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庙的那场仗,一直打到天黑都没停下。这场战斗规模真是不小。国民党整整两个师沿着胶水县方向向北齐头并进。还有一个师则是沿着沽河镇的另外一条公路向东莱县城方向进发。
当西线齐头并进的两个师前锋越过龙王庙开始向北面的白沙河方向进发时,解放军的一个旅突然从白沙河位置朝着龙王庙迎头压上来。而解放军的另外一个师,则是由龙王庙以东的龙王河两岸密集地压上来。
若干年后,龙王庙的村民林高荣,解放后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当年在参加民工营为解放军出伕时遇到裘中华,曾向他描述过龙王庙战役的现场……
那天上午,林高荣本来是到东南坡地里,在已经收过秋的地里收拾尚未拉回家的蜀黍秸。当他看到从公路上黄乎乎大批过来的国民党部队,他简直吓傻了。活到这么大,啥时候见过如此大的阵仗啊?以至于他一连揉了好几次眼睛,最终还是相信,那些部队真的是国民党的军队。
国民党竟会有如此之多的部队来胶东?他们沿着通往东莱县城的公路向北进发,一定是想去占领东莱县城。他们有如此多的人马,那解放军还有希望吗?解放军要是败了,刚刚进行的土改还会有用吗?要是地主老财们得了势,不但会把他们的地都抢回去,肯定也不会放过那些参加分地的党员和农协干部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眼看着那场仗就在眼前打起来了。那些打枪的,正是从东面压过来的解放军。他们的军服依旧是当年抗日时所穿的八路军服装,只不过,他们已经把胳膊上的“八路”臂章给去掉了。
他们一上来就是一大片,之前是沿着龙王河的两岸往上冲,后来跟胶东公路的敌人接近了,有一些开始趴到地上打枪,还有一些却跳下河底,勇敢地从已经干枯的弯弯曲曲的龙王河底向西面冲锋。
仗一打起来,林高荣立刻吓得趴到尚未收获的红薯地里,用长长的薯蔓作为遮蔽,耳听头顶上不时“嗖嗖”飞过子弹的尖啸。他试探着向打枪的地方张望,分明看到公路上的队伍先是乱起来,后来便有部队开始朝着龙王河运动,位于龙王河以南、胶东公路以东附近的一片坟地,刹那间成了争夺的焦点。
其时,在他的西北和东北两面,分别有两支队伍,根本忽视了中间的观战者,一齐架了机枪朝着对方猛烈地射击。那些攻击的解放军战士,都躲在河床底下,国民党兵架在坟上的数挺机枪,一时无可奈何,不但如此,架在最前面坟头上的一挺轻机枪,机枪手居然连连被解放军击中,他们一连换了四个机枪手,四个人全被解放军打死。
忽然,趴伏在坟头之后的国民党军官,好像是个连长,只见他向着身边一名士兵小声嘀咕了几句,眼看着那名士兵低了身子,拔腿向后跑去。不一时,只见坟地之后唿啦跑来十几个人,扛了四门迫击炮一阵架到地上,数名炮兵略略瞄准之后,一齐忙着往炮膛里装炮弹,只听“轰,轰轰……”一阵炮响,眼见得河底下冒起数股火光硝烟,数十名解放军一齐调头向后跑,才跑出不多远,被国民党架在坟头上的重机枪全部给打倒在地上。
但是,虽然那些进攻的战士倒了下了,又有几百上千的战士冒着炮火冲上来。他们仅凭着机枪和步枪,继续向着国民党军发起猛烈攻击……
那天黑夜,当裘中华带着十几个村子的支前队伍从莱水镇西西南侧绕到北面,到达解放军队伍的后方时,他们真是被遍地受伤的战士给震惊了。尽管解放军的武器有了质的提高,但是,跟国民党军队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子。所以,他们给解放军所造成的伤亡很重。有太多的伤员负伤较重,太多的伤员需要抢救,而这些伤员,根本是一支正在忙于作战的部队无睱顾及的。
情急之下,裘中华只能指挥民工们抢救伤员。那些轻伤的,只是帮他们包扎一下,只要能够走动,他们就坚持不下火线。而那些重伤员,则按照附近部队同志的指点,送到位于指挥部后方数公里的南埠庄,解放军的战地医院就设在那儿。而这座并不太大的南埠庄村,在成为部队的临时战地医院数月之后,从此在历史的岁月中销声匿迹,一直到2013年时,该村书记突然接到一个通知,说是有一位已经离休的将军要回访该村。村书记连忙安排人将村委办公室一番打扫。等见到该将军时,只见其头发早已花白,且其立即实地察看了当年部队驻扎之所在,可惜已觅无踪迹。后听将军介绍说,当年这座村子里被送来很多伤员疗伤,然后再送到群众家里寄放着。并且他就是在这座村子里入的党,因此对其终生难忘。
当天晚上,解放军的大部队再次向固守三个村子的敌人发起了猛烈攻击,意图一举吃掉敌人的两个师。只可惜,战斗整整打了一夜,因敌人的火力实在太猛。尤其是固守在龙王庙里的敌人军部,竟在庙墙四周架起二十余挺轻重机枪。解放军的攻击部队仅有轻武器,在付出伤亡三百余人的代价,仅仅炸塌了龙王庙东面的一段围墙,始终未能攻击庙内。
战斗至次日凌晨拂晓,此时敌人已经付出了伤亡三千余人的代价。而解放军的部队伤亡也很大。因伤员人数太多,已经把南埠庄所有群众家中全都占满了。战地医院的孙院长,不得不商请支前的干部民工把伤员向别的村庄转移。裘中华当机立断,将已经做了伤口处理的三十余名重伤员全部抬回到大水泊东村养伤。
此时,敌人仍依托所占领的三个村子进行着顽抗。那场战役,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然后,所有参加攻击的解放军趁着夜色掩护,瞬间悄悄撤退了。
直到后来裘中华遇到周夏至,他无意中和周夏至攀谈起那场战役,才清楚那次龙王庙停战的原因。原来,在这一路敌人向东莱县城发起进攻的同时,国民党另外一路大军其时已经沿胶西通往东莱的公路进攻到县城西北的文王山一带。两股敌军直线相距已不过四五十华里,解放军再不撤退,极有可能被敌人反包围。所以军区首长立即发出指示,命令部队主动撤出战斗向北转移,等待寻找时机再行歼敌。
可笑的是,当解放军趁着黑夜撤走之后,敌军长区连山还躲在龙王庙里指挥周边三个村子的部队分别加固工事,意图坚守阵地,等待另外一路大军向他靠拢呢!
另外还有一个意外情况,在这次作战中,区连山指示手下抓了附近数个村子上千民夫帮着搬运炮弹子弹。那些出伕的群众在帮他们搬完弹药之后,被国民党的士兵全部撵进龙王庙后的小学锁在教室内。
那天夜里,固守龙王庙的国民党军大睁双眼一直警戒直到天亮,才发现对面共军阵地上早已人迹皆无。但即使不见对方动静,因此役所遭受的严重打击,区连山仍未敢擅动一步,生怕再次陷入共军包围。于是他和他的部队安安稳稳在龙王庙又呆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省政府王主席一封电报发到区连山部,说是解放军另外一支部队已经向安丘县城发起进攻,铁路沿线受到重大威胁,他这才率领着部队仓皇转向西南铁路方向而去。
那些占领龙王庙村的国军士兵,因为一场仗被憋在这小村子里,临转移前,一腔无名火一时无处发泄,竟全部撒向被抓的民伕。军部撤了之后,他们中的一个警卫连长带了十几名士兵和数挺机枪,把小学教室的门打开,一连向里面丢了五、六个手榴弹,把民伕炸得哭爹喊娘,没被炸死的,哭着嚎着向外冲,却被他们的机枪统统打死……
这些历史的事实,并非是杜撰,完全来自于还存活着的一些见证人。或许某一天,当人们议论起这些不可思议的惨剧时,仍然会持怀疑态度,说是因为政治的需要才会丑化某些政治军事集团。实际上,如果真的有过这种事情发生,又该如何去评价?
那场仗打到第二天晚上时,裘中华所带领的支前队伍还都在前线,或者在南埠村一带尚未撤回到村子里。当天晚上,钱月娥正在走街穿巷组织妇女们看护伤员。其时天上有小半个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突然,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现在村内大街上。只见人影先躲在一条胡同之后,眼瞅着钱月娥从周清林家里出来,他却悄悄跟在身后,并从身上掏出手枪瞄向钱月娥的身影,“砰,砰!”一连开了两枪,眼见钱月娥一头栽倒在地上,黑影立刻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枪声一响,秋菊和另外两个女民兵立刻提着枪从各自家中跑出来。从云彩中钻出来的小半个月亮帮助她们发现了倒在地上的钱月娥,秋菊上前扶起她,急得大叫:“月娥姐,姐你怎么啦?快来人啊,有敌人搞破坏……”
黑夜中打出的那两枪并未致钱月娥于死地,她只是左腹部中了一枪而已。这一枪虽未致命,却也差点要了她的性命,那颗子弹并未射穿她的身体,永远地留在她的身体内。不过,因为当时失血太多,而且伤的部位比较重要,她已经完全晕过去。当她被抬回家放到炕上之后,秋菊所要做的,就是赶快派女民兵周红娟和周秀莲一块儿报告裘中华。
安排完报信人员,她却又猜测,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开枪打钱月娥?会是国民党?不太可能。那么,最有可能的人应该该是周世福。
周世福?想到这儿她吓了一跳,为稳妥起见,她立刻安排两个女民兵,分别是周彩芳和周淑英,让她俩带着枪悄悄监视周世福家。
她刚刚安排完,旺国就从外面跑进来了。他现在已经十四岁,他刚才是跑出去看龙王庙方向打仗。现在那边没有动静了,忽然听到村里响枪,才又跑回家。当他看到钱月娥全身是血昏迷不醒地躺在那儿,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拍他娘的脸,眼泪汪汪道:“娘你怎么了?是谁打你了?娘你快告诉我。”秋菊怕他动了钱月娥的伤口,赶紧拉开他,他却又眼泪汪汪地追问:“姑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开枪打俺娘?”秋菊迟疑地道:“这个说不准,应该是村里的坏人吧!”旺国闻听,伸手就要抢秋菊背着的步枪。秋菊吓了一跳,问:“咋的了?你想干啥?”
“谁开枪打俺娘了?俺要还回来。”汪国现在早已被仇恨添满胸口,就像一匹刚刚长成个儿的小马驹子。
“胡闹,你能打得过人家?还是等您爹回来。”
“不行,俺就得去找他们,俺知道是谁干的。”村子里已经闹腾了有三四个月,除了分地就是分牲口分家产,旺国却也听明白些事情,那些富人不想给穷人分地呢!他们只想着让穷人当他们的佃户,为他们种地打工。
“姑,肯定是周世福干的,俺知道是他。你给俺枪,俺去一枪把他给毙了。”
旺国一下子把周世福的名字给喊出来。吓得秋菊连忙捂住他的嘴,道:“小声点,现在真不知道是谁,你这样大喊大叫万一把他给吓跑了,那样就找不着人给您娘报仇了。”
秋菊一句话,终于把旺国的心性儿给安抚下来,他却又爬上炕,掀起衣裳来看她娘的伤口,在他娘耳朵旁流着泪道:“娘,你痛不痛?娘你快醒醒吧!娘你不用怕,旺国已经长大了,往后谁再欺负你有旺国替你报仇。”他正在那儿咕咕囔囔地说着,裘中华却一步闯进来。女民兵红娟和秀莲却也跟在后面。
“是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秋菊愣了一下。
“俺们是在村子外面碰上他们,解放军的队伍都已经撤了,他们也带着伤员撤回来了。”
“你快看看吧,她被人打黑枪了,我估计是周世福干的,得赶紧把周世福给抓起来。”秋菊眼圈都红了,却不看裘中华一眼,只是低着头道。
裘中华瞅一眼躺在炕上的钱月娥,当场愣住。
“一定是周世福打的,除了他,再没别人。”秋菊继续低着头道。
“你们抓住他的现行了?”裘中华心中十分心疼,表面上不动声色,一边察看着钱月娥的伤口一边皱起眉头反问她。他心里也明白,眼下这场斗争一定会激化,这种矛盾似乎是不可调和的,但是他还是努力想要把矛盾降到最低。
“等我们赶过来,打枪的人早就跑了。可是,在咱村除了他再没有别人敢这样。”
却在此时,周子贵也背着枪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哥,嫂子出事了?”
“有人趁了黑夜对她打黑枪。”秋菊愤怒地道。
“是周世福吗?我现在就去把他给抓起来。”也怪了,几乎所有的人一听说这种情况,都是不约而同地怀疑到周世福。
“你先别急。我觉得你们还是先不要惊动他,先把他家给盯起来,咱们还是得慎重些。”危急之时,裘中华显得异常冷静。
事已至此,他还是坚持着谨慎一步。自从在村里落实土改政策之后,他也一直在反思,他们采取的手段是不是有些太过激烈?但是,如果感到不妥,还会有更好的法子吗?
其实当年一些土改领导者也曾对这个问题产生过疑问,并建议可以用钱收购土地分给穷苦人。但在政权毫无财力基础的条件下,那些穷苦人更是无力承担高额的土地费用。所以,那一条道路根本就是无法实现。至于其它的道路,似乎还没有人找到。要知道,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注定了两个阶级的命运是不可调和的,如果对地主们妥协,革命也就永远也不可能成功,那些占社会多数的穷苦人也就不可能得到迅速解放。
“那就先听你的。不过嫂子,得赶紧找个郎中给他看看。现在部队已经走了,根本找不到医院,这可咋办好?”周子贵担心地道。
“好办,叫周树森过来看看就行。秋菊,你去帮我找找他吧!其他人先忙你们的,这儿我一个人看着就行。”周树森是村里的老中医,附近村子有村民看病基本都找他。
旺国却又扑上来流着泪道:“爹,你把枪给我,我要去抓周世福。”
“胡咧咧啥呢你?在家给我好好看着您娘。”裘中华毫不犹豫地严厉地训斥他道。
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裘中华和旺国。旺国对着娘突然又哭起来:“娘,娘你快醒醒吧,娘我以后听你话,再不惹你生气,我还能帮你干活,你快醒过来吧……”
裘中华此时再三察看钱月娥身上的伤口,似乎想起什么,极力压抑住内心悲痛,下炕找了一点盐兑了盐水,默默地掀起钱月娥的衣服,用一点棉花沾了盐水,轻轻替她擦拭着伤口。忽然,钱月娥的身子动了动,她努力睁开了一点点眼睛。
旺国惊喜地道:“爹,爹俺娘醒了。”
裘中华猛回头,急忙放下手里的碗,一把紧紧攒住钱月娥的手,眼圈儿瞬间红了:“你可吓死我了……”
其时,周树森也赶过来了。他已经六十多岁,却仍是一头黑发,下巴留一捋黑色长须。他仔细察看了她腹部的伤口,皱起眉头道:“子弹我可取不出来,我是完全无能为力,要是部队有大夫在这儿就好了。不过,从出血情况和脉息来看,性命倒也无大碍,可以先给她上些刀疮药,先静养一段时间再说。”
便取下背来的药囊,从里面拿出数个小瓷罐,又铺一张纸将小瓷罐里的药面倒一些在纸上搅匀全部洒到钱月娥肚子的创口上,用白布缠缚紧。又取一半药面放在碗里同样用水和匀给她喝下肚子,忙完这些,道:“中华,我就这些本事了,好不好得看她的造化了。”
却在此时,周子贵忽然跑进来报告:“不好了,哥,周世福肯定跑掉了。”
“又跑了?”裘中华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妙。
“我们刚才上他家搜人,他老婆媳妇孩子都在,就是没有他,连根毛也找不到。”
裘中华急得一拍大腿:“狗日的,应该是他自己急了。子贵,今天夜里的民兵你好好安排一下,咱们真是得有所防备。”
“行,我知道了。”周子贵背着枪又跑出去。
裘中华见钱月娥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却也要往外走。旺国见他要走,一把拽住他:“爹,你又上哪儿去?”
“今晚村里恐怕有事,我得去看看。”
“不行,娘受伤了,你再不在家看着俺娘,万一周世福来了咋办?我害怕!”
裘中华瞅瞅放在橱上的那口木箱子。钱月娥的枪应该一直就放在里面。他上前打开箱子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果然是盒子枪。他抓起枪并盖起箱子,把枪交到旺国手里,教他如何掰开机头:“看这儿,只要把机头掰开,一勾扳机枪就会响,不过,你得看准了,枪口一定要对准敌人,千万别对着自己人。”
“嗯。”旺国一把紧紧攒住枪,爱不释手。裘中华拍拍他的头,立刻出了门,并反手把门带上。这个小旺国,一直等到裘中华半夜回来时他手里都紧紧攒着盒子枪未动,等裘中华从他手里把枪接过来,这小子居然连手都麻了。
“手都麻了你还咋打枪?不知道轻快轻快啊?”
“我不敢放下,我就怕他们进来害俺娘……”旺国嘟着小嘴道。裘中华看着儿子的表情,在心里轻快地笑了。
周世福拿枪打完钱月娥之后,真是被吓跑了。黑夜中,小半个上弦月在云彩里时隐时现。影影绰绰。周世福一脚深一脚浅地磕磕绊绊,一直朝着白天响枪的龙王庙方向跑。他现在已经打算好,想要直接投奔国民党大军。但是来到龙王庙村外一看,只见村里漆黑一片。再要往前走时,前面河堤上矗立着两栋夏天防汛看河的土屋子。
突然从里面射出一枪,紧跟着有人大喊:“干什么的?不说话就开枪了。”听口音尖细而撇腔撇调,分明是南方口音。
周世福当场吓得趴到地上,连声高喊:“长官不要开枪,我不是土八路,我是良民,我是来报告长官,在俺村里发现了共军伤员。”
“共军伤员?你是干啥的?”
“我是大水泊东村的,俺家有地有房子,可是都被共党给收了,都分给了那些穷鬼。长官,我不骗你们,你们快去看看吧!”
天知道,对面那国民党的军官心里犯了什么疑。大概仗才打完,刚刚停息的战火让这些疲惫不堪的国民党兵根本无心去管闲事儿。还有可能,国民党的军官觉得此处人生地不熟,根本无法确认对方身份,所以他立刻扯着嗓子朝着周世福喊:“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你是干啥的?赶紧滚吧!再要往前磨蹭,老子一枪崩了你。”
说完,立刻朝天放了一枪。枪一响,周世福吓得只往地上往后一滚,仿佛子弹会打在眼前。然后他仓皇爬起来,借着夜幕的掩护一阵朝向西南方向跑去。一路跑一路盘算着,要是莱水镇的汤成河还在,倒可以去投他。只可惜,现在汤成河的土地家产也被农民协会给共产了,听说他已经逃到岛城去了?肯定莱水镇也去不成。那么,他现在再回大水泊东村?似乎并无别的出路。黑夜里,他走的全是田间耕作的小土道儿,一步深一步浅,不知跌了多少跟斗,连滚带爬,终于回到大水泊东村村外。
未等进村子,他又发现了异常。此时,天上挂着半个明晃晃的月亮,已经不受任何遮挡。明亮的光辉照得村子内外朦朦胧胧。只见在村口有数名民兵在活动,村内大街上也有三三两两的民兵活动。
看到眼前情形,周世福当场傻眼了,恐怕民兵已经怀疑到他。不行,得赶快逃命,万一被他们抓住,说不定会当场被打死。可是儿子已经死了,他能逃到哪里去?也学着汤成河往岛城跑?听说那儿外来人口特别多,当地政府想管也管不清楚。还有房子。前些天他还听周世禄说起,好多年前,日本人第一次占领岛城,用军队连吓带唬,把当地人抓了撵走不少,空了几千上万房子,然后从他们国家移来成千上万日本平民陆续占了那些空房子。后来日本人投降,那些迁来的日本平民也被遣返回国,空出不少闲置的民房,有许多被流民占着。因此不如去岛城先躲一阵子。
主意拿定,又想起一个问题,这一去手里空空如也,他又不能去做工,不回家拿几个钱能行吗?这样寻思着,便寻觅进村的机会。可是现在天空中的云彩早不知飘到啥地方,半个月亮似乎越来越明亮。而且在村口和大街上一直有民兵在流动站哨。周世福心里那个急啊!大冷的天他身上穿得衣服太少,拿不到钱又不敢走人。真要进了岛城他基本就是两眼一抹黑,不得饿死在那儿?
他四下一打量,一眼看到地里有几个蜀黍秸垛,连忙小跑过去,试着慢慢钻进一个草垛,终于觉得身上暖和了些。他心里说,这脚下的土地当年全部都是自己的,想不到眼看着都成穷鬼的了,难道这辈子真拿不回来了?如果是这样,就一个人逃出去也没用,早知道会是这样结果,倒不如领着老婆孩子带着钱去岛城算了。
他一直咬着牙等着,困了也不敢睡,生怕一觉睡过去到天亮。直等到下半夜时,眼瞅着大半个月亮落下去,村里不知谁家的公鸡开始打三遍鸣了。那些民兵似乎也累了乏了,三三两两找了草垛,或者不知谁家的屋进去暖和一下。昨天黑夜里几乎折腾一宿,都累得不行,哪里有一点不困的?
趁着这难得机会,周世福终于躲过民兵溜进村子,并从他家后院悄悄翻墙回了家。他一进屋,惊得张彩红差点叫出声来。他伸手止住她,自己下到地洞内,取出盒子枪和百十个大洋,还有两根金条。然后对张彩红说:“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这里面的东西你们稍留一点儿花,剩下的都先挖坑埋起来吧。另外你跟新梅和丽芬都说说,她们要是愿意走,给她们些钱让她们赶紧走好了,只要把步云的孩子留下就行。”
“世福,你这是打谱要走啊?你可不能一个人就走,你要走了,咱家剩下的全是女人孩子,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张彩红听说他要走,当场急了,伸手抱住他的胳膊不放。她说的是实话,家里的地都被穷人给分了,就是留给他们家二十来亩,又没个男人,她和两个年轻媳妇能下地干活吗?
“我要不走,等着共产党来要我的命啊?你没看见现在已经是穷鬼的天下?别在哭了行不行?再哭就把他们招来了。到时候我就想走也晚了。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肯定是要回来的。”
周世福说得斩钉截铁,张彩红却也死了心。她明白一点事理,周世福居然敢拿着枪打共产党?他也真是憋得受不住了。眼看着东方稍稍露出鱼肚白,她一阵泪水涟涟道:“走吧走吧!只要别忘了这个家就行,哪天要是得了势,一定早些回来……”
周世福就这样趁着黑夜离开了家,直到一年之后,国民党军再次大举进攻胶东之时,他才又出现在大水泊东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