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冠德的出马,并没有救出多少群众。因为就在他拿枪顶着高冠武的胸口夺了他的指挥权,领着七十多号民兵赶到大水泊东村时,在周世福家场院里完成屠杀任务的还乡团,已经带着抢到手的粮食和鸡猪鹅鸭赶赴莱水镇。他们赶来后,只救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旺国。
就在刚才,旺国不是被红娟和秀莲给拦下了?事实上,仅凭她们俩根本拦不住疯子一样的旺国。等秋菊一走,旺国立即谎称要去撒尿,只数步走到村子西北大道边上的土沟旁,一下扯掉裤子。旺国已是半大小子,他扯下裤子,红娟和秀莲便不好意思再看。但是她们刚掉过头去,旺国早一把提起裤子并迅速跳到沟里,直朝大水泊东村而去。等到两个女民兵发现情况不妙,哪里追得上他?眼看着他跑进村子,高举着手榴弹靠近了场院大门。
只是,他才跑到大门,正遇上还乡团兵行凶结束开始撤退。他们一眼看到有个半大小子手里高举着手榴弹,嘴里大喊着:“娘,娘,你在哪里,娘我来救你了。”然后怒目圆睁地朝他们扑过来。汤加洛手里正提着手枪,懒得跟他说话,抬手就是一枪,眼见半大小子身子晃一晃,一头扑倒在地上。
“哎,你咋开枪啊?”周世福跑到半大小子跟前,看着他肚子上咕嘟着往外冒血水,直顿脚道。
“咋的了?我要不开枪,由着他炸咱们?”汤加洛完全不解。
“这小子也是个人物,他是县长裘中华的儿子,刚才要是抓活的,说不定会有用处。”
“你他妈咋不早说呢?现在啥都晚了。既然是他儿子,就再赏他一枪吧!”
汤加洛说完,果然又是一枪。这一枪还是打在他的肚子上。眼见半大小子完全如死人,一动也不动。
他们撤出村子之后,高冠德的队伍终于赶到了。
他们踏进周世福家的大场院,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自然是无比惨烈的杀人场景,所有到场的人无不惊叫失声。
天哪!天底下竟会有如此疯狂的杀人狂魔?看看那惨死的几名党员,看看全身一丝不挂伤痕累累已经不成个人样的女民兵周彩芳,还有全身伤痕累累的钱月娥,还有那五十多口子群众。这些人都被还乡团兵给杀了?该死的还乡团,这次可是欠下血海似的仇恨啦!
高冠德本来还想带民兵追击那些刚刚作过恶的还乡团。可是,眼前一幕已经令他震惊得完全不能再做别的事情。必须得赶快救人,看看在死人堆里还有没有活着的人。另外还要赶快清理一下现场。眼前这种场面,任谁看见都将是一生中最为恐怖的噩梦。
他立即把带来的民兵迅速分成两组,一组到村子外警戒,另外一组负责挖坑和掩埋尸体。此时,一些原先逃出村外的群众也陆续赶回来,开始查找自己的家人。不幸的是,有好几户村民全家都在这场杀戮中遇难。
其时,秋菊正伤心地和红娟她们一起将旺国抬到钱月娥身边。脸上尚未脱去稚气的旺国,身上两个枪眼依旧不停地向外冒出鲜血。秋菊只好拿他的布衣服往上捂,却哪里捂得住?秋菊眼里止不住地流泪。她想要给旺国系好扣子,意想不到,旺国的右手手指微微弯曲几下。她吓了一跳,趴到他胸口仔细地听着,她忽然流着泪笑了:“旺国,旺国,你小子原来没死啊!你快醒醒,快醒醒!”令人失望的是,旺国仍一动不动。不过,他那如婴儿般平静的表情,还是给了秋菊莫大的希望,这楞小子,肯定还有救。
果然,旺国只是昏迷不醒,并没有停止呼吸。一般人真是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奇迹。就想想吧,刚才汤加洛可是一连打中他两枪,看上去枪枪致命。可也怪了,似乎是老天爷在垂青他,两颗子弹全部没打到要害处。于是,旺国的性命就这样意外保住了。
钱月娥已经牺牲,秋菊只能把旺国背回自己家中,然后请躲在地瓜窖中逃过一命的周树森出手救旺国。周树森听秋菊说全村有五十余人死在还乡团手中,顿时眼圈也红了,连连骂道:“该死的周世福,该死的还乡团,你们可是造了八辈子的大孽。”立刻手脚不乱地抢救旺国,替他施药包扎,又内服了止血的药,一连三天三宿,生生把他从鬼门关给拽回来。
两个月后,一场强劲的冷空气从西伯利亚吹向东莱大地。与此同时,疾速而来的西北风联手胶东军区解放军部队,一阵将盘踞在包括东莱县城等数座县城的国军及土顽还乡团荡涤一空。东莱民主县政府重新由打鼓山搬回到东莱县城内。
那天上午,钱掌柜听说县政府从山里搬回来,立刻到县政府找裘中华,一见到他,钱掌柜顿时止不住老泪。
“爹,你这是咋的了?月娥和旺国他们都好吧?”
“月娥她……中华,你这些日子都上哪去了?咋也不回来救救她呢?”
钱掌柜话音一落,也不顾是在什么地方,当场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引得县政府的许多工作人员一齐前来围观。
这些日子里,由于国民党军队的重点进攻和还乡团的疯狂反扑,解放区的农村党组织遭受了重大的损失,裘中华不断收到关于还乡团尾随着国军烧杀抢掠的报告,他们对农村党员干部和农协成员下手尤狠。截止到裘中华他们返回县城,根据各区报告统计,共有一万八千余党员和农协成员和无辜群众被残杀。
陆续接到这些报告时,裘中华陡然担心起钱月娥和旺国。现在大水泊东村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周世福不是曾经打过钱月娥的黑枪?而且他至今毫无下落。也曾有人传说曾在岛城见过他,说他现在成了鱼贩子。天知道他能否干得了那种又苦又累的营生。后来听说,进攻东莱县的敌人就是从岛城方向过来的,周世福不会是跟着国军大部队一起回来的吧?
他现在一见到钱掌柜的悲痛,心里立时明白了大半,只觉得心儿“忽悠”一下沉到最底。他感觉自己手脚开始发麻,动也动不得,眼看着越来越多围过来的人群无不带着疑问和同情,再然后,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整个人登时断了片儿,一头栽倒在地上……
西历十二月初,这一天无风无火,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小阳春。这天上午,裘中华在钱掌柜和旺国的陪同下,一起回到了大水泊东村。自从出事之后,旺国一直被钱掌柜接回家中养伤。惨案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他的身体依旧虚弱无力,未能完全地康复。不过,这已经令裘中华很欣慰。他这次回老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亲自祭奠钱月娥。
自结婚开始到现在,他们已经共同度过十六年多的光阴。整整十六年,他们有一大半的时间无法在一起,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不错,这一切完全因为他投身到一个组织中,为了他所憧憬和信仰的理想,为了能让天底下所有的穷苦人拥有自己的土地,一年到头可以吃上饱饭。但是这个选择却完全牺牲了他和钱月娥的幸福,直至最后甚至牺牲了他最心爱的人的生命。
他们回到村子时,接待他的是新任妇救会长周秋菊。裘中华每次回到村子见到秋菊时,都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心情。他当然能够体会到秋菊内心的火热,但他却一直坚守着对月娥的挚爱。他心中的月娥并非是风风火火的女人,但她的感情是细腻的,她从内心支持着裘中华的一切,体贴他,为他照顾全家,从未让他因为她和家里的事情分心。自从她入了党,干上妇救会长之后,她的坚强和果断开始表现出来。村里的妇救会看似事情不多,但是她们中的许多年轻姑娘媳妇和男民兵一样为全村群众站岗放哨,收军粮做军鞋,还有做食品袋缝补子弹袋,还有做被子做衣裳,这些营生男人虽然有力气,看着却干瞪眼,全靠妇女们来做。男人当然也有男人的优点,支前的事儿可得靠他们。不过,等他们结伙一走,整个村子的工作不都落到妇女身上?即使在整个第七区,大水泊东村的支前工作可是一直挂着号呢,这里面难道没有钱月娥的功劳?
万万没想到,眼看当地就要解放了,眼看胜利就在眼前,所有穷苦百姓就要过上自己向往的生活,她却被万恶的还乡团给杀害了。她的牺牲给了他精神上多大的打击啊!自从那天他从岳父嘴里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他整整三天没吃一点东西。
其时,他曾想召集起几个区的民兵追歼那些还乡团兵。可是,解放区现在的作战根本就是一盘棋,目前胶东战事已经接近尾声。在解放军的顽强作战下,整个胶东腹地已经全部得到解放。进攻解放区的国军集团在遭到重大打击之后,也开始陆续撤离胶东战场。剩下的少数部队只是龟缩于沿海几个城市不敢再随意出动。伴随着国军主力的撤退,那些跟随返乡的还乡团兵早已惶惶不可终日。想来东莱县南乡的还乡团也难逃人民的汪洋大海。
因此他极力说服自己一定不能蛮干,只能压抑住自己的悲愤,更加积极地组织县政府做好胜利之后的一些工作,比如为解放大军成立支前队伍,尽力地筹集公粮,发动青年加入解放军,争取彻底消灭国民党反动派,保卫已经到手的胜利果实,等等。
“裘县长,我们是不是先去义地里看看?”秋菊在征求他的意见。她居然叫他“裘县长”?她怎会用这样的称呼?她是故意的吗?裘中华愣了一下,回头看看秋菊。她现在根本一脸平静。对了,或许她是想表达对钱月娥的尊重吧?她可真是位好姑娘。
他默默地点点头,紧紧跟随着秋菊向村子东南的义地而去。祭奠的物品早就准备好了,是钱掌柜从县城带来的。在秋菊的陪同下,裘中华和旺国,还有钱掌柜,一起去了村子东南的那片坟地。那片属于大水泊东村古老的坟地之前并不拥挤,这一两年间却平空多了百余座新坟。新坟填埋的都是清新的黄土,看上去分外扎眼。
裘中华首先来到父亲和母亲的坟前。这两座坟是他亲手所筑。他的父亲和母亲,两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当年是死在鬼子手里。而在父母的坟后,已经添埋起一座新的坟头。坟头同样被清新的泥土所覆盖着。坟墓之中现在长眠着一位对大多数世人来说默默无闻的女人。没有人会想到,她的死会有什么价值,甚至许多年之后,人们还可能会忘记这些长眠地下的人们究竟做过什么。但是站在坟头前的裘中华肯定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的儿子旺国肯定也不会忘记,就连站在他们身后的钱掌柜,还有秋菊,他们肯定也会永远地记住在她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纸钱烧起来了,通红的火焰映着裘中华和旺国凝重黝黑的脸色,缥缈的青烟和纸灰无声地飞起,幻化出一个美丽端庄的女人。那是裘中华心爱的女人,是旺国的母亲。她曾经令他倾心付出,完全地抛弃其它感情。她也能做到全力支持着他的事业,从来没有因为家事让他牵挂,甚至结婚十六年来,他和她居然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大概这是由他们聚少离多的特点所决定的?尔后,她跟着他成为群众中的一个先进分子,投身革命,直到牺牲自己,从来无怨无悔。
幸好,她还给他留下一个可爱的儿子。现在她的儿子就在坟头之前跪倒在地上,亲切地望着她,满脸是泪,但却一脸坚毅。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数朵白云,像一朵朵洁白素雅的花朵,默默祭奠着钱月娥,以及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的人们。
祭奠完钱月娥,裘中华走出义地之后,又朝着那百余座新坟,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等他们回头之时,发现有两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在二嫚的带领下,正大步朝义地而来。旺国眼尖,先叫道:“爹,是夏至叔叔回来了。”
转眼间来人已到眼前,果然是周夏至,他身后是一名大家并不熟悉的战士,背一支盒子枪,大概是他的通信员。
“你们,都在这儿?”周夏至有些意外。不过,他跟裘中华已经很久没见过面,因此两个人一见面,立刻上前亲切地握手。
“你怎么有空回来?是路过这儿?”裘中华眼瞅着那片新坟,神情依旧肃穆。
“不是路过。前两天莱东战役已经结束,我们团伤亡较大,上级要求我们拉到莱水镇上休整,我是到了镇上之后才听说村里发生的事情,特意回来看看。”
周夏至刚才回到村子,第一个见到的是二嫚。二嫚一见到二叔回来,立刻张嘴就哭。周夏至从侄女嘴里断断续续了解到村里发生的一切情况。村里原先的农协干部和党员,包括她爷爷周世广,还有她娘李月红,他们都被还乡团给抓住杀害了,她的秋菊姑姑,现在是村子里的民兵队长。
父亲和嫂子都牺牲了?周夏至听到这个消息,当场震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大哥周大春现在已经跟随解放大军奔赴东北战场作战。父亲没有了,嫂子也没了,该如何把这些事情通知给大哥?
“二嫚,你姑姑上哪去了?”周夏至问她。
“姑姑跟裘叔叔上义地了,二叔你也要去吗?二叔我带你去吧!”
二嫚说的不错,他肯定要给爹和嫂子去上坟的。这些可都是他的亲人啊!有多少年了?自从他和大哥投身革命,他们几乎没怎么回大水泊东村。一段时间里,他听说父亲已经是共产党员,还挺吃惊。父亲可完全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居然成为党员了?他曾多次想回家看看,想要跟父亲聊一聊,想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促使他加入到组织里?但因为战事紧张,一直没有机会回来看望父亲。
没想到,他现在终于有时间回来,父亲却已经离他而去。周夏至跟着妹妹秋菊,缓缓地来到父亲的坟头。一到坟前,他的眼泪“唰”地流出来。他并没有带纸钱,所以他只是跪在父亲坟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刚刚站起身,忽然从马头水泊一带传来激烈的枪声。发生什么事情了?所有人的目光一切投向马头水泊。他们分明看到,位于马头水泊正东方向,伴着零乱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不时地腾起一股股黑烟。
“怎么回事?那边是你的队伍?”裘中华问周夏至。
“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我们的队伍都在莱水镇上。”周夏至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却在此时,打马头水泊方向疾速跑来一匹战马,只见一名解放军战士骑着一匹枣红大马瞬间来到义地附近,他已经看到周夏至,立刻打马跑过来,马还未等停稳,人早跳下来。
“报告副团长,沟西一带发现敌情,根据观察,很可能是还乡团在村里祸害群众。”裘中华闻听愣了一下,周夏至现在已经是副团长了?
“沟西村发现了还乡团?”周夏至的眼睛突然亮了。裘中华的眼睛突然也亮了。
“确定是沟西村?他们大概有多少人?”周夏至追问。
“估计能有一百多人。”这名战士紧张地道。
“把马给我!”周夏至向战士伸出手,战士毫不犹豫地将马缰绳递到他手里。周夏至二话不说,纵身上马,打马扬鞭,朝着莱水镇跑去。
裘中华似乎想起什么,却问秋菊:“村里有马吗?”
“有两匹,还乡团进村之前幸亏早早赶出村子,还乡团没捞着,但是没有马鞍,不能骑。”
“没事,快带我回去。”裘中华和秋菊立刻大步流星朝村子里跑去。
秋菊和旺国、二嫚,还有钱掌柜,一齐跟在他身后。
那匹马就拴在秋菊家里。秋菊把马牵出来。裘中华接过马缰绳,他两手抓住马脖子上的马鬃纵身上马,顺势回头对秋菊道:“你那枪,还有子弹,都借我用一下。”
秋菊摘下身上的枪扔给她,又把身上的子弹带解下来扔给他。旺国急得大叫:“爹,你带我去,我也要为俺娘报仇。”裘中华只将子弹带往身前斜挂,瞪旺国一眼,两脚一磕马肚子,打马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进入沟西村的还乡团兵,果然是以汤加洛为首的还乡团。前期他们跟随国军进入东莱县境内,真是把疯狂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每到达一个村庄,便如法炮制,杀人,强奸,然后抢掠牲畜财产。他们所杀害的多数是党员和农协干部,另外还有一些土改积极分子,也包括一些无辜的群众。他们现在信奉的哲学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可是他们每屠戮完一个村庄之后,都会悲哀地意识到,他们这次只是匆匆的过客,等到杀戮结束,他们便再也无法回到这个村子,再也无法面对曾经熟悉的父老乡亲。
这几天里,他们已经开始陷入迷茫中。他们本是随着那些大队的国军而来,没想到战事变化太快,进攻胶东时间并不太长的大批国军,转眼之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们准备在东莱县的边远之地再报复几个村子,再多抢掠一些财物,然后撤回岛城。只要到了岛城,那儿仍然驻扎着国军的精锐部队,想来安安稳稳地过几天日子也有可能。
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刚刚冲沟西村展开烧杀抢掠,就被驻莱水镇的解放军发现了。周夏至骑马回到莱水镇之后,立刻召集起一个营的兵力,下达了向沟西村跑步进军的命令。
此时裘中华已经纵马持枪,由大水泊东村抄小路直奔沟西村。他的速度比周夏至的解放军快了足足半袋烟的功夫。
当他冲到沟西村西街口时,发现村口有两名站岗的哨兵。而远处的场院里已经圈有几十名群众。他二话不说,在马背上举枪朝着两名哨兵瞄准,只是“砰砰”两枪,两名还乡团兵就倒在地上。
汤加洛在场院内率先发现了异常,他立刻掏出手枪,指挥着一挺机枪向裘中华瞄准:“可来了一个胆大的。用机枪扫他,把他给我扫死。”
还乡团的机枪反应挺快,立刻朝着裘中华射出密集的弹雨。但是,裘中华的马跑得实在太快了,转眼间他已经拐进沟西村内的街道上。密集的机枪弹雨,权当成为欢送他的鞭炮。
村子的大街上,又有两名还乡团兵押着几名群众向街外走。村外突然冲进来的快马当场令他们懵了。怎么?这个人手里还有枪,而且已经在向着他们瞄准?两名还乡团兵刚要举枪,一声枪响,又一名还乡团兵倒下。另外一名还乡团兵未等回过身来,裘中华来不及射出第二枪,索性骑在马上倒握枪筒,一枪托直扫过去,当场砸在他的头上,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眼见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砰,砰砰!”街上还有一些还乡团兵也发现了异常,一齐举枪向他射击。另外,刚刚在场院里准备朝群众下手行凶的还乡团兵也追上来了,他们欺负裘中华是一个人,一齐高喊着:“别打死他,抓活的,点天灯烧死他!”
可是,裘中华的马跑得实在太快了,他现在已经冲出沟西村,跑到了沟西村东面的那条小河边。
“哒哒,哒哒哒!”密集的机枪弹雨令他不得不防。他只得打马跃下小河堤,立即拉缰将马圈住,纵身下马,一边拉开步枪枪栓向里面压进一排子弹,然后推弹上膛,匍伏在小河堤上开始朝向刚刚冲出街外的还乡团兵射击。
他的枪法真准,简直可以做到弹无虚发!现在,他心里早就被满腔的怒火给充满。惨死的月娥,还有周世广,以及村子里所有的党员干部,还有许许多无辜的群众,所有的在天之灵都在看着他呢,我裘中华今天一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
不过,似乎村子里涌出来的敌人越来越多,而且离他越来越近,渐渐地,他有些支撑不住了。对面攻过来的敌人已经可以看得清眉眼。他们的脸上又开始露出得意的狞笑:“臭小子,你就枪法再准,不就一个人吗?赶快投降吧!只要投降了,肯定让你死得痛快些。”
“嘀嗒嗒,嘀嗒嗒,嘀嘀……”
突然,天空中响起激越的冲锋号声。哦!裘中华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冲锋号的声音,每次听见这种声音他都禁不住热血沸腾。当年打鬼子时,他们不就是用这种号音来激励战士们奋勇杀敌吗?现在,周夏至居然把冲锋号拿出来了,而且不是一支号,是两支号,由南向北,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一齐吹响……
刚刚冲出村子向裘中华发起进攻的还乡团兵,一听到冲锋号声立刻傻了眼。不用说,肯定是解放军的主力部队杀过来了,而且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
“冲啊!杀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沟西村的南北不同方向一齐响起。那些刚刚冲出来的还乡团兵全都惶惑了,而且恐惧了。他们开始朝村子里退却,妄图以村内的房屋为掩护进行顽抗。但是,他们刚刚退进村子,便被乱枪逐个打倒,被一颗颗仇恨的手榴弹给炸倒。
整整一个营的解放军战士,虽说战斗中减员不少,剩下的可都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战斗英雄,区区百十名还乡团兵哪会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只是一阵冲杀,退进村子的还乡团兵便死伤大半,剩下的,开始四散奔逃。
现在,这支还乡团兵除了被打死打伤一部分,剩下的已经完全被打散。也有几个还乡团兵眼见抵抗不住只得举枪投降,却被愤怒的群众一拥而上,手执农具家什乱杖齐下,生生将他们打死。这些还乡团兵个个双手沾满了群众的鲜血,十里八疃早就传开了,当地群众对于他们早就恨之入骨。
整场战斗只用了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一排排的解放军战士开始在村子里逐户清理四处躲藏的还乡团兵。
战斗结束之后,解放军战士和沟西村的群众一起开始向村外清理那些被打死的还乡团兵。有群众认出了汤加洛的尸体,惊喜地喊:“还乡团的团长被打死了……”
还乡团的团长被打死了!他算是屠杀解放区人民的罪魁祸首吧?人们奔走相告,刚刚遭受劫难的村庄里,立刻开始沸腾起来,大概一切遭受屠戮而产生的灾难和痛苦,终将伴随着还乡团的灭亡成为过去……
其时,裘中华手里提着钢枪,正缓缓来到场院。在场院里,周夏至手提盒子枪,也在敌人的尸体堆里寻找着什么。他们应该是在寻找同一个目标吧?他俩一个一个辨认着场院里的尸首,几乎把所有的敌人尸体都翻遍,里面居然没有周世福的尸体。
这个该死的恶霸地主,难道又让他逃脱了?或者,他根本就不在这股还乡团队伍里?毋庸置疑,在所有的死尸堆里,的确没有见到周世福。而且直到全国解放之后开展“三反五反”运动,那时裘中华已经调到省农业厅工作,被查出当年曾经参加过冷国荣的土匪队伍,又被错误清除出农业厅,遣返回大水泊东村实行劳动改造。后来全国农村开始走集体化道路,走人民公社的路子,全国工农业生产还开始大跃进。三年的自然灾害让刚刚得到温饱的人民再一次挨饿。再后来进入十年文革,广大人民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然后一直到打倒“四人帮”时,裘中华也再没有见到周世福。
只在改革开放的某一天,那时刚刚在农村开始试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俗话说的“大包干”。从大包干的第一年起,久居农村的裘中华突然发现,农民家里终于有余粮了,而且大包干的当年家里便有一半左右的主食换成了白面。到第二年,几乎一整年都能吃上白面馒头。挨了几百上千年饿的中国农民,生活水平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其时,裘中华的身体渐已衰弱,因为脑血栓后遗症的折磨,躺在病床上几乎不能够动弹。一天,五十多岁的儿子裘旺国,在村子里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支部书记,急匆匆从外面回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爹,爹你能听见吗?爹,俺想跟您商量个事儿,是大事儿。”
“啥,啥事啊?”他努力地睁开眼,艰难地瞪着儿子。
“周世福的儿子从台湾回来了,他说他爹当年去台湾了,去年已经没了,他想回村给他爹弄块地建个陵园,把他爹的骨灰给迁回来……”
“他,他儿子已经死了,哪里还,还有儿子?”
“不是周步云,是他大老婆的儿子周步青,当年一直在登州做生意,后来登州解放了又逃到岛城。岛城解放时,他跟着周世福跑到台湾,听说已经是大老板了。他说,只要能给他爹建起陵园,他愿意给家乡投资建厂回报村里。”
“不,不行,他要回来,不行……”裘中华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竟咳出大团的鲜血。
“爹,爹……”裘旺国大惊。已经年迈的周秋菊守护在裘中华身边,同样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