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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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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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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莱英雄传》连载

第八章 保安队长

裘中华判断的没错,东关附近的狗吠,正是冷国荣引起的。

今天晌午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冷国荣的意料。

冷国荣当年本来不想到县里当保安队长,他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无拘无束的生活,但是他当土匪时带着一帮弟兄在东南乡做下的孽实在太多,当地民愤极大,上一任县长不得不出面安抚,除找人向他递话,可以让他接受招安为政府做事,封他当一个县“保安队长”的头衔,另外又暗地里调集东莱、胶西两县保安大队,足有三四百人,陈兵东莱县南乡,准备随时剿灭他。

冷国荣其时还不想归顺,无奈手下亲信冯二虎胆小如鼠,说既然官府许下如此请求,倒不如顺水推舟转了正,无非今后可以借着官府声威在东莱大地上继续呼风唤雨作威作福。

于是冷国荣主动跟前任县长讲定条件,带着十几人投了县政府。

不过,冷国荣也知道自己此举也很危险,万一前任县长翻脸要除掉他,机会倒是很多,所以务必时刻防备。自当上保安队长之后,他首先把保安队的重要角色都换成自己人,又贴心贴力地帮他们弄钱弄酒弄肉养家糊口,无非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就吃不上肉,让大家喝口汤也行。

他这样做为,自然摊子摆大了,花销也就无比巨大。冷国荣当年跟素素相好,自己又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这一笔花费也是无数。他是保安队长,在县城办过几个案子,发现县城里抽大烟的人不在少数,且太清泉澡堂子里竟还养着一些烟客,多数是县城一些做生意手里有钱的,也有几个富家公子,看人家抽烟之后一副享受的样子,自己禁不住诱惑。等真抽上了,才知上了贼船再下不来,自有一些为此倾家荡产的。

冷国荣其时不动声色,悄悄找人请了太清泉的老板陈大年到醉仙楼喝酒,一阵威逼利诱,将太清泉澡堂全部进出货渠道统揽下。大烟的来源倒不用愁,他当着保安队长,自有其便利条件。他到十里八乡经常巡察,城西南莱水镇汤成河家就种着三十好几亩大烟。前几年有次他犯了烟瘾,不顾汤成河家养着三十几条枪兵,半夜带了十来个人去汤家大院打秋风,目标主要还是烟土,不料惊动汤家护院的黑狗先叫起来,几十条枪一齐朝着护墙外乱打,打死他一个兄弟,伤了有三四个,眼见势力不敌,只好作罢。

后来当了保安队长,牌子果然比当土匪响亮。

那年秋天,蜀黍长到有一人多高时,冷国荣只带了四个保安团兵,骑着自行车再到莱水镇走了一趟。

他此次的目的无非是想借回老家之际刹刹汤成河的威风,以报当年劫舍失败之仇。没想到汤成河见过大世面,惯会见风使舵,一见他以县保安队长的身份大驾光临,倒把他当土匪的经历撇到一边,二话不说奉上两百银元,说是他当上保安队长的一点贺礼,冷国荣心知这是条老狐狸,便心里有恨也无法发作,只好在汤成河家炕头上吃了两大盘酱猪下货,又喝了三大碗莱水老烧。冷国荣知道莱水镇的酱猪下货全东莱县有名,是莱水镇“汤头三”家祖辈传下来的招牌,传说汤头三的祖父曾在宫廷侍过内厨,酱得一手好猪下货,热锅出来又粘又软又香,肥而不腻。后来大清国灭,内廷四散,汤头三的祖父用一个小瓷坛子偷偷带些老汤出宫回到胶东老家,就在莱水镇上教后辈酱煮猪下货为生,不出半年,整个东莱南乡无人不知,一时买卖兴隆。

冷国荣所喝的莱水老烧名气更大。有考证者,说当年始皇帝二次巡游东海时经过东莱山,当地官吏曾进献莱水老烧,始皇帝闻酒香四溢,一气喝完三大碗。不想莱水老烧酒质甚烈,按酿酒行内说法,几乎都是头锅酒,相当含酒精于七十度以上,他却浑然不知,当时醉倒在东莱山上,三日后方醒。他在东莱山上歇脚醒酒的地方,至今尚有一座醒酒亭。

此说甚是荒谬,莱水老烧真正的历史,是跟汤成河十辈祖上有些关系。东莱县南乡盛产红蜀黍,又名红高粱,此粮籽粒呈黑红色,无论煮红粮米饭,还是加工成高粱面,极粗硬,难以下咽,然而它却是酿酒上品。

又莱水镇位于小清河畔,河宽数百步,河中草池清冽,天生酿酒好水。汤家酒坊原建自明洪武八年,为自家烧锅,煮糟发酵蒸酒,倒不是直接用小清河水,他的祖先于烧锅院内另掘一口大口井,井成时水波涌动,不一时漫了掘井人腰际。井成之后,再用青砖砌壁,上置一辘辘,上系一大拇指粗的黄麻绳,拴一只杨槐树板箍成的大木桶,一侧拴块坠石,放至水面自然歪倒,再摇动辘辘,一桶水就打上来,甚是省力方便。

也怪,当时莱水镇上富裕大户不只汤家一家,唯独汤家烧锅出产的酒味道醇厚独特,而且每每蒸酒之时,酒糟香气飘满全镇,镇人无不贪婪酒香。但酒蒸成之后,味道尚欠缺,需装入高八尺径六尺余的一个大木酒窖内发酵,时间长短不定,以半年最短,越长越香。酒窖内壁都是用熟猪血加进黄泥,再加入谷穅、酒糟和其它秘传之物,用酒头酒尾和泥,涂抹于酒窖内壁,厚三指余。汤家莱水老烧之独特技艺,终成绝世无双之佳酿。

也有人怀疑,汤家酒锅出好酒,皆源自其独特酒窖,而非水井之功。有一年,有好奇者故意直接从小清河取水酿酒,想不到此批发酵出料之后,却是潜藏腐酸之气,再入酒窖,数日后开窖察看,发现窖泥尽脱,一池辛苦酿成的酒尽成酸泥黄汤。

那次冷国荣在汤成河家里吃喝之后,借着酒酣耳热,主动跟汤成河称兄道弟,言说过去的事情一笔勾消。临走时,冷国荣命手下将两百银元用包裹包了背上,又跟汤成河要了四斤猪下货三坛子莱水老烧,预备带回沽河镇冷戈庄给他爹冷长工品尝。

至于冷长工,因多少年前冷国荣杀了冷学宝做下逆天大案,想要外出为匪时,就曾发出感慨,说:“二巴子。”冷国荣的小名就叫二巴子。“二巴子,要不是您爹一辈子穷,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你走这条路,现在为了保命,倒也任你胡作非为。也罢,倘有一天,你若能够在外面大鱼大肉,别忘了给您爹您娘捎回一口,就让我过过馋瘾也行。”

爹的话,冷国荣自然完全记在心里。今日有汤成河之便利条件,他自然要回趟老家了却心愿。

冷国荣一路骑马前行,一路看着满地的红蜀黍,心想,要是哪天我自家能开一座酒房该多好?传说汤成河家累积成富,完全靠酿酒致富呢。不过即使有心学他的酿造方法,恐怕也造不出他家的酒质,村人不早就传说,汤家酒好,能够压过莱水镇其他四家酒坊,不全仗着他家那口井吗?

不到一顿饭功夫,他便带着护兵骑着高头大马进了冷戈庄。

其时有马蹄声声,惊动不少村民驻足观望,只见冷国荣军服皮带威严,无不仰望起敬。及他离家愈来愈近,他娘先是打院子里远远望见,倒不敢相认,拔腿跑进茅屋,喊他爹一起合力将院门前两块破门板用顶门杠顶上。冷国荣在门口下了马,连喊三声“爹,娘!”“爹,娘!”“爹,娘,是我,我是二巴子,我现在回来看你们二老了!”

冷国荣当时气宇轩昂身材笔挺站在院门外把“爹娘”二字喊得半个冷戈庄都能听见。

他爹他娘听见是自己儿子的声音,偷偷从门缝里望见,只见站在门外的军官身材高大魁梧微胖,脸盘儿圆圆肤色黝黑,却不是自家的二巴子是谁?惊喜之下。连忙开了门。眼看着儿子一挥手,四个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将一大包猪头肉三坛子莱水老烧,还有一包裹大洋,一齐搬进茅屋摆放到炕上。

“爹,娘,儿子给您磕头了。”冷国荣见四个兵进了屋,忽然将帽子摘下,“扑通”跪倒在爹娘面前,帽子放到地上,连磕三个响头。

他爹他娘吓了一跳,连忙下手扶他:“哎哎,干啥啊你?愣不丁的就来这个,你现在是官身子,这可使不得。”

冷国荣此时心情甚佳,起身后一回头,却见门外围了三四个小孩,一定都是街坊邻居家的。冷国荣一时心血来潮,却从炕上的包裹里摸出一把银元,到门口给那群孩子一人一个,孩子们得了钱,顿时一哄而散。他在大把地分银元,直把他爹心疼得连连跺脚,道:“二巴子,使不得,使不得啊!现时价三块大洋都够买一头牛啦!”

冷国荣瞅着爹娘着急,却只在心里含笑,心说,老爹根本不理解他的意思,他是想让村里人都知道冷家现在的风光。前几年他在当土匪时,曾换了礼帽青袍进东莱县城看过戏,戏文里不都在演出这场场面?西楚霸王都知道衣锦还乡呢。

“爹,您就别心疼那几个小钱了,您儿子现在是全县的保安队长,钱有的是。给,这些全是你的了,以后买个十来亩好地,再买几头牛,从今往后,您二老也是冷戈庄的暴发户了。”

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包裹递给他爹,他爹顺手接了,先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大洋放在手里掂了掂,贴近儿子耳朵,悄声道:“都是给我的,由着我自己花?”

“嗯!都是给你的,你想咋花就咋花,您老要是愿意,就再给我娶个后妈也行。”

“说什么呢小兔崽子?”冷国荣话一出口,他娘当场不高兴了,当场眼泪汪汪:“我说二巴子,看你倒是发达了,眼里只有您爹,把您娘不放眼里了?咋的,是想我死还是咋的?”

他娘话一出口,冷国荣却在心里偷着乐,他就是想让爹娘实实在在地高兴高兴,故意编排出这些话。其实打小他就崇拜他娘,长着一双大脚板,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家里家外,全是她撑腰,他爹的脾性可不咋的,按乡里人说话,根本算是半个“窝囊废”。

冷国荣二话不说,顺手从他爹手里夺过包裹捧到他娘眼前,道:“娘,儿子哪敢哩!爹就是娶上后妈,您到啥时候还是我的亲娘,谁要敢欺负你,我拿枪一气打它二十个窟窿眼儿。”

他娘刚才还生气,现在喜滋滋接了包裹,又听了他的话,立刻喜上眉梢,道:“还是俺儿子亲俺。哟,这么多钱我拿着怪沉的,还是您爹收着吧!二巴子,你吃饭了没?”

“我在莱水镇汤成河家吃过了。爹,娘,我身上还有公事,要马上回县里,你们就自己在家吃吧!”

冷国荣这次回来的目的算是已经达到,其实看他爹娘倒在其次,主要是想在乡亲们面前露个脸儿,让他们知道他现在是官府的人了,冷家祖坟上总算也冒了一缕子青烟。

于是就告辞准备回县城,出了院子门,又回头看看,皱皱眉头道:“爹,这房子也太破了,现在咱有了钱,赶紧请几个泥瓦匠,把家好好收拾一下!”

冷国荣出门骑上高头大马,领着四个护卫的兵,不急不慢踱出村子。逢到村里老少爷们,主动下马跟人家作个揖。

冷国荣做梦也没想到,他这次带酒带肉回来,竟要了冷长工的命。

冷长工真是一辈子没享受过好酒好肉。还有,一辈子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等冷国荣走了之后,他便捧了那沉淀淀的包裹回到屋里,又见炕上摆了一大包熟猪头肉和三坛莱水老烧,闻着酒香肉香,他身上的馋虫儿就拱到嘴边了。

连忙将一包裹大洋先藏到炕下地瓜井里,然后拿了两双筷子和两只缺了边的瓷碗上了炕,和老婆牛大脚一起打开包猪头肉的油纸,又打开一坛子老烧,满满倒了两大碗,两个人一口酒一口肉,一阵喝出一坛子莱水老烧,把那四斤猪下货,吃得只剩下一张油纸。这其中,牛大脚吃的还少些,老烧酒既香也辣,她只是喝了小半碗就沾了酒,再不肯喝一口。剩下的酒和肉,冷长工一咕脑儿全灌到自己肚子里。要命吧!冷长工一辈子真是从来没沾过什么荤腥,三斤多猪下货,再加上大半坛子高度的老烧酒,就是撑不死,也得醉死了。等到牛大脚半夜里炕上醒了酒,闻到一股子冲天的酒臭,一摸身边,却是僵硬冰冷的一个身子,再一摸,鼻子嘴巴早就没了呼吸,登时惊得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天啊!他爹走啦!快来人啊!”

冷国荣得到爹死的消息,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当听说爹是因为吃肉喝酒撑死醉死时,冷国荣登时眼泪鼻涕一齐滚下来,冲天连叫了两声:“爹,爹,是二巴子害了您了!”

那天上午,冷国荣免不得跟县长请丧假,立刻带了六个兵回家奔丧。走到莱水镇上,又让一个兵通知汤成河,让他送一整头猪的熟下货和十坛好酒到冷戈庄家中。汤成河听说他爹死了他要买酒买肉回家发丧,倒也痛快,立刻安排人套了大车将他要的东西送过去,另外还送了两墩纸钱。

冷国荣给他爹发大殡,完全按着当地的风俗,披麻戴孝,守灵三天。村中年长执事的是他一个本家二爷爷,叫冷世昌,家里种着二十来亩地,算个中富之家。为了光宗耀祖,冷国荣让他按最高规格操办。

冷世昌说:“要请吹鼓手,胶水县城有一个陈家班吹得最响亮。”冷国荣说:“这个必须的!”冷世昌说:“要想风光,得准备十六人抬的灵舆。”冷国荣说:“有没有人再多的?”冷世昌说:“先朝皇上参加祭祀大典,也不过十六人抬,不能超过皇上。”又说:“还要扎高棚,请高僧布道诵经,再要风光,狮子高跷也可以请。”冷国荣说:“是红事还是白事?请狮子高跷,那太喜庆,我还能当孝子吗?这个不行!”冷世昌笑笑,道:“这倒是真的,请狮子高跷一般是八十以上古稀之人发喜丧,这样,另有定穴开圹纸车纸马,诸事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好了。”

冷世昌真不含糊,立刻安排人手扎灵棚席棚,一连扎了三座大棚,竖起招魂幡,又分头请人手,从胶水县请了有名的吹鼓手,守灵第二天赶到冷戈庄,先有两人肩上分别架起两杆六尺长的长号,后面两名吹鼓手,震天价吹出一个低低的长音,跟着婉转起伏,声声如诉如哀,跟着小号锣钹一齐响起来,围观的人倒也肃穆。

另从胶水县玉皇庙请来六名和尚,年龄大些的有五十来岁,年轻的却有十六七岁,每日三时面对着那灵柩席棚,祭桌上香烟袅袅,领头的和尚,一手敲着木鱼,一手半举胸前,其他僧众举手合掌,双目紧闭,吟唱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再就定穴开圹,纸车纸马,发盘缠所用,都有专门人手安排。

再看冷国荣,这几日一时三刻守在灵前,蓬头垢面,不吃不喝,把自己折磨成涕哭零丁模样,村人远远看见,倒不念其当年为匪经历,无不称赞其为大孝子。

第二日晚上,先发盘缠,意思本地乡土人等本来来自山西洪桐大槐树,再不就是云南,人死,魂魄总是要返归西南故乡,而路途遥远,免不了要带足路费,当地人称路上用的钱财为“盘缠”。纸马纸车轿子及相伴灵童早送到村前三岔路口,上面堆满纸钱,冷世昌引着冷国荣先上土地庙进香祭拜,又到三岔路口,止了杂乱声,让冷国荣手举一竹竿朝向西南,意为指引回先祖老家的路。

冷世昌一声令下,纸马纸车一下子被点起,顿时火光冲天纸灰乱飞,冷国荣早得到冷世昌教导,依了乡里传统,高高站在一个杌子上举着梧桐杆子大声嘶喊:“爹,爹,放光大路通西南,甜处安身,苦处使钱。爹,爹,放光大路通西南,甜处安身,苦处使钱……”喊罢三遍,顺手扔了杆子,跳下杌子匍伏于地,放声大哭。

至于第三日,则又是亲戚宾客齐至,连时任县长都送了花圈,还写了挽联,上书:“世事无常,此魂已归大槐树;音容何觅,他年凭吊长青山。东莱县长于则明敬挽”。

上午吊孝,中午下午发大殡,用的是十六人抬的灵舆。吹鼓手把长号吹的声震天宇,惊得十里八乡人都来看,都知道他冷国荣现今是县保安队长。有称道其至孝的,几可为乡里榜样。也有暗地里骂他的,说他“人前立牌坊,背后做大业”,有奶就是娘,得志就猖狂,地地道道是个狼崽子。

待帮衬村民将冷长工的灵柩葬入建造好的墓穴中之后,早有冷世昌又命人将六坛莱水老烧、六大碗汤记猪下货一齐摆放于墓中。那六碗猪下货,当场引得好些围观的人啧啧称奇,更有人心里盘算,等到了夜里,倒可以来盗墓取肉,图个口福。可慑于冷国荣的威名,终无人敢掘他爹的坟。

所有事情办完,协理丧事的冷世昌足足开心了小半年。他成年累月代人操劳,除了赚个口福,何时经手过这么多钱账?冷国荣在他爹这件事上又放了口风,只要街坊邻居看着好就行,倒使足了钱。这些差使营生,又是他成年熟悉的,一件一件,统共花了冷国荣七百多大洋,倒有一百多块进了他的口袋。

发送完冷长工之后,冷国荣便把牛大脚带进城里,他在城里倒有两进的一座小院,平常就他跟冯二虎,还有两名贴身的兵居住。想不到他娘跟他进城住了二十来天,高低不肯住下去,说在城里也没个认识的人儿,连说话都没个伴儿,就是回家种地也愿意。

冷国荣没奈何,只好托人在老家又买了十亩地,又盖起一座两进的小院,嘱咐牛大脚忙时雇工,倒不用自己操劳。她回到村子后,却也闲不住,只是一个人在地里忙早忙晚,只有夏收秋收,才雇几个人帮忙。

这些都是往事。现在,冷国荣只想着把冯二虎给救出来。

冯二虎是和冷戈庄相邻的冯格庄村破落财主冯守财家的大公子,因读过几天私塾,颇有几分智谋,包括投靠县政府这件事都是他拿的主意。是故冷国荣一直把他当心腹,无论遭多大的难都不肯放弃他。

事实上,冯二虎当年的提议倒也不错,如果冷国荣一直为匪,说不定早就被两县保安队给剿灭了。他后来一连当了四年县保安队长,也算是风光了。而且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匪就是匪,匪的势力再大,仍然不是官府的对手。还有,自他当保安队长之后,利用手里的职务,真没少搜刮属于自己的钱。

但是,自从来了张县长之后,冷国荣感觉这一手行不通了。这个来自浙江的县长,一口浙闽官话就令他很不舒服。甚至有几次,竟单独叫冷国荣到他的办公室,训斥他县内大烟泛滥,民生不安。包括属他管辖的城门三防,因为城里富户发生的几起盗窃案,竟也怀疑到他的手下与城外土匪有勾连。冷国荣内心里却也清楚,他有几个手下与县城外的土匪一直存在勾结,但为匪即为了吃饱肚子,总不能加入保安队就连饭都吃不上了吧?保安队的兵,一个月才八块国币,也就是东莱县城内钱庄“隆盛号”自印的流通币,三块钱顶一块大洋。一个月的月饷根本够不上去醉仙楼喝一顿酒,不弄点外快哪成?

直至今天中午时分,他本来想卖点烟土捞点外快,想不到张县长居然带着人来抓他,算是正式跟张县长翻脸。亏得他枪法好,一枪打倒一个,又一枪打在张县长腿上,然后夺路出门,骑上张县长的高头大马,疾风似的卷出东城门。

东关城门虽有两个兵站岗,看到保安队长打马持枪而来,又不知道是咋回事,只好闪身一边,由着他出门逃走。

很现实,自今日起,他这个保安队长是干到头了。往后还要继续为匪吗?好在这几年,战事连连不断,听说中原北方接连开战,倒有不少队伍不断地向胶东这一块儿开,就趁着乱子,再拉一支队伍,继续大碗酒大块肉快活几年,倒也不错。

拿定主意,他在打马出城之后直奔两髻山方向。这条山路是通往东莱山的必经之路,距两髻山约有二里左右路旁还有一家小饭店,专为过路人打尖歇脚。冷国荣心想,只要出了城,就不怕张县长,且到那儿喝两杯酒压压惊,想要救人也得等到天黑。

于是到小饭店门前下马,并将马拴在饭店门前木桩上。店主向来笑迎四方客,对他稍有印象,知道他是县里保安队长,却不知道他已经犯了案,只是殷勤招呼,给他上了一壶烧酒半斤酱牛肉,外加一盘炸长果仁,另外沏一壶两髻山自产的清明春茶。茶汤倒入白瓷茶杯中,淡黄中透着青绿,入口无比清香。冷国荣慢慢喝酒吃肉,吃喝结束之后又不急不躁地品茶,神情分明是消磨时光。店主之前心情还算畅快,后来见他一味缠磨,分明店里已无其他客人,想要歇息一会也是不能,因此颇不不爽。冷国荣眼瞅着店主神思不定,心中自然明白,只轻巧地摸出一块银元丢在桌子上,道,钱先付给你,看够不够?我待吃喝完之后还要在你这儿等一个人,只得耽误一会。店主一眼瞅见桌上银元,心情立刻好转,脚步轻快地上前拿起银元,嘴里连连道,不着急不着急,您自个儿请随便,茶水不够我再添加。过了能有半个时辰,果然重新为他沏了一壶好茶。

于是冷国荣一门心思只是喝茶,眼看着太阳向西下坠,心想,等天黑下来就进城,救出冯二虎之后直接回东莱县西南乡。莱水镇本是他的老家,西侧紧挨着三不管的一溜子水泊,正好招兵养马,再拉起一支队伍以图后事。

等天完全黑下来时,冷国荣便准备行动,他跟店主告辞一声,出门飞身上马,打马直奔县城东门,眼看着离城门约有数百米,他却将马勒住,只把马拴在一棵柳树上,自己趁了黑夜轻手轻脚来到城门下,城门果然早已经关闭。冷国荣朝着城门楼上轻喊几声:“哪个在站岗?我是冷国荣,快给我开门。”

城楼上的确有两个兵,他们刚刚关了城门上城楼,一听是冷国荣的声音,先是不做声,后来小声道:“冷队长,真的是你?你怎么还敢回来啊!”

“是我咋的?你是二顺子?小王八羔子,听不出是我的声音?”

“嗯,听得出来,可是冷队长,张县长有令,说你已经叛变投匪,无论啥时候,绝对不敢再让你进城。”

“他妈的,他算老几,你们赶紧开门,要是不开门,这城墙能挡住我?看我进城先杀了姓张的,回头找你们算账。赶紧的,等我办完事就带你们一起走,回头有你们的好处。”

说到好处,冷国荣立刻想起身上还装着二十来个大洋。他向来就是这样,有奶是娘,有财大家发,有钱也要大家一起花。出门在外都是难兄难弟,冷落了谁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所以说,尽管他看重钱财,却不是天生吝啬的守财奴。

只见他顺手摸了有十来块大洋出来,拿根汗巾子包起来,瞄瞄城头用力扔上去。那城墙高不过两丈二,只一下,落到城头上,道:“这里有几个钱你们先拿着,愿意放我进我就进,不放就算。你们要是放我进去,从今往后跟着我走也行,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们。要是不愿意跟我,就拿钱回家也行。实话告诉你们,姓张的根本长久不了,看今晚我就宰了他。”

大概是后边这句话把两个兵给唬着了,只是过了片刻,城楼上立刻传下一个声音:“冷队长,你先等一下,我们这就开门。”

时间不长,只听城门“吱呀”一声果然开了一道门缝。冷国荣立刻闪身进城门,朗声对开门的二顺子说声:“好兄弟,谢了。”然后一头扎进城里。

冷国荣很清楚,关押犯人的监号就在县政府的西院,与县政府仅一墙之隔。

冷国荣靠近县政府时,发现县政府大院里除二进房子处有光亮外,其他地方都是一片黑暗。他对此地路径熟悉,便毫不犹豫将盒子枪插到腰上,悄悄爬上监号墙头。他猜想,白天刚刚发生意外,张县长又受了伤,肯定想不到他晚上会来救人。眼见监号房里只有两个兵在值班,他不再犹豫,纵身跳下墙头,只数步跨进监号,拔枪指着两个号兵小声道:“不要出声,出声就毙了你们。快,把冯二虎给我放出来。”两个兵一见是冷国荣,都知道他的厉害,只得装聋作哑从腰里取了钥匙,完全被枪逼着,抖抖索索来到监号前。

此时,冯二虎正躺在一堆稻草上捂着胸口呻吟,白天遭遇一战令他受伤不轻。一见冷国荣赶来救他,感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连忙挣扎着爬起来,又见监号门也被打开,冯二虎强忍着身上的疼痛走出来,悄声道:“大哥,你只管远走高飞,还管我干啥?”冷国荣瞪他一眼,道:“少放屁。喂,你们俩,是愿意锁里面还是跟我走?”两个号兵对视一眼,齐声道:“冷队,只求你饶过我们,情愿把我们锁里面,我们也好有个交代。”冷国荣冷笑一声,放他俩进去,然后将一把锁锁住门,将钥匙丢到对面墙角,问冯二虎:“能走吗?不能走,我来背你。”冯二虎知道不是动情的时候,咬咬牙道:“能走,只要还有一口气。”

二人便一起向门外挪动,一路经过看号处,冷国荣眼见有两条枪挂在屋里,急推门进去把两条枪和两根子弹带都抄起来,出来之后交给冯二虎一支枪和一条子弹带,剩下的自己背着。两个人拉开门栓直出了监号门,一直往东关城门走,一直走到东关城门附近,冷国荣却又想起什么,小声对冯二虎道:“你先在这儿猫着,那个姓张的有心害我,不宰了他我咽不下这口气。”冯二虎却拉住他道:“大哥,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咱现在势弱,还是先躲一下风头,等人马拉起来,再杀他个回马枪不迟。”冷国荣却坚决地摇头:“这不行,今天晚上就是个机会,你先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将身上长枪子弹带都交给冯二虎,自己沿撤回的路往回返。一阵到达县政府大门口,见大门紧闭,又绕到院子东墙,直到二进院落处,东厢房外墙与一进大殿之间正好有个空隙,他先把枪插到腰里,略略一纵身,两手攀着墙头纵身上墙。他原是练过武的,翻墙入室根本不在话下。然后沿了大殿与东厢房夹角,一点一点下落到地面,顺手拔出盒子枪,悄悄出了小夹道,眼见张县长正坐在那儿批阅公文,心中暗喜,即刻拔枪瞄准。

不料,黑夜里白光一闪,似乎是一把刀,正朝着他劈面射来,他吓了一跳,却往墙后一侧身子,眼见盒子枪偏了准头,“砰”地一声枪响,分明打偏了。

出此意外,冷国荣顿时怒火中烧,一跃出来,想要寻找那个袭击他的人开第二枪。此时张县长已经听到枪声,早没了身影,想是躲到办公桌下。黑夜里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正是裘中华!

哦!一看到他的身影,冷国荣立刻猜到他是什么人。就是眼前这个瘦削的年轻人,今天中午已经坏了他一次事。他妈的,杀不死张县长,就打死这个小子也行。

一咬牙,便举枪又打,不想手才一抬,却见小青年几乎同时抬手,似乎比他还稍稍快些,又是一道白光直朝他飞过来。他知道这次遇上对手了,再开枪已来不及,身形只能往后一仰,使个铁板桥的架式,楞是躲开飞刀,顺手又连开两枪,有一枪似乎击中了小青年,另外一颗子弹却打在东厢房屋椽的瓦片上。

冷国荣倒下去的瞬间,眼睛余光发现张县长提着盒子枪从屋里冲出来,他知道今天的事情完不成了,不敢多想,顺势向后一个翻滚,躲到东厢房与大殿中间的空隙,站起来的一瞬间,又摔手朝着外面“砰砰”两枪,然后两脚左右蹬墙,瞬时跃上墙头,然后纵身而下,眼看仓皇逃去。

等跑到东关城门外,城门尚未关严,连两个把守城门的兵也不见踪影。身后也无人追逐,冷国荣四处寻觅冯二虎,只见冯二虎从黑影里闪身出来问:“大哥,得手了?”

“得手个屁?撒丫子,快走。”

两个人急急出了城门,跳上城门外树上拴着的大马,冷国荣两脚后跟使劲踢着马肚子,那马一声嘶鸣长啸而去。

县政府院内,冷国荣刚才一枪正巧打在裘中华的右肩上,鲜血登时热刺刺流出来。

其时幸亏张县长提了盒子枪冲到院子里,并连连朝着冷国荣匿身之处开枪,这才逼得冷国荣丧失信心仓皇逃走。其时,住在县政府监号西侧的保安队似乎也惊动了,倒有个副队长,姓崔,叫崔久之,慌张地带着数十名保安兵跑进院子,看到张县长正一手扶了一个青年,一手举着盒子枪气急败坏地朝他喊:“快,快往东关追,千万别放跑了冷国荣,他现在可是叛变为匪了,追上他,给我往死里打。”

崔副队长一声号令,数十名保安兵一齐乱哄哄追出去。

这边张县长扶着裘中华回到办公室,看他肩头已被鲜血染红,吃了一惊,道:“真是打中了?想不到伤得这么厉害。能不能挺得住?咱得赶紧去教会医院。”

似乎因为流血过多,裘中华现时脸色煞白,只是紧咬着牙关道:“没,没事,张县长,我还是自己回去处理!”

他说完,转身想往外走,可是只走出三、四步,脚下一个踉跄,“扑通”一声摔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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