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4月26日,周月林从收音机里收听到贺子珍在上海逝世的消息,惋惜地慨叹:“早知道子珍在上海,真应该去看看她。”贺子珍的去世勾起了她寻找老友重续友情的念头,周月林找到新昌县委党史办,要求代为联系老战友钱希均,就是“一苏大”后五位女红军合照中的一位。
钱希均是浙江省诸暨人,1905年生下刚满月,就被父母送给邻近水下张村的张秋人(张秋人(1898—1928),中共浙江省委书记,1928年2月8日牺牲。)家当童养媳。张秋人却把她当亲妹妹,1922年把钱希均接到上海,把她送进党组织办的平民女校读书。钱希均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夏调中央出版发行部,做毛泽民助手,是年冬结为伴侣。1931年10月夫妻俩一起来到瑞金,毛泽民担任国家银行行长,钱希均任临时中央政府机关党支部书记。
钱希均于1985年3月给新昌县党史办复信,信中说:“周月林同志在苏区是一位很好的同志,请代我向她问好!祝她健康长寿!”信中还谈到梁柏台:“梁柏台同志是一位很有才干、很有知识的好干部。他搞政府工作很出色,搞司法工作也很出色。那时我们各方面都是白手起家,但梁柏台同志协助毛主席做了大量的工作,并撰写了许多文章,在《红色中华》上发表,有力地指导了苏维埃政府和我们党的工作,对于他的不幸牺牲,我是很悲痛的,至今我仍深切怀念他。”不几天,周月林也收到了钱希均的来信,来信是这样写的:
接到你的来信,心情非常高兴!失掉联系五十年的老战友,又通过书信把我们联系起来了,怎能叫我的心情不激动呢?!回忆旧时情景,音容笑貌,记忆犹新,而时光流逝,已经半个世纪了。
记起敌人五次“围剿”时,有一天,我到中央医院去看你,你曾跟我说,敌人这次集中的兵力称百万,战局相当紧张,看样子,我们只有突围。如果真的要突围,那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可以有个互相照顾。
果然,我们突围了,开始了“长征”,可是我们两人都没有“一起走”,从此分离了五十年。当时的情况你知道吗?五十年前,十月十日那天,通知我在上午九时到中央组织部去开会,要求在当天下午三时前到指定地点集中待命出发,真是急得要命,而且“神秘”得出奇。待我回到住处,只见秋白同志和毛泽民同志正在谈论问题,秋白在我们家吃午饭。看毛、瞿两人的表情,他们还没有接到通知,什么“行动”都不知道。
我以为你我都参加了突围战斗,只是不同一个编队。但在行军途中,后来改为长征的行军途中,我一直没有看到过你。长征后到达陕北,才听说你和瞿秋白、何叔衡、梁柏台等同志一起,转移到白区去了。当时,我还感到这是个好办法,转移到白区隐蔽下来,可能更安全些。
谁知你们在转移途中发生了不幸,好几个同志在中途牺牲了,你也不幸被捕,在敌人的监狱里坐了多年的牢,吃尽了苦头。又在自己的监狱里坐自己的牢房,又遭受新的折磨,真使我感到无限辛酸!往事不堪回首。但我们又都是幸存者,能够看到革命的胜利,又能够看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建设,是应该感到庆幸的。
革命斗争有牺牲,幸存者的行列中也会发生老、残、病、故的情况,我们的战友中,刘群先、金维映早年病故于莫斯科,贺子珍去年病逝于上海,蔡大姐双目失明已有多年,颖超、克清、伯钊等同志仍在工作,难得相遇在一起,只有偶尔在医院看病时相见,我一定把你的问候转告给她们,她们也一定很高兴的。
我自己也已年老多病,双目视力因患青光眼和白内障,加之虹膜粘膜而不能治,已经接近完全失明,双耳听力衰退。总之,行动已多不便,所幸者,记忆尚可,情绪乐观,坚持锻炼,力争延年。当然,我很希望能到杭州去看你;更希望你能到北京来!待相见时,旧情再畅叙。
信中所说的梁柏台也在转移之列,显然是钱希均记错了。
从此两位老人鸿雁往来,重续中断了半个世纪的革命友谊,并相约见面。但钱希均由于身体等原因,未能与周月林见上一面,于1989年9月在北京逝世。噩耗传来,无限悲痛汹涌在周月林的心头。她在唁电中说:“失去联系50年的老战友,在近几年刚通过书信联结起来,各自相嘱,坚持锻炼,力争延年,相约或在京华或在杭州重叙旧情。今骤然逝去,不复相见,能不痛心。”(陈刚:《走近周月林》,中国文联出版社。)眼看着一个个“旧朋成新鬼”,周月林自然更想念自己的儿女。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如毒蛇般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心头,有时使她窒息。
为完成老人最大的心愿,新昌党史办又展开苦苦的寻找。但奇迹没有出现:沙洲,周月林和梁柏台回国后生育的唯一儿子,在敌人的监狱中染病夭亡。
老年周月林、遗落在莫斯科的一对儿女关于留苏的一对儿女,瞿秋白女儿瞿独伊、苏兆征儿子苏河清、沈志远与李汉辅儿子沈林、陈昌浩之子陈祖涛、蔡和森之女蔡转等等,都给新昌县党史办写来回信。有的说,与伊斯克拉是同学,1941年前一起学习生活在国际儿童院;有的说伊斯克拉是卫国战争期间(1941—1945年)离开国际儿童院,但不知去向;有的说,我们同学都不知道伊斯克拉还有个弟弟。就是伊斯克拉最好的同学,一直生活在远东的王南,也不知道伊斯克拉的住址,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后党史办收到了郭亮烈士之子郭志成寄来的三张照片,张张都有伊斯克拉。照片上还有毛泽东和杨开慧之子毛岸英、朱德之女朱敏、刘少奇与何宝珍之子刘允斌之女刘爱琴、李富春与蔡畅之女李特特、蔡和森与向警予之女蔡转、沈泽民和张琴秋之女张玛娅、林伯渠之女林林、王一飞烈士之子王继飞、张太雷烈士之子张芝明和赵世炎烈士之子赵世格等等。
看见女儿的照片,周月林喜出望外,兴奋不已,仿佛女儿已经回到身边。
周月林产生了这样的幻觉:伊斯克拉带着弟弟伟列从莫斯科回到新昌找母亲诺云丝卡娅,但县政府的同志无奈地回答,新昌只有周月林而没有诺云丝卡娅,伊斯克拉不知道诺云丝卡娅就是周月林,只好留下三张照片走了。老人逢人就讲述这个故事,此时周月林眼中闪着神奇的光彩,人一下子显得年轻而精神。
1991年11月20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60周年的日子。新昌县查林村来龙山的来龙头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覆盖着八角亭的梁柏台烈士纪念碑终于落成。当新昌县领导揭下碑上红绸时,萧劲光大将书写的“梁柏台烈士纪念碑”七个镏金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周月林的眼中,新昌就是家乡,处处都是亲人。放眼南望,来龙山势如奔龙,逶迤而来,到这里查溪相阻,来龙山就势一躺,永远留在了查林。查溪水蜿蜒而来,清澈见底,流到来龙山走出一个回环,带着留恋,继续西行。远处天台山脉壮丽如画、气象万千,眼前双尖山双峰插云、高标天际。
周月林每一次命运的转折,冥冥之中都与新昌相联:65年前,自己青春年华,投身革命,佐臣牺牲,身怀六甲来到海参崴,梁柏台的爱情愈合了自己这颗受伤的心,他看待烈士的遗腹子比自己的孩子还亲;55年前,突围遇捕,判刑十年,与张亮母子在铁窗中苦苦度日,两个新昌陈姓老乡,使自己重获自由和新生;46年后,自己云开见日,平反昭雪,正为魂归何处而去意回徨之时,又是新昌敞开温暖怀抱,接收了这位彷徨无依的游子。如今年已86岁的周月林,已到了考虑自己后事的时候了,百年之后自己想和柏台长相厮守,百年之后能够永远魂归故里,她把自己的愿望向乡亲和盘托出。
周月林的心意,家乡人懂。查林村支委会和村委会商量后作出特别决定,在梁柏台烈士纪念碑园区划出一块地方,按照传统营筑寿域,作为周月林百年后安息之地。
来龙头,是查林村神圣之地,不要说外姓,就是本姓梁氏亡人,无论权势多么显赫,地位多么高贵,一律禁止入内安葬。因为它是唐贞观年间新昌梁氏始祖梁山宝的茔地,被视为新昌梁氏的风水山,查林村的龙脉地,一千三百年来从来没有谁在此营建墓穴,周月林是个特例,因为她不仅是家乡的媳妇,更主要是她为革命为人民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周月林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欣慰的笑容。
当然村里也有反对的意见,认为周月林后来已经嫁人,已经不是梁家的媳妇。周月林认真地说:“妇女应该彻底解放,女子和男子一个样。我虽然嫁人了,但以前的丈夫还是自己的丈夫,以前的妻子还是丈夫的妻子。”
一次周月林又来到梁柏台烈士纪念碑前,并看到已经建造好的自己的寿坟,非常高兴地说:“我的坟做好了,不过现在里面还是空的。”周月林幽默的话语说得大家笑了起来。
献出了丈夫,献出了儿女;25年的监禁,10年的徒刑;开国功臣,可耻“叛徒”。周月林的人生波澜起伏、峰回路转;周月林的生命五味俱全、色彩斑斓。不知有多少人问过周月林,经过这么多难,吃过这么多苦,受过这么多屈,蒙过这么多冤,还这样坚强不屈,无悔无怨,信仰还是那样坚强?
“是信念!不是信仰。”周月林回答得平静而坚定。
“信仰是宗教的创造,是它的全部目的,全部的美。但宗教的信仰高高在上,不可触及。它追求的是极乐世界,向往的是梦幻天国。共产主义却是一种信念,一种必胜的信心。共产主义是什么,就是为人类谋幸福。1835年,17岁的卡尔·马克思在他的毕业论文中写道:‘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做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是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一朵主义之花,一个信念之果。在周月林心里,永不凋谢,永不陨落!
1997年12月28日上午9点50分,恰巧与周月林出生是同一个时辰,已过完了92岁生日的周月林,永远地合上了眼睛。她的脸色是那样安详,笑纹在她的脸上荡漾。几天前,她一直做着美好的梦,梦见柏台,梦见沙洲,梦见伊斯克位和伟列,梦见着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场景。告别仪式的人都说,老人的面容微笑而安详。
12月30日上午,乌云低垂,江水含悲。新昌县四套班子领导,和一些离休老干部前往灵堂,向这位命运坎坷但信念坚定的红军老战士道别。全国妇联、江西省妇联、浙江省妇联等单位,和周月林生前的一些老同志、老朋友,送来了花圈。赣州地委党史办唁电中说:周月林同志为革命历尽磨难,无怨无悔,其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9时许,灵车载着周月林的灵柩,缓缓驶过人民大道,驶向梁柏台烈士的家乡——新林乡查林村。30华里的路程,所过之处,汽车停驶,行人驻足,目送着这位可敬可爱的革命老人。查林村口,大桥两旁,肃立着胸佩小白花的梁柏台小学的学生,迎候着这位革命老奶奶的归来。灵车在查林村的水泥晒场轻轻停下,梁柏台家乡的父老乡亲为周月林举行了隆重的悼念活动。
上午10时,乡亲们争相扶着周月林的灵柩,缓缓地向来龙头进发,安放在梁柏台烈士纪念碑旁。当灵柩缓缓推入墓穴,这时太阳冲出沉沉乌云,万道霞光透过苍松翠柏,献给黑漆的棺材一片灿烂。等到封好了墓门,来龙山上又是乌云漫漫。
当年的新昌县委办副主任,后来的新昌县政协主席梁光道,生前曾和陈刚讨论周月林经历这样坎坷,又这样长寿,说过这样耐人寻味的话:“主要是她信念很强,欲念却很低。”周月林落户新昌后,新昌有关部门很牵挂,来访的客人很关心,总要问她有什么困难。周月林总是笑笑摇摇头,摆摆手,连连说“没有困难没有困难,现在很好已经很好”。一次绍兴市农业局的几位同志来看望这位革命老人,看着简陋的家具,寒酸的陈设,当场决定为她捐一笔钱,周月林得知他们的好意后坚决谢绝,令这几位同志敬意顿生。
了解周月林的陈刚说,哪里没有困难,其实有很多的困难,因为异地安置,她的工资要从山西过来,一是总不能及时收到,二是山西工资加得少,因为新昌属于沿海地区,后来竟有上千元的差距。特别要命的是医药费报销,周月林每看一次病,总要把看病的发票寄到山西,然后由山西把报销的部分再寄回新昌,来回折腾把头都搞得大了。当时的县委组织部长林锡孝向周月林提出,是否把供给关系全部转过来?周月林回答说,“我没有为新昌做过什么,你们把我安置在这里,已经非常感谢。如果转过来,就要新昌养我,这很过意不去。”周月林婉言谢绝了新昌领导的盛情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