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夏天,在中国大地上,又一件与农民密切相关的事情发生了。千百年来,无数以靠租赁或给富人地主大户做工为生的农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土地。
东莱县城解放以后,裘中华和吴书记一起,率县委县政府班子已经全部进入到当年张县长所居住的老县政府大院内办公。待县政府搬进城里之后,裘中华和吴书记一起参加了上级在莱东公署召开的土地改革会议。从莱东公署回来之后,他开始更多地关注面临的新工作。随着日本帝国主义的投降,他已经发现工作的重心将要转向农村土地工作。另外除农村土地问题,还有政教文卫工商等诸多工作事务十分繁杂。县委吴书记已经组织县委、县政府开过几次会,对这些工作做了统一安排。现在,这些工作都需要县政府来抓落实。
趁着还没有全面展开土地改革工作,裘中华决定抓紧拜访几个人物,了解一下他们对时局的看法。他想要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彭先生。现在离他和彭啸天进县城锄奸,又过去将近三年多了吧?上一次和彭啸天进城,居然无暇顾及到彭先生府上一叙,不知他的近况如何?
这天上午,在安排完县政府的一应工作之后,他照例带一把盒子枪一个人出门。虽然刚刚解放,似乎县城里并不完全太平,就在县政府进驻县城的当晚,还有人半夜在县政府门外打黑枪,伤了财粮科的高明昌。枪击事件发生后,裘中华叫彭啸天务必查清楚,结果第二天上午就查到了,打黑枪的是日伪留下来的一个分子,他父亲在县城开粮店,有些家产。因为高明昌在城里组织征粮征税,到他家下达指标,他心里气不过,晚上喝了些酒,提了一把藏在家里的手枪去了县政府。
对这样的人,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按说一般执行镇压政策。但是裘中华在了解到实情之后,却对彭啸天说:“还是先把他给关起来吧!无论如何,咱们刚进城,不能学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那一套,对持不同意见者,应该给他们一个改正的机会。”
他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彭府大门。令人意外,彭先生家的大门今天居然敞开着。在此之前,裘中华无论多少次来看望他,彭先生在大白天几乎从来不开门,今天他这是怎么啦?裘中华心头立时产生一丝疑惑。他步履轻缓地进了彭家宅门,跨进门槛的一瞬间,主动敲了敲门上的铜环,问一声:“彭先生在家吗?”
“是谁啊?进来吧!”院内北边正堂内室即刻传来彭先生洪亮的声音。跟着,彭先生一身月白色绸衣,脚蹬圆口布鞋,手执一把纸扇,健步走出来。他一看到裘中华,两眼立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哈哈大笑着迎上数步,道:“哟,原来是县长大人驾临,快请屋里坐。”
“彭先生,您为何如此称呼,我可是万万不敢如当。您还是叫我中华好了。”裘中华谦恭地客套。彭先生笑道:“这个是我的自由,原先那些县长上我这儿来,我是从来没有一个笑脸,唯独你过来,我不但深感意外,且十分欢迎,这就是你与他们的与众不同。”
“如此说来,裘某可是十分荣幸了。彭先生,不知您听啸天说过没,上次我和他一起进城,曾想着前来拜访您,又担心打扰到您的平静,真是遗憾。”
裘中华现在已经察觉到,彭先生今天的心情真是不错,想来正如他当年所言,他认定自己跟他投缘,想要做一个忘年之交。另外也可能是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给了他以崭新的憧憬和遐想吧!
“中华,咱俩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不用这么客气,那那,咱俩还是进屋里泡壶好茶好好聊聊!”
“这个我同意。对了彭先生,我倒有一疑问,原先您这门大白天基本都是关着,今天这是咋了?”
“这个很正常嘛,现在不是解放了嘛,现在将要进入太平盛世,我还怕什么……”
两个人一边交谈着,一边进了屋,直到八仙桌前坐下,裘中华发现彭先生家中又多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而且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弱年的女孩。他却毫不认识,问:“这位是?”
“噢!她是立训的内人,叫傅青萍,这小女孩叫如意,是她和立训的孩子。”
“她们是王立训的家人?”裘中华脑海中灵光一闪,多年来跟王立训的恩恩怨怨不觉涌上心头。
“咋的了?是不是想起立训的事儿了?”彭先生微微怔了一怔,却对那年轻女人道:“青萍,这是咱东莱县长裘中华,你先去灶上帮着烧壶开水,我要跟客人说说话。”
女人答应一声,领着小女孩去了。
彭先生似乎察觉出裘中华心里的疑惑,两眼直盯着他问:“关于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您的意思是……”裘中华完全不解。
“关于立训家人的事情。他现在人可能在岛城,前些日子还托人捎信回来,让我帮他照看他的妻女。”
“这是应该的,您不是他姨父吗?不过,他这样东躲西藏,能过得了一辈子?”
“我也劝过他,可是一切没用。他先前加入国民党做了那么多事情,根本无法回头。他给我捎信说,以后要是安顿下来,会接青萍她们走。但在我看,他所信的那个主义比不了你们的主义。我也曾做过比较,他们那个主义重视的有产阶级,完全忽视了社会上的一些根本性问题。而你们的主义更加体现了普世价值。你们可是抓住了决定社会进步的关键东西!”
“彭先生,您有如此见解,真是令我茅塞顿开。”不错,对于一些社会发展和矛盾根源问题的讨论,裘中华曾和罗书峰一起研究讨论过。这些年来,一个本来从外国传进来的崭新的政党,能够在中国大地上开花结果,一定有它正确的理论基础。
“那么,对于我们未来的工作,彭先生是否有合理的建议?”这才是裘中华今天专程前来拜访的主题。
“你是指县政府的工作?我倒想知道,你们现在具体的工作方向是在哪里?”
“我们下一步有可能考虑农村土地问题,当然,这里面可能会牵涉到您,以及和您相似家庭的利益问题。”
“这个我很明白,我恐怕还能猜到你认为我会如何应对你们的工作。请恕我直言,非是我想维护自身利益,有一点你们必须注意,中国是一个很传统的国家,有其根深蒂固的东西。你们想解决这个问题,恐怕需要下一番大功夫,需要兼顾考虑到各方面的利益吧?”
“是的,我们初步计划是这样的。”裘中华老老实实回答。“上级在组织各县干部学习中央土地文件时,已经提到这一点,要各解放区广泛发动群众,在此基础上,废除地主的土地所有制,同时根据抗日中的有关表现,区别对待一般户与汉奸分子和罪大恶极分子,没收那些汉奸及罪大恶极分子的土地,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耕者有其田。同时还要注意平衡兼顾其他一些较小土地所有者的利益。”
裘中华简略谈了一些上级的意图和想法。彭先生听得频频点头,末了道:“总的出发点还是不偏离贵党的中心主题,耕者有其田,这可是一个大同的理想,这还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创新,不过可能会冒很大风险,无论动谁的利益,都是在割心剜肉。另外对于工商业,你们是否有新的想法?”
“这个,暂时还没有考虑。以后县里会专门成立有关工商业的管理机构,同时无论县里规划何事,一定会首先听取民众的意见。我今天来拜访您,还有个想法,想要聘请您当我们县政府的参议,希望您能从民众利益出发,帮助我们完善工作。”
“你也想让我当参议?前几年小日本东野太郎来找过我,说是让我当省参议。他们的参议我可当不了,我宁可一头碰死。但是你来找我,这句话得另说,你们如果不嫌我已老迈,就替你们跑跑腿听听民意也行。还有,那蔡铭铨也算是东莱名士,你可不能把他拉下。”
裘中华笑道:“这个自然,我先拜访完您,一会再去他那儿。还有一事,当年蔡先生放在您这儿的县志底稿都保存完好吧?”
“哟!刚一当上县长就关心起这件事情?”
“不管不行啊,非是职责所在,那县志乃记录一县之历史、地理、风俗、人物、文教及物产的专书,承载着太多的东西,不可不加以重视。”
彭先生闻听,当场大笑道:“好好,中华,凭你今天跟我的谈话,我料定你这个东莱县长一定称职。走,你不是要去拜访蔡老头吗?咱俩一起去,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今天中午一定跟他好好喝两杯……”
于是二人一齐起身,连傅青萍刚刚泡好的茶也顾不得喝。只是临出门时,裘中华下意识地回头望一眼,只见傅青萍手里牵着小女孩正伸手向他示意再见。裘中华心里又一阵五味杂陈,心说:王立训也算是同门师长,在东莱县内有可能是他最先竖起的抗日大旗,现在抗日胜利了,他反倒成了丧家之犬,这种结果的确令人唏嘘。
那天上午,一帮忘年朋友终于在蔡铭铨家里相聚,彼此皆大欢喜。令裘中华颇为意外,蔡小梅带着女儿小云已经从桃源徐福村回城里来了,小云已经八岁,灵秀的眼睛跟蔡小梅极其相似,模样极其可爱,见了裘中华也挺亲热。
一见到蔡小梅,裘中华自然兴奋,不免同她开几句玩笑,问:“老罗这些日子没回来看你?他现在在胶东区委是个大忙人,你该主动去看看他才是。”蔡小梅也笑着道:“他和你一样,都是只顾革命不顾家的人,我可不敢拖人家的后腿。倒有一比,人家牛郎织女一年还相聚一次呢!我和钱月娥嫁了你们这样的人,连织女也不如。”
裘中华一听她说到钱月娥,便不敢再往家庭方面交流。忽然想到,下一步他想要回大水泊东村搞一下土改试点。到时候会在村里跟钱月娥娘儿俩多呆些时间。另外还有彭啸天,这次也要带他去,自从认识秋菊之后,彭啸天屡次提到她,似乎心里已经注意上秋菊。
蔡先生其时年纪真是大了,腿脚行动似乎不甚方便。不过一见他们前来,连忙嚷着让蔡小梅赶紧买菜,又亲自从家里库房找出一坛子陈了四五年的莱水老烧。一打开盖子,酒香顿时溢满屋子。彭先生用力嗅嗅鼻子,张口就埋怨:“我说老蔡,你有这么好的东西藏着,我倒来过好几次,你只给我喝黄酒。”
蔡铭铨嘴里却也不饶人,道:“不是不给你喝,这坛子酒是修县志那年中华买回来送我的。那时就想,这坛酒要留到县志出头时再喝。从那时到现在,整整八年了吧?想不到咱的县志真有出头之日了。”
彭先生笑着接过话来:“还说呢!今天县长大人就上我那儿找我要县志。老蔡,你这愿望可是要实现了。”
蔡铭铨听到这儿,竟有些激动,喃喃道:“中华,这是真的吗?我可是在小梅回来之后才知道你已经当了县长。你看我一个糟老头子还能做点啥事情?”彭先生两眼直瞅着蔡铭铨笑了,道:“废话你就别说了,总之中华是咱哥几个二十几年亲眼看着一步步走到县长位置上,只要他当县长,我是必须要出面支持他。”
蔡铭铨一见他铁骨锃言,却也欣喜道:“中华,你今天可是一下子给了我三大惊喜,这第一,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当上东莱县长。这第二,没想到你还要聘我当啥参议。这第三呢,就是我眼前终生的一块心事。那部重修的县志,可是凝聚了我和你的老师铭九兄弟的心血。眼下,分明我还在,铭九兄弟却早没了,那县志要是不出版,不但我老蔡死不瞑目,完全对不起我那兄弟啊!”
蔡铭铨的一番话,令裘中华心头不由波澜起伏。蔡先生和蔼可亲的形象瞬时又出现在他面前。
“爷爷,您说的很对,如果新县志不出版,我这个县长就是失职。您放心,这件事您完全交给我来办好了。当然,在重印之前我还想请您费些精力把这几年抗战解放之事再续补一些,至于有关资料,县委县政府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着,如果需要人手,我可以从学校里调老师协助您。”
“好的好的,中华你放心,只要看得起我这副老骨头,你让我干啥都行!”
那顿饭,两老一新三个人全都沾了酒意。蔡小梅再三劝蔡老先生少喝点注意身体,他却不听。而且言语甚是健谈,说人生原有“四大喜”,叫做“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天一天也是“四大喜”,第一是抗日胜利,第二是县志有出头之日,第三是中华当了县长,第四是裘中华想要聘他和老彭当县参议,所以今天这场酒就是醉了也要喝。
蔡小梅明白他们今天都有不同的心情,只好由着他们。
那天下午,裘中华回到县政府之后,几乎醉了一下午。当然,喝到如此境界,也是难得好好休息一回。醉意朦胧中,裘中华陆续梦到许多往事片断,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土匪队伍里的莫名义气。当年拉起的队伍里,所有人都扛着各式不同的枪,那些枪的形状好奇怪呵。还有钱月娥,还有蔡小梅,秋菊,那么多眼花缭乱的女人,他最中意钱月娥自己。战争来了,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满车都是穿着黄军装的日本兵,剧烈的爆炸和纷飞的子弹,无数敌人倒下,无数身边曾经熟悉的战友,也一个个倒下去。革命的胜利,来自于烈士的鲜血,当巍峨的东莱山上开满鲜花,当山川大地变成青绿,那些烈士却永远地长眠在东莱大地上……
裘中华在睡梦中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皱起眉头。直到天黑时,办公室新找的通信员苏天给他把晚饭送到床头,他才爬起来。眼前这位年轻人今年才十八岁,算是刚成年,个子并不高,还有些偏瘦,他是彭啸天特意从县大队里找来的,说是人挺机灵,还上过县中学,肚子里有墨水儿。才刚见面时,裘中华看他有些紧张,便跟他开玩笑,说你真的上过县中学?那县中学的前身是识务中学,当年我就是在识务上学,说起来咱俩还是校友呢!一句话立刻拉近了他和苏天的距离。
“小苏,我睡了有一下午吧?”裘中华其时脸上还带些酒意,有些不好意思。
“嗯,裘县长,你可睡得真香。吴书记过来看过你两次,怕你喝多了出事,还再三叫我常过来看看。裘县长,您中午跟谁喝了那么多?”
“跟几个德高望重的人,这喝酒也是为了工作。不过,耽误了下午的工作的确不应该。以后可不能这样喝了。怎么?吴书记还在吗?”
“在,他一直在办公室呢!”苏天回答。
“那我得过去看看。”裘中华愣了一下,立刻起身道。
“裘县长,你先喝碗小米汤再去吧!”
“你先放这儿,一会回来我再喝。”
他急匆匆去了吴志民的办公室,一进屋,吴志民正点着一盏油灯看文件。一见他进来,笑道:“你中午喝的好酒,有这样的场合,咋不叫我一块儿去呢?”
裘中华略不好意思地憨笑道:“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去拜访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友。下午真是耽误工作了。”
“都是些老人?我倒听说咱东莱县城内有几个名士,文有蔡铭铨,武有彭子耕,对不对?”
“你情报工作做的够细致,巧了,我今天就是去拜访这俩人了。”
“既如此,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叫上我。对了,今天下午我原想找你拉拉土改的事情。我有个想法,咱是不是派几个工作组下去把工作同步展开试点,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完成任务?”
“吴书记,我同意您的意见。但是我也有个意见,我想亲自带一个工作组先回老家大水泊东村搞一个试点,先摸索一些经验,然后再面向全县推广,这样是不是稳妥些?”
“这个办法不错。要不这样,你带一个组,我也带一个组。你往南,我往北,我就去青阳村,咱俩分别搞出两个试点,这样得到的经验会更完善一些,你看行不行?”
“行,但是我还有个要求,我想把啸天一块儿带着,这小子还有点私事,不如照顾他一下……”
工作上达成的一致,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比较轻松,他们又讨论了一些工作中的方法步骤,包括可能发生的问题,比如从地主富农手里拿出土地,他们会不会有激烈的反应?还有,那些算不上是地主,大概只能算富农一类的人,土地完全由自己耕种,这些人算不算是剥削阶级?
总之,真要实际操作起来,问题会很多,但他们一致认为重点还是要把握两个问题,一是广大农民需要土地的问题必须得到解决,这就需要依靠农民的力量来推进工作进展。第二是对于突出矛盾,必须想方设法化解,不能将矛盾突出化,导致形成尖锐的社会矛盾,这样可能不利于土地改革大局。
基于这些认识,他们于第二天即开始了各自的行动。
当年夏末秋初时节,东莱县第一次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在大水泊东村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