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县长的城防问题刚刚提上案头,冷国荣突然率领一溜二十四水泊一带的白枪会猛烈地攻打县城。
自那天夜里刺杀张县长失败,冷国荣狼狈逃离东莱县城之后,凭着自己当过土匪又当过县保安队长的本事,他很快在东莱西南乡拉起一支数百人的队伍。
在他拉队伍的过程中,又了解到,一溜二十四水泊中的大水泊南村,有一个财主叫关尚荣,联络周边八个水泊村发起成立一支白枪会,共一千余会众,名义上是联庄护院。所有入会弟兄都是头扎白巾,人手一杆白缨的扎枪,也有快枪队,快枪只有十多支,剩下的都是大刀队白枪队。会里平时组织练功,都是在村里白枪会祭坛前,点起大把的香,焚化数张纸钱,宣扬银枪无敌刀枪不入。
领头的白枪会教头名叫白世武,自称是前清武举。冷国荣已经打探到底细,他本人只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来到大水泊南村,因为使一杆白缨扎枪表演银枪刺喉,只把锋利的白枪头顶在喉咙,被他运功练气,生生把极硬的枪杆顶断,数百人一齐欢呼,立拜他为白枪会总教头。从此他领着会众苦练“刀枪不入”之功,竟也教出一些不怕死的弟子。
一听说有这支队伍,当场把冷国荣乐得天翻地覆,他自然想要收复利用。忽一日,东莱县数名保安兵听说白枪会盛行,强行闯入大水泊南村察看,却被白枪会员一阵冲杀逼出村外。冷国荣登时觉得时机成熟,立刻单人独马离了胶水河边的三观庙,飞快来到大水泊南村。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冬时日,其时,冬令时节,农田里所有的庄稼就全部收割完毕,田野上到处一片萧瑟的枯黄。远处的村落,只在萧条的风中孤立独守。因为寒风的反复加上薄薄阴霾,连天上的日头也显得低沉失落。有一阵子,冷国荣抬起头来直视,竟也敢盯着日头看上一小会儿。烈烈夏日之时,有谁敢哪!只要看上一眼,两眼立刻变成一片漆黑。
冷国荣打马进入大水泊南村时,立刻被数十杆白缨枪给逼住。
“干什么的?快下马,快把枪交出来。”
围着他的白枪会员一阵乱哄哄大叫。
“喂,用不着这样,老子是冷国荣,当过他妈的土匪,后来又当过他妈的东莱县保安队队长,不过今天我他妈早就不当什么保安队长了,还是当土匪。但我这个土匪,今天可不是来抢你们的,我今天可是来帮你们的。”
“你要帮我们?怎么说啊?冷大队长?”是白枪会总教头白世武走过来了。他的江湖经历多一些,听说过冷国荣的名号。
“你们成立白枪会,我知道你们要防的人是谁,是土匪对不对?但我虽然也当土匪,却从来不抢老百姓东西。还有,自从卸任县保安队长,咱甚至他妈的连咱莱水镇一带的财主也不抢了。咱抢谁呢?咱要抢就去外县,比如胶水县。他仇黑八不是经常上咱这儿来抢吗?咱就上他地盘抢去,咱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从来不对着老少爷们下手。当然了,现时价官府对我们兄弟不仁不义,咱也敢对他不仁不义。咱当过保安队长,知道他们的底细,官府可是黑着呢,明明咱一溜二十四水泊是三不管的地儿,既然是这样,他东莱县为啥还要到咱这儿征粮纳税?咱根本啥都不欠他们的对不对啊……”
冷国荣真正是抓住那些白枪会员的心思了,一阵慷慨激昂,竟把大街上数百白枪会员听的点头称是,后来一齐收了扎枪,热情地请他下马到村里枪房见过白世武一起喝茶,包括中午的饭都是由白世武安顿陪同,鸡鸭鱼肉全都上了桌,还请他喝了两大碗莱水老烧,喝完之后,冷国荣血性上来,与白世武一起喝鸡血酒,二人结为八拜之交。并约定,再有县政府人到本地滋扰,必定绝地反击,决不轻饶。
此行目的达成,冷国荣自然心满意足。
前些日子,他还曾派冯二虎进城联络保安队中旧部,想要里应外合除掉张县长,没想到张县长提前做了手脚,将当初跟随冷国荣的数十名兵丁全部缴械,每人发三块大洋,打发各自回家。如此以来,冷国荣在保安队便断了眼线。出于报复心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张县长。
没想到,这机会很快来了。
这几日,胶西县意外发生了一桩淫奸之事。
被淫奸之人,是莱水河西岸一个名叫古风顶的村子一位七十多岁的古稀老人,行事的却是该村一个光棍,一辈子说不上媳妇。因他在家排行第三,索性都叫他唐三。又因为他胃口大,帮财主家当功夫时一顿饭吃过三斤蜀黍米饭,村里人又送他外号叫“三斤”,他饭量奇大,财主家从此不敢再用,家里又无地,只好流浪乞讨,整天饱一顿饥一顿,倒把个汉子生生折腾得又瘦又黄。
那一日,唐三斤大白天在家里冷炕上冻得躺不住,想要生把柴火取暖,天井里却是柴草也无,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抗着寒冷上地里拣拾几根柴草回来,不料意外拾得一只死野兔。三斤喜出望外,立刻用柴草夹裹了,拿回家剥了皮,用那口常年不开灶的铁锅煮了小半天,直到闻到锅里肉香,用筷子插下去,却也能插得透。便停了火,先捞出几大块,烫得嘴角起泡也不顾,连汤带肉登时吃个肚饱。后来上炕睡觉,那铺炕因为刚才烧了小半天,倒也热气腾腾十分暖和。才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意外听见隔壁传来男人女人哼哼叽叽的声音。
隔壁的一对男女,其实也是穷苦人家,不过因为年轻,还租了财主四五亩地,生活上勉强过得去,因为日短夜长,早早睡下,却又睡不着,正做些男女一起寻开心的事情,哪曾想到被隔壁三斤听到?
三斤一辈子没沾过女人,今晚却是吃得肚饱,一听到那奇怪的声音,登时血脉贲张,似乎脑子也开窍了,就躺不住,一阵寻思,多数有女人的家庭,男人其实都在家里,倒不方便行事。唯独村东老寡妇唐刘氏,大概七十多岁,只是自己一个人生活,仗着家里有先夫留下的四亩六分地,虽不能耕种,只好租给同村乡里,一年到头勉强混个温饱。
想罢,便在炕上再躺不住,立马起身,将破夹袄缠裹身上,借着月光出了门,虽然无风,却也打个寒战。仗着头脑中刚刚升起的热乎劲儿,悄悄出门直奔村东唐刘氏家。都是穷苦人家,她家的院门只是扎着一个柴门,且根本未关严。三斤到茅屋门口又一推,门便开了,也真是巧,该由着他把罪恶之事做成。一进屋,借着从屋门映进来的月光儿,恰巧看到唐刘氏正露个白晃晃的腚蹲在地上对着个黑陶的尿罐尿尿。三斤当场淫心冲天,慌手乱脚把唐刘氏给抱上炕……
要说这三斤,千不该,万不该,竟敢对如此老人下手,这可是天大的罪孽了。偏也巧了,唐刘氏已经守了一辈子寡,本来还想抗拒,可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如何架得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想要喊,又怕自己一辈子贞节的名声就此毁了。一阵被三斤得手,似乎又寻觅到几十年前的一点感觉,竟也弄出些哼哼叽叽的声音,恰巧被村里打屋后路过的一名闲汉听到,事儿当场便破了。
闲汉本是无意,突然从后窗听到唐刘氏家屋内发出的动静,忍不住心中惊喜,心知今晚的事情必有蹊跷,倘若拿一个把柄,很有可能诈几个小钱。便立刻冲进唐刘氏家,想要捉奸拿双,不想三斤拼死挣脱跑掉,只剩下唐刘氏吓得浑身筛糠似的直抖,嘴里直埋怨:“你个该死的三斤哎!俺待不愿意想要跟你对命,你咋狠下心来欺负一个老婆子?你要来便来,早二三十年前干啥去了?”。
闲汉听了,差点笑喷出声。他倒无意其它,只喜欢多嘴,立刻跑去族长家告了密。族长其实也是村中一个中等富家,闻知村里有此风化之事,吓了一大跳,立刻安排人捉拿唐三斤。
唐三斤一听见村里乱了动静,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阵逃过莱水河到一溜水泊地躲避。
要说这事儿,实在是不该传出村。这叫啥事儿啊?光棍寡妇,男人女人要是自己愿意,就托个媒撮合一下,倒也成了。可是族长却不这么看,知道唐刘氏寡妇一辈子守寡熬靠过来不容易,不想到老却被三斤那个王八羔子仗着年轻坏了名声。他倒不埋怨老寡妇,先派人把老寡妇安顿好,节妇烈女受此污辱,怕是要出人命呢!又立即派人报官到胶西县政府。县长闻听,立刻差拨手下保安队缉拿。保安队长听说人已逃到一溜水泊,连连摇头道:“县长,那一溜水泊虽是咱县管辖,因为是飞地,执行公务要经过人家东莱县境,这倒是很大的麻烦。那歹人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缉拿,最好还是发公文请东莱县协助为好。”
县长也知道一溜水泊的历史,无奈之下,只好给东莱县张县长发了一封公函。张县长接报之后,见是淫盗之事,且受害的还是一位老妇人,竟不多想,立刻命临时代职的崔副队长率数十名保安兵到一溜水泊查访。
事情冲突由此而起。
崔副队长刚刚带着保安兵进到水泊边界,白枪会众就探知消息了。等到他们进入第一个村庄查访时,该村百十名白枪会员举着扎枪立马上前拦阻,并严辞质问崔代队长,为何私自闯入胶西县治捕人?两派人一阵争执,便起了冲突,其中一个保安兵慌慌张张,不知是故意,还是枪走了火,竟一枪打到一个白枪会员。这一下,现场立马炸了锅,众多白枪会员立刻向他们发起进攻,双方互有伤亡,崔代队长仗着保安兵手里都是快枪,拼死冲出村子逃回县城。
张县长闻报大惊,立刻布置保安队数百上上城墙三关布防,又令县内民团两百余人、百姓数千人,各执鸟枪大刀扎枪,一起协同防范。
张县长的布置尚未完成,冷国荣和白世武率着数千白枪会众就杀到了,且连夜攻城。
原来整件事情立刻就被冷国荣得到利用。东莱县保安队到一溜二十四水泊捉淫贼一事,冲突一起,冷国荣便得知消息后,立刻飞马来到大水泊南村,鼓动白世武和白枪会员,说县城不过区区数百保安兵,不如借此发动起义,占领县政府,成立新的政府,且从此把那一溜水泊并入新的县治,脱离胶西县管辖。事成之后,白世武可为新任县长,冷国荣继续当他的保安队长。余下各坛坛主则按功分赏乡长镇长之类。
其时,白世武听了冷国荣的话略有怀疑,问:“这样能成吗?听说民国官员都要省政府任命呢!”冷国荣却道:“听他们放屁!如今这社会,根本就是谁枪杆子硬谁当老大,只要你敢干,就一定会有人替你撑腰。张县长又何德何能?他早该下台了。”
白枪会和县里的冲突事端一起,倒便宜了唐三斤那小子,他的事情从此再无人理会。
不过,数千会众,尽管看上去人数不少,但要围攻一座县城,势力还是单薄了些。有鉴于此,冷国荣特意交代白世武重点组织人马主攻东门和南门。至于西门,他们只是各自派了百十会众盯着,只要不让县长跑掉就行。于是,白世武在东门和南门各自安排有五百余人攻城。所有会众一齐抬着梯子打着火把,手里举着大刀白枪,嘴里甚至还哼哼叽叽念着刀枪不入的口诀,一团一团往城门处冲。
现在,城里的保安兵只有数百人,分散三个城门,每门只有三十来人,各有小队长率领着。崔代队长则紧随着张县长调度指挥。这些保安兵平时缉盗捉贼不行,几十数百步内拿枪打个人还行。只见数架梯子靠上城墙,数队白枪会众呐喊着爬上梯子,几十名保安兵慌乱地开枪,却也打倒无数。
只是一件,攻城的人比守城的人太多了些,且冷国荣手下新拉起的几十号人中也有十来支快枪,枪法也是奇准,眼看把守东门的保安兵渐渐抵挡不住,张县长掩在城墙垛子之后手持盒子枪一边连连射击,一边焦急地瞅着城外成队的白枪会众,一阵忧心如焚,不知道今日此灾如何可解。
情势紧急之际,崔代队长忽然想起什么,连忙附在张县长身边耳语,张县长愣了一下子,道:“省里有派军队下来?昨日已经进了东莱县境?”
“嗯,我看还是赶快向他们求救吧!晚了怕来不及了。”
“这个,那些人要是进了城,恐怕也是一件麻烦事。”张县长却踌躇。
城墙之下白枪会众呐喊着冲杀更急。
“张县长,贼势太猛,我们根本顶不住啊,您要再不下定决心就来不急了!”崔代队长开始急眼了。
张县长瞅瞅城下,心知单凭县保安队人马,城破肯定是早晚的事,他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赶紧安排人出去报信,一定不能让这帮贼众阴谋得逞。”
崔代队长立即跑去安排报信之人。
却在此时,有三个敏捷的身影提个笆斗突然出现在城墙之上。张县长定睛一看,带头上墙的却是身着中山装的裘中华。
张县长一见到裘中华,真是又惊又喜。惊得是他万万想不到裘中华只是一个学生,在县城危难之际竟挺身而出,这对于他们实在太过危险。他所喜的是从前些日子的遭际来看,裘中华这个学生实在不简单,不但勇武,并且头脑聪敏。张县长不想误了学生们的青春,一边急切地向着城墙外射击,一边大喊:“中华,你来干什么?快回去,这儿太危险。”
“不,我不回去。张县长,我要帮你们守城挡住白枪会,无论如何,不能让当年孔有德袭城之事再次重演。”
裘中华所提孔有德之事,乃他原在私塾时,听蔡先生讲起《东莱州志》中所记东莱州城遭荼毒的一段记载。明崇祯四年,孔有德率部驻防登州,皇太极率清兵攻明,孔有德率八千兵驰援,行至河北吴桥,因给养问题士兵哗变,率军反攻登莱州,久攻不下,又于崇祯五年春率大部军队南下猛攻东莱州城,城破后,时任知州陈所闻战死,东莱州城遭屠,平民死难者千余人。自明初以来两百五十余年,东莱州并无战事。仅此一役,州城及全境百姓深受其害,经济元气大伤,久未恢复。
此一例,裘中华印象深刻,而张县长身在县府,当然也很清楚这段历史。
裘中华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里的一挂鞭炮和一柱香。张县长这才发现他手里所提芭斗中装的是鞭炮,并且紧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二人同样手提芭斗,手里也同样拿着一柱香。张县长不禁诧异,道,你们这是何意?裘中华微微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连忙冲到城墙垛子之后观察外面情况。
裘中华之到来,是刚才在学校宿舍中突然听到城墙之上枪声阵阵杀声震天,他不明就里,急起身穿了衣服出门,眼见周步云和周步山也跟着跑出来,二人都不作声。裘中华只跟他们对视一眼,自己便从校园内跳墙出去,周步云和周步山似乎猜到他的意图,一齐跟在后面翻墙跳出。他们在经过一家鞭炮作坊时,只见店主也是惶恐不安村从家门探出头来张望。裘中华忽然计上心来,问跟在身后的周步云和周步山:“你们也要去城墙?”
周步云却也怪,因为前期二人对于主义的分岐,平时基本不怎么交流。此时听见城门处的枪声及杀声,不知身上哪根弦紧绷起来,紧张地道:“嗯,乱匪现在攻城,城破则民众必遭殃,索性就去帮帮他们也好。”
“那行,你们先跟我来。”裘中华立刻跑到店主眼前,道:“劳驾了,老板,若县城破防土匪进城,恐怕你这家店肯定也得遭殃。不如这样,您先借些鞭炮与我们,也好帮县政府守城杀贼。”
店主约在五十多岁年纪,也是久历风雨之人,知道这东莱城十多年前曾两次遭兵祸城破,城中商户多数遭受劫抢,财产损失无数。忙答应道:“倒是为过年准备的鞭炮,大小都有,你们尽管拿。”于是裘中华和周步云、周步山,一人一个笆斗,尽拣大个的鞭炮拿,又跟店主要了三柱香点着,一阵跑上城来。
“哎!你们这,这能行吗?尽是胡闹,你们赶紧走吧!不要耽误了大事。”
“张县长,这可是很厉害的武器,你就看我们的吧!”
裘中华不由分说,和周步云二人早冲到城楼处,那边却是白匪冲杀的密集之地。只见他俩各自略略探出身子,先点上一挂鞭炮,然后瞅准搭在城墙上的木梯乱扔。那鞭炮落到木梯之上,顿时“噼噼啪啪”作响,正顺了梯子往上爬的白枪会众立刻被嘣得睁不开眼睛,一阵跌落退缩。
裘中华又跑到第二架梯子附近,再如法炮制,又一队白枪会众退了下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攻击,白枪会众终于被城墙之上的防守力量挫败了锐气,眼看再鼓不气攻城的力气。时间过得倒快,转眼月亮已移到西北,东方露出鱼肚白。负责组织攻城的冷国荣不免急火攻心,他找到白世武耳语之几句,然后两个人分派城门左右,各率白枪会众登上一架木梯抢攻。只见冷国荣右手持盒子枪,左手执一把两尺半长的砍刀,第一个冲到最前面,先朝城墙之上打两枪,然后一脚踏上木梯,瞅见上面人影晃动,抬手就是一枪,只闻一个保安兵惨叫一声,应声跌落。眼看他要冲到城墙头,眼前突然人影晃动,却不是裘中华是谁?冷国荣一见到他的身影,顿时大怒,这个该死的学生,他可是已经坏了我两次好事,铁定是个死仇。这次务必结果了他的性命。
冷国荣二话不说,举枪就打,想不到裘中华早手掌前一扬,两挂被点燃的鞭炮瞬间从天而降,且全部缠绕到冷国荣的脖子上。遭此意外打击,冷国荣心里焉能不慌,手上的打出的枪自然产生偏差,子弹只是擦着裘中华的头顶飞过去。突然间,他身上的鞭炮“噼啪”大作,大个的鞭炮却也比炸子儿差不了哪里去。冷国荣痛得大叫一声,先扔了手中刀,顺手几把撕扯掉缠挂在身上的鞭炮,等他卸掉危险再次举枪时,裘中华却又手执一杆扎枪从空中迎面劈胸刺下来。冷国荣身形灵活,只一闪身躲过,借势一纵身跃上城墙头。不料旁边又有一人持棍朝着他的下盘横扫,这一棍要是被打上,他这两条腿肯定废了。幸亏他反应敏捷,再一个纵身闪过棍子,然后只能往后跳,一下子站到墙垛中间。
意想不到,此时裘中华的扎枪闪电般再次扎来。这一次,冷国荣再无法向两边闪躲,只好双脚点地纵身向后一跳,单手按着墙垛平衡身体,又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冷国荣行将落地之时,眼见城墙之下有数十名白枪会众陆续被城墙之上的快枪击倒,心说,他妈的,这次原想着攻城报复,没想到张县长组织得防守竟然密不透风,且那个死对头裘中华再次破坏了他的好事。他在落地之后,立即闪身向后躲避至安全所在,再听城墙上的枪声很快稀疏,冷国荣猜想,恐怕城上的保安兵手里的子弹也不多了,如此大好时机竟白白浪费。
此时,在城门北侧攻击的白世武也败下阵来。
冷国荣和白世武在离城墙数百步外再次碰头。
白世武抬头看看天,气急败坏道:“冷司令,你说东莱县城兵少好打,眼下枪会已经死伤数百,城墙还是不破,现在该咋办?”
冷国荣抬头观察,看见张县长和裘中华分别倚靠在两个墙垛一侧向外张望。冷国荣咬着牙冲上面骂道:“张云恩,你他妈个大混蛋,你赶快开门投降,你再不开门,等我攻破城门必定大开杀戒,把你全家统统杀光。”又看着裘中华大骂:“臭小子,这是你第三次坏我好事啦!赶快投降吧,若不投降,我同样灭你的祖宗八代。”
张县长在城墙之上闻听,当场厉声斥责:“冷国荣,你对抗政府就是造反,倒是你赶快投降吧!我告诉你,省政府所派增援大军眼看就到了,你若再执迷不悟,等大军一到,你们的死期就到啦!”
白世武一听有大军前来增援,吓了一跳,颤声问冷国荣:“咋回事?省政府何时派来大军?我们还是赶紧撤吧!”
“你个傻子,不能撤,你信他撒谎放屁呢。咱现在最要紧的是集中力量先把城门攻下来,要是现在撤回去,他们照样会撵到咱们老家,咱那儿也无城防。等大军一到,不血流成河才怪。倒不如破釜沉舟攻下县城,然后我们拥城自重。”
便又和白世武商议攻城之法,二人最终的意见,是想组织一支敢死队再发动一次冲锋。于是二人连忙整顿队伍,选取身材魁梧强壮之辈,又将利刃火枪集中到一起准备做最后一播。眼看队伍齐备,冷国荣正要发布冲锋号令,不料此时从县城以北突然传来震天喊杀声,跟着漫天遍野涌来数百穿黄皮军装的队伍,且人手一杆快枪,只见打头阵的士兵手举一面军旗,上面分明绣着一个国民政府的徽记。
冷国荣一见吃惊道:“想不到张云恩说的是实话,白兄弟,现在真正是大势已去,赶紧带着弟兄们撤吧!”白世武原本听从冷国荣的话想要进城打一阵秋风,此时闻听大势已去,当场急得脸色煞白,大骂道:“冷国荣,你可害杀白枪会了。”冷国荣闻听脸上着恼,冷冷地举起盒子枪对准他的额头道:“你在胡说什么?要不是兄弟一场,我今天真该一枪崩了你。”他却回头示意身边的冯二虎道:“二虎,带上我们的人,赶快撤。”
然后,冷国荣手提短枪随着冯二虎的队伍扬长而去。
白世武现在完全是傻了眼,知道现在就是想撤也来不及了,索性朝着刚刚列队的白枪会众大喊:“大家都不要乱,一切听我安排,我们白枪会员人人刀枪不入,大家现在就是撤也是个死,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共同向前杀开一条血路,所有会众,给我冲啊!”
几百白枪会会员得了白世武的号令,立时精神大振,个个奋勇向前,以为凭此精神可以击退黄皮兵。他们哪里想到这一次面对的是省政府的正规军队?只见那些黄皮军一齐匍匐在地,接连射出数排枪弹,刚才冲在前面的白枪会员顿时死伤一大片。又是几排枪声过去,眼见数百白枪会员已经所剩无几,剩下的一看势头不对,只能一哄而散。
白世武知道,今天做下的事儿算是彻底完了,他失望地大叫一声,拣起一把大刀想要自刎,此时有数名会众包围在他周围,连声劝阻他,并挟裹着他跳上一匹白马,大家一阵风朝着西南方向逃去。
在城墙之上,张县长亲眼目睹城下杀戮死伤血流遍地,不由得掩面落泪。其时,裘中华上前劝道:“张县长,此乃是意外之祸,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在县城已经无忧,我们要回学校了。”
张县长现在内心对他们无限感激,因情绪激动无以言表,只得一边用手背擦着眼睛一边道:“兵匪祸乱,皆为一体,东莱县城,从此再难得太平。中华,东莱今番可保无忧,多亏你们相助,谢谢,谢谢!”
“张县长不用客气,如果城破,也是我们的灾难。幸亏大军及时赶到,倒也是百姓之福。”
“百姓之福?唉,这倒难说。好了,你们就先回去吧!”张县长微微摇头,神情消沉,令裘中华大惑不解。他和周步云、周步山互相对视一眼,大家却也默契,一起扬长而去。
在回识务中学的路上,裘中华和周步云之间终于有一段对话。
“中华,刚才张县长什么意思?分明是政府大军救了东莱县,他为何有担忧之色?”
“我也不太理解,或许是大军一到,所需甚多,不得不骚扰百姓吧?”
“嗯!倒有这种可能。可是,要是没有大军,又如何能保得住一方太平?中华,我想要参加政府军,步山也有这个意思,不如咱们一起加入吧?”
他回身以目示意周步山,周步山赶紧点头表示同意。
“你想要当政府军?这个,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裘中华一时感觉意外。
的确,对于参军当兵,他可是从来没有考虑。一则他的学业未终,二则他始终记着罗书峰的话,准备那一天到来,他能够在罗教员的教导之下踏入他所介绍的那个为劳苦大众做事的政党,并为其做一番事业。
对了,罗教员不是曾告诉过他,若有事情,就到东关城外桃源徐福村找洪铁匠?好久没有罗教员的讯息了,有时间倒是前去打听一下。
似乎志趣不同,一路上,裘中华同周步云二人再无交流。
不过张县长之前针对黄皮军所说的担心很快被验证了。
经此一役,白枪会众大败,共击毙击伤会众三百余人,余者四散而逃。一溜二十四水泊数个村成立的白枪会,一日之内彻底垮台。后来黄皮军司令刘永年又派兵到一溜二十四水泊征剿时,几无可以抵抗的力量。
刘永年的大军进城之后,张云恩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对于那天的守城,张云恩事后寻思,如果无刘永年率兵赶到,仅凭城内不到一百保安兵,加上三百民团和数千民众,大概可以挫败白枪会的锐气,赢得最后胜利。
但事情紧急,谁也不敢拿一城之百姓冒险,因此他同意崔久之的请求向刘永年部求援实属无奈之举。眼看大军杀到,城墙之外一片血流成河,张云恩当场目瞪口呆。其实眼前白枪会众,不过是一群受人蛊惑之贫苦百姓,有钱人家子弟哪有舍了命玩这个的?
白枪会大败之后,张云恩不但组织城内数千民众抬殓尸首,而且放走一些轻伤的白枪会员,让他们传话其他会众家中来人收尸,若无人认领,县府将掘一个百人坑一并葬之。但那些得了性命欲返回家乡的伤者,路上又大多被刘永年所带来的兵给击杀,且以头颅向刘永年报功。
整场战事结束,大军便整队进城,因无处驻扎,只能分散到城隍庙、识务中学等处。识务中学的校长莱末明,也曾奋力拒之,但识务中学这几年因学生大增而导致经营亏损,早就名存实亡。县政府又有意与其商议要收并识务中学建立县中学,自己乐得早脱掉这块心事,因此对于张县长托人商讨进驻中学这件事情,他只得口头答应,又让李明复赶紧通知学生放假。
刘永年进城之后,自己带着一个班直接住进县政府内,他的指挥部就设在县政府二堂原先保安队的队部,是冷国荣以前用过的那两间房子。
刘永年年在四十多岁,面目清瘦,下颔长有不长的络腮胡子,腰间插着一支勃朗宁小手枪,据说是省政府现任韩主席特意奖励他作战勇敢。他原是韩主席从老家带出来的一个小老乡,从军入伍之后,先当韩主席的护兵,后来提拔当了排长、连长,直到团长之后,又命令他镇压胶东匪叛,驱除异己,趁机占领地盘。
刘永年进城的人马不少,足有一千多人。一千多人进城,吃喝自然是大问题。战乱年月,队伍行军打仗几乎都不自带吃喝,走到哪里依靠当地政府。没有政府参与,军队便自筹钱粮。说来说去,政府筹粮也得找民众,他们名义上筹粮是为了民众,最终遭殃的却还是民众。
等部队驻扎下之后,刘永年立刻找到张云恩,一连通报了两道军令,第一是在东莱县境内征兵五百。他倒是早有打算,韩主席只委他一千余众,想要发展壮大势力,就得沿途征兵。他打算逢到一县征兵五百,胶东有数十县,足可征兵五千余,再加上各路残匪,倘有投诚,则可扩充到六七千众。其时,绝对不只当一个保安团长,应该是少将旅长衔吧?
第二道军令是征缴钱粮。目前他手下有一千数众,每日费粮二十石左右,钱则需两千块。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在此清剿计划半月余,则所需粮三百余石,计四万八千余斤,另人马杂支经费两万块,却非国币,此时国币多为当地县政府自印流通币,只收现大洋或铜角。凡此数额,已是考虑地方民众最低负担,务请其马上协助办理。
张云恩一听他的条件,当时就傻了眼,心说,怕贼上门,贼祖宗倒上门了。想那东莱县城内,不过区区万人,每人均担之数虽小,但那些贫苦人家,纵嘴边可以挤下四五万斤粮食,又何处能筹得两万块现大洋?
一时便筹躇。刘永年却是个急性子,见张县长犹豫不决,当场拍了桌子,道:“你这个县长,想来也是送礼行贿委派下来的,做事不爽利。你要不答应,今日索性免了你的职,我就自任县长倒也未尝不可。”
只这一句话,却把张县长的性子给惹起来,当场沉了脸色,一怒之下,起身争辩道:“我这县长是由省政府委任的。刘团长既然如此说,张某不才,倒不敢担此重任,只好请刘团长另请高明,不过张某就是拼死也要到国民政府求个说法。”
说罢,愤然坐下。
他这一发脾气,刘永年便有些下不来台。毕竟才进胶东,这东莱县才是第一站,只是为了钱粮一怒之下把县长给免了,自己没有这权限不说,倘若其他县市长听说,岂不人人自危?况且一千多人军需立马成问题,倒是要稳一稳他才好。
想到这儿,生生咽下心中一腔怒火,却又换了一副笑脸道:“哦!张县长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县长,刘某钦佩之至。但毕竟是省府韩主席亲自委派我等剿匪,此乃安定地方之大事。所以,索要这些钱粮之事实属无奈,还请张县长多加理解支持。”
不用他说,张县长也知道自古行军打仗,哪支军队的钱粮不是民众支持的?他现在的心理,无非是延续自己一贯坚持的原则,不肯给民众增加一点负担罢了。此时一见刘永年转变态度开始妥协,自己又是国民政府委派的县长,自然还得考虑他的需求。
便也松了一口气,放下脸来道:“既然刘团长如此说,张某将立即安排人手各处加筹钱粮,至于粮食之数,想来不成问题,但两万块经费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张县长说出这番话,刘永年倒也听出一丝意味,他的意思是,粮食不成问题,两万块现大洋能筹多少说不定,无论多少,请他不要在意。
刘永年心里依旧不快,倒再不好发作。其实以他现在的军队,每日军费所需并不太多。他的本意是想趁机大捞一把积攒兵财实力。粮食为军队生存之本,而枪弹却是非现大洋买不到。张县长这番话,又怎能令他满意?无奈事已至此,倒不好再强迫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当天下午,刘永年大军又在识务中学大门外设招兵处,又设钱粮筹备处。因为大军进驻,学校只好放假。其时周步云伙同着周步山再三合计,一起果断到招兵处各添了一张表格,又各领了一套新军装,转眼成为黄皮军的一员。
学校被占领,学生们只能放假。
因为学校放假,裘中华立刻失去了住处,只好借住在城内一个旅店内。那家旅店,一宿只有一角大洋,每日里吃饭另外还要买一碗面条,只要五个铜子。裘中华身上还剩有蔡先生给他的几个大洋,倒能抵挡几天。
不过,天天在此坐吃山空肯定不行。裘中华一时就想,既然不想学周步云当兵,索性趁此机会回老家看看父母双亲。因大军进学校占了宿舍,自己的铺盖早拿出来,还有李明复和罗教员分别给他的两本书,还有李明复给的那支钢笔,全部包在铺盖里,找一根麻绳扎缚了,提着出来,想想无处可放,只好背到钱月娥家开的杂货店想要寄存。不想钱月娥又不在家,只好对钱掌柜说,想要先把东西在杂货店寄放几日,过几天就来取。
钱掌柜之前已经了解到裘中华家情况,本来不太喜欢这个跟钱月娥挺熟的穷小子,有心不让他放,又怕钱月娥知道了不高兴,只好同意他的要求。
于是裘中华放下东西就走,下午半过晌时就出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