,他看哪,哪都不顺眼,车窗外的月亮仿佛也气的成了一张失去血色的脸,半空的星星也清冷而漠然地变成了悬挂在空旷处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让人烦。远处的旷野笼着一层黑丫丫雾霾,阴森、灰暗世界在眼中倒行着,将零零散散的村舍灯火,恹恹欲睡的眨着眼在遥不可及的天际,闪烁着幸灾乐祸的锐利和寒气。
他万万没想到秀兰子人不大,鬼心眼倒不少。他忽然觉得,她倒像这夜风似的,让人感觉既是有形的,却又似无形。她就那么悠悠地抹泪怨哭,忽慢忽疾的,那声音像长了双黑色的翅膀似的,从这疾驰的车旁似只夜蝙蝠样从一堆废墟上扑腾着跟了过来。樊亮的耳朵里分明听到了这声音在回旋、游弋,如阴风般刮过的震颤。他居然被这风刮得觉到了一阵阵的冷,那风在秀兰子嗔邪的语音里,像针样地在风里裹挟着,忽长忽短的、忽隐忽现地、忽明忽暗地向他刺来。他觉得心疼,一种无法排解的后悔,懊恼,愤恨也随之涌出。他竟然在心里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难听的话:“我他妈的真是个贱骨头,作贱呢?真他妈的咄咄怪事?简直是受够了。”心里糅杂着情绪、怨气,这才终于得以发泄。最后他自己对自己咬牙切齿地赌咒:不给她点颜色看看,都不知道我姓谁了?
03
樊亮光火自不必说,但他此时是不会与秀兰子撕破脸的,那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更喜欢运作风平浪静下的惊涛。他欲掀出的骇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他要的结果,是让对手死了的时候,都不知道哪儿是南,哪儿是北,这才够刺激。
樊亮这次回来,是在街头碰到苟得时的。当时苟得时正在与游四海在街头闲聊。游四海骑着辆闪烁着警灯的巡逻车,一条腿支着地面,车也没熄火,像是在宣示它的存在似的炫耀着发出突突的马达声。
苟得时从游四海的肩头一眼瞟过去,看到了远处阴着天的背景中,樊亮正拎着包从容地走过来,便伸了下手招呼:“喂,细姨丈,你咋的来了?”
“来办点事。”樊亮走近后见游四海在一旁,便掏出烟来,潇洒地分递过去。游四海接过烟时看了下牌子笑着说:“樊董的烟就是不能比啊,我都舍不得抽了。”说完媚笑地将烟夹到耳朵上,又朝樊这哈笑着点点头。
“游队长这是笑话我们老百姓呢吧?你可是官,我可是民,这才没得比,烟算个啥?我就是装装门面的。哈哈。”樊亮谦虚地揶揄。
“樊董又笑话了不是?我们哪算什么官?人家苟主任才是呢,我不算的。”游四海笑说着朝苟得时瞟了眼打趣。
“哦?恭喜呀,又升了。”樊亮转过头来朝苟得时一笑。
“升什么呀,别听他笑话,还是个副的。”苟得时说着时谦虚,可还是抑止不了脸上漏出的骄矜。他吸了一口烟,挺直了腰朝天喷了一个烟圈,然后才对樊亮说:“走,到我那吃饭。”游四海听了便说:“那我先走了,还有事。”苟得时一把拉住他说:“开什么玩笑,你哪能走,看不起我也罢了,还看不起我姨丈吗?”
游四海一听忙说道:“哪敢哪敢啦?你大主任我什么时候敢得罪过?更别说樊董了,就是借我个胆也不敢呀?真的有事,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我们临时抽调了一大批小鬼头来帮忙维持呢,真有任务,有个地方要拆迁,领导今天检查呢,不能马虎,改日,改日我请樊董。”樊亮站在一旁笑着说:“那游队长忙,就不要耽误他了,反正有的是机会,是吧?”
“对,对,下次,下次回来我请。”游四海说着便收起了支在地上的那条腿,突突地一加油门说:“那我先走了。”
“好的,你忙。”樊亮点头时摆了摆手,这时樊亮顿了下又朝游四海说了句:“这样吧,要不游队长你去安排一下,我们呢,在一品香等你,你看如何?”游四海停了下手势,想了想,然后便说道:“那多不好意思?还要你等我,那好,我去看下就来。”说着便启动巡逻车,一溜烟地像只黄鼠狼窜进了巷道。
苟得时这时回过头来轻声问樊亮:“姨丈今呃子下来有啥事的?”攀亮听了低着头沉吟“还是那事,找汪打个招呼。”
“哦,地的事喔,这好办,再叫她吃点苦头就让了。”苟得时知道樊亮说的哪块地,不就是个细秀兰子嘛?要办她,还不是捏死个蜉蝣似的容易。“哎,话不能这么说,多难听?”樊亮抬头责备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年龄比他大的姨侄女婿,狡黠地眨了下眼笑道:“不可鲁莽。”
“知道,要不你公司里那么多‘外勤’你不用呢?不要紧,这事我来,正当。以什么名义,才能彰显什么正确,这一点很重要!”苟得时所说的“外勤”,指的是樊亮财务清算公司养的讨债队,那帮骠悍的家伙,苟得时见识过他们使的手腕,深感自己的手下,就算打着“正当”的名义,与之相比,也自愧不如。
“你弄错了,我找汪的意思不是求急,而是求缓。”樊亮见他的这个姨侄女婿还没理解他的用意,便提醒他说:“有些事,欲速则不达。”
“什么意思?缓?为什么要缓?”看来苟得时还没开窍,樊亮这便又解惑道:“就一个字,拖。”
苟得时这才缓过他的脑筋,“对呀,这招妙,她拖不起,利息就够她喝一壶的,就现在已经穷的要当裤子了。哈哈,拖死她,拖到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好怎么办?要么我说你那个合同上写了可以收回而不急着收呢?原来是猫逗老鼠,耍着玩呢。哈哈,到时候让她来求你,俯首就擒。到底是姨丈,难怪人家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姨丈、姨丈,你就是那个丈。”
“说什么呀?我是魔鬼呀?别瞎说。”樊亮的眼里飘过一丝不悦,但脸上依然挂着笑容。苟得时一听便笑着改口说:“说反了,说反了,你是道,她是魔。哈哈。”说着,俩人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品香的门前,这时,他们听到远处一阵轰隆隆的摩托车的声响轰鸣着由远及近,回头一看,果然是游四海。樊亮与苟得时停下步等了会,待游四海停好车,仨人便说笑着走进了饭店的大门。就在樊亮一脚跨进门坎的那一刻,他像个智者似的说了一句无由头的话:“有些事,就像这请客喝酒,有人看重的是结局,而我更偏爱享受这过程。有了这心态,酒才喝的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