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弯,命运多舛。
武夷山属典型的丹霞地貌,素有“碧水丹山”、“奇秀甲东南”之美誉,地壳运动使这里的奇峰怪石千姿百态,有的直插云霄,有的横亘数里,有的如屏垂挂,有的傲立雄踞,有的亭亭玉立……武夷的灵性在于水。武夷山麓中有众多的清泉、飞瀑、山涧、溪流。流水潺潺,如诉如歌,给武夷山注入了生机,增添了动感,孕育了灵气。武夷山奇峰怪石、悬崖峭壁、深涧峡谷,加上摩崖石刻和许多神话传说,构成许多诗意画境。
对于瞿秋白等五人来说,赏心悦目的风景无疑是处处充满危机的陷阱。
瞿秋白、何叔衡一行来到地处武夷山南段的福建长汀四都山区汤屋,见到了福建省委书记、省军区政委万永诚,他正为如何把瞿秋白一行护送出境绞尽脑汁。万永诚的第一套方案是:由于敌人封锁已如铁桶一般,突围只能将计就计,准备把他们和外地商人混在一起转移出境。先抓来一批外地香菇商人,然后把瞿秋白等关在一起。瞿等五人和商人搞好关系以掩护自己,然后由战士“押送”到交界线时,瞿等五人和商人一起逃跑,穿过敌人的封锁钱。
瞿秋白考虑了一下,觉得此法不妥。他们五人,除了邓子恢和周月林身体还好外,其余3人行动困难。如果逃跑,敌人必然出动,有的跟战士交火,有的追赶商人,具有很大的危险性。何叔衡也不赞同这套突围方案,觉得和商人混在一起甚为不便,难保不暴露身份。
第二天,万永诚拿来几个假面罩,向瞿秋白等人提出第二套突围方案:将瞿秋白等人乔装成红军的俘虏。为防外人认出,各人戴上不同颜色的面罩,由战士“押送”着,趁机突围。这样即使遇见密探,也认不出是谁。
考虑再三,实在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大家同意了第二套方案。万永诚见大家同意了第二套方案,就从省苏维埃政府保卫局特务队、省军区冲锋连抽调90多名红军战士,组成护送队,于2月21日傍晚,从汤屋向永定方向出发。
一路上,装出押送俘虏的样子,一部分战士在前面开路,一部分战士在后面压阵,瞿秋白等5个人戴着假面具,走在中间,每人后面跟着两名战士,装出“押送”的样子。经过村子时,引来了村民的围观,大家指指点点戴着假面罩的五个人,议论纷纷。
队伍已经庞大,大约有一连的兵力;行动也够诡异,一队红军押着五个戴着假面具的人。这样一支奇怪的队伍,要穿过道道封锁线,越过白色恐怖区,抵达福建或广东海岸线,然后出海去香港或上海,谈何容易!
当时周月林觉得,这个方案并不好,更加显眼。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瞿秋白身体本就羸弱,糟糕的肺病使他走路也困难,何况所走之路都是人迹罕至的崎岖山路,所以他咳嗽不断,吐血连连,有时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路边的树下休息一会。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这倒霉的身体,越到关键时刻越不争气。”目光中满含着歉意。何叔衡毕竟年事已高,平时忙于工作,根本无暇锻炼,行动起来就比较缓慢。身为中央副主席项英老婆的张亮,当时妊娠反应强烈,一双裹了又放开的“解放脚”,连日赶路早已磨起了血泡,脚痛手痛腰痛加上尿频,不能洗澡有时脸也洗不了。
为了避开敌人,避开行人,避开村子,部队走的尽是羊肠小道。地形非常复杂,路径难以辨认,福建省委找了位年轻妇女做向导,她常年在山上砍柴,知道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山路。女向导为防止有人掉队,遇上岔路就砟两根树枝,一根横放在岔路上,一根直放以示通行。
山路斗折蛇行,曲折盘旋。何叔衡天性幽默风趣,总是谈笑风生,他打趣地对瞿秋白说,这是蛇走的地方,也是你们文人墨客吟诗填词的好地方。
周月林好奇地问何叔衡,“你怎么知道这是蛇走的地方?”
“你看,这路弯弯曲曲,不就像一条长蛇吗?”何老的回答引来了大家的笑声。
瞿秋白环顾了一下四周,感慨地说:“以前这一带都是自己的根据地,大家往来很安全。现在却成了敌人的了,路上处处有危险。”
何叔衡赞成瞿秋白的分析,绝对不能麻痹大意。“我们得有最坏的思想准备,万一突不出去,宁可牺牲,也决不能给敌人活着抓去。能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就满足了。”
沉默了一会,何叔衡又自言自语地说:“国民党那里有我的学生,要是死不了就糟了。这些学生会整天缠着我,到那时,死不了也就成千古恨了。”(陈刚:《走近周月林》)
一天晚上,周月林一行转移到一个小村子,被安排在一间不住人的小屋子里过夜。周月林看到屋角存放着一具黑漆漆的寿棺,就拉拉张亮离得远远的。
何叔衡拍拍寿棺说,“我来躺在里面休息。”
周月林赶紧阻止道:“睡到里面干什么?怪怕人的。”
“这有什么好怕的,睡在里面要比睡在地上舒服多了。”何叔衡边说边揭开棺盖,真的躺了进去。
何叔衡的话使周月林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眼前挥之不去的山岚。看着令人心慌的黑漆寿材,听着何叔衡发出的呼噜声,那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想起了与何老的交往:何叔衡常常来找梁柏台研究工作,自然与周月林也十分熟悉。何老女儿不在身边,常常开玩笑要周月林作他的干女儿。并笑呵呵地说:“你做我的干女儿,梁柏台就是我的干女婿。这样的女婿我喜欢!”所以何叔衡总以父辈的口气与周月林说话:“来来来,给爸爸挠痒痒!”这时周月林只要有空闲,总是乖乖地为何老揉揉腰敲敲背。“这里,这里,对对对,使劲!”这时何老像个老顽童似地吃吃笑了起来。
何叔衡与妻子袁少娥的第一个儿子不幸夭折,后来降生的三个都是女儿。1903年出生的大女儿,家人反应都冷淡,何叔衡却满心欢喜,为其取名“实懿”,希望她将来成为女中典范;接着迎来二女儿的出生。为了安慰妻子,也为了向家人、亲友表示他并不看轻女孩,何叔衡特意在二女儿“三朝”那天摆酒请客,并为她取名“实山”,希望她做一个实实在在、顶天立地的人;三女儿出生后,何氏举家上下和亲戚本家都劝他纳妾,好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何叔衡大声对前来劝其纳妾的人说:“谁说我断了后?有女就是有后,这个女儿我就叫她实嗣,她就是我家的实际继承人。”
一天,何老笑眯眯地告诉周月林,他闺女捎来味精、酱油精、紫菜等东西,为他做六十大寿来了。最高法庭主席的他,自己不好意思到厨房搞吃的,就要“干女儿”到伙房烧点汤来庆贺庆贺生日。烧好汤,泡上紫菜,两人美美地喝着,天南海北地聊着,何叔衡聊着自己的女儿,聊着自己的工作,他告诉周月林:“我这颗印子不能动,动动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望着不解的周月林,何叔衡解释说:“我的印子一动就要人头落地。我盖了印就好像人是我杀一样。印把子真的好沉好沉。”何叔衡一脸严肃。这样的话,何叔衡已不止一次在梁柏台和周月林面前提及。周月林开始还不理解这个文弱书生怎能当好最高法庭主席,此时懂得了何叔衡这话的内涵,它蕴含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神圣使命,一个高级干部的崇高责任,一种如履薄冰的认真精神。现在,大敌当前的危急关头,何老谈笑风生处之泰然,周月林对眼前这位“干爹”又多了几分理解与崇敬。
1935年2月23日晚,瞿秋白一行来到福建长汀的濯田乡水口村边。
五个人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因为这里曾经上演过中国红军战争史上辉煌的一幕:五年前的1929年5月19日,水口村码头,一杆插立船头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战旗,迎着江风猎猎飘舞。随着军号阵阵,伴着欢呼声声,三十二条粗壮的胳膊,挥动着十六根丈二长的竹篙,八条乘满红军的木船,箭一样地直指对岸……从晌午直至傍晚,三四千名红军和几十匹战马,全部从这里渡过了汀江。5月23日拂晓,红四军一举攻克龙岩城,歼敌两个营大部,俘虏三百余人,随即主动撤离龙岩而进驻永定;6月3日,红四军突然从永定回师龙岩,敌溃不成军逃往漳平永福,红四军再次撤离龙岩;6月19日,待陈国辉率主力回援,红四军从南、西、北三面包抄,第三次突袭龙岩,歼敌两千余人。这就是有名的“三打龙岩”——堪称红军早期战争史上的成功战例。至此,驻防闽西的两支土著军阀部队全部被歼。红四军兵力也从3600人扩充到近6000人,闽西革命根据地连成一片,形成红色割据的中央苏区。毛主席在这里留下了豪迈的诗篇: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邓子恢向瞿秋白等人回忆起当年盛况,联系到眼前的挫折,不觉悲从中来,黯然神伤。大家心中更涌动着对毛主席的思念和怀恋。
濯田河是汀江的一条支流,从四都而来,两岸郁郁葱葱的森林倒映着河水,河中游弋着各种鱼儿。一座木桥是水口通向村外唯一的通道,因敌保安十四团二营把守而无法通过。护送队伍只能利用夜色的掩护,让瞿秋白一行在下游偷渡过河。
半夜过后,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护送队临时搭了一副担架,准备抬瞿秋白、何叔衡过河。五个人除去面罩,和护送队一起摸黑来到河边,几个战士已下河涉水探路,终于找到了一处水浅的地方,邓子恢很快涉过河去。周月林看水不是很深,就招呼张亮下河。但张亮不肯,要等担架。
“只有一副担架,让何老和秋白坐吧!我们还是下河走吧。”周月林再次劝说。
张亮没有言语,也没有动身的意思。周月林知道张亮有孕在身,也没有相强,就说了声“我先走了”,就开始涉河下水。此时河水砭人肌骨,加上河床卵石溜滑难行,周月林几次险些跌倒。两个战士迅速赶了过来,搀扶着她趑趄前行。已经过河的邓子恢看见淌过河来的周月林,连声说“你来了,好!好!”,边说边伸手拉周月林上岸,然后焦急地问周月林,其他的人过来了没有,周月林说他们在等担架。邓子恢说,情况紧急,越快越好,天一亮就糟了!(陈刚:《走近周月林》)
担架首先抬过来的是瞿秋白,回去后再抬过来的是何叔衡,最后是张亮。水冷石滑,水中三趟来回,花去了大量宝贵的时光。
这样队伍到达离水口村10华里的外小迳村,已是24日拂晓时分。大家冷得浑身打颤,饿得饥肠辘辘,队伍停止前进,烧火做饭,烘烤衣服,准备稍事休息再往前行。却不知这一延误,危险正向他们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