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01
社会的分隔层就像一张筛网,底下的人削尖了脑袋瓜往上钻,等钻进去了,便像河豚鱼似的使出浑身解数膨胀自己。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使自己变大,再大,从而膨胀得不再从那个网眼中跌落下去。
那张网永远的存在着,就像这户口,便将这街上的人与乡下的人分得清清爽爽,泾渭分明。
托樊老太给女儿找个事做做的妇女主任,虽说在村里也算个人物,可到了街上,那她便什么也不是。因为她们这群人,头脑上贴着一张农村户口的标签,所以,命中注定就要比街上人先矮三分。
但这张网也有窟窿,农村的年轻人要想变成城市人,只有两条路,一是考大学,要是考上了大学,那便可光宗耀祖,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出人头地。这顶冠冕虽然堂皇,可那些能够考上大学的人,毕竟凤毛麟角。他们就像古书中所说的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不可多得!
另一个便是嫁人,嫁一个端着铁饭碗的街上人,便也算是出人头地成了个街上人了。便这也须有先决条件,其相貌虽不定要具沉鱼落雁,羞花闭月那么夸张,但最起码优雅的气质,娴静的姿态,双眼能够回盼流波,俏丽而又大方的江南女子韵味的出类拔萃佳丽之素质是必不可少的。要不那个大饼店里木息息的胖墩子怎么会娶到一个如花似玉的俏媳妇哟?这不是缘分,是交易!
其实还有一条陈仓之道,可以暗渡,只是众所未知。那便是供销社这个号称与农民合作的企业,可以有一定名额的农村户口的人员加入。但这些名额少之又少,就算是有那么一两个从天上掉下来,那可比林妹妹还稀罕,早就被乡里的,村里的书记揽入了怀中,哪还轮得上个小小的妇女主任的子女?
但万事正如樊老爷子所言:“黑白之象,博弈之道。 围棋与人生,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生存,说到底就是一种博弈。游戏的规则都是别人定的,但怎么变通,就得看自己的能耐了。”
有些事,还真是要靠自己,就看怎么做了。
妇女主任心里虽然也不愿自己的女儿给人做佣,但这却是一次机会,一次说不准就可以让孩子跳出农门,嫁个端铁饭碗好人家的机会,不抓住,那才叫傻。还是樊老爷子那句话:“人生于世,的确是生不由己,那就博一博嘛?是不是这个道理?不管哪朝哪代,人活在世上,还不都得靠自己?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谢文娴第一眼看到这个叫秀兰子的小姑娘时,便心生喜欢。一双漆黑清澈的大眼睛,看上去对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欣悦。细滑的粉脸上虽然还留着腼腆,有时说话还带着些忸怩,但看到她柔软饱满的红唇,映衬着娇俏玲珑的小鼻子,大方秀气地生出一种清纯的美感来时,谢文娴便觉得,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将来必有出息。偶尔,从她稚嫩的笑容中,也能看出一丝淡淡的惶惑从娥眉间蹙着的稚气中一闪而过,但在谢文娴心里,却更加对这个从墟落乡村来的女孩子犹怜有加。
那天来的时候,小秀兰脚穿着一双村里人常见的、褪了色的黑布鞋,上身还在穿一件已经与她长高了的身体不太称身的校服,头上还像往常时围着一块粉色碎花方巾。但就这打扮,也掩不住她那圆脸蛋,高鼻梁间显出来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还有一脑袋乌黑的头发扎成的粗辫子,越看越俊气,越看越秀气。
留下来的第二天,她便给秀兰子换了身行头。人是衣妆,马是鞍妆,一点都没错,这衣服一换,这不,秀兰子立马变了个人似的,显现出了她那浑圆的长腿,细削窕窈的身材。活脱脱地便出来了一个娴静,俏丽的江南小姑娘的神韵来。
这个嘴巧,有眼色,手勤,伶俐的小女孩,不但谢文娴喜欢,樊亮也觉得蛮好的,他甚至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汪茜芹上学时的影子。
又过了两天,谢文娴晚上睡觉的时候告诉樊亮说:“这个小姑娘不错,我试过了,能用。”
“你试过了?试什么?”樊亮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这找保姆当然要试的哟?不试怎么知道为人,手脚干不干净?”谢文娴解释。
“那你怎么试的?”
“毕竟是乡下来的人,也不是知根知底的,虽然第一眼看了很实在,印象不错,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总归要在家里一起过日子,总得心里有个数吧。”
樊亮听了点点头,也觉得有道理。但他心里还是觉得,人家是冲着找工作来的,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不会不知道分寸,得不偿失的事,相信她就是有这个胆,也不会这样做。
“现在看来,秀兰子手脚倒也勤快,煮饭虽然一时还不会做,但洗衣,打扫房间,样样活儿都干得挺利索的。我出门的时候故意丢了几块钱在地上,回来的时候,看到那几块钱放在了桌子上。看来这姑娘还诚实。”
“那就放心好了,也不必对一个小孩子疑神疑鬼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不是疑神疑鬼,不试一下,哪能知道?”
“好了,这试过了,总该放心了吧?你现在是孕妇,想多了对自己不好,所以才叫你不要想的太多。”
“嗯,知道。”
原来,这秀兰子自第一天开始做事起,便觉得有件事挺让她奇怪的。每天早晨时,怎么会经常在扫地时,那地上会捡到一块钱呢?还有洗衣服的时候,衣兜里也会掏出些零碎的角票来。她想,这家人真马虎,也是人家钱多,不当回事。那地上的钱,准是女主人丢三落四地掉的,兜里的钱,那就更不用说了,这男主人一定也是个随意的人。嗐,这俩人,倒是天生的一对,粗枝大叶、粗心大意惯了,不是丢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她也没当回事,也不好说什么,每次见了,就随手把它放在桌子上,她想,反正主家回来后,就会看到的,看的次数多了,也许以后就注意这个毛病了。
农村的孩子,不懂这些个世故机巧。她还是照着平常在家的样子,收拾每件杂物,整理着那些随收随放,琐琐碎碎的锅碗瓢盆,杂物衣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当中的特殊含义,这其中藏着的巧妙心计。在秀兰子这个年龄,还没成熟到这种世故老成,深思远虑的境地。
等到回了自己家的时候,与她的那个妇女主任的娘讲起这她自己认为是笑话的笑话时,这事儿的严重性,在听了娘的剖解了其中的奥妙后,这才撅起了小嘴巴,蹙起了细眉头,咬起了红嘴唇,恨恨地甩了下长辫子,瞪起了杏眼儿说:“侮辱人呢,不去了。”
“别,别耍性子,小祖宗,想想你是为什么去的?受这点罪算什么呀?”
听了娘这一说,倔强的秀兰儿不再吱声,她本来心里听了越想越气,窝着火还准备明天找他们论理的。然而,在听了老娘说到她们的痛处时,她仔细想了想,不得不低下头来,同时也滴下了泪。只是她一时还想不通,转不过这个弯来。这样的人家,看上去处处待人接物都有讲究,说话做事,很有风度,很有体面的人,怎么也会这么阴险呢?
这时老娘又在耳边开导:“你还小,这就是世道,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
02
风,是有性格的,它的行为好像也由性情决定。有时,它是温和的。每当此时,它便轻轻抚摸它所触及的一切,毫无一点急躁情绪,让人觉得舒服,它也惬意。
风,有时候又那么温顺,像秀兰子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似的,洁净而又清爽,没有一点躁动,还带着些腼腆,不带一丝灰尘,宁静得像只乖乖兔,安详得似只小绵羊。
风,有时也安静,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在田地里伫立。但这一刻的安静,又似乎是暴发前的压抑,谁也不知道,此时的风,会在什么时候一下子变得疯狂起来。当它再次开始迈出那看似潇洒的一步,腾起曲弓的前腿时,它的本性便展露了出来。喉咙里在狂怒地粗喘,咆哮。疲惫而激越地挣扎,喘着粗气,发狂地怒吼着、战栗着。摇曳不定的身躯,左右摇摆的手,瞪大得像铜铃似的眼,怒吼得像狼嚎,狂野得像虎啸,暴躁得像狮吼。像在作歇斯底里地最后一搏,将它萧杀的风姿一展无余!
下岗分流的风已经刮了一阵子,一些集体和乡镇的企业、关的关、停的停、散的散。原来的职工,领了点下岗费后都滚蛋了。要说这猢狲都散了,树也该倒了哟?其实不然,树还是树,还在那立着,只是以前的领导称呼变了,变成了老板。而最重要的是,企业的性质也跟着变了,一夜间,一眨眼,翻手之间,成为私有。原本死气沉沉,奄奄一息的龟,一卸下壳,立马变成了条条活灵活现的蛇。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这样那样的事,横竖都要面对。不管喜欢与不喜欢,所能做的,底层的人也只能是接受。正如这世界上所有的白昼与夜晚,都得度过。每个人的路,只能靠自己踏出一行新的脚印前行。哪怕这条路并不是自己选择的,但在别的路封闭了之后,也只能盈满泪水地沿着新的方向在风中前行。
下岗的人,正如那个扯着破嗓子整天在吼的人唱的那样,经历着一次不得不接受的,脱胎换骨的《重头再来》!
这时供销社的这棵大树还屹立着,领导仍旧在喝喝茶,看看报,笑咪咪地与员工说说话。一堆男男女女依然前呼后拥地随于左右,虽然业务一日不如一日,但那些个蹭吃的,揩油的人脸上的笑容却依然灿烂,像是这阵风与己无关似的从容。
其实每个人都在等,等着那一刻的风到来,只是脸上还装的若无其事,因为,轻易地暴露出内心的忧伤,是一种脆弱的,不冷静的浅陋与率性,不是这群曾经高高在上之人所要表现出来的形象。
谢文娴所在会计部门,一共六个人,是个轻松而又最接近领导层的岗位。平时就是收收帐,报报帐,发发工资。
谢文娴办公桌的对面,是一个税务所干部的老婆,四十大几了,长的也大气,爽清。她男人平时对她挺好的,人也和气,没什么架子,见了其他人,总是乐呵呵地和善。可他却有一个毛病,爱喝酒,并且是,要么不喝,喝了就得喝个够,喝个死。要说光是喝酒吧,这当干部的肯定是少不了要应酬,可问题是,他只要一喝多,回家就有那么个爱好,打老婆,并且是扎扎实实地打,每次都打得伤痕累累,鼻青脸肿。谢文娴听别人说,有一次,她对座的这个女人,被她的男人在喝醉后用鞋底生生地将阴部和屁股抽肿得几天不能走路。可是奇怪就奇怪在,这个女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怨恨怨言,好了伤,也就忘了痛,事儿也就稀里糊涂的算是过去了。
谢文娴有时就在想:“这日子咋个过法呀?”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这个男人好像从来喝酒就没醉醒过。但人家就这么一路过了过来,也没见到闹出个什么惊涛骇浪来。
谢文娴隔道并排座的,是一个退役军人的家属,三十出头,长的标标致致。那身材更没的说,干练,玲珑,会察言,善观色,且能说会道,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更能把活的说成死的。这个特长,好像是有遗传的,因为在谢文娴眼里,她那一家子人都有这个本领,并且个个都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特长,很投新来的主任缘,因为他也很擅长夸夸其谈,说到尽兴时,更是滔滔不绝。所以,这个女人,很快便成了主人眼里的红人,更确切地说,是趣味相投的红颜知己,俗域中难寻的知音。这不,现在正在新来的主任办公室里一起说笑呢。
就在隔壁的嘻笑声,骂俏声此起彼伏时,棉花收购站的业务会计来报帐,谢文娴便与他核算起了帐目。这个棉花站的中年会计叫毕青山,谢文娴记得他应该是收购站里年龄最大的一个了。他的家谢文娴曾去过,就住在单位分给他的那两间收购站后院一溜的简易房子里。他是老员工,从外地分配过来,来的时候,他便一直住在这个仓库西头收拾出来两间房中直到现在。后来,在他快五十岁的时候,他的一双儿女都已找到了各自的工作,他这才将把老婆从农村的老家接了过来住,也自己开起了火灶。
收购站的后院很大,他们老两口又将自己的门前围上了围栏,开出了一大块菜园子,还养了几只鸡,几只鸭,还养了一条狗。又请人钻了个手压井,过起了惬意地田园别居的闲适生活来。
平时,毕青山除了上班,其他大部分时间,都与老婆一起摆弄他的那个菜园子。闲来的时候,或坐在门前的院子中弄弄帐,看看书,嘴里衔着个自己不知从哪挖来的竹根做的小烟斗,悠闲地吸吸烟,喝喝茶,平淡度日!
这时,谢文娴听到办公室门口传来另一个人的调侃声:“哟,慕菲回来啦?这回‘荒货’收得不少吧?哈、哈。哈。”说话的是监察主任,也是个军人出身,平时见到谁都喜欢开个玩笑,说说荤段子。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她叫钱慕菲,是新分配进来的一个财务,这个女人身材特别好,要与那个能说会道的女人比起来,肯定更胜一筹。而且五官还特别端正,清秀,干净得让人挑不出一星一点的毛病来,那双眼睛,见了谁都笑盈盈的。从一分配进来时,所有熟悉的人,都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姑娘。她也和谢文娴一样,今年刚结婚,男人是个外地的小学教师,每个礼拜天时,她都是要回去住的,久别胜新婚嘛,所以监察主任才戏言她又回去收荒货了。
一开始时,这监察主任嘴里蹦出这“收荒货”三个字,谢文娴还不太明白是什么涵义,只知道这个词,肯定是个荤段子,等自己也结了婚,有了亲身体验,才明白过来这三个这原来这么难以启齿,这么荤。
钱慕菲是个外地人,平时就住在这个院子角上的一间宿舍中,一来到这儿后,谢文娴便看出那么些人在给她献殷勤,现在人家都结了婚,这种殷勤献媚的波浪还没退却,还在一波接着一波地袭来,像湖浪冲击着湖堤。就连平时最安稳的财务总帐,谢文娴都能感觉出来,他也在明里暗里地追着她。
钱慕菲进门的时候,毕青山刚好要出去,两人在门口擦肩而过时,毕青山点头示意,一笑而过时打了声招呼便走了出去。谢文娴与钱幕菲对视了一眼,相视一笑,谢文娴看到她刚才被监察主任调侃得面色带粉的钱慕菲,这时脸上已经风轻云淡地恢复了常态。谢文娴有时就想不明白,她纳闷,都说这树怕三摇,女怕三撩。可她倒觉得,钱慕菲的定力真的强大,而且周旋的总是恰到好处,这一点,真的让她刮目相看。能于这些个男人轮番上阵,锲而不舍地追求下而不为所动,在她这个年龄能有此表现,看来,这女人不可小觑。
一般情形下,这大姑娘怕搂,小媳妇怕求。没几个能架得住男人整天在身边献殷勤的,不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而且,女人的耳朵根子都是软的,一捏就塌。一般情况下,这女人被追的久了,她总是会动心的。
但现在看来,这钱慕菲是个例外,这些男人的伎俩,好像对她无效,不然就是她根本不吃这一套。这让谢文娴心生疑惑,好奇。一,除非她真的洁身自好,二,或者她有别的不为人知选择,否则,不会如此坚贞!
03
毕青山出来后,便径直朝着棉花站的方向走去。当他走过身后办公室屋子门前的一条小河的矮桥时,他看到桥头旁有一个茅厕,身体便条件反射的有了便意。当他揪开茅坑的草帘子准备如厕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坑底,看到茅坑里一群翻涌的硕肥蛆虫,正汹潮拥挤地争抢着拱向一坨仅剩的屎粑粑,肆无忌惮地战斗着,争敚这仅剩的星点之资,像是在狂欢着,分享着,吞噬着一场最后的饕餮盛宴。
毕青山莫名地感到一阵呕心,直觉得翻肠倒胃地要吐。那刚冒出的便意也一下子消失全无,肚子里咕噜地一阵躁动,不能自制地扑哧一声放了一个屁,他说不清这屁放出后是轻松,还是泄气,反正只觉得这屁很难闻,屁声别人听不见,但自己能闻见味,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腐浊恶臭。
他别过头不忍再看,便别上刚解下的裤带,也顾不上理一下衣裤,便仓皇地退了出来。他出来时一抬头,看到山的那一边,天依然是蒙蒙地暗晦着亮不起来。云朵也像是一个个饥渴而有需要安慰的灵魂似的颓废,仿佛凝结成了一团浓厚的阴影,风也吹不开,光也刺不透。
而山这边的湖空,却被水光映的泛蓝。湖面的水色,却隐约地显现着闪闪的磷光,像死鱼泛起的鳞片,在水面上疏落,漂浮。
毕青山在巷子里低头走着,一两个卖秋梨香瓜的本地农民挑着担子在躲躲藏藏地售卖着从身边而过。没有风声,没有鸟鸣,巷中好像忽然间充满了一种极度的寂静,生出来一种令人隐隐感觉到的丝丝恐惧。
他走到大街时,反而见到这里很热闹,一打听,才知道居委会的书记汪金伟又在街头骂街了。这个汪金伟,平时梳着的个大背头,总是油光光的一丝不苟,样子有点与电影里的汪精卫神似。他不但形似,名字念起来也几乎一致,说话的语气,动作,却更像个农村妇女。这也能怪,他本就是一个从农村做妇女工作上来的,大大咧咧地沾了些泼妇气。平常时,别人只称呼他汪书记,因为叫他的名,太像“汪精卫”了,知道他忌讳这个称呼。
毕青山问一个人丛后站着的老头:“这又是怎么啦?怎么又骂上了?”
“唉,这还不是又是那个曾己河惹起来的祸,做生意你就安安稳稳的做呗,他偏不,拉了些人,偏要和人家费文魁打擂台,你要不安生就一个人单挑也行啊,可他就是坏,拉了个楞头青来,对着门和人家比吆喝,这能不出纠纷嘛。”
“那不就是明摆着对着干了吗?”毕青山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这也没人管?”
“哎呦喂,老毕哟,你还不知道那个苟得时是个什么怂?他会出来管?”老头哀叹。
“不对呀?这苟得时不是与曾己河不对付吗?这时他应该出头才对的呀?”
“老毕呀,这你就是这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苟得时与曾己河不对付倒是真,可那个出头打擂台的小子,人家与书记的关系你知道吗?”
“哦,原来有这一层。”毕青山明白过来了:“投鼠忌器呢。”
“这就对了。”老头为自己解释明白了一件弯弯道而松了口气。
“那这费文魁怎么与那小子闹上的?”毕青山还在一探究竟。
“这要说起来呀,叫我也不能忍,这叫什么事呀?这叫蹬鼻子上脸,做生意哪有这样做的?还要规矩不?”
“这倒也是,你做你的,他做他的,从来都是互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的,坏了规矩,这能不乱嘛?”毕青山附和。
“是的哟,人家费文魁就是再软,可生意人的这把忍字刀,他也不能就这么忍的没个头呀?你说是不?”
“是,是,叫谁也难忍。”
“这不,费文魁也就放出摊子来吆喝上了,边吆喝,还边叫上了‘我家的货,是新的,不是隔代的陈货。’”
“这没毛病呀?难道就为这吵闹起来了不成?”毕青山在疑惑。
“哎,老毕哟,你到底是外地人,有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还是有所不知呀,这是戳到了人家疼处,挠到了人家的痒处了。”
“怎么讲?”
“这说来就话长了,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事,这事要说清楚,没个一天两天的,还真说不清。”
“那怎么又会把书记惹出来了呢?关他什么事呀?他要管,派个人出来管管不就得了嘛?”毕青山还是理不清其中的道道。
“这不是费文魁气不过嘛,他可能是见没人管,就打电话告发苟得时和那个楞头青了呗。”
“那也正常呀?要我,我也忍不下这口气,可我不明白,这与书记咋又扯上了呢?”
“这就叫扯动荷花带动藕,这其中的弯弯,你应该懂了吧?”
“哦,是的,一根绳子上的。”
“对啰!”
“可我还是不明白,要说这费文魁气不过了,见没人管,就打电话告发苟得时和那个楞头青,可书记是怎么知道的呢?”
“嗐,要不说这世道看不懂呢?听说刚打过去,那边就通知这边了,这叫什么事哟?最后,为了证实这个电话是不是费文魁打的,书记的那个老丫头,还亲自跑到邮电局去查了号码,还在费文魁门口大张旗鼓地宣扬,说查到了。这不明摆着威胁人家嘛?”
“是不是那个要和超市老板娘争床铺的丫头?”
“不是她还能有谁?就她能!”
“听说书记的这几个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喛,都离了是吧?”
“上梁不正,下梁能不歪吗?”
“这倒也是。”毕青山又站在人丛后看了一会书记骂街的场景戏,忽然,他觉得这怎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了,那上茅坑时的感觉又来了,不但呕心,还想拉肚子。他便忙不迭地与老头打了个招呼说:“不行,闹肚子了,我得走了。”
老头听了说:“那快去吧,我也走了,不想看这脏眼的事。”
毕青山与那老头一前一后地都退出了人群,此时的街头,除了书记骂街的地方还有着一团浓厚得化不开的怨气外,其他地段好像都沉浸在漫长而寂静的空气中,街道上看不见几个行人走动,毕青山只觉得背后脚步声似有却无,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头早不见了身影。他忽然便觉得有一种诡秘的,充满了惶惶的气息围了过来,他又开始闻到了如厕时的那股腐烂的,像是从尸体上流出的,充斥着黯黑冰凉血迹的腐臭,正在街头巷道间蜿蜒着,覆盖着眼前的道路。
这时,几只麻雀飞过,又零零散散地盘旋了一会,便落在了一丛光线暗淡的树影里。天看上去,已经阴了下来,仿佛一会便要下起了怨泪。云也愁的渐渐的厚了起来,罩着街头的建筑物好像都黑暗模糊了轮廓,浑浑沌沌的,远远地看上去,相似一张伤了的,血肉模糊的长面孔。
他头脑里又出现了书记泼妇骂街的样子,这时,他心里倒希望这雨能早点落下来,让淅沥的雨,洗刷掉头脑里那丑陋的场景画面。让所有潮湿的、溃烂的、龌龊的、与这空气中弥漫着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和尘浊,都能快些被雨水冲走。
04
毕青山回到家时已到了饭点,这时雨也蒙蒙地飘了起来。正在厨房忙乎的老婆见他进屋,头没抬问了一句:“买的肉呢?”,他这才想起来,又把买菜的事耽误了。“嘿嘿,这记性,又忘了,我这就去。”
“别再跑了,都啥点了?就着吃吧。”老婆将他拦住,同时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来。
“你先吃吧,我躺会。”毕青山说罢,悄声地进了房。
“这又是咋的啦?”
“不大舒服,拉肚子。”
“碍不碍事?”
“不碍事,歇会就好了。”毕青山说着便脱衣躺在了床上,拉上了被子。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眼光扫描着灰溜溜的屋顶,睡意全无。过了好一会,才朦朦胧胧地被窗外的蒙蒙细雨勾引得有些迷迷糊糊。他的头脑里开始勾画出屋外院子中的景象,还有其他的,再其他的。
他看到自家住着的这个湖边汊河口的房子,在一片雨色中好像神奇地在不断变换着颜色。从窗口飞出的视线,与天空灰色的雨丝交织在了一起,这便使得所有的光线变得暗淡,能见度也越来越低,但在模糊的雨天中,却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房子旁边的河道水底的鹅卵石,却能显现出各种颜色来。这让他大为诧异,更让他惊诧的是,他还看到了那些白乎乎的东西,变成了甲壳虫状的软蛾,在鹅卵石的间隙间爬行的姿势。
他惊出了一身汗,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只让它停留在自家的院子里徘徊。他看到自家的屋顶上,在细雨飘蒙中,黑色的瓦片上居然结出一层厚厚的霜。这霜居然在他的目光凝视下,温度也随之升高,高到渐渐发出它自己的光来,并最终达到了它的极限热度时,一团蓝色的火,从房顶上骤然冒出,却没有烟,而是化成水滴,慢慢腾腾地从屋顶的瓦片上流到了屋檐,又从屋檐的沿口,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他吓坏了,张口便大呼:“没得命咯,着火了,着火了。”可嘴喊着,却没有声音。他那个急呀,急得像是那团蓝色的火在烧着他的心。雨还在下着,可却灭不了那团火,越烧越旺,眼看着火苗就在眼前吞噬着一切。
这时,天渐渐的黑了下来,在一片漆黑如鸦的雨空中,他却看不到那蓝火的光色了,只能看到一两颗流星在雨天中慢吞吞地匀速下坠,一轮弯月也不知何时探出脸来,细细的雨丝中,星星也在眨巴着眼,还有那未现形的樱桃小嘴,在遥不可及的天上,冲着他躺在床上垂死的样子在狞笑。
这奇异的天象吓得他大汗淋漓,但他心里清楚,这是自己出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幻觉,但他却醒不过来,像被一只老鼠伏在身上憋住了气,耳畔还听到老鼠在磨着牙与他耳语。这种磨牙的声音,吱吱的回荡房间里,回荡在空旷的院子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再细细分辨,他居然听出,这声音怎么更像屠夫磨刀的声响?他恍然地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一下子惊坐了起来,大呼一声“救命啊!”
05
下午去上班的时候,毕青山已经好多了。他老婆听到他大呼救命的叫声后冲进房来,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烧了。他吃了两片感冒药,又喝了老婆煮的红姜汤,稍稍歇了会,便走进了棉花站。
下雨天,站上的收购便停了。这样,平常负责收购的人也就闲了下来,几个人聚在一起,打牌的打牌,闲聊的闲聊。只剩下会计出纳和一个收购员三个人在那对帐。
收购员老范,四十来岁,收花的活儿门清,抓把花,到手上一勒,一捏,种籽放牙尖一咬便知等级。这收购站的活,样样精通,是个难得的行家里手,每天在站里走动着,是个权威的大师傅。
他见了毕青山,便说:“老毕,脸色差呢。”毕青山一笑:“你看花在行,看病也不差嘛?受凉了,没事。”
“那下雨天又没啥事,要不你就回去歇着吧,到时候真有事了,我叫人去喊你。”老范和老毕这两老的平时关系就不错,所以关心自然也多些。
“真的没事了,刚才睡了会,睡不着,过来看看。”毕青山说着便在老范身边的一捆棉包上坐下来说:“聊聊天,打打岔。”
“那行,我去看下上午收的花收拾得怎么样了,没事的话,也让他们早点回去,反正看这天,一时半会也凉不干,索性等太阳来了再晒两天。”毕青山听他这么一说,便也站了起来说:“行,那我和你一块儿去。”
“你去干嘛”
“去校校秤,好几天不校了。”
“那行,这些生铁家伙是得喂点油了,不然也打不精神来。”
他们两人到仓库里忙活了一大气,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去年才分来的小赵走过来,这小赵名叫赵福海,可是个路路通,“四脚白”,好像这世上没他不知道的事。那张嘴巧的,什么话都能说,调侃的妙趣,说笑的有料,人堆里有了他,立马就热闹起来,是个不折不扣的“活说穷“。
他一见到俩老的从仓库出来,便神秘兮兮地对他们说:“知道吗?商业社那边今晚要开会了,通知都下来了。”
“什么会?”老范问。其实老范和毕青山知道,他这个消息定是从他老婆那得到的,他老婆是集体商店的职工,今年春天刚结的婚,他老婆正准备请假回家休产假呢。
“啥情况?是不是下岗的事?”毕青山也觉得这股风终于要刮到眼前了。
“可不是嘛,听说都定下来啦,下岗的人,每人才发五佰块钱,就打发回家了。”小赵的口气听起来已不似以往,有点愤愤然的意味。
“没别的啦?就光五佰?打发叫花子呢。”老范听了不大信。
“有什么呀?拍拍屁股就叫你滚蛋呗。听说上面可不是这么个政策,有些地方叫‘买断’,那发的可多了,可到了这,全变样了。”说着,小赵便开始上火。
“那原来的库存商品和物资,房产啥的咋算的?”毕青山到底是会计,问题总是问到点子上。
“这还要问嘛?留给那些个领导养老呗,不养他们到死,他们能答应吗?”老范看问题更精,一语破天机。
“可这都是集体的呀?既然是集体的,那就应该归大家所有才对,怎么能将别人赶走,他们自己吃独食呢?这个理,说哪儿去也说不通呀?”毕青山也愤懑:“这已不是吸血了,这是连骨头嚼呀?”
“现在还有说理的地方?说多了,抓。再说了,这算什么呀?你们还没听说临湖乡那边是怎么搞的吧?”小赵又开始抖落他的新闻:“那边不是先搞起了了嘛,后来职工去一查自己的养老保险,你们知道是咋回事?”
“咋回事?”老范,老毕异口同声。
“这两年他们就没给职工交,并且连后来的合同工自己交的那部分钱,都别他们吃光了,这做的是啥事?这还是人做的事吗?”
“畜生都不如。”老范气地吐了口吐沫,还觉得不解气,又朝地上“呸”了一口才停下来。
“老范,你我都是湖边长大的人,你见过有船在湖心里搁浅了把人往下推的吗?就算是真的要沉了,那也是会水的先下去呀?你说对不对?这倒好,留着他们在船上,让老弱病残向下跳,还说是给你们一条生路?是为你好,这他妈的就是些畜生王八蛋做的事。”
“这天理不容的事,也就他们做的出来,断子绝孙的事,他们可没少做。”老范气的也骂。“那你们小俩口准备咋办?这一来,我们这边也就快了,要提前多想想出路呀,又要生孩子了,要可是个花钱的主。”
小赵今天倒是不再开玩笑了,破天荒地现出了愁眉苦脸“唉,过一天算一天呗,能有什么好法子?”
“不能这么想,你们还年轻,比我们要好多了,还是要早作打算。”毕青山又是同情,又是安慰,又是叮嘱。
“我们俩不是你们,我们是什么也不会呀?你像老范,凭他的手艺,到哪不能吃饭?你是会计,又会务农活,能饿着你吗?我有什么?就落个嘴会说了。”小赵平日能言善辩的嘴脸,这会哭丧了下来。
“唉,不说这些了,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只要肯吃苦,饿不死人。”毕青山不想再聊下去,听到这些话,亿心里疼。本来上午看了些不净的东西,心里就不舒服,现在再听到小赵说这些,心里更堵得慌,便走开身,对他们说:“不行,我还得回去睡会,身上发凉,怕是真感冒了。”
“那你回去吧,我刚才就说让你回去,还不听,这不,过堂风一吹,回凉了不是?”老范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拍了拍毕青山的肩,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老哥,我知道,这时候,搁谁不是心里压着块石头呢?回吧,别多想,穷日子,苦日子我们又不是没过过?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总定荡不下来,唉,不说了,回了。”毕青山说着便出了门往家走,虽没多远,可稠密的细雨还是淋了他个透心凉。回到家后,他倒真的感冒了,并且还发起了烧。躺在床上只要一闭眼,那白乎乎的,蠕动的蛹虫便在眼前乱拱,他甚至看到有几条都爬上了他的铺。他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揪开被子,神经质地在床上搜寻。
这时,天黑了,雨也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