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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当裘中华被两名警戒哨兵押送到曹开林的团部时，曹开林很是吃惊，眼前这个人竟然是一个熟人？
“哎，咋会是你呢？你们咋把他给抓住了？”曹开林不由分说便埋怨哨兵。两名哨兵之前听裘中华说要见他们团长，以为他是骗人说大话，没想到团长真的认识他，一时有些惊慌。
“团，团长，我们不知道他是您的朋友……”
“哎！不知者无罪，再说了，不管认不认识，先抓住了再说，这并没有错。好了，这儿没你们事了，把枪还给他，你们站你们的岗去吧！”
两名哨兵慌忙把裘中华的盒子枪还给他，向他敬一个礼，一溜小跑走了。裘中华眼看两名哨兵消失，却回头端详着曹开林，只见他的下巴胡子拉碴，军装倒还整齐，这却是他的习惯，笑道：“曹兄，想不到你还真是正牌军，自从上次分手，最近没少打鬼子吧？”
曹开林微微一笑，一边往团部招手相迎，一边道：“哪里，哪有那么多鬼子打啊！中华，你今天咋上我这儿了？自打上次一别，我倒真是有些想你呢！听说你后来当八路了？我是真想找你，可就是打听不到你的动静。”
裘中华微微一笑，道：“不管八路还是政府军，现在不都是统一抗战嘛！”
“也是，哎，咱屋里喝茶吧？请！”
两个人一起进了团部。曹开林的团部，只是四间很普通的瓦房，木头窗棂。屋内正堂摆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放着一把茶壶和四个茶碗，桌子四周各摆有四张椅子。在正北墙上，挂一张高华县地形图，地图旁的钉子上挂有一个挎包，另外挂有一具望远镜。裘中华端详完室内，又来到曹开林面前，再端详他的脸，不觉一愣，刚才他还注意，现在才发现曹开林似乎有心事，全然不是当年打宋家口埋伏时精神抖擞的样子。
“曹团长，是不是最近遇到麻烦了？”裘中华关切地询问道。
“这是从何谈起？你不会是认为我现在的处境比你们也困难吧！”曹开林勉强反问他道。
“曹兄，当年你指挥宋家口一战，可是让我见识了真正的军人，但你今天的气色的确有点儿差强人意。”
“真的假的？我看你都快成算命先生了。不过，我还真是有一点心事。对了，你现在到底跟谁做事？真是加入八路了？”
裘中华并不回避，立即点头认可。
“你现在真当八路了？”曹克林不由一怔，右手下意识地捂住腰上的手枪。
裘中华不免点一下头，又道：“不过即使是八路，可咱们应该也是友军对吧？国民革命军第八集团军可是国民政府的正式编制。”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我两支军队，实际上一个姓国，另外一个姓共。我倒不是非要替国民政府说好话，我就不欣赏共产党那一套，什么共产共妻，还要给穷人分田分地，一个政府，如果只是一味考虑最底层的吃饭问题，不关心精英阶层，社会如何才能稳定？国家如何才能富强？”
“曹团长，你研究过共产主义？那你知不知道，你们三民主义的不足所在？”
“三民主义还有不足？你的意思是，三民主义是反动的？裘中华，你今天过来找我是别有用心吧？来人！”
大门之外，有两名卫兵听到喊声，立刻拔了盒子枪跑步进来。
“团长，有何指示！”
裘中华意想不到，他跟曹开林只是争论几句，曹开林居然就恼了。他的确有些后悔，自己恐怕是小看曹开林了。他从内心里立刻对争取他失去了信心。眼看着曹开林想要继续发作，他连忙微笑着举手制止道：“没事没事，刚才是我失言了。我说曹团长，你不会这么没肚量吧？毕竟咱们曾经一起打过鬼子吧。”
曹开林刚才也是被裘中华一句话伤到自尊。不错，他一向认为自己的信仰是正确的，一个裘中华就能够推翻他的信仰？不过他看到裘中华面对压力依旧神态自若，便意识到自己挺失态，知道刚才有点小题大做。
“行，刚才是小误会，你们先出去吧！”他无奈地挥挥手请卫兵退出去。
等卫兵都出门之后，二人不免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裘中华打破沉默：“曹兄，有一首诗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曹开林没好气地道：“中华文化博大精神，你指的是哪一首？”裘中华嘴里喃喃地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是曹植的诗。你这是在讽刺我是吧？”“岂敢，我只是希望曹兄能够正视国家和民族危难，毕竟曹兄对日寇之侵犯有着亲身体会。”“有体会又会怎样？你却也应该记得一句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这一句话，其实裘中华心里也想说，但是他很清楚曹开林的态度即代表了一个阶级的观念。因此他不免轻叹一口气，稍稍感慨道：“曹兄，我特别怀念当年跟你在一起打鬼子那段时光，现在国共合作共同面对大敌，为何就不能兄弟同心呢？不瞒您说，我这次回来也是奉了上级命令，到一溜水泊来发展抗日队伍。我是偶尔听说你在此地驻防，这才特意前来拜访。我若是有心害你，就不会一个人过来了，我一定把部队拉过来跟你好好打上一仗。可咱们毕竟都是中国人，还都曾在一条战壕打过仗，咱要是自相残杀，不就是让小鬼子偷着乐吗？”
“你早如此说，我却也用不着丢人现眼了。行了，咱还是不要争论到底谁才是正确信仰，既然都已经来了，就不急着走，中午就在这儿吃饭。”
“行，听你的。你以前鬼子是英雄，我还真是得跟你好好学习学习。”
“对了，你们这次回来，一共带了多少部队？”曹开林有意无意地问。
裘中华心知他的内心依旧存在提防，却也正常，他恐怕是担心八路军侵犯他的地盘吧？只在心里盘算一下，笑道：“不多，大概有二三百人，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营，装备也没你们好。不过您请放心，只要有我裘中华守在胶水河以北，保证不让小鬼子抄您的后路。”
那天中午，曹开林的确真心实意留裘中华吃午饭。曹开林的日子可能真是不好过，那天中午招待裘中华的饭食只是四碗菜，分别是猪肉炖白菜、猪肉炖萝卜、油炸花生米和一碗猪头肉，另外曹开林又安排伙房上街一坛当地烧酒。高华县境内也有不少酒坊，河套镇上就有一家，是大财主孙广发开的。裘中华品味酒的滋味，完全不如汤成河家酿的莱水老烧好喝。
等他回到大水泊东村之后，因为基本有了稳妥的后方，裘中华便和周大春商议立即组织队员下到周边各村发动群众。他们以五至七人为一组，共分成五组，分别任命了组长。他和周大春各带一组，深入到二十四水泊各村，专门找那些穷苦人家帮人家干活拉呱，聊穷苦人的根源，聊日本人的凶残，大水泊东村就是眼前的例子。
那些穷苦村民不免说到莱水镇鬼子据点已经把军粮任务派到他们村，说当年连东莱县政府都派不着他们，日本人反倒横插一杠子，真正是可恶至极。另外高冠德所在的白里水泊，裘中华也带了几个人到他那儿去过几次，他在这段时间正在和红枪会的小首领商议抗日本人的粮。那天他见到裘中华分外高兴，兴奋地道：“你可来了，正好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昨天下午有莱水据点一个姓林的排长派人送信来，要我们三天时间给据点筹一万斤小米和一万斤麦子，三天后就送到据点。这个粮，我们断断不能给他筹，他们肯定不会罢休。他们要来强征我倒是不怕，可就是一旦打起来，恐怕东莱县城的鬼子也要跟着下来，那样我们就抵挡不住了。”
“他们上你们这儿要两万斤粮食？”裘中华一听到消息吃了一惊。两万斤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似乎最近几天有好些村都接到了类似通知，怕是鬼子前线吃紧，急着从大后方筹集粮食。所以现在必须想出对应的办法才行。
他只稍加思考，即道：“大师兄，这些粮食万万不敢答应他们。他们筹粮的目的无非送到前线喂那些豺狼打中国人。据我们这几天侦察得知，目前据点内只有二、三十人，应该管不了大事，暂时不用理他们。不过，你们应该做些准备了，提防他们采取重点征粮的手段杀一儆百搞偷袭。”
从白里水泊返回大水泊东村小树林后，裘中华一直在心里谋划着，尽管高冠德的红枪会有一定作战能力，跟鬼子伪军比起来还是差着一大截，单凭他们的力量抗粮明显不是对手。现在一溜水泊附近有不少武装，高冠德的红枪会是一部分，他手下三十多人也都是战斗的骨干，却也只能对付小股敌人。一旦危机来临，是否把曹开林请过来相帮？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心动他们，纵虎进山容易，想要再撵走怕是有困难。
第二天下午，裘中华再次去了高冠德家。他正跟高冠德详细研究应对抗粮的策略，包括希望他能说服所有红枪会员尽快加入一中队合并势力。不想，未等高冠德考虑周全，莱水镇方向忽然响起密集的枪声。裘中华闻听心头一惊，以为是正在发动群众的工作小组被莱水据点的敌人发现，连忙带了自己小组五个人直奔大水泊东村村南。之前他们早就约定，五个组不管分散在哪里，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全部到小树林集结。
等他们赶到小树林时，其他几个小组却也陆陆续续到齐。一见同志们都安全，裘中华的心放下大半。不过，莱水镇以南方向的枪依旧响得急迫。奇怪，到底是什么人跟鬼子发生了冲突？会是冷国荣？倒有可能，曹开林一直在高华县境内，不会到这边来。对了，难道还有其他的抗日武装？不管怎样，只要是打鬼子，他们就不能坐视不理。
裘中华一急之下，立即集合队伍直朝响枪的方向赶去。队伍行进过程中，三十多人一齐枪弹上膛，黄三杠也一边小跑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往歪把子里压子弹，其他队员身上背的手榴弹也都各自拧开两个盖，并将拉火环抠出来随时准备战斗。裘中华现在手提一支盒子枪带头跑在最前面。
他们从小树林一直向东能有五里多路，迎头看见对面由北向南跑过去一片黄乎乎的军队，有三四百人，都顺着河底踏着已经返青的青草坡地往南跑。他们一边跑，一边向着身后拼命地打枪。那跟在队伍最后面担挡阻击的，却不是曹开林是谁？他还算英勇，亲自抱了一挺机枪在队伍最后拼命向鬼子扫着点射，但捷克式机枪只是二十发的弹匣，只“哒哒”扫了几个点射就没子弹了，他立刻大喊装弹手装弹，可是眼见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哪里找得到装弹手？
裘中华终于观察清楚，现在追赶在曹开林身后的居然是将近两百多个鬼子伪军，而且他们手里足足有两挺歪把子机枪。鬼子的枪法果然精准，只听“叭，叭”几声枪响，便见曹开林的队伍中有几个人倒。“咕咚”一个掷弹筒跟着轰鸣，然后又是“轰隆”一声震天响，黄皮子队伍又倒下三五个。看样子，鬼子已经打上瘾了，曹开林分明是兵败如山倒，除了逃跑再无其它本事。
“大队长，咋办？咱可就三十来人。看那国民党明明比鬼子多，却让人家打得屁滚尿流，跑得比兔子还快。”周大春和众队友一齐埋伏在土沟里看得直摇头。
“当初在宋家口打鬼子时，这曹开林倒也算是一条好汉。既然他是跟鬼子干，那这场仗咱必须得帮他！”裘中华只一瞬间下定了决心。眼看鬼子只顾顺着河底和河东沿，一直向南追击曹开林团，正经过他们前面的一条大沟，离他们大概能有四五十步远，裘中华悄声道：“我们现在是要打鬼子一个冷不防，大家都藏住了，等他们过去之后，咱再从他们背后打偷袭。大家都准备好手榴弹，先炸他个稀巴烂。”
战士们匆忙地推弹上膛且打开保险，又一齐准备手榴弹摆在眼前。眼见鬼子和伪军大部分过去，只剩几个掉尾的，恐怕是鬼子伪军中的胆小鬼，裘中华抓住时机一声令下，大喊一声：“打！”土沟里立刻“砰砰”连续两阵排枪响，在旷野中听起来齐刷刷嘎崩脆，鬼子伪军瞬时倒下二三十个。然后又一排队员从沟中一齐探起身，奋力将手榴弹投出去，“轰，轰！”这一次，是连续几十响，只一阵便将鬼子伪军炸得哭爹喊娘，除倒在地上的，剩下的就像一群无头苍蝇，瞬间乱了阵脚。
再然后，黄三杠手里的机枪，就开始“哒哒哒”欢快地收割起来。
这次领着鬼子伪军进攻的是从胶水县城来的一个日军中队长，叫加藤横二，他今天本来带了九辆汽车到莱水据点押运征收的粮食，准备送到胶水县火车站然后装火车运往中原战场，准备支援日军兵团作战。哪里想到，他们的车队刚一出莱水镇，便有一支中国军队朝着他们发起攻击。幸亏他反应迅速，立刻指挥自己带来的一个中队，再加上据点的日军和伪军，一齐朝来袭的军队发起反击，这才把对手打得如潮水般溃退。眼见中国军队败退，加藤顿时激起战斗意志，下定决心想要将这支中国军队全部拿下，便指挥部队一直追击不放。想不到，他们刚刚拼命追击到这儿，正想要全歼这支中国军队时，不料此地埋伏着一支生力军，他们不但射击精准，且一个个无所畏惧，只是两阵排子枪和几十枚手榴弹，他的部下已经伤亡五六十人。并且对方现在又朝着他们猛打机枪，分明现在遇上了劲敌。他立刻指挥部队停止追击，准备攻击裘中华的队伍。但是他完全忽略了，刚才被他追得拼命逃窜的部队一见身后的日伪军队背后受到意外打击，却也立即稳住阵脚，调转枪口再次朝着他们发起攻击。只一瞬间，敌我攻防便已转换，加藤的人马立马陷入包围。
到此时，加藤始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无法达成。幸亏他的队伍火力强大，凭着三挺歪把子机枪和三个掷弹筒轮番掩护，匆忙带着日军和伪军撤出小河道，一直向着东北莱水镇方向退去。
其时，周大春想要发起追击，却被裘中华阻止。裘中华心知自己队伍的力量，非到万不得已，目前还是以保存势力为主。眼看敌人完全撤退，未等他们下到河底，曹开林已经带着队伍赶过来，且派人在河底打扫战场。他一见裘中华，脸上有些愧色，道：“本来得到情报，说胶水县鬼子来运粮，我就带了一个营想要抢了粮食补充一下，没想到对方势力太过强劲。裘老弟，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可就真麻烦了，谢谢你出手相助。”
裘中华其时心里对他很是不屑，真是，当年带领打宋家口伏击战的曹开林到哪里去了？那时他只是依靠着联庄会和部分游击队，硬是生生打死三十九个鬼子，烧了鬼子七八辆汽车。现在他所带的可是堂堂的国军部队，兵力比当年不知强多少倍。只今天一役，真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眼见曹团的人正涌向战场，裘中华的脸色便不好看，他冷冷地对曹开林道：“曹大团长，我的人今天算是挺出力吧？咱可都是友军，您看战场上这点残汤剩水，您该不会看在眼里吧？”
曹开林闻言愣一下，用目光巡视一下战场，一时醒悟，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好吧！我们马上撤出战场。”他立即向手下高喊：“三团的弟兄们，听我的命令，马上集合，马上撤出战场。”命令下达之后，刚才准备打扫战场的曹团士兵立刻向南跑出几十步集合，眼看队伍乱哄哄站好队，排了有两三百人的队伍，果然还是挺雄壮，然后大家抬了几个战死者和重伤员列队出发。
曹开林将要告辞离去，一回头看到裘中华手下三十来人，目光中略含诧异，摇摇头，大步跟随部队撤离。等到曹团离开，裘中华毫不犹豫地向队员们下达命令：“赶快打扫战场，所有武器全部带走，一样也不能落下。”
队员们立刻上前清理战场，敌人落下的枪大概有三十来支，子弹能有两千余发，多数是日本人的三八式步枪弹，都是一排五发的桥夹。队员们都喜欢这样的子弹夹，打仗时装枪快。另外还有日式和中式的手榴弹，大概有一百来个，倒把刚才的消耗又给补回来了。
其时黄三杠也在战场仔细地搜寻着，并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缴获，想不到他的副射手高虎找到一个被打死的鬼子的机枪弹药手，提了整整一箱机枪子弹回来。黄三杠大喜，连忙抢过去，自己先打开拿了六板分别装到自己两个口袋里，剩下的让高虎带着。高虎也是在打完埠子据点之后才接替黄二杆给黄三杠当了副射手。
此时，周大春举个日军士兵的带挡风椽的帽子，一阵跑到裘中华面前，道：“大队长，鬼子钢盔和军服咱要不要？”裘中华心中一个机灵，立刻想到什么，却道：“要，弄个十来套就行，要拣干净点的，太窝囊就算了。”于是队员们又一齐动手扒了十来套日军军服，看看战场基本打扫干净，立刻撤退。
他们休整的地方，依然是那片小树林。因为刚刚打完战，他们这次在小树林外加强了戒备。但似乎日军的反应并没有那么快，却也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趁着这几天功夫，裘中华督促一中队又抓紧发动一下群众，似乎工作做的还不错，周边村庄陆续有五十来人加入队伍。幸好枪弹刚刚有缴获，那些日本造的快枪全部配备了老队员，把换下来的枪发给新队员，每个队员又分了二十颗子弹，多余的子弹，主要加强给十来个枪打得准的队员，每人额外五六十发，有几名战士还拣了日本人的牛皮腰带和子弹盒，把子弹都装在里面，前面腰上皮带挂一个弹盒，里面装着六个桥夹，后面一个大盒，装着十个桥夹，没有子弹盒的，就把子弹装子弹袋里，一时把子弹袋装得鼓鼓的，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那些新进的队员，倒偷闲学着瞄了几天枪。
队伍一下子壮大一倍多，裘中华心里挺高兴。那天下午天快黑时，趁着这难得的平静，裘中华跟周大春打声招呼，悄悄回了趟家。
自从裘中华带部队回来，钱月娥便开始组织村里的妇女给他们送干粮，她现在是本村妇救会长，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但是现在村里群众生活条件都挺差，根本找不到多少白面，只好凭着家里所有做些干粮让队员们将就着吃些。那些干粮，多数是小米煎饼和地瓜面煎饼，这些东西好放，送一次能吃两天，另外还有一些大葱和咸萝卜条。送干粮的事秋菊也参加过几次，每次见了裘中华也不跟他说话，只是狠狠地拿眼瞄他，脸上老是阴沉着。
这些日子，裘中华曾向钱月娥打听过周世福的近况。对于周世福这类人，裘中华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包括他的儿子周步云就是一个善于反水的家伙。钱月娥说，她二叔钱管家一直给周世福干活，周世福倒也没表现出对八路有何意见。另外最近一些日子，他的宝贝儿子周步云也没见回来过，听说前期投了日本人，又好像从日本人那儿投到莱东县国民党队伍了。裘中华心想，当年小时候他跟周步云也曾玩过，这小子看上去心狠手辣，骨子里还是胆小怕事吧？早晚有一天，说不定他们俩要在战场上见面。
裘中华小心进村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根本没人注意他的行踪。他摸索着到家门口，一进院子，先闻到一股子摊煎饼的香味，一眼看见旺国正光着腚披了一件棉衣出屋门尿尿，一看到他，连忙大叫：“娘，娘，俺爹回来了。”
钱月娥听见，慌忙从里面出来。现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她早已经脱掉冬天的棉衣，身材看上去倒也窈窕，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看见裘中华，似乎有许多话要说。裘中华眼瞅着她，心里就有股子热乎乎的东西，要不是有儿子在身边站着，早把她搂在怀里亲上。
“你们，已经吃饭了吧？”他的手亲切地抚摸着旺国的头顶，看着钱月娥道。
“爹，你吃了没？俺娘今晚才摊的煎饼，都还热着呢！我给你拿去。”
旺国一边说着话，真就跑到东间炕上拿煎饼了。
趁了这一点点空隙，裘中华快速上前，左手轻轻拉拉钱月娥的手，早闻见她身上一股女人的味道，心里不由一动，才要伸手摸她的脸，旺国早举着两张煎饼跑出来：“爹，你快尝尝，我也想吃，可俺娘就给我吃了一张。这几天她光叫我吃地瓜。”
“你想吃就吃，爹吃一张就行了。”裘中华接过两张煎饼，又递回一张给他。旺国顺手接了，却也不客气，跟着往嘴里塞。裘中华又对他道：“快上里间去，吃完了早睡觉。”旺国嘴里咬着煎饼，看一眼裘中华，自己先进里屋。
这边裘中华示意钱月娥去东间。裘中华先进东间，借着从灯窝照进来的光亮，一眼看到炕上堆着一条被子，是他爹娘用过的。东山墙上还挂着一架纺车，也是娘用过的。一时想起他娘当年在炕上纺线的情景。早些年他小的时候，他娘天天晚上借着油灯坐在纺车前，在车头插了纺锥纺线。那些棉花，开始都是一团一团，慢慢被娘搓成长条，爹有时也会跟着下手帮工，随着纺车轮子转动，指头粗的棉条又被拆分成一根根细条，慢慢就变成一轴轴的细线，然后，娘就把纺好的线送到村内周世安家织成粗布，周世安家有两架手工织机，织出坯布后，再用蓝靛染了，就可以做衣服。
他正在伤感，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钱月娥已经静静地站到他背后，二人现在面对面，裘中华能够嗅到她的呼吸，心思不免活络。才要拉她的手，旺国又一步跑进来，道：“爹，你给俺爷爷奶奶报仇了没？”裘中华爱惜地抚摸着他的头，道：“当然报了，都报好几回了。”
“侈，俺也要报仇，你给我一支枪吧！万一鬼子再来，俺就拿枪打他，也好保护俺娘。”旺国两眼紧盯着他腰里的枪不放。
经他这么一说，裘中华心中倒是一动。不过，毕竟是八九岁的孩子，除了报仇，他还能知道啥呢？只好好言哄他：“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我肯定给你一支枪。别捣乱了，快去睡，爹和娘想要商量点事。”
旺国当了真，瞅瞅他俩，便自己走了。裘中华一屁股坐到炕上，瞅着钱月娥也坐在炕上，道：“上次入了党，那些人工作都还行吧？”
“还行。对了，他们想再拉一些人加入组织。还有，家里有条件比较好的，包括周世安这样的，咱要不要？”
“周世安？这样的人不太可靠，他虽然不是财主，却也是中富之家，一旦遇上事儿，英尺怕思前想后，顾虑太多。”
“可是，上次鬼子进村把他家大嫚给祸害了之后，他家二嫚倒也想加入，还说要报名参加队伍打鬼子。”
“他们那样的家庭，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真要是实心实意也行。对了，秋菊咋样？她没要求进步？”
“你咋老想着她呢？前几天俺们去给你们送吃的，我看她看你的眼神跟别人都不一样。”
“说啥呢？俺们俩根本没啥事，你可别胡寻思。哎，我过去看看旺国睡了没？”
“行了吧你，我去看就是。”
钱月娥抿着嘴儿说完，先偎下炕来直到西间。其时旺国早已吃完煎饼，并脱了衣服上炕躺下，却还没睡着。于是她就守在他身边，哄他道：“快睡吧！明早好早起来上学。”旺国说：“娘，俺不去莱水镇上学了，俺不爱学鬼子的课本。”他娘道：“不学又能干啥？村里又没有私塾，那日本书不就一门吗？听话，把其它的学好，日本书你爱学就学，不爱学拉到。记住了？”
“嗯，还有，娘，俺爹今晚不走了吧？俺想跟他一起睡。”
“不行，您爹还有事，队伍上离不了他，一会儿就走。快睡吧！明天早上叫你怕又起不来。”
旺国冲她眨眨眼，就闭上眼睛，土炕是傍晚做饭烧了火的，被窝也暖和，小孩子家睡觉倒快，很快喘息就轻微平稳。
到此时，钱月娥才从灯窝里端了油灯，慢慢走进东间，裘中华早帮她掀起门帘，看她进来，却又把门帘放下，眼看钱月娥把油灯放到桌子上，只一步上前，轻轻一口气吹灭，顺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鸡打头遍鸣时，裘中华猛然惊醒。他俩却是睡在东间炕上，虽然东间晚上没烧火，因是阳春季节，倒也不太冷。裘中华的手意外碰到钱月娥的头发，她却惊醒。他爱惜地在她额头亲吻着。钱月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嗅着他身上的汗湿味，两眼紧闭着，小声道：“再睡一会吧？”他犹豫一下，紧紧搂住她光滑赤裸且柔软的身子，分明感觉到她平稳的心跳。再稍稍过一小会儿，他却松开手，又把她的胳膊拿开，道：“不行，有队伍在，我总是有心事，真要出啥事儿，我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说着，早起身穿衣裳。钱月娥只得也跟着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嘴里嘟囔：“这叫啥日子？啥时候才能太平了？啥时候你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裘中华回答道：“我也想哩！要是太平了，以后就跟你好好过日子。咱现在才有旺国，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旺家、旺财……”
“光知道要儿子啊？就生个女儿也好。”
“真要有个女儿，就叫她希望。”
听着他的话，钱月娥不由得笑了，却停了系扣子的手，又从他背后环抱住他的腰。裘中华扭过脸去再亲她一下，说：“可不敢再耽误，我真得走了。以后村里有啥事儿，你就给我送信。周世福那边要是方便，就让您叔多注意些，他儿子既然投过敌，倒不要太相信他，不定啥时候全村老少爷们又会跟着倒霉。”
“行，我知道了。”
裘中华现在早穿好衣服下了炕，又将牛皮腰带在腰里扎好，顺手抓起盒子枪，想一想，又将盒子枪塞到钱月娥手里：“给，这个以后你留着使，我另外再弄一把。”
“不要，我不会使。”钱月娥用力往后推送。
“这个不难，我教你。现在可是不太平，我在队伍上，不定啥时候你会成为他们的目标。你得小心点儿。”
“那我先点着灯，你手把手教我。”
“不用，外面不有月亮吗？”
其时，外面天上真是有一轮明晃晃的月亮，裘中华看封窗纸遮着影儿屋里不够亮，只一下撕开一个大洞，立时有一缕月光照进来。他就着一缕月光，把盒子枪的保险、机头、机匣一一指给她看，机匣里早有装好的十几颗子弹，只是防身，倒不用多给她子弹。又教她打枪时先开机头保险，然后怎么握枪，怎样瞄准，这样耽误了一小会儿，耳听着不知谁家公鸡又长鸣了一声，又下了炕，恋恋不舍道：“行了，真的要走了。”
“洗好的鬼子衣裳都在包裹里，你都捎着吧！”钱月娥顺手从炕角拖过一个包裹道。
裘中华回头看看钱月娥，见她坐着不动，连忙提上包裹，大步出了屋门。黑夜里，裘中华走出院门时，眼见钱月娥小跑着跟出来。他只轻轻抓一下她的手，然后放开手，大步朝着村南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