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01
世上的事,有时真的亦幻亦邪,谁曾料到,费文魁这么个老实人,现在却成了个恶意讨薪的恶人?同时也是一个让人嫌恶、令人唾弃的老赖。人,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这让费文魁越来越迷茫。是血液中遗传下来的生命之始的朴素真实,还是成年后不欺不诈的诚信,是来自人本性、来自初心的坦诚,还是祖辈说教中的道德约束?所有的这些,现在却成为他迷惑、怀疑的对象,以至于心里崩塌得一塌糊涂。生存中的活法,那些咸涩的、尖锐的,阴沉的因素在泛滥,与他内心的所尊重的元素在冲突。而如今,摆在面前的现实,让他不得不臣服捭阖者的说辞。他唯有隐忍,也要更加坚忍,并学会以什么样的名义生存,这样才能赖以在什么样的态度下活着,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种现象,已经在他人的镜像中彰显出其高妙之处。
远的不说,就说樊亮。他就凭一个“拖”字诀,打遍天下无敌手。多少次都能逢凶化吉,称心如意地遂了心愿。这还不高妙?那世上还有什么值上奢谈高妙的了?世态无常,适者生存。但这话费文魁在自省时,总觉得那么别扭。
费文魁被放出来后,见了天日,但无奈还得在这个工程上继续做。因为停工,他自己都害怕这后续的违约罚款是不是他所能承受的重。他只有咬着牙干完这一段,等完工了,再继续讨要他们的工钱。他就这样在一个“拖”字诀前败下阵来。
费文魁出来后心里一直很压抑,可又无可奈何。虽然郁闷得心脏也开始疼痛起来,可有什么办法呢?无论如何不能再冲动地进了局子。房宜兰也时不时地劝他,不能再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来,因为没人会同情他们。这个世上,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你,你过的好了,他们会妒嫉,你过的差了,他们会讥笑,而你在受难之时,他们会搬起石头,扔进井中。他们都在那井口等着呢,就等你出错,等你做出蠢事来,然后耻笑、非议、指责、刁难。这就是人性之恶,你只要活着,就得受此磨难。当你小有成就,投射而来的羡慕眼神背后似乎总隐藏着或多或少嫉妒与恨的色彩成分,而这种成分的出现是带着恶意之力的,决不能低估了这些恶的摧残之力,轻则受伤,重则丧命,唯有忍,并远离。可是,又能忍到何时?离到哪去?才能换得他人的良知觉醒?所以,他俩很迷茫。
那天房宜兰在街头看到那个三癞子家的女婿在街头炫耀,炫耀他的获取伎俩。她知道此人如今仍旧继续像癞皮狗似的干着些蝇蝇苟苟的营生,却好像活的很滋润。而且她还听说他那个老婆,在被老天爷惩罚得将一条腿变成了瘸子后,仍然一本正经地无耻,依然一付无赖相拖沓着残腿,毫无愧意地表现出其基因遗传的丑陋。这夫妻俩就像是一对绝配的精神领域流氓,一个欲要把天地、是非,伦理全都搅个天昏地暗。另一个人貌似已脱离了正常自然人的道德轨迹,将异类的风骚,洋洋洒洒地发挥到极致,并乐此不疲。
而此时,房宜兰却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或者说疑惑,他们为什么能活的这么自在?是因为颜厚?还是心阴?但她至少知道,绝不会是脑残。那么,只能是一个结论,就是在这块土壤上,只适合品行不端的邪恶者生存并大行其道。
这天,费文魁到工地上去找老范的那个木工弟弟准备商量些一些关于木工活的流程和方案。走到木工棚处时,听到里面几个工人都在歇息,说着笑话,便停下脚步,因为他听到了议论中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老远就听到一个工人说:“你说这费工头也真够憋屈的,要个钱吧。还把自己要的搭进去了,这不得冤死呀?要我说,光脚不怕穿鞋的,跟他搞个鱼死网破。”
“你懂啥呀?你倒是光脚,你不怕,可人家费头是光脚吗?再说了,人家也一大半是为我们,不能这么说话不负责任好吧?”
“我不是说他,我也知道他是为我们出头,不怪他,要是怪他,我还能拿不钱还来给他干活?要是别人,想都别想,我早毛了。”
“这个倒是真的,就因为冲他人不错,不然换谁也不乐意的。”
“喛,我就奇了怪了?那个樊总怎么牛逼这么大呀?他要摆平谁,就那么容易?”
“也不容易,容易个啥呀?你不在人家那个位置,你不懂,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叫…叫…”
“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工人抢答。
“不是,还有啥的?叫~”
“不在其位,不知其寿。不在其身,不知其痛。不在其中,不知其累。不在其心,不知其忧。”另一个工人补充。
“对,对,就是这一句,你有文化,比他强。嘿嘿,也比我强。但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人家为了现在的地位,可也是要花钱养人的。”
“养谁呀?”那个抢答的人费解,不知所云。
“养美人呗,这也不懂?木头,难怪你只能做木匠。”
“他玩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还养?真够阔的喓。”
“羡慕个啥呀?人家也烦喨,你听听他的名字叫啥?樊亮,不就是烦喨?古人早说了,若想一日不得安稳,那就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宁,就去建房。若愿一世不得窝逸,就多纳几个妾。哈哈,天天都鸡飞狗跳的鸡犬不宁。都是自找的,要想窝逸,就少热嘈。再说了,人家樊亮年少时就是贾宝玉,女人堆里泡大的。现在是西门庆,有花园,你有吗?这是命,你有这个命吗?别不识数,得认命。”那人高深莫测地看了一眼那个木匠说:“再说了,这人啦,一要有财,二得有貌。二者缺其一,都成不了西门庆的。你还得有那个资本,有那个势力。势力懂吗?那都得化钱维持的,这可不是说笑,那就是个无底洞。就说这养美人吧,养了干嘛?她自己玩得多的是,一个个新的、旧的都往上贴呢,听说那些平时看上去清清高高的都按捺不住寂寞了,呵呵。但这些个养着的,都是留给那些个白道上的头头脑脑养的,懂了吗?开窍了吧?”
“知道,不就是保护伞吗?”
“嗯,算是开窍了。所以呀,人家是白道黑道通吃,就费头这点子破事,还摆不平?”
“你倒是知道得蛮多的嘛?还有黑道?”那个木匠看来真是个木头,榆木脑袋一个。于是刚才讲话的人又来分解:“不说别的,你知道人家自己的公司里就专门设了个专业的讨债公司知道吗?你知道那些人是干嘛的?吃干饭?你呀,说你榆林脑袋还不高兴,真是没见过大世面。”
那人听了一咋舌,知道自己见识短,不过头发却不长。看来这愚笨之人,男人中大有人在。“那你说,都是人,他为啥就能这样,而一般的人就不行呢?”
“哎呦喂,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但也不全对。你想呀?我们都是一般的人对吧?这一般的人,在他们看来,那还算人吗?就算是人,那也是低等人。我打个比方啊,说了别见气,听起来是不好听,但听听看,是不是这个理?”
“又是歪理。”一个工人站在远处笑着说道:“你总有歪理,但还耐听,说吧,又有什么高见?”
“高见谈不上,就是觉得挺形象的,我说给你们听听,是不是这这样啊?”
“说吧,快说,别卖关子了,看你明堂山到大呢。”
“好,好,那我说了。你看啊?人家那上等人啦,玩女人就像是吃鸡…”他还没说完,一群人便笑了起来:“老一套,过时的玩意儿。”
“等我说完嘛?急什么?”
“好,你说,你说。”
“他们吃鸡呢,也分些汤给另外一些人喝喝,懂吧?那喝汤的就比他们又低些。”
一众人,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剩下的骨头碴子呢,便扔到了地上,你们猜会怎么样?”
“这猜个啥呀?被狗叼走吃了呗?”这回答刚从一两个自作聪明的人口中吐出,一回神,便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有几个人的脸色便冷了下来。悲催吗?但这个世界这是如此无奈,这个世界说到底还是弱肉强食,尊卑森严的等级社会。所谓的平等,也只是短暂的海市蜃楼。而更多时则是强者给与弱者的恩赐,而这种这恩赐,有时甚至会随时随地的收回,连个骨头碴子都不留。
费文魁在远处听不下去,赶紧上前制止:“别瞎说,这是什么场合?这种话说不得,可别再给我惹事,还嫌我不够惨的吗?我可不想再进去。”
这时一众人才停下了嘴,各自散去。费文魅叫住了范小叔说:“小叔你留一下,有事商量。”
“喛,好的。”老范的小弟弟答应着说:“啥事?”
“也没啥,就是木工活的事。”费文魁说着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小叔呀,这以后他们再乱说,你可得拦得点,不能山着他们胡来,不能再大意了。”
“我知道,让他们说说,没啥事的,不就是出出怨气嘛?我知道分寸,只要不出格,也没人会当真的,就是说说笑话而已。”范小叔应着,也坐到了费文魁的对面。费文魁说:“
对,这事呀,都得有个“度”,你做木工的,比我懂,掌控好了,再不能出事了。”
范小叔淡定而又从容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是不是工地木工活要注意了?我知道,你这以后呀,更难,他们肯定要吹堂灰找密麻缝的,到时候验收,吹毛求疵肯定少不了。”
“是呀,我担心啊。”
“你也别太担心了,我把住关,一定做到浇铸时一次浇筑成形,加固好,不跑模,不变形。”
“我放心你,就是新手很容易忽略,你得看紧点,就是现在很多图纸,不懂的,一定要他们问清楚了再干。”
“嗯,是的,反工那可就亏大了。”
“还有小叔,那些模板,我怎么觉得现在周转率不高呀?是不是质量差呀?还有支模架、钢管架、轮扣,也留意点,我心里呀,这几天老悬着,就怕出事。”
“嗯,我知道。唉,我问你个事?”范小叔说道问费文魁:“怎么我听说那个小成在你关起来的那会,他也被抓了,有没有这回事?”
费文魁点点头说:“是的,也被关了。”
“他为啥事呀?”
“也是管不住嘴呗,还能有啥事?不过他就更惨了,出来时,直接送进了医院,也不知怎么地,就得了尿毒症了。”
“啊?那可不得了的呀,这种病难治,要是体制内的人还好,要不然就是国企,或教师之类的还好,一个普通下岗工人,拿什么看呀?惨了,惨了,这十有八九要人财两空的呀。”
“是的呢,我也正为他们担心呢。你说我吧,现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也知道,这边的钱要不到,还有些借在别人手上,秀兰子那边也被这个樊亮拖得快剥了一层皮了。再加上上次她男人各苟得时打架,咬掉了苟得时的一角耳朵,被判了个故意伤害罪,坐牢了。人家孤儿寡母的,我现在也更不好意思与她开口要钱了。现在就算是想帮帮他们,真拿不出来呀。”
“哎,你说怪不怪?”范小叔忽然地想是想起来什么事地问费文魁说:“怎么什么事里都牵扯到这个樊亮呢?这其中仅仅是巧合吗?”
费文魁沉默,他答不上来。要说是樊亮刻意为之,那真不敢想象。要说不是,那为什么每件事中都会出现他的身影?但他还是不愿相信,因为,就算他是西门大官人在世,费文魁从心里也不愿将他与那些地痞、恶霸、官僚、淫棍,这些字眼联系到一起。最多在心里,他也就是一个既精明,又奸诈,或许还带了些淫荡的商人罢了。虽说人性为恶,但他还不至于那么丑陋吧?但费文魁心里却又像进入了一片瘴气之地,因为他也越来越无法看清这个昔日的同学的真面目,而且他总是担心,自己只要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掉进他设下的陷阱,甚至会使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直至烟消云散。
这些担忧其实这几天一直在困扰着他,但他还是得先顾眼前。于是费文魁抛开心里的杂乱无章的思绪,对范小叔说:“唉,不管他是什么了,我们做好我们自己的事,至于以后的事,它来了便来,谁也躲不过的。”
“是呀,也只能把眼前的先做好了,至于以后的再说吧。”
“那小叔你这几天先帮我把工地上的工人住宿和仓库安排好。工地不够住了你就到附近租个房子。另外,那些后浇带的支模一定要按要求做,整体支模,还是独立支模你都要多吃点苦帮我看着点,把好关。相对来讲,独立支模比较麻烦,而且人工成本更高些,但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拜托。”
“说哪儿去了,看你说这话,是不是要上哪去呀?”小叔问:“出什么事了吗?”
“哦,没有,就是心里定不下神来,这两天眼睛皮老跳,心里没底。”
“嗯,那是要小心些好,处处要慎重些哈。”
“嗯,知道。”
02
中午的阳光闪亮在小巷的树冠之上时,汪茜芹才出门出车。出门之前,她先把铺垫的棉絮从床上翻出来凉在院子里晒,因为这几天成甸睡觉的时候虚汗多,夜晚天气又凉,再不晒,她担心成甸会病情加重。拉出来晒一晒,汪茜芹总感到会让成甸睡得舒适些,也更有暖意。所以,她现在总是需要她出门前将事想好,在出发前便将白天的事情尽量做得周到、细致。
过了春,这白天的时间日渐变长,就像她的烦绪,也变得慢慢地廷伸而拉长了回忆。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这种感觉越深。她甚至觉得自己对温暖的企盼也变得格外渴望起来。这次的遭遇,令她几乎到了心灰意冷的边缘,她心有余悸,更害怕阴湿,所以更喜欢阳光灿烂的温暖日子,希望阳光能照在身上,温暖进血液,透过皮肤,渗入心里,渗入骨肉里,让它驱散体内潮湿、心里的阴暗、驱逐出滋生在头脑里的苦涩。
自从那天成甸被抓后,汪茜芹与小狗一起独守了五夜的空房。隔壁那家做豆腐的两口子真的一去不再复返,睡觉时倒是变得比以前更为静谧。现在,只留下了小黄,陪伴于左右。那个租房的妇人,倒是隔三差五地跑过来看一看,望一望。有时还将耳朵贴在贴了封条的门上听一听,然后才灰心丧气地离开。
到了第五天的傍晚,夕阳落下时,一个嘴唇上长着一层浓密胡须的男人,来到汪茜芹家,自我介绍说:他是社区的工作人员,派出所因没她家的电话,便让他来转告,她的男人病了,在医院,让她过去。当汪茜芹带着抑郁的神情一路赶到医院时,走进了医疗室,见到了躲在病床上双眼无神,面目浮肿的成甸时,哀怜的情绪像雨样的飘落下来。一种焦虑和恐惧的雨云遮蔽心际,从那乌蒙蒙的雨云里,生出一股死亡的气息,骤然地漫延、降临,并最终弥漫成阴霾,积聚成恐惧,积累成压迫灵魂的重力,在心空间不断地积蓄,叠嶂,最终将密不透风阴影一股脑地罩了下来,窒息地、长久地,将她的身心一道笼罩。
一个死亡幽灵就这样诞生了。汪茜芹的内心在读到病历的那一刻,这个幽灵便从此不再离开,一直困扰着她碎片似的孤心。死亡的威胁,与面对死亡的悲伤一起纠结,这对于他们俩来说,都是再无情不过的摧残。其中强烈的痛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亲历者感受,那都只是夏虫而不可以知冬的冰冷。而对于人的生死,于这一刻,才悲惨地有了切肤的认知。这是种残酷的、残忍的、残暴的体验。却又不得不哀恸地接受,如此之快,如此之甚,甚至连悲怆的时间都没有留下多少,便让他俩一起强颜地去面对这种尚未感知过的未知。
一切来的如此突然,措手不及之后,便是心的慌乱。成甸已记不清那五天五夜里发生的一切,他也不愿去复原那发生的原图,只是将其定格成了空白点。出来后,他的性情已经大变,变得暴躁、易怒、易疑,对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他开始变得暴虐地爆粗口,骂爹、骂娘、骂骂咧咧地骂所有一切。他让汪茜芹滚,滚得远远的。他甚至骂她脏,让她离开,好让他眼不见为净。总之,什么难听,他就漫骂什么,全然没了男人的模样,甚至变得连条恶狗都不如。第一次骂,是在汪茜芹做饭的时候,她站在炉子前,刚将油倒进烧红了的锅中,油在锅中无声地翻滚,却没有声音。这时,有些恍惚的汪茜芹在盯着锅中翻滚无声的油发楞时,便听到了那屋中成甸歇斯底里地骂开了:“滚,别再在这儿丢人现眼,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不想看到你,别再死皮赖脸地赖在我这儿,我这儿不收破烂。”汪茜芹一下便惊得楞住,僵住了身子。她听得清清的,但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不听使唤地便涌了出来,顺着脸颊,跌落到锅里。一阵油炸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起,溅到了脸上,她居然不躲不闪,也没觉得疼,就这么楞楞地,痴痴地站着,仿佛化成了一具僵尸。
她依然没有回声,一切于瞬间仿若都已凝固,而她就这么僵了很久。待缓过劲来后,她却装的若无其事地又开始炒菜,变得对于声音漠然并充耳不闻。她回过神了,回过神来的汪茜芹懂了这骂的意图,这骂的苦衷。但她却不想去劝说,更不想对呛。她开始装聋作哑,而这个心理过程是苦涩的,难受的。但她却坚持着在熬,在忍。艰难与困苦,是一种难熬的过程,是一个忍受的旅程。但熬与忍的同时,却无形中获得了一种坚韧,像一层胶质包裹了心。尽管心仍然在痛,而且已碎得不完整,但却没有沉下去,也没有死亡,在挣扎着坚持。只有坚持着,她才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人。
在后来的几天里,成甸仍然在骂。但他万万想不到,汪茜芹忍了,像聋子,像哑巴,变得像空气样地存在,无声无息,却又时时刻刻地充斥在他左右。
这次,命运的玩笑开大了,大得人难以想象,更难以接受。这才没多少天下来,平日里拚死拚活攒下的几个钱早已一“病”如洗。他们又回到了赤贫的年代,两手空空,而脑袋里却装满了所能想到的一切的钱。
医疗费的开销已经压得他俩喘不过气来,这透析更透支了他们的所有积蓄。能借的都借了,房宜兰硬挤出了些给他们,他们也知道费文魁夫妻的难处,就是为了讨钱,才被抓了,不能因为自己的为难,再去难为他们。汪茜芹倒是动过去找樊亮借的念头,一出口,便被成甸恶毒地骂了回去。不过,汪茜芹想想也是,正如成甸骂的,就是死了,他也不愿用他的钱治病。
当成甸这话说出他的口时,汪茜芹话还没说完,眼里已噙满泪水并一滴滴的滴落。权衡再三,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想再折磨他,也不能再折磨自己。等心里悲哀的情绪稍微平定,汪茜芹想,灾难既然已经落到我们头上,就算再难、再糟,又还能坏到哪去?大不了就是一死?真的到了那一天,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愚蠢的是自己于死亡前自我的悲戚,过好这临死前的分分秒秒吧,等到了祭奠来临前的那一天,说不准阎王老爷也会鬼使神差的手下留情,再让我们多活几日呢?
然而,今天她的想法却改变了。因为角色换了,她成了丧门星,成了魔鬼。脸上流淌的泪提醒她,趁着现在还有人的意识,赶紧离开人世,到鬼界去吧,去与鬼为伍。趁着自己还活着,还是个人,就做出个人的样子来,别到时候让闪电劈杀、烧焦,最终连魂灵都劫后无余,魂飞魄散得连鬼都做不了。这时天空中一个声音传来,听着又像是从水面飘来“现在后悔了吧?我说的话你就是不听,现在后悔还来的及呢?”那个声音一点一点地移到到面前,并且还借助风的手递过来一张面纸,汪茜芹知道隐于风后的是母亲,不过她还是倔犟地说:“我后悔了吗?我才不会后悔呢?不信走着瞧。”
“死丫头,死到临头了还嘴犟,看你还能犟几时?”
“这样挺好的呀,我不悔恨,更不会忏悔,不就是死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到另一个世界罢了,我乐意。”
汪茜芹无比镇定,不过只一秒间,她似乎又清醒了过来,这回让她清醒的是蚊虫。她的脸上,身上,手上好像都被虫儿咬的起了包,就在这浑浑噩噩的阴影中徘徊时,就在这天与地、幽与明、鬼与人之间徜徉间,湖面的风起了,在一片朦胧的夜褐雾气中,一束灯光照射到她的身上,同时走过来一个,将她拉出了极度的混乱、混沌。
03
那天,汪茜芹的两个姑姑来了,这成甸的两姐姐,一个比一个厉害。进了门,一个便竖起了眉、瞪起了眼。在汪茜芹看来,对她痛恨得像恶狼似地要撕咬她一口。另一个则用一种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怪音直接对她叫吼道:“滚出去,个丧门星。”
这一句毒咒,像天雷似的彻底击倒了汪茜芹心里仅存的那一点自尊,自怜,自悯,自爱防线。甚至连自卑的权利都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她就这样成了别人眼中的灾星、灾祸、灾难之源。仿佛一瞬间,她自己都听的信了,信了自己就是个不可饶恕的鬼。
那天她已彻底地崩溃,崩溃得整个身架、心,都瞬间崩塌,好似只剩了一堆废墟,仿若正在被烈焰焚尽。她在湖边站了半夜,说不清楚心里泛滥的情绪是不是在催促她死亡,一些蚊虫上来咬她、叮她,像是捕获了一具临死的尸体在狂欢。一些萤火虫也飞过来,在她身边像围着篝火跳舞,那兴奋的劲头,像是要陪伴她直到最后一口气,直跳到它们的幽火也随之渐渐熄灭才罢休。
夜光下的幽灵们,在汪茜芹的眼前舞动着,鬼魅地划出各种弧线,一条条,一道道的线条看上去很清晰,也很灵动,像魔鬼的足迹,可见而不可捉摸。汪茜芹觉得自己已然没了意识,像具空壳在夜风中飘。但她依然能看到一条河流的影子,还有湖的迷惑人灵魂的镜面。她也能听到水流和缓的声音,哪一阵湍急,哪一阵平缓。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叫声:“去死吧,丧门星。”她知道这逆耳的声音从谁的口中发出,但此刻听来,却像湖中的的鱼在招唤,那么具有魅惑力,像催眠似的让人无力抗拒。她开始移动脚步,一步步地要告别这萧索而又悲苦的日子。最后,她一直在湖边无意识地游荡,而她之所以没有一步跨入沉湖,是因为她还有牵系。她因为双腿间的搔痒难忍,自觉得是得了湿疹,或是阴道炎什么的病症,便去医院做了个检查。而这一查,竟然再次查出她怀孕了。喜忧参半的她也没告诉成甸,而今夜,这个小孽胎,却一直拖着她的后腿,没能够再向前一步。幸好这时,被半夜里回工地的费文魁俩口子撞见,房宜兰一见她的模样,心里便猜到了八九分这只有女人才能懂的悲伤。便将她拉上了车,带回了工地的宿舍。
那一夜,汪茜芹除了哭,还是哭,幸好是夜里,分不出什么天昏地暗,黑天浊地。要不然,真的是要将白日的太阳哭瞎,夜里的月亮哭残。
那夜,房宜兰只哀叹着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呀,前世里欠他的,这世上再没你这样的傻姑了。”
一夜的悲戚,泪的流淌,换来的不但是心的沮丧,也有灵魂出窍后的捕获。汪茜芹冥冥中想起了徐子兴,想起了他临走前交代的那笔钱。这时,汪茜芹的心里像是飞入了一只萤火虫,瞬间照亮了心之一角,让她发现了一根浮于水面的救命稻草。她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大姑于这金钱怪兽在吞噬她血肉之躯之时及时地显灵,在她的能力、理性,及希望即将崩溃之时,在潘多拉魔盒打开了的一刻,在她穷困于人界、鬼界、魔界、兽界纠结、纠缠、纠葛不清并拧巴成一滩泥土时。这一星一点的亮光,又让她重新燃起了苟延残喘的念想和走出迷津的企图。
人往往就是如此,越是绝望到了极点,在见到一丝生的希望时,往往释放出求生欲便更为强烈,动力也更强大。有时不可思议地感觉心里像有一匹野马横空穿出,奔着那个光点飞驰而去。此时的人是难以控制它的,相反,人却被它拖拽着,因为,前方的光点,此刻正闪烁着让它也渴望的诱惑、勾引、与蛊迷。至于最终的目的能否实现、得到。尽管还是个八字没一撇的梦幻之影。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看到了这个光亮点在闪耀。因为,这是希望。而人之所以能够活着,就是因为有了这一点点的希望在引诱。但这一次,汪茜芹却认为,这是命运对她的一种悲悯,也是一种对她的宽恕与宽容。这让她涕零,并打心眼里升出了些感激之意。
第二天一早,她便辞了房宜兰俩口子,也没告知成甸,而且也不能告知,因为这是个不能说出的话题。所以,她便一个人决然地、悄无声息地,直奔着游四海讨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