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来俄国求取革命火种的中国“普罗米修斯”,从海兰泡登上火车,沿着西伯利亚铁路,朝着心中的圣地——莫斯科进发。
沿途有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森林,密布的湖泊和山脉。那英姿挺拔的白桦林,映射着湛蓝天空的清冽溪流,星星点点的木头小屋和村庄,还有远处那连绵不断的青青山脉。车窗外真像个童话般的世界。
完工不久的西伯利亚铁路,兴建于1891年,完成于1916年,是贯通西伯利亚的交通大动脉,可连接欧洲圣彼得堡与太平洋岸边的不冻港海参崴。有人介绍,这条连接欧亚大陆的世界最长铁路线,在冬夏温差摄氏近一百度的严峻天候里,随时可能遭遇冰裂、雪崩等严苛的极地环境里,苏联工人们使用简易工具,凿穿摄氏零下50度的冻原冰地,打通了俄罗斯的远东通道。
“我们中国也会把铁路修上青藏高原。”不知谁说了这样一句,立即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梁柏台对英雄的苏联人民充满了钦佩和敬意,同时深信祖国人民同样也能创造出人间的奇迹。此时,他的思绪飞过千山万水,飞回自己的家乡:家乡那弯弯山路上奔波着终年劳碌的乡亲,家乡窄窄木桥被滚滚洪流吞没的人影,家乡那深深巷弄中掩藏的饥寒与清贫……他坚信,苦难的祖国人民一旦获得解放,就会激发出冲天的干劲。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看!湖!”车厢里瞬间沸腾起来了,大家齐齐涌向列车的右侧。眼前分明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宽广湛蓝的海面,望不到尽头,这就是享有“西伯利亚眼睛”之称的贝加尔湖。铁路离湖边很近,梁柏台他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像海水一般的浪涛拍岩的律动。火车如一列长龙,呼啸着穿过湖滨长短不一的40多个岩洞,忽明忽暗,给人以迷离朦胧的奇异感受。近处碧绿的树林,衬着瓦蓝的湖水。连绵不断的针叶林、白桦林,一个接着一个有着优美弧线的海湾,简单质朴的守林人小屋,映着蓝天、树林的彩色泡子,远处对岸水墨画般的层层山峦。
“贝加尔”一词源于居住在这一区域的布里亚特人的语言,意为“天然之海”。已经有2500万年历史的贝加尔湖,它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为北海,也是苏武被羁留19年不改汉志之地。
同行的蒋光慈,澎湃的诗情与眼前的湖水一起荡漾,他在《红笑》中写道:
……
贝加尔湖的碧滴滴的清水
洗净了我的心脏;
贝加尔湖的山洞,
我一个一个穿过了——
都寻着了光亮。
……
旅途虽有如画风景,旅程却漫长而艰辛。1920年4月才恢复通车的西伯利亚路线,一切都处恢复之中,靠木柴推动的蒸汽机车,像一头超负荷的老牛,嘶哑地吼叫着,喘息着,慢吞吞地爬行。沿途经常遇到铁轨被破坏,梁柏台他们跳下车拿起镐帮助修铁路;火车没有了燃料,梁柏台他们要下车帮助搬木柴。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到伊尔库茨克,却被告知苏俄发生大饥荒,任何人都不能去莫斯科,西进的脚步戛然而止。
转眼就是秋冬,在西伯利亚寒流到来时,梁柏台没有及时添置冬装而冻伤了身体,脚也冻肿了,脸也冻坏了,只好返回海参崴疗养身体。在海参崴,他又与老同学何今亮相遇。何今亮服从组织安排,一时不能去莫斯科,留在西伯利亚的伯力、上乌金斯克一带从事华工教育,担任赤塔远东职工会中国工人部主任。梁柏台一边协助何今亮做华工工作,一边编辑中文报纸。
梁柏台和何今亮这对老同学,一起为五四运动推波助澜,一起为新文化运动摇旗呐喊;一起在广场慷慨激昂地演讲,一起上街头进行抵制日货的宣传;一起冲击“只知加薪、不知爱国”的议员会场,一起组织“书报贩卖团”兜售进步书刊;一起掀起震惊全国的“一师风潮”,一起迈进上海渔阳里那座石库门槛;一起确立起科学共产主义的信仰,一起作为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来到苏联……梁柏台与何今亮的关系,早已超出了同学和同志的关系,那是一种战友加兄弟般的情谊。
直到1922年4月,梁柏台终于再次踏上了西伯利亚大铁路,于5月份跨进了莫斯科东方大学的校门,而何今亮仍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从上海到莫斯科,梁柏台走了整整一年。中国班的同学们将他们热情地包围起来,喜欢用高音说话的任弼时依然热情奔放;习惯用低音说话的王一飞用一只手臂挽着梁柏台的手臂,另一只手臂挽着许之桢的腰,把这种俄罗斯人的特殊走法学到了家;瘦高的罗亦农一见面仍是一阵哈哈大笑……刘少奇、韩曼涛等人不久前已离开东方大学回国了(陈刚:《人民司法的开拓者梁柏台》,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5月出版)。
莫斯科的夏天风和日丽,绿树成荫,典雅的欧式建筑和未加雕饰的自然风光分外迷人。梁柏台置身其中,旅途的劳顿和疲惫一下子消失,他呼吸着莫斯科的新鲜空气,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经历万里迢迢的旅行生活,他不觉得累;饱尝异国他乡的风霜雪雨,他不觉得苦。因为他心中有一种追求,一种向往,就是到这个工农当家做主的国家求学。如今这种向往、追求变成了现实,他又觉得是这样突然,仿如梦境。
蒋光慈的另一首《新梦》,正好表达了梁柏台他们排除千难万险奔赴赤都取火的意志和精神:“铁可以算为最坚硬的罢,但是我比铁还要坚硬些!”“我们负起了取经的使命”,“越过了千道江河,爬过了万重山岭”,“贝加尔湖的清水,把我的心灵洗净了;乌拉山的高峰,把我的眼界放宽了;莫斯科的旗帜,把我的血液染红了!”“历史的钟声,催逼着人们前进的双脚……好像唱着生命之歌……永在这春光灿烂的空间里飞跃!”
他的另一首《莫斯科吟》,也可以看出这批学员到达后的欢快心情。诗是这样写的:
莫斯科的雪花白,
莫斯科的旗帜红;
旗帜如鲜艳浓醉的朝霞,
雪花把莫斯科装成为水晶宫。
我卧在朝霞中,
我漫游在水晶宫里,
我要歌就高歌。
我要梦就长梦。
东方大学开办于1921年秋,是一所专门培养革命干部的政治学校。学校为苏联东部地区培养民族干部,也为东方各国培养革命人才。
东方大学的师资力量比较雄厚。根据1922年的统计数字,东大共有助教、讲师165人,教授28人,集中了当时苏俄国内一批经验丰富的革命理论家和实践家,他们中间有共产国际领导人,有学识渊博的专家学者,像在中共建党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维经斯基、广东政府军事顾问格列夫、苏联科学院院士瓦西里耶娃、中国问题专家米夫、著名汉学家伊凡诺夫(汉名伊凤阁,曾任教于北京大学)都曾在东方大学任教。
学校有苏联部和外国部。外国部设有中文、朝文、日文、土耳其文、法文、英文等七个班。共产国际派代表参与对学校的领导。瞿秋白第一次赴苏期间,曾应聘为东方大学中国班教授,讲授俄文并担任理论课的翻译。当时,这个班的学生有刘少奇、罗亦农、任弼时、萧劲光、王一飞、彭述之、柯庆施、梁柏台等四十多人。今天,原来的东方大学已不复存在。东方大学旧址就在如今莫斯科市中心的普希金广场(原受难广场)旁的“法穆索夫之家”。房子以前属于一名女贵族,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等文学家曾在这所房子里居住过。1975年,房子被拆毁,盖起《消息报》报社新大楼。
东方大学学生的学习生活十分艰苦,白天听课,晚上上街站岗,周末还要去做工。天不亮,梁柏台就和同学们排着队,来到操场上跑步操练。一吃过饭就到课堂里上课。
课堂开设了《共产党宣言》、列宁的《青年团的任务》、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波格丹诺夫的《政治经济学》,还有西方革命史、工人运动史……读的都是俄文原著。曹靖华回忆说:“读起俄文版的《共产党宣言》,简直像没有牙齿的嘴巴啃钢条一样,很吃力,啃不动。”由于学员俄文水平低,上课由瞿秋白和李宗武给他们做翻译。瞿秋白有学问又热情,给了大家很多帮助。当时,曹靖华对文学很感兴趣,常常同韦素园到瞿秋白家去(那时他一人住一间房子),一聊就是一天(曹靖华:《从上海外国语学社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后来王一飞、任弼时、罗亦农、蒋光慈等都担任过课堂翻译。上课时,老师先说一段,翻译翻译一段。这样一个钟点的课,实际不到半个钟点。何况翻译自己未必句句了解,即使了解也未必能准确译出。因此,在东方大学学习是十分艰难的,俄文水平差,翻译水平低,一切都在探索中。经过上海外国语学社的学习和一年赴莫斯科的跋涉,梁柏台已经有一定的俄语基础,也掌握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基础知识。再加上他勤奋好学,刻苦钻研,不久便能听懂老师的讲课,开始阅读俄文原著,以及俄文报刊(陈刚:《人民司法的开拓者梁柏台》,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5月出版)。
当时的苏联,恰似一位还没有康复的病人。四年帝国主义战争,三年的14国武装干涉和境内白匪暴乱,使得苏联国民经济达到崩溃的边缘:粮食奇缺,燃料匮乏,从上到下过着“军事共产主义”生活。当时苏联最高待遇是红军,列宁也是红军待遇,东方大学的中国学生也享受同样级别。就是这种待遇,也只供应质量很差、数量有限的黑面包。通常所含的面粉不过五六成,低时只有两成,味道又苦又酸,含有泥草气味,夹杂着干草,甚至碎布、绳子等杂物,剔掉这些杂物,面包就空了一个大洞。巴掌大的一块面包,早晨只能切下一小块,中午就不敢切了,只能喝小半碗海草土豆片煮的清汤。梁柏台那时常常不去吃午饭,因为吃的东西还不够路上的消耗。留下那点面包晚上吃,以熬过漫漫长夜。梁柏台每次走上四楼的教室,只能一步一步往上挪,走进教室已经虚汗淋漓、头昏眼花。
梁柏台和同学们穿的服装由欧洲工人捐赠,着的鞋子由英国工人捐献。不大合身的旧衣服大小长短倒也罢了,要命的是笨重的大头皮鞋,人均一双根本没有配脚。梁柏台穿上后前面空出了一截,全靠系在脚脖上的绳子固定,不一会就磨出了水泡和血痕。
莫斯科的夏天很短,漫长的冬季很快来临。处处都是冰天雪地,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尖利,柳絮般的雪花几乎天天飘零,温度总在零下二三十度,最冷时达零下四十多度。梁柏台一开始穿的还只是件薄薄的黄色衣服,后来才配发了一件军大衣、一条皮带,和一顶尖尖的别一颗红五星的薄呢帽子。晚上睡觉时,用木柴取暖,只盖一件大衣和毯子,大家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起取暖。然而,最令他伤脑筋的是饿。因为冷还有办法对付,白天可以跑步取暖,夜晚挤在一起睡觉,相互借体温取暖。可是饿,却谁也帮不了谁的忙。
在这种艰难的日子里,一些意志薄弱的青年,渐渐地动摇起来。有的想退学,有的精神萎靡,垂头丧气,有的甚至结成小团体,闹不团结。生活的磨难砥砺着梁柏台坚强的意志,环境的艰苦锻造着梁柏台不屈的精神。梁柏台认为,这种苦在当时苏俄社会条件下是必然的,也是暂时的。物质生活苦一点,精神生活却很充实,这比起在国内来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作为一个有志青年,应该加倍努力,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他始终充满着坚定的信心,对自己要求很严。
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上海召开。是年冬,党的组织延伸到东方大学,罗亦农、刘少奇首先由社会主义青年团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22年底,梁柏台也转为正式党员,和罗亦农、任弼时、萧劲光等在一个支部过组织生活(萧劲光:《给新昌县委党史办公室的信》(1983年11月))。
最早进入莫斯科东方大学中国班学习的都是从上海渔阳里走出来的,是由社会主义青年团选派的上海外国语学社的学生。以莫斯科东方大学为中心,以东大第一届为主体,被党史界称为中共第一代留俄生。第一代留俄生在东方大学经过一至三年的学习后,许多人被培养成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从1922年起,因国内斗争的需要,部分学员即提前结束学业回国。1924年后,他们中的大多数陆续归来。这一批留俄生回国后,对中国社会的进步、中共组织的发展和中外文化交流的扩大都产生了积极影响。他们有的成为中国人民革命和解放事业的先驱,如刘少奇、任弼时、萧劲光、庄文恭、许之桢等;有的成为文化战线上著名人物或某方面的专家学者,如蒋光慈、韦素园、曹靖华、周伯棣等;更多的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就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如汪寿华、谢方锦、王一飞、罗亦农、吴芳、梁柏台、陈为人、俞秀松、任作民、傅大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