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经过一年多功夫,满囤的武艺练得咋样了。三不管的一溜二十四水泊村庄,突然闹起土匪来。
那股子土匪,据说来自胶水县,领头的名叫“仇黑八”。他的来历却也不复杂,他本是穷人出身,前些年他老家遭了涝灾,县上派粮征粮,一时交不上,又被县里抓了他老娘,索性投了土匪,后来又把土匪头子给杀了,要救他老娘。后来竟发展起数百人的队伍,活动地盘也渐渐靠近一溜二十四水泊一带。
黑八突袭莱水镇大户汤成河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大水泊东村。那天上午,钱管家正好要替东家往莱水镇给汤成河家送一大车红蜀黍米,顺便换回些洋蜡火油洋布等日用必需品。
钱管家带着周旺赶着大车刚刚靠近莱水驻地,眼见从镇里连绵不绝跑出有几十上百人,一个个背着包裹携妻带子。钱管家久历江湖,一看就知道出了大事。他忙截了一个过道的汉子问:“兄弟,镇上出啥事了?咋都急三火四地往外跑啊?”
汉子其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道:“咋不跑啊?这是跑命呢!镇上进土匪了,是胶水县的仇黑八来了。听说过吧?足有上千人,已经把汤家大院给围上了。你们咋还要进村啊?快点跑吧!”
只这一句话,吓得钱管家立马命周旺抡起鞭子,把那驾车的白马打得扬蹄飞奔,一气不歇地跑回大水泊东村周世福家门口。车未停稳,钱管家就跳下车一溜小跑进了周宅,直到后花园,看周世福正在那儿浇花,青白着脸满头虚汗道:“东家,不好了,莱水镇进土匪了,是胶水县仇黑八的人。”
“啥?仇黑八到莱水打汤成河了?”周世福吓了一跳,浇花的水桶一下子顿到地上。
“东家,听说汤成河家被围上了,他们不定啥时候也会上咱这儿,这该咋办呢?”
钱管家现在真是六神无主。要知道,莱水到大水泊东不过二十多里,仇黑八的人要是骑着快马,一袋烟的功夫都不用。要命的是,日常周世福只是用了那十来个长短工拿把扎枪鱼叉护家看院,家里连支快枪都没有。
“慌什么?他们不还没来吗?我问你,汤成河的宅院被他们攻破了?”
“没,这倒没听说。”
“哦,真是麻烦事儿,十几年前倒是闹过捻匪,可现在和以前毕竟不一样了,这件事,该如何是好?”
耳听着西院里小儿读书声朗朗不绝。
钱管家眼瞅着西园,迟疑着:“要不,咱问问蔡先生?他识文断字,明白的事儿多。”
“嗯!先听听他的主意也行。”
便扔了手里的水桶,连忙和钱管家直出了后花园。
周世福和钱管家赶到学屋时,蔡先生却正给学生讲《论语》。蔡先生向来耳目聪敏,那私塾院门又没关,早看见周世福和钱管家急匆匆而来,心知定有急事,连忙放了手里的书先迎出来。急忙就抱拳:“东家,你们这是有事情?”
“出大事了,莱水镇上进土匪了。听钱管家说,有上千人马,把汤成河家给围了。”
“哦!以前倒是闹过拳匪捻匪,咱这儿前些年不也进过捻匪?那时候是咋对付的?”
“那时候,村里成立了护乡团,选了两百多青壮年,人手一支扎枪一把大刀。可是现在兴使快枪,跟以前没法子比。先生的意思,还是要组织一些乡民做做准备?”
“土匪行事,无非图财图命,但又是图财为主,所以穷户人家倒不甚害怕。你想让他们赤手空拳跟土匪拼命,肯定不行。”
“那咋办?我总不能丢下这大院远走高飞吧!”
“那倒不至于,以我之愚见,还是得买些称手的家伙。”
“你的意思是,是要我买些枪?”
“嗯!当年无论拳匪捻匪,无不习武练艺,但纵是刀枪再锋利,又怎敌的过西洋快枪?是故,想要看家护院,还要想办法给乡民勇气,非快枪不行。”
“行,我明白了。蔡先生,这学屋你先停几天吧!万一土匪进村,孩子们有个好歹,咱俩可担待不了。”
“这我明白,就按东家的吩咐,让他们都回家歇两天。”
似乎有了对付土匪的主意,周世福和钱管家立马告辞而去。
这边,蔡先生回到学屋内,对所有学生道:“各位,请安静,请听我说一句,东家刚才吩咐,让咱们休几天学,大家收拾一下东西,各自回家吧!回去之后也不要乱跑。”
学生们面面相觑,各自摸不着头脑。自打开私塾,似乎还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周步云就站起来问:“先生,到底发生啥事了?真是俺爹让停课的?”
蔡先生肯定地点点头,却不作答,只是道:“快走吧!啥时候复课,我自会通知大家。”
学生们终于明白,先生的态度无比严肃,说的事儿一定是真的。于是各自收拾东西,齐齐起身,向蔡先生鞠一个躬,一哄而散。
只有满囤没有走。
蔡先生奇怪:“中华,你咋不走?”
满囤:“先生,晚上我还过来练拳吧?”
蔡先生闻听,却走到他面前,摇摇头,道:“还真是舍不得啊?要想练,就在家里练,晚上天黑,还是不要过来了。”
“不,先生,我想跟您把孙膑拳都过过招。另外,还有您的飞刀我还不太熟……”
“瞎说什么呢?还记得学拳第一天,我跟你说过什么?”
“记得。先生说,当年曾经参加义和拳,曾因迷信拳法而遭遇洋枪,而致大败,数百弟兄命丧黄泉,故从此发誓永不在习武,永不教徒。”
“是啊!只是学点爱好而已,你还真当真了?要知道,再好的拳脚也比不上快枪啊!”
“先生,那当年您是怎么学的拳脚?也是您的先生教您的吗?”
“不是。教我读书的是私塾先生,而教我学拳的则另有其人。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放了学正好也无事,你先跟我进屋,就跟你聊聊往事也行。当年,我也是年轻,本来家教习文,以图考中为官,那一年,该是大清光绪六年,我因考中秀才,家人一时高兴,督我畅游东莱山,意外相识渤海拳师施明德……”
在周家大院内。周世福正在和钱管家商讨买枪的事儿:“要说这枪,早该置下几杆。可这些年,咱家里又没得罪啥人,我又不想把名声传出去,让人家知道咱有那玩意儿,本来家里不招贼,有了枪,反而贼会惦记上。现在看来,还真得弄几杆了。对了,短枪也弄几把,那玩意儿用着顺手。老钱,这件事得抓紧办。这样,我给你一辆大车,另外你找太太再要五百光洋带着。钱要不够,后面再给人家送去,记住,一定多买些子弹。”
“可万一我才走,仇黑八他们来了咋办?”
“这你甭管,他们要来,我自有办法。”
周世福吩咐下来,钱管家就只有抓紧办理的份了。等他走了,周世福也无心浇花。刚才还跟钱管家说有办法,其实他心里只是想,现在真要来了肯定抵挡不住,关键是先把家里值钱的东西给藏起来。
便扔下手里的活,也慌慌地往前院跑,五进的大院,从后花园数第二栋就是他和太太住的大房。一阵来到房内,看太太张彩红正坐在那儿开柜给钱管家数钱,一连拿了十封大洋给他,钱管家都装进一条褡裢,顺手往身上一背,对周世福道:“东家,我先去了。”
周世福点头表示同意,眼看着他慌慌张张走了。
其时,张彩红因一下子被钱管家拿走五百大洋,心里正不痛快,一见周世福,便不悦:“咋的啦?这天要掉下来啦?一下子五百块,这样子折腾法,不得把家败光啊?”
周世福不悦地瞪她,小声道:“你懂什么?仇黑八进莱水了,几百人枪,连莱水镇汤成河宅子都给围了,咱要不准备点家伙什,无论是人还是财,不都得白给人家?”
“啥?咱这儿闹土匪了?”
“嗯!所以才叫钱管家快去置办,还有,家里现钱还有没有?”
“大概还有四五千现大洋,还有十几个金银首饰,另外还有一库麦子和半库蜀黍米。”
“粮食倒不怕,土匪下来主要是抢钱。自古以来,钱这玩意儿上能通天下能通地。可要遇上事儿,倒不如全置上地,地里能生钱,这玩意儿他们又拿不走,这打算算是晚了。”
“那,那该往哪藏啊?咱家又没个隐秘地儿。”
“有,前几年防捻匪,我曾挖了一个地洞,不深,倒也能藏住些东西。咱得快把钱柜里的钱藏起来。”
于是赶紧找了几个包裹皮,还有两条裤子。周世福和彩红把放在炕头柜子里的几千个大洋分包成四个包裹,连那裤子也用麻绳扎了两只裤角装了两裤腿。然后周世福领着彩红进东间套间,把靠墙带两屉的桌子挪开,底下却是一块二指厚的木板,拿开木板,现出一个能容一人上下的洞口。周世福先和张彩红一起把大洋提到洞口边上,然后他自己下去,又伸出手来让张彩红一件一件把包裹递下去。不一时,四个包裹都放到里面。然后他又上来,把桌子恢复原状。
做完这些,周世福就从容了许多。张彩红却还紧张,问:“万一土匪上门,非得要钱咋办?”周世福坚决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咱挣份家业不容易,不能轻易让他们给糟蹋了。”
周世福说完,一仰头,看到正西墙上挂着一幅蔡先生写的对联,叫做:“传家万事皆宜俭,教子千方无非勤”。他却自言自语道:“话是不错,倒是需要一个天下太平,方能勤俭持家,要是年年兵匪祸事,怕有百万家财也是无用。”
言毕,似乎又想起什么,急匆匆一溜小跑,朝西院而去。养丁千日,用丁一时,家里倒有些库存的扎枪铁刀,也该叫那些长工做做准备了。
学屋之内,满囤还在听蔡先生讲着他的身世经历及所学的拳法来历。
蔡先生的孙膑拳确实了得,承启天地阴阳,共成三百六十五手。又分四架,母架三十二手,小架六十四手,大架九十六手,中架一百七十三手,尤其长袖出拳,招招神出鬼没。全部三百六十五手,满囤从扎桩练气开始,只学了半年,便学尽套路,再就自身发奋练习,偶有跟蔡先生演习过招,探究精髓。
蔡先生说,这孙膑拳实非孙膑所创,乃是山东民间武师为看家护院对付土匪而创立的一种拳法。蔡先生说,练拳不走手,权当身无有。凡武术套路,虽然看上去花哨,但创立之始,却是为格斗擒拿,故其拳脚之中无不暗含杀机。只是后来洋枪兴起,杀人只须手指一勾,武术中所含必杀技遂被世人忽略,只拿来修身健体。
蔡先生说他年轻时家境还算较好,家里有十几亩祖传的土地,因此父母可以供他进私塾苦读。那年秋天,他考中秀才之后,一时心情畅悦,闻听东莱山风景秀美,趁了一个阳光明媚之日,独自一人登山了确一桩心愿。
东莱山自古为胶东名山,位列胶东腹地,峰高七百余米。据《东莱州志》中记载,此山“层峦叠嶂,奇松异石,林壑静幽,雄深伟丽,因秦汉以来,名人高士多隐于此,号‘神仙窟宅’。明清两代,山上分别建有‘智华寺’和‘青云庵’,香火日盛,登山观日和上香祈福者络绎不绝……”
蔡先生并非是第一次游东莱山。上私塾那年,他刚满八岁,曾跟了父母到山中智华寺大雄宝殿内,到前世、现世、未来三尊佛前供果上香,当时听爹娘念念有词,道:“祈求佛祖保佑我儿得遇明师圣贤,能够饱读诗书国考中元,光宗耀祖之时,不忘再拜佛祖重烧高香。”
爹娘虔诚祭拜,蔡先生那时年幼,深不以为意。他在村里也看到过村民修关帝庙,那关帝,分明是泥塑的身子,身体里还是用木棍黍秸当骨架,一层层泥糊上去,描绘彩画,倒也有了戏里人的模样儿。这样一尊神像,就能一求百应?但只看大殿之内纸钱飞灰,高香袅袅,诵经的老和尚光头闭目念念有词,父母恭敬有加,再看看左右,却是面目狰狞八尊金刚,一时却也怕了,便也跟着父母磕头。
等到他十六岁第一次乡试,脑海里还是乍上私塾时的那些记忆,心说,有佛祖保佑,自己一定能够考中。不想揭榜之后,竟名落孙山。
他跟私塾先生诉说心中困惑。私塾先生却也是个一生落魄的秀才,家道不兴,衣田不足,迫不得已来当先生,心中早对神佛失去耐性。但毕竟是在那个朝代,人人敬畏之事,不能背道而驰,只好跟他解释:“读书治学,以勤为径,并无它力可助,凡能勤学苦练,自然功成。”
至此他才有点儿明白,原来人的学问本事,根本靠不得神仙保佑,只能由自己发奋努力。
自那时起,对于求神拜佛之事,他便淡然了,数十年再未游东莱山。只是父母对于当年的许愿一直耿耿于怀,因他现在中了秀才,非要陪他一起去智华寺还愿。他却不以为意,只说自己前往即可,不让父母陪同。
那天上午,他独自背一个包裹,徒步几十里登上东莱山,先是随香客一起到大雄宝殿还了愿。拜完佛祖,便出大殿登山游览,只见那东莱山,抬头奇峰秀石,翠树相映,那天尤其湛蓝。脚下却倚临几十米深的一道幽壑,两侧长满紫荆山枣,夹杂无数孤松翠柏,那幽壑中只闻水声,不见流水,令人平添无限暇想。
再一抬步,却到智华寺后一片巨大的石峰。
不,那峰并不是真正的峰,而是形体巨大或椭或圆数块巨石,那巨石之间,形成一条石头胡同,两面刻满无数大篇或者单篇的诗词歌赋,大字者若斗,譬如“清泉”,正宗大楷,下方真正是一潭清波见底,中者若升,多是题名,小字者一般拳盈,或五言或七言,以楷体为多,其中竟有东莱名士傅汉臣一首诗,诗曰:“清嶂深藏几度秋,白云常在万山头。奥区不用浮名胜,绝境犹怜碧树幽。斗酒于吾恒得醉,神仙从此不须求。任教世态年年别,独涤尘襟日日休。”
正沿了巨石仔细品鉴,偶一抬头,却见一短衣打扮中年男人,一袭青布长袍,声音洪亮,在旁边感叹:“区区东莱小隅,想不到竟有如此之多名士到访留芳,想天地之精华,该尽聚于此。”
他正自言自语,忽有人喊:“不好了,杀人了。”话音未落,但见山上涌下几数十人长衣短褂,一齐亡命向山下狂奔。眼见站立身旁中年男人闻声纵步,疾风一样从蔡先生身边闪过,待蔡先生挪步到山道,中年男人却早往山上冲去。
那时的蔡先生年在十八,正血气方刚,此时见中年男人处惊不变,一身是胆,不由得来了好奇心,紧紧跟了上去,不想山路崎岖陡峭,跌跌撞撞,山上早已打成一团。好不容易喘着粗气来到半山一处略平坦之地,只见那中年男人正与两名持短刀的汉子缠斗,山路上却躺着一具身穿细布长袍的男尸。
蔡先生一见,不由心生惊惧。毕竟是杀人越货之辈,且歹徒是两个人,又手持短刀,那中年男人只是徒手,怎能占得便宜?不想那中年男人虽身着长袍,那衣袖看似阔大,出手却敏捷如电,而且劈挂砍击,招招有章法,眼见就是位大侠。只数十回合,早有一歹徒被中年男人一脚踹下山沟,发出一声惨叫。剩下歹徒,自知不是对手,不往山上跑,却挥刀掉头朝山下狂奔,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刀喊:“闪开,挡我者死。”中年汉子一招得手,即刻腾身来追,歹徒却早逃出数十步外。
转眼间,歹徒已到蔡先生身边。蔡先生年纪尚轻,且一身青衣长袍,看上去自是文弱书生,歹徒大概料他无碍,竟不管他,只顾继续逃窜。蔡先生被中年男人刚才大战所激荡,一时心血澎湃,突然下脚绊子,“扑通”一声,眼见歹徒当场张着双手摔倒在地。此处可是下山之土路,一旦摔倒,任是汉子也蒙了。追赶的汉子早急步赶上,一脚踩住歹徒后背,顺手扯下他的布腰带,挽起他的胳膊,紧紧绑缚住。
此时,蔡先生已到跟前。中年汉子回头看他一眼,却抱一抱拳,说声:“谢了,麻烦您再去报一下官,就说东莱山上有歹徒行凶,已被人擒获。至于其生死,当由官府发落。有劳有劳。”
蔡先生闻听紧张地道:“哎哎,大侠这就要走吗?大侠,您要走了,我一个人咋说的清啊?还是请大侠一起去官府说说明白吧?”
“不,我还有事在身,真是不能久留,告辞,告辞。”
“不不,大侠请留步。”蔡先生此时已被那中年汉子所折服,心里都是他纵横击打的影子,正是青春年少,当然热血沸腾,突然就抱拳躬身,恳切地道:“大侠,报官就不必您费心,但在下有一要求,务请大侠答应。”
中年汉子颇为诧异,道:“你就不要一口一个大侠叫唤,有什么事请直言。”
“我打小热心习武,可是一直到现在,未曾得遇明师,今日意外相见,对您的功夫深为敬佩,故想拜您为师,请师父答应。”
“这?”中年男人稍感意外,不由得细细打量蔡先生。蔡先生心里也明白,有刚才的伸手相助,大侠一定会另眼看待。果然,中年男人一边看着他,微微点头道:“按说身材胆识,你倒也是个练武的料。只可惜,看你这身打扮,分明是个读书人,你现在是个秀才吧?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应以读书科考为重,自古以来,从来只有读书才是最大之事。”
中年男人依旧要走,蔡先生却不依不饶,也是他练武心切,竟不顾自己的身份,突然跪倒在他面前。只这一跪,中年男人颇不好意思。他也是久历江湖之人,读书之人中尽出圣贤,若是以后成了气候,岂不折杀人?慌忙伸手将他挽起,道:“不敢不敢,你若真是有意,三日后可到东莱山北施家庄找我,只说找施明德即可。”
说完,扬长而去。
三日后,蔡先生果真去了东莱山北侧的施家庄,投身于孙膑拳传人施明德手下,跟他扎桩练功,并习练孙膑拳套路,又勤学苦练飞刀绝技。按说他是青年学武,应比施先生其他入门早的徒弟落后,但有一件是施先生其他的徒弟比不了,他是读书人,肚子里有学问,悟性自然比那些乡村农夫高,凡施先生所教口诀要领,无不一一熟记领会,运用套路,也是得心应手。不上三年,拳脚精湛,已是施先生手下身手最好的徒弟。
这三年中,除了勤加习武,蔡先生仍然谨遵家训,苦读诗书,以图皇朝开科,早日及第。但是人之一生,虽努力付出,命运却不完全是自己的,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是此意。
又一年恰逢省考,他要到省城参加省试,意外就遇上了义和拳运动,也就是后来人所说的义和团抗教。义和团的宗旨是反洋抗教,全国以山东最盛。
曾有统计,义和团运动最盛时,河南河北等四省起义人数相加,竟不及山东一省之数。皆因山东早开胶澳,德国人在山东大肆成立教会传教,治外法权之下,西方神职人员不受政府管辖,一些省内违法信徒也常获教会庇护,另外基督教教会与当地民众文化风俗也屡屡发生冲突,甚至社会传言洋人主教喜抠挖男童眼睛制作迷药,摄普通民众妇女魂魄与之奸宿,或割取小儿心脑心肝配药,官府竟不能加罪。加上连年灾害,民不聊生,终于爆发反教运动。
这一年省考之前,州里早早张贴通告。蔡先生亦深知,学武只是自己人生中一个意愿,主动向师父请命进省会试。施先生却也是深明大义之人,不但全力支持,还坦言,蔡先生习练武艺早已青出于蓝,因此不用再回师学艺。蔡先生感念之下,连叩三个响头,绝尘而去。
其时,他与同乡三个结伴,在东莱州城集会,向省城晓行夜宿,数日之后,行至周村,突然被人拦下,卷入当地义和团活动。他的功夫又好,为人又公正,只在里面混了数十日,便被尊为本地副坛主。其时,总坛安排该坛率五百余众围攻当地教堂,蔡先生一马当先,奋力冲杀。费了两日,竟攻下来,教会中数人打死,数十人被活捉,德国传教士一阵逃到省城。
拳坛的大获胜利,更加激发了民众热情。可是,就在他们转入城南一座庵中休息之时,数千官兵意外蜂拥而至。原来,新任山东袁巡抚奉了皇命,因安抚列强之需要,突然对义和团大开杀戒。
那一仗,官兵多仗洋枪洋炮,都是西方援助之物,义和团众当场惨死一百余人,两百余人被生擒,逃亡者无计其数。蔡先生依靠自己拳脚过人,凭了数把飞刀,黑夜里夺出一条生路,同行的两个乡学却再无声息,想来全部战死。
半数月后,蔡先生苟且偷生,悄悄回到东莱州城。周村如此混乱,想是省城科考亦无开科可能,蔡先生只得主动返乡。回到家乡之后,始听说州里亦发生教案,而且同样为当地官府派兵剿杀。得知如此结果,蔡先生始反思先前行径,原想义和团扶清灭洋,官府定当大力支持,想不到官府如此对待,竟与西人暗地里勾通,不知是何缘故?混沌之事当不能再做,从此安心在乡,直到前几年,被人介绍请至大水泊东村教课授徒。
“先生,我还有一问,今天放学是说土匪要来,这些又是什么人物?”
蔡先生听了,却沉吟,继尔道:“什么人?杀人越货,抢人钱粮,都是些不劳而获之辈。”
“他们为何要这样?他们就自己在家种地吃饭不好吗?”
“真要有地种,自己要是能吃上饭,大概他们也不会这样子。真是怪了,越是穷灾荒年,土匪越是盛行。连我都闹不明白,你还是别再问了。”
“可是,他们杀人抢钱总是不对吧?先生,村里要是组织民团,我也算一个好不好?”
“不行,你还小,想什么不好呢?还是算了吧!”
“先生,万一土匪打过来,村里的村民咋办?难道您对他们不管不顾?”
“你说什么……?”
满囤的话似乎刺激到蔡先生,他的脸色一时阴沉起来。
满囤一见他脸色阴云密布,自然不敢再问。
不错,听到土匪为害乡里,满囤早已经蠢蠢欲动。这种激奋,除了少年冲动,却也来自于蔡先生所讲的行侠义举。许多时候,他一直在幻想着,如果哪一天让他遇到土匪歹徒,他是不是也会像年轻时的蔡先生一样仗义救危扶困?另外还包括钱月娥,那个私塾中唯一的小女孩,无数次看着她活泼好动的身影,他都会暗暗发誓,此生今生,他一定会视她如亲人,凭自己身上的功夫,尽心尽力保护,任谁也不能够欺负她。
关于这一点,他现在已经在做了吧?经常找他玩的周步云倒是文雅些,而村里另外一个家道尚好的周世禄也有个儿子叫周步山,他有点少年顽皮,时时想调戏月娥。有一次放学,眼看着月娥跟了满囤要到水泡子捉虾米,却伸手拦住,还抓她的胳膊,让月娥跟他去坡里捉蚂蚱。满囤尽管已习练功夫许久,却遵守蔡先生的话,一直不敢暴露,只是小胳膊一挡一推,周步山步向后栽了个跟斗,大概摔着屁股了,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满囤就有些惊惧,当时一瘸一拐地离去。满囤以为他会回家告诉周世禄,那是个爱找人家家门子的刻薄守财奴,时过多日,竟也毫无声息。
满囤还想跟蔡先生说点什么,不想蔡先生突然道:“好了中华,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武艺上身,只是强身健体,我早给你说过。土匪之事有大人呢,记住我的话,只要我在大水泊东村一天,就不准你在人前暴露身上功夫,否则,我一定立刻辞馆走人,听明白了?”
“嗯!我记住了。”
蔡先生的言辞毫无余地,满囤也就断了冲动念想。蔡先生对于他,已经够恩义了,他希望自己保守这样一个秘密,自己能不答应?
便怏怏地回家。回家后见过父母,爹却正和娘也在说土匪的事儿,一见他回来,忙上前抱住他问:“莱水进土匪的事儿蔡先生知道不知道?这几天还要上学吗?”满囤把头摇得像拨郎鼓,道:“蔡先生说这几天不上了,让都呆在家里,不让乱跑。”
裘二麻子听了,点点头道:“嗯,看样子事情是真的,幸好咱家是穷户,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倒啥都不用怕。不过他娘,咱家里还有些小米蜀黍,还是赶快把它藏起来好。”
他娘满口答应,满囤却也听见,就问他爹:“爹,土匪要是来了你敢不敢打?”
“不敢打,咋敢惹他们呢?我又不会功夫,弄不好还要牵连你和您娘受累。”
“那要是我会功夫呢?”
“你?就是会也不行。也不瞧瞧自己多大了?以为自己是降妖伏魔的孙悟空?好虎还架不住群狼呢!那些土匪又叫红胡子,一来就是一大队人马,还带着快枪,走路就跟旋风一样,见人就杀,见了大姑娘就抢……”
满囤眼瞅着他爹喋喋不休的样子,忽然有些瞧不起他,却扭了头进屋,一仰身,躺倒炕上,心想:“为啥就不敢打呢?难道由着他们杀人越货糟践百姓?”
闹土匪的事儿,一阵弄得周边村庄百姓人心惑惑。直到秋收结束,黑八和他的土匪终究没见踪影。秋收过后,周世福的枪就买回来,一共有十一支快枪,两只盒子枪。又招来些人,护乡团立刻成立起来。村里原有几个曾在外地参加过红枪会大刀会铁板会的,都被周世福托人请了回来,另外还聘了一个叫周三太的络腮胡子当团长。周三太有三十来岁,据说曾在五毒大将军队伍上混过一年。那张大将军本是临海县人,早年曾流浪俄罗斯远东地区,淘的一手好金,又练就一手好枪法,后回国参加了军队,因其枪法出众性格凶悍,打仗多不怕死,性格暴戾怪异,又有外号叫“狗肉将军”“长腿将军”“混世魔王”“张三多”等称呼,当年曾是北洋政府的红人。
民国十三年四月起,张大将军开始主政本省,任省政府主席,最爱到老家地区招兵,说老家的兵听话实在,打起仗来不要命。周三太当年并不是主动当兵,是到东莱山游玩之时被张部征兵队抓去的。张某人主政省府当月,就派部队至岛城镇压日本纱厂工人大罢工,当时周三太也在其中。那一次镇压,共打死工人八名,活捉数百名,另有两千余名被军区荷枪实弹全部押送遣散。周三太看见工人惨死在军队枪下,立时心生无限悔意,遂趁进隙逃出部队,又不敢返乡,只好在外流浪,直到被周世福招来,凭着当年从军的本事当了团长。
乡团的操练,全在场园里。
看着那些锃亮的快枪,满囤真想去摸摸,同时他心里还有一桩遗憾:仇黑八和土匪终究没有来。那个仇黑八,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真是如父亲所说青面獠牙刀枪不入?他们有那么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