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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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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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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莱英雄传》连载

第一章 因祸得福

流浪到东莱县莱水镇大水泊东村的裘二麻子,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说上一房媳妇,且于民国初年夏末秋初之时,为他生了一个黄黄瘦瘦的儿子。

其时,为翠兰接生的陈大娘,用一件青粗布褂子,包了已经洗干净的孩子,一下塞到翠兰怀里让她喂。翠兰羞涩地将干瘪的奶子塞到儿子嘴里。才出生的臭小子嘴劲儿好大,竟抽吸得她奶头儿老长生疼,却不见下一点儿奶。

周翠兰这些日子连顿像样的饭也吃不上,看着牛高马大,却只是一副瘦骨架子。饿小子一时丢开她的奶,“哇”地一声响亮的哭喊,翠兰眼里的泪便开始打转转,抽搐几下鼻子,瞅一眼手足无措站在炕下的裘二麻子,两行清泪瞬间流出来。

陈大娘也是布衣烂衫,拿眼瞅瞅裘二麻子,再瞅瞅翠兰怀里的孩子,叹一口气,道:“俺家里只有两个青菜团子,可是,那玩意儿也不管用哪!”一时就出了门。不长时间,拿一只破了边的青白瓷碗,端着两个青菜团子进来,都倒在锅台边的一只破碗里,扭身就走。

到此时,裘二麻子才明白,原来自己活在这世上,真他妈算不上是个男人。

是啊!要是个男人,何至于在老家莱东县穷困潦倒?一场蝗灾,害得老爹老娘把最后一口干粮全留给他,两个人竟蜷缩在炕上全部饿死?要是个男人,用得着吓得大老远跑到这儿?去年受灾后,村里乡里十户有九户揭不开锅,县里却派一队头顶留着长发挎着腰刀的兵下乡征粮。那些日子,乡民穷饿得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出了个胆儿大的,姓曲,天天在各乡各村串门,一阵串通了上万百姓,直冲莱东县衙,几十个把守城门的兵丁望风而逃。知县姓万,一看情形不妙,连叠声答应说不再征粮征款,哄得数万人一阵散去。转眼间,从临海县和登州调了数万精良部队围剿,清剿了好几个村子,杀的男人妇女成百上千,抓了也有上千。

那天一大早,他也是饿得急,寻思上坡地找点吃的,正走到村后半山坡上,眼看远处一大群兵丁蜂拥而止,知道是来报复抗捐的。他家里又无牵挂,吓得掉头就跑。一路上要饭,直跑到这大水泊东村外,又累又饿,一头扎到村东老槐树下昏死过去,后来一睁眼,眼前就蹲着现在的媳妇儿周翠兰。

那时候,他感觉这嫚子长得好丑,而且身板也宽厚,乍一看根本不像个女人。不过这嫚子倒是好心,当时问了他的来历,听他说老家遭灾全家饿死,只剩他一个人逃命出来,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嫚子似乎信了,领他回家喝了一顿掺了蚂蚱菜的地瓜面糊糊,眼见得裘二麻子仍然有气无力,她家里却也没有粮食吃。正犯愁,她爹却从外面回来,见她领回个男人,问明情由,她爹却也是个好人,叹口气,说村里周大财主家要用工夫,让裘二麻子跟着他去帮工割麦子,顺便也能吃几天饱饭。裘二麻子当时瞅瞅嫚子,满口答应了。

进了她家门,才知道她叫翠兰。

跟翠兰爹到了周家之后,裘二麻子才知道周世福家道的殷实。他家的地怕是有几百上千亩呢!另外还有五亩多地的一个大院,大院里盖了五进的大屋,每进有十间,每进东西两侧还各有几间偏厢房。周家为了收粮晒粮方便安全,索性连场院都用院墙圈起来,只是与五进的大屋隔着一堵墙。场院里倒也有数栋草屋,却是磨房、牲口房、油房,长工住的工房,还有三间私塾,聘一个姓蔡的先生驻馆。场院里另外是两亩大小的一块地,平时种些应季的蔬菜,夏收秋收时就碾平了当晒粮场。

其时,裘二麻子跟了翠兰爹进了场院,眼瞅着五进大屋青砖大院,竟怔得出了一会儿长神,心说,这财主就是财主,人家的命真好,能有这么多房子这么多地,哪天要是在这屋里睡上一宿觉,就第二天死了也值了。

他正想着心事,眼见一个戴顶瓜皮帽的胖胖的男人,脸上青虚虚的,留有数根蜷曲的胡须,年纪在五十上下,手里还捧一杆水烟袋,站在那儿,抽一口水烟,轻飘飘吐出去,开始拿目光查检人头,先问几个领头的:“各人找的人都齐了吗?大把,二把,三把,都吭一声儿。”

大把,二把,三把?裘二麻子又愣了一下。这一带,说话跟他老家有很多不一样。比如,这儿把馒头说成饽饽,把红高粱说成蜀黍。也有说是玉蜀黍的,指的是白高粱。却听翠兰爹一声答应,说:“钱管家,我这里有八个,我带的人都齐了。”

原来翠兰他爹就是大把!大把,大概是干活领头的把头吧?那个胖胖的男人,想来就是东家的管家。

“都是咱本村的?”

“不是,有一个是外地的。”

“哪一个,能干活吗?一天三顿可是吃白面饽饽炒肉菜的。”

翠兰爹把把裘二麻子推到瓜皮帽面前,说:“见过钱管家。”

他却也不会见礼,作揖打躬都不会,只是拿眼看人家。就见钱管家那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哎!就这瘦筋样儿,能干活吗?别是来混饭吃的吧?”

“能干,他是家乡遭了灾逃荒过来的,好马也经不起三顿饿,有白面饽饽,两三天就养过来了。”

钱管家一脸疑惑,不过抬头看看天,知道麦熟三晌,天好天歹,是虎口里夺粮呢!却也默认了,只是道:“行,东坡西坡早就分了工的,你们几个把头抓紧领着干。东家要去县里办事儿,等赶回来要去地里看看。完不成工的,只给吃蜀黍干饭加辣疙瘩咸菜,甭想吃白饽饽肉菜。”

一听白饽饽肉菜,裘二麻子喉咙里咕碌响了一声,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寻思,有多少年没有吃那玩意了?原先在老家时,他倒也上本村大财主家帮过几年夏,可那土财主只给管小米干饭,有时也给炒菜,却连点油花花也没有。只是到最后装麦入仓,一连装了五大间屋子,短工夫们要吃散伙饭,每人才分了两个大白饽饽,另外一人分一碗加肉的豆角。那两个大白饽饽,他还舍不得全吃了,省下一个捎回去给他娘吃。

场园里的人正说着话儿,打场院门外却走来个赤着双脚一身补丁衣裤的青年,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头发长且有些乱,两只眼睛却有神,肩上搭条口袋,还背两根白色的棒槌似的东西。裘二麻子心说,又是一个应工夫的来了。

不料钱管家看见那青年,吓了一跳,抬脚扭了身子就要走。裘二麻子不解,却看翠兰爹,翠兰爹看着钱管家只是笑。眼见那青年破衣褴衫紧赶几步,一下挡在钱管家前面,顺手从肩上取下两个白棒槌,裘二麻子定睛一看,却不是什么棒槌,分明就是两块老牛身上的肩胛骨。就不解,不过曲曲两块烂骨头,钱管家何以如此害怕?

只见那青年两手各执一块,“砰砰”敲出一连串节拍儿,伴着节拍,就唱:“今天是个艳阳天儿,老爷活得赛神仙儿,看见我,你莫跑,小子给您来送财神,金银元宝我不要,只想向您讨个饱……”

小青年只唱到这儿,钱管家就撑不住,连连挥手让他止声,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五六个铜子儿,道:“行了,季连宝,再有啥烂话就憋肚子里吧,天底下再没有比你这张嘴巧的,这几个铜子儿你就拿去买俩饽饽,东家不在家,你就别上门了。”

小青年看见他手里铜钱,似乎心满意足,却又唱了两句:“财神老爷您留下,小的我再奔下一家,改日小的我再来,管包老爷天天发大财。”说到这儿,戛然止声,笑嘻嘻接过那几个铜子儿,扬长而去。

天虽有点热,倒不至于出汗,钱管家却忍不住端起袍袖擦了一把额头。

裘二麻子悄声问翠兰爹:“他是干啥的?咋跟钱管家要钱啊?钱管家倒还痛快麻溜地。”

“他叫季连宝,是东莱一带有名砸牛骨头的花花子,要是不给他钱,他那口就成脏口了。”

“啥叫脏口?”

“就是会骂人,他一个穷化子,整天走街串巷,又烦不上跟他较真,一张嘴来上一串,听着是俏皮话儿,句句见针见血,钱管家明白着呢!”

“可是,看他腿脚挺利索,年纪轻轻,他咋干这个呢?”

“这倒不怪他,他家出身穷苦,他爹他娘都是瞎子,没别的本事,只好靠说书挣口饭吃。后来他娘死了,他自小领着他爹外出说书讨饭,自己慢慢跟着学会了这行,从此就不再干别的。可是他说书的本事比他爹要差上一大截子。他爹死后,他自己外出说书就没人愿意听。没办法,只好学那叫花子砸牛骨头讨口饭吃。”

“噢!原来是这样?”裘二麻子看着季连宝远去,心说,他吃的倒是没力气的饭,不过像他这样到处流浪,能说上媳妇?

他正想着,眼见钱管家又慢慢踱着步回来,看到工夫们一齐冲着他暧昧地笑,却阴沉个脸道:“再说一遍,跟不上把式,不许吃白面饽饽加肉菜。”

有大白饽饽馋着,便跟着翠兰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头晕眼花,还是跟不上人家。翠兰爹真是好工夫,怪不得钱管家让他当把式,右手弯弯镰刀一举,左手齐刷刷大把地往后捞着,一捞一大把,塞到胯间夹着,五把六把,就是一大抱,然后用青新的麦穗搭个头,一下捆起来,手脚极麻利。

跟不上趟,就只能吃蜀黍米饭,能吃上那玩意儿倒也满足,可是,哪有大白饽饽香甜?

眼看着翠兰爹快割到地头了,回头看看,却叹一口气,再往前割时,就捎带他一点。似乎出工夫的心里都明白,年复一年,都是些穷苦弟兄,给大财主当工夫,工钱是讲定了的,给你吃口好的,是为了让你出力多干。不过当把头的却也明白,有饭大家都得吃上,饿着谁也不好。

当天中午,终于吃上了大白饽饽,还有猪肉炖地豆,地豆在穷人家也是稀缺之物,不过那玩意儿产量高,又能顶饭,东家倒愿意管吃这个。亏了那来十天的好饭,虽然劳累,身子骨儿却渐渐恢复,虽然身上还是瘦,脱了衣裳,还能看见根根肋条骨……

“喂!你快想想办法啊?你想饿死俺娘俩啊?”翠兰躺在炕上终于忍不住,看着眼前木呆呆的男人,发了一句狠话。

能想啥办法?要是她爹还活着就好了。谁能想到?去年上秋之后,翠兰他爹正在场园里看豆子长果,黑地里着了土匪抢东西,被人捅了三个血窟窿,翠兰从此无了着落。因她爹是为周家死的,东家亲自出面,安排人为翠兰爹打了一口薄木棺材,又给了两吊铜串儿办丧事。后来又让钱管家给翠兰托媒,说的人就是他裘二麻子,东家当时还给他起个名字叫裘东来,意思他是从东面莱东县过来的。

实际上,人家也是看他身无着落,长得也不像个歹人样,索性成全了他和翠兰。这边把翠兰爹给埋了,过了五七,裘东来就跟翠兰成亲,大红大绿一概没有。成亲之日,周世福又派钱管家送来五斤白面一斤猪肉。这样的东家,也算是少有。

那年冬天,村西的大水泡子才冻上不久,翠兰就怀上了,然后就到了过年。他俩可是结婚头一年过年呢!家里再穷,也得多少值点东西。东家年前也有些杂活呢!裘二麻子好歹求着钱管家,到周世福家当了十几天工夫,挣了一吊零二十个铜子儿,买几斤白面买棵白菜,再稍稍买点豆腐,过个年够了。

还得上周世福家去借粮?他在心里又问自己。虽然都说周世福是善财主,可在村子里住得久了,私下里也听村人说过,这周世福家的粮,轻易借不得。他家好些地,以前不都是穷人家的吗?眼看着三亩两亩,遭了荒年养不了人口,只好去他家借粮,最后利滚利,一年年还不起,只好拿自家传下来的地顶了借账。

想到这儿,裘二麻子真是犹豫。可是,看看躺在炕上嗷嗷待哺的娘儿俩,他又不忍心了。毕竟是两条人命,大的要是不行了,小的立马跟着不行。

便咬咬牙,对翠兰道:“你先等着,我这找东家去。”

他从炕下一口陶缸里找出一条补了八个补丁的布袋,拿来别在腰上,低头出门。

一出茅屋,满眼翠绿淡黄,村边街头,以槐树柳树居多。再就是村西那个大水泡子,大概有二十来顷地的光景。水泡子水倒不深,到泡子中间也就齐腰,中央长着数十亩芦苇。水泡子里倒是有些鱼虾,都是小鱼小虾,而且少得可怜,有捉鱼的功夫,倒不如外出寻些短工挣些钱。

他沿了村中间南北街,往村西北的周世福家缓缓地走。一路所见,村子里全是穷人家的土打墙茅草屋,连院墙都是土打的,门楼只是柴门,连块木板也没有。

意外看到同村的周世广穿件粗布补丁短褂,腰里也别条袋子,从柴门背了手出来,看到裘二麻子,问:“干啥去你?家里生了?”

“嗯!你这是?”

“是不是要上东家家里借粮?”

“嗯,你也是借粮?”

周世广听了,犹豫一下,却站住,道:“那你先去吧!刮缸刮瓢,我倒还能对付两天,您家才有孩子,可不敢饿着。”

裘二麻子点点头,麻木地过去,走得远了,才又回过味来,周世广也去借粮?咋一看到他就不去了?似乎听说过,东家不许成堆成伙借粮,说是不好看。倒也怪,虽说都姓周,而且都在一个“世”字辈上,贫富咋就不在一条线上?

一气儿去了周世福家。到门口时,分明看到青砖砌起的一座大门楼,气势恢宏。不过,他家门前现在正停了一辆胶轮大车,车上扎了一个蜀黍秸的棚子,车前套一匹枣红高头大马。这挂大车,听说是周世福从县城大车店买的,不是木头轱辘,是橡胶皮,一辆就要二十块大洋。

现在,大车上分明空无一人,赶大车的周旺穿件蓝衫短褂儿,正站在马头边上牵着马。裘二麻子知道周世福要出来,还是怯怯地问了一句:“旺哥,东家要出门?”

“嗯!”

“他这是要上哪去?”

周旺本来低着头,此时却抬起头瞪他一眼:“插门子。”他是外来的,娶了本村嫚儿,不是“倒插门子”是啥?

“插门子,他是东家,他想上哪上哪,该你知道的知道,不该你知道的少问。”

裘二麻子一听,倒是堵人的话儿。不错,东家上哪去,管他啥事儿?倒是自己找没趣。只管来借粮,倒多说话了。

正想着,却听门扇一响,周世福一袭绸布长衫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扶着二老婆张彩红,女人梳个油头后髻,脸面儿尖尖,耳朵上挂两只翡翠吊坠儿,身上穿件斜襟缎子上衣,下身穿着青色绸裤,绸裤下露一双三寸半的尖尖小脚,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子,手腕上露出极亮的一个银镯子。

裘二麻子早知道,张彩红是县城有钱人家的闺女,家里有些财势。当初周世福想要娶她当二房,她高低不同意。不久他大老婆周秦氏得了唠咳病,便从胶西县请了大夫来瞧,只吃了三副药,病症加重,竟一命呜呼,风风光光发个大殡,只是过了“五七”,便把张彩红正媒娶进门,人前身后拿着跟宝贝似的。

不过,自过门后,她前两年生的儿子却是个虚弱身子,整天病病怏怏,请了许多医生来看也不行。周世福无奈之下,便请一个南方的“半仙”上门看宅子。南方蛮子青衣青帽,背一条大辫子,手拿罗盘,围着周家大院前后转了两圈,又上周秦氏的坟转了一圈,摇摇头,说这周秦氏阴魂不定,常回宅子骚扰。周世福吓了一跳,忙求破解之法,无论多少钱都行。那蛮子却回到周宅,只瞅定大门,让周世福赶紧做一对貔貅座到大门两侧,从此永保太平。

周世福闻听,立刻打点“半仙”二十大洋,又从东莱山下一个村子,请有名石匠订做一对五尺高带低座的青玉石貔貅,又请东莱山智华寺请了空虚大师为落地的貔貅开光。忙完这一切,五百个大洋也进去了,儿子的病经这一折腾,看上去似乎好些,过些日子却又依旧。

他们这是要上县城去?裘二麻子心里寻思着,约摸再不说事儿,周世福就该上车走人了。便迈上一步,正想说话,钱管家一步跨过来:“二麻子,东家有急事要出门,你要干啥呢?”他本来已经有名字,人家却也不叫。

“我,我……?”裘二麻子嘴像被浆糊子粘住了,一时闭住嘴。倒是周世福,一看到他手脚哆嗦,心里便有些得意,道:“裘东来,你是不是有事啊?”

“嗯,是,是有点事儿。东家,俺媳妇生了,家里现在没粮,娘儿俩现都饿着呢!”

“噢!你要借粮啊?”周世福闻听皱皱眉头。

钱管家向来看主子脸色,此时见东家不乐,才要上前撵,周世福瞅瞅张彩红怀里的孩子,犹豫一下,对钱管家道:“他也是在急时候,要借多少,你去给他办一下。他家里有地,倒不用怕什么。”

裘二麻子见周世福同意了,便主动闪过一边。眼见周旺把定了马头,看周世福扶着老婆儿子上了大车,车上早铺了麦秸编成的厚草帘,草帘上又铺一床细丝绸缎被面,裘二麻子看那婆娘踮了小脚抱着孩子坐到上面,心说,东家家里就是有钱,那样一床缎子被,穷人家就是不吃不喝攒上一年也买不上吧?人家却只是拿来垫屁股?

眼看着周旺赶了大车走了,他却回过头来望着钱管家,钱管家瞅他一眼,道,“走吧!你跟我来。”

便跟他进了宅门,转过影壁墙,靠右两间厢房就是账房。东家真会用人,管家是钱管家,账房先生也是钱管家,只用着他一个人,肯定省了一份工钱。

钱管家掏钥匙开门,眼见自己的水烟袋放在账桌上,是送东家之前点的,尚未熄灭,先拿起来抽一口,放下,再从账桌抽屉找出一摞空白借契,桌上现成砚台,倒一点水,研一点墨,随手拿起一支毛笔,问:“二麻子,你想借多少?”“就先借五十斤小米吧!老婆生孩子,家里是一粒粮也没有,非得这个不行。”

钱管家大笔一挥,写成一张借契,又问:“你自己看看?”裘二麻子伸手接了,左瞅右瞅,一抬头,发现钱管家一脸不屑,自己本来想说句俏皮话儿:“倒是想认得它,可是它不认识我哩!”又一想,人家分明看不起自己,再要说,就是废话。便又问道:“还要画押?”钱管家说:“是,不过你既然不认得,那就先念给你听听,省得日后出了岔子,两家子说不清。”

便抑扬顿挫地念:“兹有村人裘东来,今借小米伍拾斤,利息一分,秋后应还小米陆拾陆斤,或折蜀黍一百零捌斤,年前不还,明年夏收谷子折玖拾陆斤。再有拖延,以其家中水泊以南水地顶账。空口无凭,甘愿立据为证。立据人:裘东来。名字我替你写上了。”

裘二麻子闻听大惊:“啥?今年秋上要还蜀黍一百零八斤?到明年夏天要还谷子一百二十六斤?哪有这么还的?”

钱管家从桌上拿起水烟袋,狠狠抽一口,一仰脖,从鼻孔里喷到半空,冷笑一声:“有,满村人谁借粮都是这样,你一个插户子,倒外道了?”

裘二麻子:“可是,这账是咋算出来的?”

“咋算出来?有法子算出来。一斤小米一个月就是一两六,一共五十斤,两个月是多少?到明年夏天,十个月有多少?你倒是借不借?不借,我撕了这条子。”

裘二麻子再三想想,倒不敢拖到明年,无论如何,今年秋上得把这笔账还上。眼下家里有两口子人等粮救命呢!没办法,还是借吧!

一咬牙,便拿右手大拇指按了朱红的印泥,把那手指印结结实实摁到钱管家指着的名字上。摁完了,看看指印清晰,暗自松口气。钱管家细心地将那借契收到账薄里放进抽屉,然后领着他到粮库称粮。

等他背着小米回家,翠兰还在炕上搂着孩子,听那孩子干哑着嗓子已经哭不出声来,嘴唇只是嚅动,似乎手脚也无力。裘二麻子吓坏了,连忙抱了柴火进来生火,又从缸里勺了小半瓢米倒进去,翠兰听见米响,挣扎身子起来从半截炕墙上看,连连说:“水少了米太多了,就少下点,看捱不到秋后哩!”

听了翠兰的话,他忙又勺了一大瓢水添到锅里,拿蜀黍秸竿做的盖垫盖上锅,用翠兰爹留下来的火石火镰,夹了一缕棉花条子,一连打了十几下,终于打出一点火星,引燃了棉花条子,又吹成一小团火星,慢慢将火星引到杂草末上,眼看着那火苗儿窜起来,一阵火塘内就熊熊燃烧起来。

大约过了有一袋烟功夫,锅盖的周沿就开始冒热气了,真是香啊!裘二麻子不由得深深吸了两口。连翠兰在炕上也躺不住,挣扎着起来,道:“他爹,先给我勺一碗吧!我吃了孩子好吃。”裘二麻子掀开锅,里面热气腾腾,拿木头勺子搅搅,勺了一点尝尝,摇摇头,说:“有些夹生,还差火候哩!”又盖上锅盖,一边添着柴草,一边说:“哎,咱该给孩子起个名?”

“倒是叫啥好听?你快给他起一个吧!”

“我?我肚子里又没墨水,连二麻子三个字儿我也不认得。”裘二麻子开始挠头:“再说,我这名字也不叫名字,二麻子,是因为我脸上有两颗麻子,人家是臭作我哩!”

“瞎说,这人名就是一个识别,东家不是给你起名叫东来了?反正这辈子,我只认你裘二麻子。对了,起不出大名,就先给他起一个小名也行啊!”

“小名?”裘二麻子两眼瞅着锅,又发了一会怔,还是摇头:“不行,小名我也起不出来。”

“真是笨他爹,不知道咋找了你这么个笨蛋。你要不起我给他起了,看咱家现在连口吃的都没有,他一下生就挨饿,倒想咱家以后粮食满囤,再也不过这饥困日子了,咱就叫他满囤吧!”

“满囤?挺好,我也这么想。”裘二麻子倒会接话。

翠兰才要再说什么,臭小子却又在她怀里拱松。翠兰忙探过头去:“他爹,孩子等不及哩!你看拿嘴直拱。”裘二麻子便有些着急,再掀开锅,先撇清着勺了小半碗汤,倒也有些粘稠了,顺手盖上锅,赶紧拿嘴吹那碗里,约摸着不烫了,捧到翠兰眼前。翠兰顺手接了,正要喝,却也怪,那瘪瘦的小子似乎闻着味儿,突然一声大哭。

翠兰看一眼裘二麻子,将小子竖直抱起,顺手把碗沿塞到他嘴边,眼见他两片薄薄的小嘴唇咂摸一下,跟着张开嘴巴,一阵“咕咚咕咚”,竟把小半碗清米汤全给喝了,直把裘二麻子和翠兰惊得睁大双眼……

满囤出生那年,是民国元年。那一年,大清宣统的国号在农历年前就改了,村民也都在今年春上把大清的辫子给剪了。裘二麻子还听说,东莱县原先有个知县,现在已经不叫知县了,改叫什么“县知事”?

裘二麻子就奇怪,这小子生得真是时候,民国元年出生,莫非这小子长大了能有啥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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