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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外一声枪响，并非是冲状裘中华打的。被冯二虎押走准备枪毙的裘中华居然还活着！
那天晚上，当冷国荣听到远处的枪声声，正在无比懊恼。院子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冯二虎手提盒子枪惊慌地跑进宅门。跟着他的两个手下抬着一个人进来。
冷国荣一见大怒：“不是说了枪下留人吗？你们咋抬个死人回来？赶紧把他给我抬走！”
冯二虎跑到冷国荣面前惊慌地道：“司令，刚才那小子我们还没来得及枪毙呢！刚才我们才到村外，黑影里发现有个人正在朝村内张望，被我一枪给撩倒了，一问，原来是仇黑八的人。后来您的枪一响，我就寻思司令肯定起了善心，于是就……”
“噢，你们抓到仇黑八的人了？是来咱这儿探风的？人还没死啊？”冷国荣急瞅一眼地上的人，看上去还有口气儿，又抬头，眼见裘中华又被两名土匪给推搡着进来。他一时放心，再察看躺在地上的人，只见他胸口一团黑血，呼吸特别费力。冷国荣蹲下身子盘问道：“还能说话不？有话你就快说，你要说实话，老子找人救你。”
“爷，八爷知道您住在这儿，有人有，有枪，八爷让，让我先来探，探风，准备下，下半夜过来，吃了你们。”
“姓仇的一共多少人？”
“大概两百多，八爷说今黑就行动……”土匪一句话未说完，当场蹬腿闭眼，瞬时一点喘息也无。
冷国荣急挥手道：“他妈的，快给我抬出去埋了。白世武，赶紧组织你的人马分头到胶水河和村口迎敌。冯二虎，你负责村内和大院各处防卫，各墙四面都打上枪眼，大门要加杠子顶上。二皮，你把那小子先关到厢房里去……”
冷国荣确实经过一些阵仗，危机之时临危不乱，布置得井井有条。众土匪听了他的安排，一齐乱哄哄地往外跑。
只是，裘中华却不肯走，他挣脱二皮的手，几步来到冷国荣面前，道：“冷司令，他们人多势众，不能硬拼。你这样布置，手下快枪又不多。兵力太分散，根本就守不住这小村子。咱不如行躲一躲。”
“躲？往哪里躲？他有两百多人，我也有两百多人呢！况且村里还有上百乡民，我要走了，他们就得遭殃，这儿地形我比他熟，就打他个狗日的。”
他这句话，倒令裘中华大感意外。心说，早先听说土匪绑票杀人偷盗抢劫，加上作奸犯科，一个个犯下滔天死罪，虽万刀乱剐也不解恨，想不到这冷国荣倒有些特别，难道是跟他的穷出身有关？
他立刻拿定主意，主动道：“冷司令，既如此，我倒有个想法，我帮你一起守村子，你给我松开绑。”
“你是想干啥？我的事儿与你有何干系？”冷国荣略有些诧异。
“冷司令，刚才听您的意思是要保护乡民，我现在认定您是一条汉子，所以我想帮您，就这么简单。你要信就信，不信，还是把我关起来。”
他的话似乎把冷国荣给打动了。只见冷国荣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小插子，只一挑，把捆绑裘中华的麻绳给挑断，并从腰里抽出一支手枪，问他：“会用吗？”
裘中华摇摇头。
他又抓过二皮的快枪：“这个呢？”
裘中华又摇头，他看到大厅一侧挂把砍刀，走过去拔出来，道：“我还是用这个。”
说完，眼见冷国荣放在桌上的小插子，顺手也抓起来插在腰间。
冷国荣微微摇头，道：“行，你就跟着我吧！万一打不过人家，你自己往家跑就行。”
冷国荣说罢，立刻拔腿向宅院外走去。
其时，月亮已经完全西斜，因为是满月，小村街上隐约能看出数百步远。夜很静，狗呔声却不断。冷国荣领着裘中华和二皮一直向南走到村外，大约有二里左右，眼看到了一道河坝。
白世武已经领着百十人趴在冰冷的河坝之上。
现在的胶水河，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在月光下泛着白光，一条五十余步长的漫水石桥，影影绰绰横跨在河道中央，桥宽仅四步左右，大概能容一辆大车经过。桥的北段，是沿河堤斜向东南修条下坡的路，到河堤底部后，再转直向顺桥过河。河堤南段，也是沿了河堤下沿拐个直角弯，顺河堤斜坡上去便是家口，然后再正直向南直至胶水县城。
这座桥，是东莱县通胶水县的必经之路。
冷国荣疾步上了河坝，白世武迎上来，他看了一眼裘中华，冲他伸伸大拇指，却转向冷国荣道：“司令，我们都准备好了。”
冷国荣再向南岸看时，对面河堤上毫无动静。他正犹豫，心说，难道刚才得到的是假消息？却在此时，南岸村内突然传来数声犬吠，紧接着有一队快马出现在河堤之上，并沿河堤斜坡向漫水桥急驰。打头的马刚一到漫水桥边，白世武就喊了一声：“打！”河坝上早就准备好的数十杆快枪立刻响起来。那些土匪有趴着的，也有半跪着的，也有站着的，根本没个章法，只是“噼里叭啦”一阵乱打。
冷国荣原想等那些人过了桥靠近了再打，不想枪声忽然响起，再想要制止根本来不及，只得跟着举枪射击。按说他和他的手下枪法并不错，却都是在夜里，天空中只是一个不甚明亮的月亮，连准星都找不到。一阵乱枪响过之后，桥上的马匹人等只有两三个跌入水中，剩下的却早冲过桥。
“哒哒，哒哒！”白世武指挥着人正要朝冲过桥的土匪射击，对面河堤上突然冒出连梭的火舌，紧接着就是“哒哒”的机枪声。冷国荣一听就傻眼了，这可是捷克轻机枪的声音，他当保安队长时，有一次跟了张县长去临海县参观国民军演习时见过。那玩意儿一扫就是一大片，威力不得了。眼见自己的弟兄瞬间倒下数十个。耳听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只好尽力伏下身子躲避。
却在这档口，大批的快马又从桥上冲过来，很快冲上河堤，二三十杆长枪短枪，一齐朝向河堤上的人乱射。白世武带领的人，转眼死伤过半，剩下的拼力挣扎不住，只好撒脚丫子往黑夜里乱跑。
裘中华看在眼里，暗暗着急，心说，毕竟是乌合之众，就像前些日子攻打县城，只是一味死攻，结果数千人马竟攻不下仅有百十人把守的东莱县城。
突然，一匹快马瞬间袭到冷国荣眼前，马上之人举枪就射，冷国荣冷不防，被击伤右边臂膀，痛得连枪也举不起来。眼看马上之人想要开第二枪，裘中华手疾眼快，只一纵身，手中大刀往前一送，正扎在马肚子上，大马一声嘶鸣，凌空跃起，马上之人毫无防备，仰面跌落马下，裘中华再上前一步，一刀正劈在他前胸，落地之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趁此时机，裘中华一把拉起冷国荣，扭头就跑。冷国荣急得大叫：“你干什么？快叫他们顶住，快给我顶住！”
裘中华已经看得明白，对方进攻是交替掩护射击，很有章法，而且还有机枪在后面撑着，虽然现在两伙人混战在一起，机枪已经停止，可是过不多久，机枪发射的无数枪弹就会狂风暴雨般飞来，眼下只有逃命的份了。
便不顾冷国荣挣扎，拉着他沿了一条土沟向村里拼命狂奔。另有陈二皮枪都没放一下，扛着枪紧紧跟在身后。三个人一直跑到村口，前面又有人喊：“是谁？不说话开枪了。”冷国荣跑得气喘吁吁，听出是冯二虎的声音，大声道：“二虎，是我，叫你的人快点准备。”
裘中华也是跑得气喘吁吁，他回头一瞧，从南面隐约跑来几十匹快马，立刻对冷国荣道：“司令，不能这样打，这样是顶不住的，你给我一队人马，我到村外抄他们的后路。”裘中华早有打算，倒不如让冯二虎带着人马先撤进村子，等仇黑八的人全部进村，再从后面断他们的后路。
“给你一队人马？”冷国荣见裘中华要求迫切，却又狐疑。
“就赶紧的吧，再晚就来不及啦！”裘中华再次发出请求。
“冯二虎，赶快把剩下的人都叫过来，千万给我顶住了。”
冷国荣根本不理裘中华，只是捂着膀子大叫。突见冯二虎抬腿朝村子里跑去。
裘中华见冷国荣不听他的建议，急得一跺脚，只得自己手提大刀，一个人掉头往回跑。
冷国荣即时察觉，一歪头，见裘中华已经跑出几十步，立刻举起枪对准裘中华的背影，大喊：“喂，干什么你？你给我回来！”
裘中华却是头也不回，一阵跑得看不见了。
黑夜里，仇黑八的人马继续向前冲杀着，连那挺架在胶水河南岸的机枪也调过来了，机枪的威力真大，眼看着冷国荣所带的土匪接连倒下，剩下的越发抵抗不住。冷国荣心想，只能边打边往村子里撤，可是机枪火力凶猛异常，哪里撤得下来？
却在此时，对方的机枪突然哑了，并且对方后队一阵大乱。月光下，只见一个黑影手舞大刀，正在仇匪队伍里冲杀连连……
趁此时机，冷国荣立刻命令手下：“撤，都他妈的给我撤到村里。”
所有的手下丢盔卸甲，一齐退进村里。冯二虎带着人赶上来负责殿后……
黎明来到。冷国荣带着手下人马边打边撤，又从村庄狼狈地一口气逃出二十余里，一直跑到大水泊东村以南的一片树林附近，才停住脚。
冷国荣所部吃了这场败仗，实在是太狼狈了。他的队伍原本有两百多人，一夜恶仗下来，竟只剩下五十来个人和二十来条快枪，好些人手里连子弹都打空了。剩下的人，除了几把刀几杆扎枪外，其余的都是两手空空。
更为恼人的是，在清点过人头之后，冷国荣发现，除了冯二虎和白世武跟着跑出来，刚刚任命的六个小队长居然一个也没在队伍里。对了，那个姓裘的呢？这小子，早知道他会跑掉，倒不如一枪崩了他，万一投靠仇黑八就麻烦了。
“喂！谁见到那个姓裘的了？有没有人看见他？”冷国荣肩上受了伤，伤口痛得要命，连额头上都直冒冷汗，内心仍然惦记着裘中华。有个年纪大些的土匪主动上前撕衣裳给他包扎，劝他道：“司令，得赶紧找个郎中。”冷国荣痛得龇牙咧嘴，还在装好汉：“我没事，冯二虎，再看见姓裘的，给我往死里打。”冯二虎犹豫道：“司令，怕是他昨黑救了咱们吧？我咋看见那仇黑八的后面乱了呢？”
“你说什么？”冷国荣竟朝他怒目，是不肯相信他的话。
“应该就是他。司令，要不是他，恐怕咱一个也活不了。”
“他奶奶的，叫你这么一说，他还成咱们的大恩人了？难道还要回头把他找回来？好歹得把他给埋葬了，也算是报他的恩。”冷国荣不停地向着南方张望，竟开始担心起裘中华来。
不过眼下他最担心的还是仇黑八追杀上来。就瞧瞧吧，他手下这群残兵败将快枪真是不多，目前几乎失去战斗力，而仇黑八的队伍里居然有一挺轻机枪？这小子打哪儿弄来的轻机枪？这种家伙应该比十几二十几个兵都厉害吧？还有，他小子咋敢黑吃黑呢？分明是犯了江湖大忌。不行，这个仇早晚得报。可是，仇黑八手里快枪不少，而且还有机枪，这仇该咋报呢？
突然，从远处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同时野地里扬起一溜尘土，飞也似的朝着他们奔驰而来。
“不好，是仇黑八追上来了。”有人大喊。剩下的数杆枪立刻对准快马。
“别，先别急着打！”白世武从中发现了异常，连忙举手制止。
快马转眼已到眼前，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来人居然是裘中华！只见他的手里依然提着那把大刀，上面溅满斑斑血迹，有些地方还卷了刃。
“是裘同学，你他妈的原来没事啊！”冷国荣冷着面孔来到马前。裘中华翻身下马，一身学生装上同样沾满血迹。
裘中华本想对冷国荣说点什么，不想冷国荣突然左手举枪对准他的脑袋。裘中华诧异地道：“冷司令，又怎么了？”
冷国荣两眼闪着疑光，问：“我问你，那仇匪是不是你引来的？”
裘中华反问道：“冷司令，本来我也是被你们抓来的，我想离开，你们偏不让我走，现在出了大事又往我头上栽赃。那么我想请问，你有什么证据认为仇匪是我引来的？”
冷国荣当场被反问得完全无言以对，他低头一想，或许是自己冲动了，拿枪的手自然跟着垂下来。冷国荣垂头丧气道：“这到底是咋回事？我这才拉起的两百多人马，只一仗就给我打没了？”
裘中华现在根本没心思去想他的二百多人马，他又想起自己的爹娘。他抬起头看远方的村庄，数里之外分明就是大水泊南村。再往北数里，就是大水泊东村。裘中华微微沉思一下，道：“冷司令，要不这样，你们先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前面就是俺们村，我这次本来是要回家看俺爹俺娘，没想到碰上你们。这样，我先回村里看看，要是方便，我弄点吃的回来，好不好？”
冷国荣闻听他可以弄回吃的，回身看一眼自己的弟兄，哪一个不都是饥肠漉漉？又不放心裘中华，问：“你说话算数？”
“冷司令，你要信就信，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先走了，马先给你留下！”
裘中华话音落地，却不犹豫，顺手将马缰绳交到二皮手里，正要走，又被冷国荣拦下，只见冷国荣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大洋，在手里捻一捻，塞进裘中华手里：“给，拿回去给二老买点东西。”裘中华意想不到他会如此，又将大洋塞回到他手里，扬长而去。
裘中华进村之时，因为天色尚早，村里并没有几个人起来走动。乡民冬天无事，一般很少早起。
他的家就在村子的东南侧。院子的墙是用土垒打的，院门却是木棍编排的栅栏，里面只用一根木棍顶着。
他推开栅栏门，一直来到屋门口，刚要抬手敲门，裘二麻子却披件破棉袄，手里提个青色陶泥的罐子，一把拉开门出来，罐子里发出的尿骚味，熏得裘中华不由得倒退一步。
“爹，我回来了。”裘中华平静地望着裘二麻子。眼前的裘二麻子，干瘦，一头蓬乱的头发，一半接近灰白色，脸上脖子上尽是些褶皱，胡子拉碴，乍一看，跟沿街讨饭的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中华，是你？你可回来了。他娘，你快起来，是囤儿回来了。”裘二麻子惊喜地喊道。
裘二麻子闪身让裘中华进了屋，自己慌乱地把尿罐放到屋门外，又闪身进屋，顺手把门关上。
屋内有些黑暗。窗户上只是贴着一层薄薄的白纸，似乎空气里的尿臊味儿更重，裘中华忍不住掩掩鼻子，眼见他娘光身赤体地蹬上一条破棉裤，又穿了一件斜襟棉袄，一边看着裘中华道：“囤啊，你咋一大清早回来了？连夜赶回来的？你咋还一身血呢？出啥事了？”
他娘一声惊叫，裘二麻子刚才光顾看儿子的脸高兴了，此时一看裘中华果然满身是血，这才醒悟，立刻慌张地问：“囤儿，你这是咋的了？道上遭土匪了？”
“嗯！爹，是遇上土匪了。”裘中华老老实实回答。
“他们没把你咋的吧？你能打得过他们？他们没伤着你？”
“爹，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裘中华见他爹如此关切，有些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